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和与王继圣二 说什么理

  从半后晌小囤他们才给继圣做老牛看瓜时候,喜宝、满土、宿根、小记四个学生,因为怕连累他们自己,不是就离开后沟了吗?当他们走到前沟,看见南面岭上下来许多骑驴媳妇。这些女人们有的是本村娘家,有的在本村有亲戚,有的是自己找来的,有的是村里人接来的,都来村里看戏。这些人,喜宝他们差不多都认得。他们四个一边走一边看,远远指着说那个是谁的姑姑,那个是谁的姐姐。不过这些人们,男的都戴着大草帽,女的也只穿些红裤子蓝布衫,都是些平常打扮。一会岭上又转过一个人来,穿着件白大衫,戴着一顶小白草帽,打着一柄洋布伞;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穿着一身毛蓝布学生制服;后边又有个媳妇,骑着马,穿的衣服,上身是鱼白的,下身是黑的,一只手拿个团扇,一只手也拿着一柄洋布伞,不过这时候的太阳已经斜了,伞只遮着她一颗头,身上的衣服,仍被太阳照得一晃一晃打闪,一看就知道是不平常的绸缎;马后跟着个人,却是个戴草帽的普通人。喜宝指着这几个人向宿根、小记、满土三人说:“你们猜那是谁吧!”大家想也想不起来。一会,他们又走近了些,小记认出来了,便抢着说:

  “我认得了:那穿大衫的是继圣他姨夫!”

  宿根也抢着说:“对了!就是西坡马先生——继圣他姨夫!那个骑马的是他姨姨!那个小孩叫天命,是他姨姨的孩子!”

  满土说:“谁认不得天命?今年正月咱村闹轰火,他不是在继圣家住了好几天吗?”

  喜宝说:“听说人家上高小念书了!”

  满土说:“人家爹是校长啦!人家该不上啦?”

  喜宝说:“他那狗×校长还不跟咱的先生一样?听说人家一年只去学校走一两趟。”

  小记问:“他那学生们就不用教?”

  宿根说:“人家的学生们都大了还用教?咱的先生前几年不就是人家的学生吗?”

  喜宝说:“宿根也是假在行!学生大了就不用教了吗?你没听咱先生说,人家的学校有五个先生,校长是个先生头,在不在学校都不要紧。”

  小记问:“先生头是管先生的不是?”

  喜宝说:“问个啥问到底!咱没有上过人家学校,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满土说:“咱们不说那些吧!”又指着那匹马后边那个人道:“你们猜那个赶马的是谁?”

  喜宝说:“谁?还不是老驴?”

  大家都说:“对!就是老驴!”说着他们就走近了,小记故意把头一歪喊道:“老驴!”那个赶马的举起鞭杆向他们喝道:“捶你们呀!这些孩子们实在掉蛋!”

  这人也不姓驴(自然也没有姓驴的),也不名驴,老驴不过是个外号。他姓李,名叫安生,有五十上下年纪。他原来也是个逃荒的,没有家口,只他一个人,当初来到黄沙沟也不过才二十来岁。那时候,继圣他爹还只有这时候的继圣大,继圣的爷爷就把他留在家里当长工。老东家高兴时候常说:“安生!只要你好好干,回头给你娶个媳妇!”安生也没追究过他说这“回头”是什么时候才回。后来到底没见回头,老东家也就死了,所以安生到底还是没有老婆。安生在他家做了三十年长工。前十几年,一年还结算一回账,剩下的工钱都给他存在账上;后来熬成领工的了,家里人连继圣他爹王光祖在内,都再不叫他的名字,叫他时候,称呼他“老领”。这个称号,他觉着很光荣,觉着这是自己的功劳换来的,因此对东家越亲近了——别人使用东家的牲口,他要看一看使得轻重;别人借用东家的家具,他也要看看坏了没有;工钱账也不结算了,一年一顶草帽一条手巾也改成二三年才换一次了。他手下的长工们,邻居们,受了他的气都恨他,看见他的破手巾烂草帽又都可怜他,有个长工说他生活像个老驴,大家都觉着像,就背地慢慢叫开这个外号,不过当面却都还称呼他“老领”。

