刘二和与王继圣一 学校与山坡

  一九三四年秋天,有一天后晌,黄沙沟的放牛孩子们——二和、满囤、小囤、小胖、小管、铁则、鱼则——七个人赶了大小二十四个牛到后沟的三角坪去放。

  这三角坪离村差不多有二里路,是一块两顷来大的荒草坪。因为离村远,土头也不厚,多年也没有人种它,事隔远年了,村长王光祖就说是他家的祖业,别人也没有谁敢说不是。就算是他的吧他也不开,荒草坪仍是荒草坪。放牛孩子们都喜欢到这里来放牛——虽说远一点,可是只要把牛赶上坪去,永不怕吃了谁的庄稼。这几年也有点不同;逃荒的老刘问过了王光祖,在这坪上开了几亩地,因此谁再到坪上来放牛,就应该小心点。话虽是这么说,小心还得老刘自己加,因为他是外来户,谁老牛吃了他的庄稼也不赔他。

  平常来这里放牛的孩子们本来要比这天多,因为这一天村子里给关老爷唱戏,给自己放牛的孩子们都跟他们的爹娘商量好了,要在家里等着看戏,只有他们七个人是给别人放,东家不放话,白天的戏他们是看不上的。他们每次把牛赶到坪上,先要商量玩什么。往常玩的样数很多——掏野雀、放垒石、摘酸枣、捏泥人、抓子、跳鞋、成方……这一天,商量了一下,小囤提出个新玩意。他说:“咱们唱戏吧?兔子们都在家里等看戏啦。咱们看不上,咱们也会自己唱!”

  “对!可以!”七嘴八舌都答应着。

  小管问:“咱们唱什么戏?”

  小胖说:“咱们唱打仗戏!”

  大家都赞成了,就唱打仗戏。他们各人都去找自己的打扮和家伙,大家都找了些有蔓的草,这些草上面有的长着黄花花,有的长着红蛋蛋,盘起来戴在头上,连起来披在身上当盔甲;又在坡上削了些野桃条,在老刘地里也削了些被牛吃了穗的高粱秆当枪刀。二和管分拨人:自己算罗成,叫小囤算张飞,小胖、小管算罗成的兵,铁则、鱼则算张飞的兵。

  满囤说:“我算谁?”

  二和看了一下,两方面都给他补不上名,便向他说:“你打家伙吧!”

  戏开了,满囤用两根放牛棍在地下乱打,嘴念着:“冬锵冬锵……”六个人在一腿深的青草上打开了。他们起先还划了个方圈子算戏台,后来乱打起来,就占了二三亩大一块,把脚底下的草踏得横三竖四满地乱倒。

  满囤在开戏时候还给他们打家伙,赶到他们乱打起来就只顾看,顾不上打,后来小胖打了鱼则一桃条,回头就跑,鱼则挺着一根高粱秆随后追赶,张飞和罗成两个主将也叫不住,他们一直跑往坪后的林里去了。满囤见他们越唱越不像戏,连看也不看他们了,背过脸来朝着坪下面,看沟里的水。

  一会,沟里的转弯处又进来四个孩子。满囤先看见了,便叫道:“那是谁呀?”又回头向二和他们道:“不用唱了!你们看沟里又来了些谁?”二和、小囤、小管、铁则也都停了打,跑到坪边站成一排看沟里来的人。小胖和鱼则,远远听说有人来了,也都跑回来挤到排里。

  下边来的人喊:“二和!小囤!你们头上戴的是什么?你们玩什么?”

  二和也喊:“我们唱戏。那是谁?是喜宝?是满土?后面那两个是谁?”

  喜宝和满土都说:“那是宿根和小记!”

  小胖又问:“你们不上学了吗?为什么来放牛坡玩?”满土说:“庙里一唱戏就没地方念书了,先生说就放了秋学吧!”

  提起唱戏,他们七个人又齐声问:“戏来了没有?”

  满土说:“没有啦!听说天黑了才能来!”

  小囤悄悄说:“该!叫狗×们看吧!”

  喜宝、满土、宿根、小记四个人正跑到坡根还没有上坡,又听着沟前边哗啦哗啦银铃响,一个穿着红花夹袄带着联锁绳的孩子随后赶来。这黑子,论岁数和前边来的那四个差不多,都是十一二岁。他一转过弯来便喊道:“叫你们等等你们听见没有?×你妈的!不等老子,再上了学叫先生打不死你狗×们?”前边走的那四个也奇怪,果然不敢不等他,都在坡下停着步。

  上边,小管指给大家说:“看那是个谁?”

