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記一〇八 亞哈船長對木匠的演說

  地點:甲板

  時間:第一個夜班

  (熔鐵爐裡發出著熊熊的火光,映著鐵匠勞作的身影。

  與此同時,熔鐵爐旁的木匠也正在緊張地完成著亞哈船長交給的任務。

  他藉著兩隻燈籠的光亮,正在忙著銼一塊骨頭。

  這塊骨頭是用來做腳的,現在正被木匠鉗在他厲害的老虎鉗裡。

  木匠的身旁是一大片他用來做活兒的東西:骨頭,皮帶,襯料,螺絲釘和各種工具。)

  木匠一邊幹活兒,一邊不住地叨嘮著。

  仔細一點兒,聽得出來,他是在罵現在和他有關係的所有東西。

  「他媽的,這可惡的銼,怎麼會這麼軟,這可惡的骨頭,怎麼會這麼硬。

  「該軟的不軟,該硬的不硬,太難做了,這究竟算是怎麼回事呀?

  「還是算了吧,幹嘛非用這塊兒牙門骨和脛骨來做,這硬得銼不動的傢伙,還是另外找一塊兒來吧。

  「哎,這一塊兒就好用多了,看銼得多快,只是,啊嚏,銼出來的灰,啊嚏,太多了,讓我,啊嚏,簡直是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啊嚏。

  「怪不得沒人願意用,啊嚏,這老骨頭,這灰簡直是讓人,啊嚏,受不了。

  「要是鋸倒一棵活樹就沒這樣的灰了,砍一根活骨頭也不會這樣,啊嚏。

  「喂,我說鐵匠。」

  老木匠向熔爐那邊喊道。

  「準備好小鐵箍和鏇釘,我,啊嚏,馬上就要用了。

  「這回真是省事,只做一塊脛骨,啊嚏,要是做膝關節骨那才叫費勁呢,啊嚏,但願能快點幹完。

  「再有一會兒,我就可以給他做出一隻最整齊的腳來了,啊嚏。

  「那樣,他就可以在客廳裡把右腳向後一退,給他的太太好好地行個禮了,啊嚏。

  「不知道,亞哈船長這種人會不會行禮,會不會向他太太行禮?

  「瞧瞧,這有多漂亮,可比店鋪的櫥窗裡擺的強多了,那可是泡過水的,啊嚏,要鬧風溼症的,那樣還要去,啊嚏,看醫生。

  「現在我要去問問船長,比一比尺寸,看看該從哪裡鋸開,可別弄錯嘍。」

  老木匠要去找亞哈船長。

  一陣腳步聲傳來。

  「是不是他來了,要那樣可太好了。我可不願意到他那艙裡去。

  「要不就是別人?」

  亞哈船長走近了木匠。

  木匠仍在不住地打著噴嚏。

  「怎麼樣,老師傅,弄好了嗎?」

  亞哈船長問木匠。

  「船長先生,您來的正好,我正要找您,讓我量一量長度,做一個記號。」

  「量一隻腳嗎?好吧,這可不是頭一回了。」

  亞哈船長讓老木匠量腳。

  他看見了老虎鉗。

  「嘿,你這裡有一把多棒的老虎鉗呀,讓我來試一試它的鉗力,怎麼樣,看有多大?」

  「它可以鉗碎一個人的骨頭呢,您可要小心呀。」老木匠卑恭地說。

  「怕什麼,我就喜歡鉗力大的傢伙,喜歡一碰上就能鉗住的傢伙。」

  亞哈船長試著老虎鉗的鉗力,一邊問老木匠。

  「普羅米修斯,我說的是那鐵匠,他在熔爐那邊忙些什麼呢?」

  「先生,他一定是在打鏇釘。」

  「哦,他在和你一起忙著工作呀,瞧呀,他把他的爐火燒得多旺呀!」

  「是呀,先生,做鏇釘這活兒,沒有這麼旺的白火是不行的。」

  「是呀,我想那個古希臘的普羅米修斯在創造人類之前,一定是幹過鐵匠的,要不他創造出來的人類怎麼會是這麼火氣十足呢?」

  老木匠接不上話。

  亞哈船長接著說了下去。

  「看那煙升得多高,地獄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凡是火做成的東西可能都是這個樣子。

  「再讓他打一對兒鋼肩胛骨,咱們船上還有一個販子呢,他的擔子快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了。」