  他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外号叫“老驴”,十分丧气,可是爱和他闹着玩的人偏好叫他,淘气的孩子们见了他也偏好远远喊他“老驴”,等他发了脾气赶来就又跑了。这一次也跟往常一样,小记他们四个人见他赶来,三脚两步就跑过他前面去了,跑到十几步以外,又回过头来大喊了三声“老驴”,算是完全胜利,都笑着跑回去了。

  他们还没有跑到村边,就听庙里的锣鼓响,都说“戏来了戏来了”,大家越跑越快,谁也不回家,一直跑到庙里去。

  他们到庙里一看,还不十分热闹——台上除了打锣鼓的只有两三个人出场,穿的衣裳也不好,呜哩呜啦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台下看戏的没有一个大人,也没有一个女人,只是一伙孩子们打打闹闹,比台上说得还响;拜亭上虽然烧着香,可是还没有摆设停当,二和他爹,铁则他爹,鱼则他爹,还有几个穷人们,抬桌子的抬桌子、挂灯的挂灯,都在那里打杂。他们四个上下看了一会,见没有什么看头,就和别的孩子们说起继圣“看瓜”的事来。这些孩子们不是跟他们在一起念书的,就是跟二和、小囤他们在一起放牛的,一听说继圣“看了瓜”,没有一个不痛快,连戏也看不下去,想先去打听一下这事的结果,就跟喜宝他们一同跑出来了。

  一大伙孩子们跑到村南头的打谷场子上向沟里看,除了骑驴媳妇看不见别的人,放牛的一个也没有往回走,继圣也没有影踪。

  这一块场子就是继圣家的场子,场东边就紧靠着他家后院的院墙。场上已经有打过了的黍秆,还放着一垛子新割起来的谷子。孩子们打听不着继圣“看瓜”的结果,就在场上玩起来。大家问继圣“看瓜”的情形,喜宝就躺在黍秆堆上,两手抱住膝盖学继圣打滚的样子,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觉着比看戏还有趣。正笑得起劲,忽听东墙根有人喊道:“捶你们呀!把黍秆踩得实塌塌地!”看也不用看,一听就知道是老驴的腔调。孩子们跟一群麻雀被人惊了一样,轰隆一下跑了个干净。

  不过他们还不想算拉倒,跑了一段,又都站住,回过头来看老驴的动静,只见老驴拿起杈子来收拾他们刚才打过滚的黍秆。

  这时候,天命拉着继圣他娘的手,也到场边来。继圣他娘向老驴问道:“老领!你见继圣来没有?天命急着要找他玩啦!”老驴说:“没看见。”孩子们沉不住气,有一个远远向场里喊道:“继圣在后沟看瓜啦!”继圣他娘远远向他们一看,又问他们道:“在哪里呀?”有几个抢着答应:“在后沟”,“三角坪底”,“老牛看瓜”,“干着急起不来”……

  继圣他娘听不懂什么是老牛看瓜,老驴却听懂了。老驴吃了一惊,停住了手里的杈也喊着问:“怎么呀?谁给他做老牛看瓜?”又向他们点手道:“来!来给我细细说一说!”可是他这命令在小孩们面前行不通——小孩们经他一叫就都吓跑了。继圣他娘见他这样惊慌,便也急着问:“怎么呀!什么看瓜呀?”老驴道:“小杂种们刻薄他啦!把他捆起来了!”

  继圣他娘一听这话,大声叫起来了:“这是哪些小‘烧灰’们干的?老领!快去看看吧!小爹呀!谁叫你跑到后沟去啦呀?……”老驴答应着,丢下杈子去了。

  王光祖跟马先生也摆着方步出来蹓跶,见继圣他娘大呼小叫,也来问讯,经她唧唧喳喳说明了以后,王光祖骂道:“下流东西!谁叫他到放牛坡去玩?回来给我好好捶他一顿!”他看看天命,又看看马先生,觉着自己的孩子到放牛坡去玩是一件很大的丢脸事,暗暗怪他老婆不该对着客人把这事说出来,便翻了她一眼道:“回去吧!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他老婆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回去,仍然看老驴往沟里走。

  马先生怕他们两个再往下吵,便插嘴道:“小孩们离开了学校就不好管!天命放了假到家还不是一样的!我早就说继圣可以上高小去了,你也没有当成个事。”

  王光祖用嘴指着他老婆向马先生道:“他娘不让么!”