  小囤说:“还不是继圣?”

  小管说:“到底是村长的孩子!看人家多么阔气!”

  二和悄悄说:“害人精!可真是他爹的种!”

  小管摆摆手说:“人家听见了你又该吃打啦!给人家做活还敢惹人家?”

  二和说:“他不是驴耳朵!”

  说着他们这五个人也上了坪。前边的四个上来了,继圣仍然落在后面。前面的四个,一见这毛茸茸的大草坪,都喜得又叫又跳,打滚的打滚,翻筋斗的翻筋斗,只有这继圣一个,气喘吁吁赶上了大家,就坐在草地上喘气。

  喜宝翻了个筋斗起来向继圣说:“继圣哥你会?”

  继圣说:“×你娘,那还算个本事啦。”说着也翻了一个。

  小记指着继圣说:“看你把联锁绳上的铃铃压扁了!”

  继圣提起项上联锁绳一看:“呀!坏了!”说着捏了一捏,仍是扁的,就向那四个人骂道:“×你娘!我回去告先生说,就说喜宝、满土、宿根、小记,把我引到放牛坡,把我的铃铃打扁了!”

  四个人也不打滚了,也不翻筋斗了,谁也不敢分辩,谁也不敢回话,只有七个放牛的不受先生管,看见继圣当面扯谎,就挤眉弄眼笑个不止。继圣见他们笑自己,正没法抵挡,忽然看见里面也有二和,就骂道:“×你娘二和!你笑什么?我回去告老领说,就说二和不好好放牛,戴着满头花花光说玩啦!”别的放牛孩子们看见他这样,都哈哈大笑起来。

  五个学生和七个放牛孩合了伙,重新讨论玩法。小胖提出“到沟里耍水去”,大家差不多都赞成,只有二和不愿参加。二和说:“把牛放在坪上大家都去沟里玩,俺怕牛跑到俺地里去。”可是一个人扭不过大家,大家都说:“那你就在坪上吧!俺们都到沟里玩玩!”说着就都走了,把二和一个人留在坪上。

  二和不是不愿玩,只是不能随便离开坪上。他一家四口人(他爹、他娘、他哥哥和他)只种了这一块块荒地,离村又远,土头又薄,除了给村长缴租、贴粮、贴社,余下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哪还经得起糟蹋?就是天天加着小心,放牲口的多了,也年年是地边一耙宽没有穗。有一年,老刘两天没到地里去,不知道谁的牛就给吃了半块谷,到了秋天,粮钱社钱租子都还是照样出,只是苦了自己。那时候,二和就给村长王光祖放牛,老刘就跟他说:“迟早到放牛坡,都要留心看一看,不要叫谁的牲口到咱地里糟蹋。”二和这孩子很精干,自从听了他爹的话,每天赶上牛总在这三角坪左右放。在忙时候,有他爹跟他哥哥在地里做活,他还可以玩玩,这几天已是秋收时候,三角坪地势高,庄稼成得晚,收割不得,他爹跟他哥哥趁空子在村里打忙工,好几天没有到这块地里来,因此他更不敢离开这里让几十头牛随便乱跑。别的放牛孩子们,觉着有二和给他们看牛,玩着更放心些,因此也不再拉他,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坪上,自己都往沟里玩水去了。

  他们下了坪,走到水边,多数人主张玩“水汪冲旱汪”。学生们中间,只有喜宝会玩这个,其余四个不知道,便问“啥叫个水汪冲旱汪”,小囤给他们解释道:“把人分成二伙,一伙在上水堵个汪,满满堵一汪水,叫水汪。另一伙在下水堵个没水的汪,叫旱汪。上水的水汪堵成了猛一放,要是把下水的旱汪一下冲破,就算旱汪堵得不好,堵旱汪的就算输了;要是一下冲不破,那就是水汪堵得太小,堵水汪的就算输了。这就叫水汪冲旱汪。”他这么一解释,继圣、满土、宿根、小记觉得这种玩法很新鲜,也都同意了。

  继圣说:“我们学生们算一伙,你们放牛的算一伙!”

  喜宝说:“不行不行!他们六个咱们五个,那怎么能不输?”