  亞哈船長吩咐老木匠給鐵匠傳話。

  「可是,先生?」

  老木匠呆呆地,搞不清楚亞哈船長在說什麼。

  「別反駁我,這還沒完呢,趁鐵匠還忙著,再讓他給我打造一個我稱心如意的鐵人來,我要整個的,要五十英呎高,臂膀和腕子要三英呎長,胸膛要像泰晤士河的隧道一樣,前額要有四分之一英畝那麼大,要用鋼做。

  「還有,雙腳要生根,要固定在一個地方。

  「至於要不要給它打一雙眼睛,嗯,我想一想,不用了,在它的頭頂上開一個天窗,把裡面照亮就行了。

  「好了,就這樣吧,我的要求完了,快過去,傳達我的命令吧!」

  「天哪,他是在跟我說話嗎?他是在說什麼呀,我怎麼搞不明白呀。」

  老木匠傻了似的。

  「只有最不成氣的建築師才會設計什麼頂蓋兒一樣的東西,就像是剛才說的鐵人頭頂兒的那個天窗,不行,我得要一隻燈籠。」

  ………

  「是這東西嗎?先生,我這裡有兩隻,我用不了這麼多,我有一隻就夠用了。」

  「你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把燈籠直塞到我的臉上來了,要知道,這比用槍指著人家還要糟糕。」

  「對不起,先生,您是在和木匠說話嗎?」

  「木匠?怎麼,不對嗎?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十分整潔優雅的工作嗎?難道你更願意去當一個泥瓦匠嗎?」

  「去對付爛泥?不,不,還是讓那些專門挖陰溝兒的人去做吧。」

  「你這傢伙怎麼回事?你怎麼總是不斷地打噴嚏?」

  「鋸骨頭鋸得骨灰飛揚的,先生。」

  「那你死的時候可千萬別當著活人的臉下葬。」

  「不錯,先生,我想也是這樣。」

  「你聽著,木匠,你可能覺得你是一個規矩正派有本事的人,你甚至想,只要我一套上你給我做的這假腿,你就可以讓別人都看見你的本事了,對嗎?

  「可是你怎麼知道,我以前的那腿和腳可是有血有肉的呀,怎麼能用這乾巴巴的骨頭代替得了呀。」

  「是呀,先生,就像一句古話講的:一隻桅杆斷了,即使是換了新的,人們也不會忘了舊的,他永遠為那舊的桅杆傷心不已。」

  「對呀,就是這意思,雖然你現在給我安上這假的傢伙,可我心裡並不認為這是一雙,我看著這假的,心裡想的卻是我失去的,這就是生命給我的刺激。」

  「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先生。」

  「聽我說,木匠,雖然我現在覺得我的腿不再有傷痛的感覺,可我心裡卻總感覺它在痛,它在疼呀,這感覺是永遠消失不了的。

  「當然,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的肉體都還存在,如果我們的肉體沒有了的話,我想,我們也就不會懼怕地獄的存在了。」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先生,我以前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這些。」

  「哼,我想也是對牛彈琴。還是說正題吧,還有多長時間能做好?」

  「再有一個鐘頭吧,先生。」

  「好吧,別管怎樣,請快點兒把它弄好,然後送到我這兒來。」

  亞哈船長轉身離開了老木匠,一邊走還一邊高聲地感嘆著:

  「唉,我的高傲的生命呀,怎麼非要用一塊骨頭來支撐呢?就像是欠了誰的債一樣,我這一生無法再還清了。

  「我多想自由呀,就像是空氣一樣,可是我真的沒有一點辦法。

  「還是跳進一隻坩堝吧,我把我自己熔化掉算了。」

  亞哈船長離開後,老木匠禁不住低聲叫了起來。

  「天啊,他說了些什麼呀?他簡直像是瘋了,像是中了誰的魔。

  「難怪斯塔布說他是個怪物,看來斯塔布看他比誰看得都清楚。

  「他真是個怪物,也許一切原因都來自他的那條腿。

  「那條腿是他最忠實的夥伴,是他的老婆,他每天要和它一起睡。

  「這個亞哈船長,他的一條腿已經沒了,還在用另一條腿去鬥,誰知道等著他的會是個什麼結果呀。

  「可我呢?我雖然有兩條腿,可我又矮又小,不願意跟著船長到水深的地方去。

  「要真的那樣,海水很快就會沒了我的頭,我大喊救命也沒用了。

  「哎,我說鐵匠,快把你做的螺絲釘遞過來吧,我這就要完工了。

  「快一點吧,別再讓那老頭急著來催呀,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怎麼可以沒有腿呢?」

  ………

  「瞧,這是一隻多麼漂亮的腿呀,多麼像是一條真正的腿呀!

  「從明天開始,這漂亮的腿就屬於船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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