  继圣他娘道:“他姨夫!不是我不叫去!他没有出过门,自己照料不了自己……”

  马先生道:“可以!这孩子很有出息!叫他跟上我,你还不放心吗?”

  继圣他娘道:“怎么不放心!跟上你还不跟在我家一样?我也是怕累着你!你也不常到学校去……”

  王光祖怕马先生多心,赶快截断她的话道:“那怕啥!他是校长。只要他说句话,谁敢不招呼?”又向马先生道:“我看村里的学校也学不了个什么。今年招生时候可惜误了,就叫他明年夏天去吧!”

  马先生道:“不过这会去也行!今年的新生还没有备案,名额也不足,还报得上去!”

  王光祖又问:“也不用考吗?”

  马先生说:“那不过是个样子!”

  他们两个说说话话在场上蹓着,继圣他娘和天命向沟里望着,等候着老驴去找继圣的消息。

  老驴一进沟,太阳就落了,远远听得牛铃子叮咚叮咚响,喊叫了几声,果然听得继圣答应。

  继圣一听着老驴叫他,可算遇着了救命恩人,一面答应着,一股劲赶过牛群前面。他早就不想跟放牛的在一起了,只是一个人不敢走路,不得不借放牛孩子的光,这会有老驴来保他的驾,自然又给他长了精神。可是他这一高兴,却没有想想见了老驴说不说“看瓜”的事,因此老驴远远问了他一句,问得他低下头来。老驴问:“看你那一身脏成个啥样子了?”他低头向胸前一看,小嘴一嘟噜,脚步也慢了许多。这时候他才计划怎样来对答老驴。他想“看瓜”这事千万说不得,叫别人知道了以后没法见面。可是他又想到这事瞒也瞒不住:七个放牛的知道,四个学生知道,他们怎能不跟人说?有这些破绽,就得想法糊补。他想喜宝他们四个有法对付,一吓唬他们就不敢向人说了;小囤他们六个人没法对付,因为他们不怕先生打,不过他们是放牛的,说他们也只能跟放牛的说,随他们说去也没有大关系;只有二和不好对付,得马上想法子。他想二和虽然也是个放牛的,可是在自己家住着,晚上跟自己家里的长工们在一块睡觉,怎么能叫他不说今天“看瓜”这事?……他正这么胡思乱想,老驴催他道:“快走吧!你天命哥哥来了,在家等你啦!”一说天命来了,他又高兴了一点,放快了脚步走到老驴跟前,老驴便返回头来领着他往家里走。不过他对二和仍放心不下。他想“看瓜”这事本来就不可叫家里知道了,现在家里又住了个天命,更走不得风,一定不能叫二和胡说。他摸得着二和的脾气是好说话——吃着饭也说,做着活也说,只有受了老驴的气才能不说。有一回,老驴打了二和一顿,二和三天就没有说话。他以为想叫二和不说话,总得叫老驴打他一顿。他又觉着二和也就该挨一顿打才对:“×你娘!别人笑我你也笑我!别人给我做老牛看瓜你故意躲到坪上不下来!喊叫你半天你故意不答应!先去赶牛不先给我解开绑!×你娘!非叫你挨一顿不行!”他打定了这个主意,就牵着老驴的衣裳,一边走一边说二和的坏话——说二和“光顾戴着满头花玩”,说二和“光顾给他爹看庄稼”,说二和“把牛赶到窄崖上差一点跌坏了”。老驴起先只是哼哼答应,却也没有当成一回事。以后听他说把牛赶到窄崖上了,才打动了他的心。他平常爱惜牲口,牲口毛上有点粪他也要擦得净净的。他听说牛上了窄崖上,就马上反问他怎样上去的怎样下来的,受了伤没有。继圣见他注意了,就半真半假说得十分危险,末了又加了一句话说:“他说‘你回去千万不要告老驴说’!”老驴听完了他这一段报告,着实起了脾气。他觉着二和犯了两宗大罪:第一是不该不操心把牛赶到窄崖上,第二是不该没大没小说自己是“老驴”。特别是第二宗,他以为越发饶不得。他觉着自己是“老领”,凭这功劳东家也得尊敬,一个放牛孩子,是自己直接领导的部下,为什么敢这样随便骂起来?他想这孩子非教训一下不可了。他想到这里恰巧也走近场边,便指了一下王光祖他们向继圣道:“快回去吧!你爹你娘他们都还在那里等着你啦!”说了便扭头返回去找二和算账。

