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春天,晚间。
〔岳春江在灯下改卷子。另室,冯光斗在编讲义。
冯光斗 (拿着讲义稿子,来找她)你给看看,大概白字又不少!忙得连查字典的工夫也没有!
岳春江 在解放前,想忙还忙不上呢!
冯光斗 要是给我三天假,我能一气睡三天三夜!
〔门铃响。冯跑出去。
〔李芳打着灯笼,立在门口。
李 芳 冯大夫,吴大夫给开刀的那个病人起了变化,吴大夫上医院去了,看完了病人,跟丁今夫闹起来!你看看去吧!
冯光斗 走!(向门内喊)春江,我上医院,关上门来!
〔二人疾走,渐渐只见灯光移动。
〔景转入吴大夫办公室,吴独自坐在那里,仍有余怒。二人进去。
冯光斗 怎么啦?老吴!病人怎样了?
吴惠全 病人不要紧!我就要开了丁今夫!
李 芳 吴大夫!已经跟他闹了一场,就别再生气了吧!
吴惠全 不行!冯大夫,你是外科主任,你要是不管管丁今夫,我就辞职不干啦!
冯光斗 老吴,那怎么行呢?外科没有你,还不得垮台?
李 芳 吴大夫,回家休息休息去吧!
冯光斗 对了,先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再说。
吴惠全 我非现在都说完了不可!丁今夫不过是个实习生,你看他那个神气,开口思想,闭口革命,好像他倒得作我的老师!今天,该他值日,病人起了变化,该他负责!
冯光斗 你不去,病人要是出了危险呢?
吴惠全 我准知道,你会去!你积极,而且怕丁今夫说你不努力!
冯光斗 先别说废话,病人要紧!走!(扯吴疾走)
〔景隐。
〔次晨。医院里,李芳与丁今夫相遇于走廊。
李 芳 丁同志,你怎么办呢?你晓得冯大夫的脾气?
丁今夫 跟他念过几年书,怎能不知道!我也早知道吴大夫专等我的破绽,好收拾收拾我!唉,我正申请入党;凭我的思想,勤苦,我相信可以被批准。可谁知道,会出了这个岔子。我昨天,不错眼珠的看着病人,看了三个钟头。他的情形很好,我才出去一会儿,参加一个小组会议;我有极要紧的一个提议,非亲自去不可。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病人发生了变化!假若为这个错误,而影响到入党,我,我真冤枉!
李 芳 好在病人又好起来,没出大岔子。
丁今夫 错误到底是错误,两位大夫不会饶了我!
李 芳 就去给吴大夫道歉去吧!
丁今夫 去道歉,给他道歉,实在不大好受!不错,他是先生,我可以去低头见他。可是,他除了看病,什么也不努力。大家提倡省酒精,他花花的用,像用凉水似的。我一劝他,他就斜楞着眼说:我就是这么学来的!我应当批评他,检讨他,好,倒去给他道歉,我,我不能去!
李 芳 我陪你去,你道歉,是作了你该作的,他要还犯刺儿,我直言无隐的跟他开火,走。
〔老王跑了过来。
老 王 丁同志,冯主任请,在小会议室里!李同志,也有你!(走开)
李 芳 得!雷到了!
〔景变为小会议室,护士长与护士二三人,吴大夫,冯大夫,和实习生数人,有立有坐。丁李二人轻轻的进去。
冯光斗 请都坐下!今天下午有个大手术,我作,吴大夫帮助我。护士是李芳,徐贵仁,凌芬。实习生全体观摩。这个手术相当的难,李芳注意,有一把刀子摆错了地方,我会生气,影响到作手术!在北京,只有三两位医生会作这个手术,我是其中的一个。假若在座的有人能代替我,请立起来!
〔众人相窥无语。
冯光斗 没人。好,丁今夫,站起来!
〔丁起立。
冯光斗 丁今夫,从前你就是个不十分用功的学生,一天到晚老忙别的事。昨天,你又犯了错误。你要知道,你是学医的,怎可以不先搞好技术,不重视业务呢?你以为你的思想好,思想好并不见得就成功为一个技术高的医生。你的思想好,今天这个大手术,是你作,还是我作?说!
丁今夫 我不能作,先生!
冯光斗 你一来批评这个,二来检讨那个,特别是对吴大夫,你一点也不尊敬。吴大夫到底是个技术高的医生,他能帮助我作今天的大手术,你不能!吴大夫,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惠全 (很满意冯的斥责丁今夫)我没有话说。
冯光斗 丁今夫,你呢。
〔丁今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李芳拉了拉他的袖子。
丁今夫 先生,我承认我的错误,我给吴大夫道歉!我保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冯光斗 吴大夫,你接受丁今夫的道歉?
吴惠全 (欲语不语)
李 芳 吴大夫,有话说吧!你应当接受丁今夫的道歉!他有错误,你也有!你为什么不听到病人起了变化,就马上来呢?
吴惠全 (含怒)李芳,在外面你我是朋友,在医院里,你是护士,我是大夫,记明白了!
李 芳 (也火了)不管是朋友,是医生,我都应当批评你!
吴惠全 (起立)好!我退席!