  小囤说:“再给你们一个人!你们六个我们五个行不行?不是跟你吹啦!再给你们两个人你们也赢不了!”

  继圣说:“不不不!我不跟你们这些放牛孩子算一伙!”

  小囤狠狠翻了继圣一眼道:“放牛孩子×过你娘?不跟老子们合伙,谁去你家叫你来?”

  继圣跳到小囤身边,挺起胸对小囤骂道:“×你娘小囤!你怎么敢骂老子?”撑开手学着他爹打人的架子,劈头向小囤打去:“×你娘!”

  继圣这一回可是找错了对象:他自从跟他爹学会打耳光,说打谁就要打谁——从三岁上他爹抱着他,就常笑着叫他娘道:“过来!过来叫孩打你一耳光!”——可是不论打谁,谁也没有敢回过手,直长到十一岁还是这样。像满土、喜宝、宿根、小记他们在学校里,虽说那个半吊子先生好打人,挨先生打还没有挨继圣的多。继圣在学校衣裳穿得好,手脸也洗得白,小嘴又会说,先生跟他爹又是好几辈以前的老姨亲(听说先生的曾祖奶奶是村长他奶奶的姑姑),因此继圣说一句,先生就听一句——比方他告先生说满土踢了他一脚,满土就得挨十板;说喜宝骂了先生一句,喜宝就得挨十五板。再往下像宿根、小记那些比他小一两岁的,更不在话下,说叫谁早上挨,谁就等不到晌午。先生是本村人,在家伺候老婆的时候多,到学校的时候少。先生不在学校的时候,就该继圣为王,谁敢不顺他,小巴掌就打到谁脸上去。他这小巴掌打到脸上虽说也很痛,可总比先生那块干巴巴的木头板打在手心上轻得多,同学们想少挨木头板,就得忍点气挨他的小巴掌。他从前在家打顺了手,后来在学校又打顺了手,就以为到处都可以一样打,不想这一下打到放牛孩子小囤头上,没有那么顺当——小囤不像喜宝他们那样怕他,没等他打到脸上,就扭住胳膊把他按倒,随口又骂他道:“×你娘!不服气再起来试试!”

  继圣从出世以来就没有碰过这一手,哪里肯服?他爬起来就向小囤身上扑,又被小囤推得跌出三步以外。这一下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小囤的对手,就不敢再起来向小囤进攻。只躺在地上大哭大骂:“×你娘,老子不跟你们玩了!×你娘小囤!老子回去告你掌柜说,打不死你舅子!咦咦咦……”

  小囤不只不挨他的打,连骂也不让他一句:“老子尿你?不玩不玩吧,离了你这王八鼓也要响啦,离了你这马尿河也要涨啦!”又向别的孩子们说:“他不玩咱们玩!”

  继圣这躺到地上大哭大骂,也是一种厉害——在家里他娘怕这个,在学校先生怕这个,每逢他这样一闹,总得劝半天。这一次这种厉害也使不上了——起先不止没人劝,还有小囤还口相骂;停了一会,不止没人来劝,连骂也没人骂了,只好越哭越松,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哭着没味了,才停住了哭,一个人孤零零地爬起来。

  他爬起来向沟心一看,人家大家都已经玩起来了:喜宝、满土、宿根、小记、铁则、鱼则六个人在上水堵水汪,小囤、满囤、小胖、小管四个人在下水堵旱汪。他虽不愿跟人家放牛的算一伙,可也想去看看人家怎样玩。小囤在下水,他不往下水去,就慢慢凑到上水来。这沟心不过有两丈宽,水在中间只占尺把宽一条条地方,其余的是平平的黄沙夹着稀稀几块乱石块,两边是二三尺高的沙石岸,岸上有薄薄一层土,长着毛茸茸的细草。他走到喜宝他们堵汪的地方,并不下岸,就在岸上看他们堵。

  喜宝们一心要和小囤们赌胜,生怕六个人输给人家四个人,因此忙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并没有看见岸上的继圣。这六个人,每两个管一样事:宿根、小记搬石头,铁则、鱼则垒堰,喜宝、满土捞沙涂堰。他们正忙乱着,忽听得继圣在岸上喊:“中间为什么还要留口?”大家向他看了一眼,却没人答话——铁则、鱼则只顾一股劲垒,四个学生就有三个不懂,只有个喜宝懂得,又被铁则、鱼则催着只顾捞沙顾不上答他。他又问了一遍,喜宝才简单答了他一句:“等做成了才堵口。”他又问:“为什么?”喜宝又说:“里边水深了不好垒。”当喜宝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自己虽没有停工,满土、宿根、小记三个人却站住看他,铁则就催他们道:“快,快!不敢说闲话!”继圣便骂道:“用你管啦?×你娘草灰羔子!”铁则和鱼则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他两个是从河南逃荒来的,跟二和一样,他们的爹娘惹不起本地的大人,他们也惹不起本地的小孩,只得吃一点亏。