  王光祖只顾跟马先生说话,他老婆和天命却早就看见老驴领着继圣从沟里出来了。赶走到近处,老驴又返回向沟里走去,天命却就迎上来。天命第一句先问继圣谁给他做老牛看瓜,问得他红了脸答不出话来,暗暗骂道:“×你娘!这是谁给露了气?”

  王光祖听得他们说话,抬头一看,看见继圣一身涂得像一只落水狗,跟天命那一身干干净净的蓝制服一比,实在无脸。他恨不得跑过去踢他两脚,可是当着马先生,又不好对自己的孩子发那么大的脾气,就狠狠咬牙骂道:“下流东西!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天生那种奴才架子,明天就叫你去放牛啦!”他老婆看见自己的孩子被糟蹋成那样,自然也又是骂又是疼。马先生劝了他们一会,才算都不吵了。

  他们静下来,才听得远处有人哭起来。老驴返回去见了二和,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先打了两个耳光,把二和打哭了。二和还只当是继圣把“看瓜”的事推到自己的头上了,他就一边哭一边分辩道:“是我来?你问清楚是我来?”不分辩还好,一分辩又加了一耳光。二和早就知道继圣不是好东西,可是这一回却没有想到他要害自己。他觉着这一次实在没有对不起继圣的地方,可偏又被他害得挨了一顿没名姓的打,真是冤枉极了。老驴打罢了二和,一边走一边说:“你干的是什么事?再敢不小心我揭你的皮!”说着就走远了。二和挨了打,一边哭一边赶着牛慢慢走到场边,还见继圣站在他娘跟前。仇人见面,分外眼明,二和就看着继圣赌着誓分辩道:“要是我叫死我全家,妄嘴说人也叫死他全家了!”

  王光祖正在气头上,听了他这么说,更是火上加油。他觉着这真不成个规矩,哪有这放牛孩子敢在东家面前骂人的道理?他又觉着这应该和对付自己的孩子不同——他以为对着客人打自己的孩子是丢人事,可是对着客人不教训一个没规矩的下人更是丢脸事,况且自己还在气头上,也正好借这来出出气,因此他就叫道:“二和你来!”二和只当他要问刚才老驴打自己的事,心想“我非把这事说个清楚不行”,就走到他跟前,那知道正要张开嘴去说话,被他劈嘴打了重重一巴掌,打得仰面朝天倒在场里。二和哇地哭了一声,爬起来唾了唾嘴里的血,仍哭着辩道:“放个牛就这么下贱?想打就打?打也得说个理吧?”王光祖一瞪眼道:“你还要跟‘我’说理呀?”说着又一耳光打去,二和却跑开了。

  二和这一回下了决心,就一边跑一边顶他道:“伙计、伙计不说理,东家、东家不说理,我任凭再跟我爹去讨饭也不敢给你放牛了!我还怕你们打死我啦!”说着头也不回,牛也不圈,饭也不吃,一股劲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王光祖原来是想争个脸,没打划结果这么糟,气得他两眼死盯着二和的脊背发作道:“作死脸!我看你造得了什么反?——老领!”老驴听得东家喊叫,赶紧跑出来,他便向老驴道:“叫得老刘来算一算账把二和打发了!”老驴答应着,叫别的长工圈了牛,就去找老刘去了。就在这时候,庙里打发人来请王光祖,说是庙里的席已经摆好了。王光祖辞过马先生上庙里去,马先生、天命、继圣和继圣他娘也都回王家吃饭去。