冯光斗 坐下,老吴!今天咱们要把话都说明白了!
丁今夫 先生,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冯光斗 可以!
丁今夫 我已经承认了昨天的错误,可是我不能承认我批评人也是不对的。以吴大夫说,大家提倡节约,他就不那么作!
吴惠全 我就是那么学来的!我不能为了节约,就不用酒精消毒,也不能把用过的棉花,从地上捡起来,再用一回。要打算一个钱不花,开医院干吗?
孙 铭 冯大夫,我提议这些问题应当开正式的会议讨论,大家现在还都有事。
冯光斗 (没有了再好的办法)好,我们再说。
〔景隐。
〔晚间。冯家。张竹、岳春江、冯光斗,在客厅里。
冯光斗 (来回的走)我是怎么回事呢?今天早半天,差点儿下不来台!
张 竹 孙铭都学给我听了。
岳春江 (笑着)你的思想还是没搞通。
冯光斗 大概是!我对丁今夫以前的不用功,和前天的错误是真生气。可是他的好批评人,搞政治,细一想,又不算错。对老吴,我知道他的思想比我还落后,可是我又真佩服他的技术。他的不大节约,不对;可是他说他是那么学来的,我又无词以对,我也是那么想呀!今天上午,我本来想去解决问题,哼,反倒弄不转了!你看糟不糟!
岳春江 你事前根本应当跟张竹商量一下!你老是毛毛腾腾,沉不住气!张竹,你说说吧!
张 竹 我是这么看:丁今夫正申请入党,所以思想格外积极,这也是人之常情。至于他因贪功,而忽略了学习业务,是个错误,必须矫正。在这一点上,连我也有错误了,我因热心发展党团,没透彻的嘱咐他们注意学习业务。我在这儿认错儿!
冯光斗 张竹,我跟着大家伙学习思想,我知道思想有用,可是我还想不通这么一点——你看,我从幼儿到现在,始终是个好人,那并不是党里教给我的呀!
张 竹 所以,你以为学一点思想就够了;丁今夫未免太过火了,是不是?
冯光斗 你猜的差不多。
张 竹 这正是你吃了亏的地方,老冯!
冯光斗 怎么?
张 竹 因为你从前没有思想教育,所以你只成了个好人,而没有成了个革命的人;只成了个好医生,而没成为一个革命的医生!
冯光斗 一个革命的医生什么样儿呢?凭我的本事,由国外回来,不去自己开业,而到医院服务,还是真尽心的服务。我也学习思想,热心的拥护新政府,新办法。连丁今夫批评我,我都只在今天才跟他发了回脾气,这还不革命?
岳春江 说真的,张竹,老冯能这样,确是不容易!
张 竹 实在不容易,不过,老冯,我只说一件事吧。就拿节约来说,你跟吴大夫都觉得该用多少酒精就用多少,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们是那么学来的。可是,那是你们学来的,并不是你创造出来的。一个革命的大夫,就会想尽方法创造,即使没有酒精,还能有办法消毒!如此类推,老冯你想想去吧!
冯光斗 春江,你也得帮着我想!张竹的话的确有味儿!
张 竹 你要真有革命的热情,就连脾气都能改了!你信不信?
冯光斗 能吗?
张 竹 能!你试试看!老冯,我托你感化吴大夫,到今天,还没有多少成效。因为你的热情还不够,思想还不深,所以他还没受感动。
〔丁今夫同吴大夫进来。大家彼此招呼。吴坐丁立。
岳春江 丁今夫,你坐下。
丁今夫 我不坐,师母!(对冯)先生,我刚刚到吴大夫那里去,又道了一次歉!吴大夫原谅了我!
冯光斗 老吴,你有根!
吴惠全 我不单接受了他的道歉,也接受了他的批评!
冯光斗 什么?什么?
〔岳春江过去和吴握手。
岳春江 这就对了!你的手要握别人的手,你的思想要容纳别人的思想!
吴惠全 丁今夫,还是你说吧。
丁今夫 我又道了歉,可是我也又说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批评,为什么要节约等等。我觉得,只道了歉,不过是面子事。我必须证明,我是申请入党的人,必须教吴大夫明白了我的心!明白我的思想!
张 竹 丁今夫,你作的对!
丁今夫 我预备好,就是给吴大夫磕头,我也肯,只要能把他说服了!
吴惠全 张竹同志!丁今夫告诉我的,正是你常告诉我的;可是,因为你是支书,我故意的把你的话当作耳旁风,好表示我有身份!冯大哥,你没短劝我,可是我一提到技术,你就也随着我说了,以为咱俩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名医,思想没有太大的关系。今天丁今夫这么一来,我恨不得哭一大场!这几个月,我心里并不是不痛苦,可是我故意的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不肯低头承认自己的过错。今天,他,他是个学生,倒肯该低头就低头,该争论照样争论,我,我,我说不下去了!……张竹同志,我要慢慢的赶,赶上冯大哥就不错了!
冯光斗 旁观者清,闹了半天,我并不怎么高明!
〔众笑。
丁今夫 先生,我走啦。
冯光斗 丁今夫,记住,你的业务要搞不好,我还跟你开火!
〔景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