  继圣骂过铁则,铁则没有敢还口,算是完全胜利了。这次胜利,好像补了补刚才跟小囤那次失败,又长了点精神。不过他觉着这还不够!他刚才哭的时间太长了点,眼也哭痴了,嘴也哭麻了,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来慰问,也没有一个人重来请他入伙,仍是自己孤零零爬起来,无精打采凑过来,慢慢搭讪着跟人家说话: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刚才骂铁则,本来就是想换一换神气,可是一骂出来,嗓子不止不亮,末尾还带一点哭声,他觉着这神气仍没有换过来,还得再找个空子换一换。他想刚才既然说到汪中间留的那个口,最好还是依着那个口说,主意一定,就先咳嗽了一下打扫打扫喉咙,然后用手指着道:“我看有口不好!先把口堵住!”这么一说,他觉着很成功——声音又圆又亮,口气又像个命令,他总算把刚才那哭丧神气换过来了。

  铁则、鱼则不知道他这种心事,只顾垒;四个学生按习惯不敢不理他,都停了工向他看。喜宝仍给他解释:“你不知道!堵住可难垒啦!”

  “只有你知道得多!叫你堵住你堵住好了!多嘴!”继圣的声音更大了。喜宝明知堵住不好做,又不便不听他,正在踌躇,恰巧宿根又搬过石头来,继圣就命令宿根:“堵到口上!”

  宿根托着石头看看喜宝他们,他们都不说话;又看看继圣,继圣又说了一遍“堵到口上”,也只得堵到口上。

  继圣又向喜宝、满土两个说:“怎么不堵上沙?堵!”

  喜宝和满土没有说话,捞起沙来往口上填了几把。

  事情就这样弄糟了:口一堵上,汪里的水慢慢聚起来。宿根、小记两个虽然照样搬石头,铁则、鱼则两个却无心再垒,喜宝也无心再捞沙,都只站着看汪里的水往上涨。满土看见水快满了,赶紧捞起沙来往堰上堆,可是他一动手脚,搅起水波来把堰上的沙又洗回去,才捞了一两把,就把一条堰洗成了光石头堰,水从石头缝里漏出来,不大一会,缝又变成窟窿,窟窿越冲越多,越冲越大,最后把石头堰也冲塌了。

  在这时候,继圣指手画脚大声嚷着这个骂着那个——“快堵快堵”,“那边那边”,“×你娘小记怎么不下水”,“×你娘都是些吃材”……嚷着嚷着,直嚷到堰塌了,他才赶着大水头往下水跑,嘴里又喊道:“河涨下来了!河涨下来了!”

  下水的四个人比他们上水的六个人本领大,垒起来的堰又粗又高。当他们垒到半路,忽然发现水不下去了,不知道是继圣捣乱,还只当是上边的水汪垒成了,就堵起口来,赶快把堰加高。等到水下去了,还不够半汪,小囤喊道:“你们来看看!你们六个人才堵了这一点点水!”

  这时继圣也已经走到旱汪边的岸上。他看见小囤他们四个人还没有离开汪边,就想顺便报一报仇,双手抱起一颗石头向汪里一扔,扑通一声打得一片水花,满满溅了那四个人一身,还溅到他自己脸上两滴。他扭回头就往上水跑。

  “×你娘作死脸!”四个人一齐跳起来赶他。小胖力量最大,赶上他拦腰把他抱住。四个人拖的拖推的推把他仍然抓到汪边来。他虽使劲挣扎,也没有用处,小胖仍是死抱着他的腰,小管抡起放牛棍砰——砰——把汪里的水往他身上打,把他的小白脸和红花夹袄都涂成一色,活像破庙里被雨淋过的泥胎像。起先他还骂,后来一张开嘴,泥水就溅进嘴里去,这才不骂了。

  上水的六个人,正因为汪塌了在那里生气,忽听着下水吵起架来,就一齐跑来看热闹。他们一见是把继圣制住了,心里都很高兴。铁则对住小囤的耳朵说了句话,小囤便喊道:“不要放了他,给他做一个老牛看瓜!”