  二和哭着跑回家,家里他哥哥大和打忙工还没有回来,他爹被人家派在庙里打杂也没有回来,只有他娘一个人在家。他娘听见他哭,赶紧跑出院里来看他,见他的嘴也破了,耳朵也红了,半个脸也肿了,倒吓了一跳,三脚两步跑到他跟前扳住他的头一边看一边问道:“小爹呀!谁又跟你闹气?”二和一肚冤枉要说,可是一见了娘又恸得很,哭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则他娘、鱼则他娘几家邻居们也出来看,也帮着问,可也问不清楚。

  当二和挨打时候,小囤他们六个人都亲眼看见,喜宝他们一伙人,虽然没有敢到场子上去看,却也躲在一边看得清楚。他们这些人,见二和哭着回了家,有的回去圈了牛,端了一碗饭,有的连饭也没有端,就跑来看望二和。这时候,二和的哥哥大和也回来了,大家都在院里站了一大圈,把二和跟二和他娘围在中间。孩子们见二和哭得说不清楚话,知道的就替他抢着说,总算把继圣看瓜跟二和挨打的经过,给他娘跟他哥哥说明了。话完以后,大家都替二和抱不平,有的主张去找王光祖说个清楚;有的主张到庙里去叫大家评一评这个理。二和他娘唉声叹气道:“咱能跟人家说个什么理?趁咱的什么啦?”说着眼里也流下泪来,拉着二和回屋里去了。

  天黑透了,院里的孩子们也散了,大和也回屋了。二和的娘给二和舀上饭二和也吃不下去,仍哭着道:“我是不敢给他放牛了!我还怕他打死我啦!”大和也说:“咱惹不起他吧也怕不起他?不给他放就不给他放吧,不论到哪里还愁寻不上个主儿!”

  二和这时候哭也止住些了,他娘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一只手给他揉耳朵,觉着他半个小脸热烫烫的。就在这时候,老刘回来了,一进门就问:“二和啦?”二和他娘说:“在这里!”老刘喘了几口气就骂:“×你娘!老子不捶死你算你武艺高!”说着就往炕上摸二和,吓得二和他娘把二和往炕后一推用脊背堵住,大和也挡着老刘说:“爹!一点也不怨二和的过!你听谁说什么来?”说着把他招呼到小板凳上坐下,他还是喘着气说:“他算是给我闯下乱子了!”

  大和给他点上灯,慢慢跟他说二和这打怎样挨得冤枉。二和的娘也指着二和,哭着向他说:“不用打了,人家早就快把他打死了!”老刘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等到大家都不说了,他才说:“人家不叫咱活了!人家村长打发老驴到庙里找我,说咱这闯事的二和跟人家村长顶嘴!人家不要他给人家放牛了,要叫我跟人家去算账啦!”

  大和说:“不放就不放吧!只有他一家雇人的?”他娘也说:“什么好主家?吃的饭还没有吃的打多!”

  老刘说:“都是傻瓜!咱凭什么跟人家算账啦?大前年的庄稼叫牲口吃了一半,前年又遭了旱灾,光欠租就是三石多。今年春天又借人家的一石谷,到这时候连本带利又是一石五。光这四五石粮食,咱指什么给人家呀?还有咱种的那几亩山地是人家的,住这座破房也是人家的,人家扭一扭脸,咱还怎么在这地方站呀?”

  二和他娘说:“咱这一家活得算个啥?还不如死了清静些!”

  老刘叫着二和道:“爹跟你好好说:你以后少给咱闯点事好不好?”

  二和发急道:“爹呀!我真正是没有闯过什么事呀!”

  老刘道:“你还哭啦!你为什么跟人家顶嘴?”

  二和道:“我白白挨了两顿打,连话也不叫我说一句吗?他说我不该顶他,他为什么好好就该打我?”

  老刘道:“唉!孩子呀!打就是打了吧,还能问人家该不该?人家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

  二和他娘道:“你那么说咱那孩子还有命啦?”

  老刘说:“说什么理?咱没有找人家说理人家就找咱算账啦!有理没理且不论,这账怎么敢跟人家算呀?”

  正说话间,外面有人喊道:“老刘伯伯!庙里叫你去点灯啦!”老刘舀了一碗饭,端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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