  继圣虽没有见过什么叫“老牛看瓜”,总知道不是好事,不过既然被大家制住了,就只得由大家摆布。他一点也不由自主地被大家又抬到岸上,解裤带的解裤带,捆手的捆手——用他自己的裤带把他自己的两手捆到一处,叫他两条胳膊抱住两个膝盖,又从膝盖下边胳膊上边穿了一根核桃粗三四尺长的木棍,然后把他一推叫他睡倒。这样捆起来的人,除了脊梁骨,头脚都不能着地,因为胳膊和腿连在一起,棍子又长,坐也坐不起来,横也横不过来,只有仰面睡着,好像朝天一张弓:这就叫“老牛看瓜”。继圣被捆成老牛看瓜,起初仍是不服,总还以为这放牛孩子们生的办法,只能制放牛孩子,一定制不住自己这样聪明的人。他用尽气力,像陀螺一样在地上乱滚,直到滚得没有劲了,还仍和原来的睡法一样。自己破不了,就不得不找别人,他又下了命令:“宿根!解开!”宿根还没有赶上答应,他就又骂道:“×你娘你给老子解不解?”宿根惹不起他只得去给他解。可是宿根才去动手,小囤指着他道:“谁敢去给他解就再给谁捆一个!”宿根本来就想叫他多睡一会,见小囤不叫解也就算了。

  也有人跟小囤说:“给他解开吧,省得他回去到咱们家里找麻烦!”小囤说:“你就这会给他放开,谁能保他回去不找麻烦?刨一镢头也是动了一回土,仍是惹他一回,就叫他睡到天黑吧!”

  学生们里边,都怕这事连累着自己。满土说:“俺不玩了,俺要回去啦!”喜宝也说:“俺也要回去啦!”宿根、小记也都说要回去啦,四个人相跟着溜走了。

  小囤向其余五个放牛孩子说:“叫他睡着吧!咱们也都去看看咱们的牲口!”五个人都同意,也相跟着上了坪。

  这两伙人一走,沟里只丢下一个继圣。这会他也不哭了,也不骂了,也不再妄想自己能弄开了,也不得命令别人给他解开了。他只能照老样躺着,脊梁骨困了就转动转动,然而仍只能转成原来的老样;每转动一次,听着自己联锁绳上的银铃哗啦哗啦响几声,却也没法看看压扁了几颗。他想来想去又想起个二和来,他又觉着有救了,可是叫了几声没有听着答应,山沟里的回声应回来,还跟他叫的一样。

  这坪太大了,边上可以听得沟里说话,后面便不行。二和家开的那块地在很后面,二和在那附近看着牛吃草。小囤他们后来上去的这六个人,见二和看着牛,也就不再往二和那里走,溜到林边吃酸枣去了:因此二和就不知道继圣在下边“看瓜”,又听不到他喊叫。直到山沟里看不见太阳,他们把牛赶到坪边来,继圣听得牛铃响,又喊叫二和,二和才听见。二和问过了小囤他们,知道他的少东家在下边“看瓜”,才跑下来照顾他。

  二和是他骂熟了的,见了面自然非骂不行。“×你娘二和!你的耳朵聋实了?”

  事情偏有点不凑巧:二和走得离他只有两三步了,忽然听得小管在上边喊道:“二和!看你的老红犍去哪里了?”二和扭回头一看,看见老红犍从坪的半坡上又返回一层窄崖上,用舌头探吃一根长在半崖上的黄萝条。很危险。他也顾不上去解继圣的绑,喊了一声“唔嗷……”扭头就向坪坡上跑,继圣骂着“×你娘先给老子解开”,他连答应也没有顾上答应。这层崖太窄,牛大了不容易翻回头来,一不小心就能把牛跌死。他们七个人都来招呼这只牛——他们都很着急,可是又怕把牛惊了,不敢一齐上手,只好在远处帮忙,有的在坡上叫,有的爬到半崖上截,结果总还算没有出了事,平平安安赶了下来。这时候,二和才又听见继圣在下边骂(原来就一直骂着,只是二和没有顾上听),这才跑下去给他解开。

  可是这时候天已快黑了,继圣一个人不敢回家去,还只好跟放牛孩子们算一伙,跟着大家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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