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導第二十二章 魔力破滅了

  安妮回到家裏,仔細思忖著她所聽到的這一切,她對埃利奧特先生的了解有一點使她心理感到寬慰。她對他再也沒有什麼溫情可言了。他與溫特沃斯上校恰好相反,總是那樣咄咄逼人,令人討厭。昨天晚上,他居心不良的大獻殷勤,可能已經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安妮一想起來便感慨萬端,但是頭腦還比較清楚。她已經不再憐憫他了。不,這是唯一感到寬慰的地方。至於其它方面,她環顧一下四週,或是展望一下未來,發現還有更多的情況值得懷疑和憂慮。她擔心拉塞爾夫人會感到失望與悲痛,擔心她父親和姊姊一定會滿面羞恥,她還傷心得預見到許多不幸的事情,但是一個也不知道如何防範。她慶幸自己認清了埃利奧特先生。她從未想到自己會因為沒有冷眼看待史密斯夫人這樣一位老朋友而得到報答,可是現在她確實因此而得到了報答!史密斯夫人居然能夠告訴她別人不能提供的消息,這些消息可不可以告訴她全家人呢?這是毫無意義的。她必須找拉塞爾夫人談談,把這些情況告訴她,問問她的意見,盡到最大努力以後,就盡可能安下心來,靜觀事態的發展。然而,使她最不能安靜的是,她有一樁心事不能向拉塞爾夫人吐露,只得一個人為此焦慮不堪。

  她回到家裏,發現正像她打算的那樣,她避開了埃利奧特先生。他上午已經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她剛剛有些自我慶幸,覺得放心了,就又聽說他晚上還要來。

  「我絲毫不想讓他晚上來,」伊麗莎白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說道:「可他卻做了那麼多暗示,至少克萊夫人是這麼說的。」

  「的確,我是這麼說的,我生平從沒見過任何人像他那樣苛求別人邀請。好可憐的人!我真替他傷心。安妮小姐,看來,你那狠心的姊姊還真是個鐵石心腸。」

  「喔!」伊麗莎白嚷道,「我對這一套已經習以為常了。不會一聽到一個男人暗示幾句,就搞得不知所措。不過,當我發現他今天上午因為沒見到父親而感到萬分遺憾時,我馬上讓步了,因為我的確從不錯過機會把他和沃爾特爵士撮合到一起。他們在一起顯得多麼融洽!舉止多麼討人喜歡!埃利奧特先生是多麼必恭必敬!」

  「太令人高興了!」克萊夫人說道,可是她不敢把眼睛轉向安妮。「完全像父子一樣!親愛的埃利奧特小姐,難道不可以說是父子嗎?」

  「喔!別人怎麼我一概不反對。你願這麼想就這麼想吧!不過,說老實話,我看不出他比別人更殷勤。」

  「親愛的埃利奧特小姐,」克萊夫人喊了一聲,同時舉起雙手,抬起雙眼。接著她又採取最簡單的辦法,用沉默抑制住了她全部的餘驚。

  「好啦,親愛的佩內洛普,你不必為他如此驚恐。你知道我的確邀請他了。我滿臉笑容的他送走了。當我發現他明天全天真的要去桑貝里莊園的朋友那裏,我就很可憐他。」

  安妮很讚嘆這位朋友的精彩表演。她明知埃利奧特先生的出現勢必要妨礙她的主要意圖,卻能顯得十分高興地期望他真的到來。克萊夫人不可能不討厭見到埃利奧特先生,然而她卻能裝出一副極其殷切、極其嫻靜的神情,彷彿很願意把自己平時花在沃爾特爵士身上的時間減掉一半似的。

  對於安妮本人來說,看到埃利奧特先生走進屋裏,那是極為苦惱的,而看著他走過來同她說話,又將是十分痛苦的。她以前就經常感到,他不可能總是那麼誠心誠意的,可是現在她發現他處處都不真誠。他對他父親的必恭必敬同他過去的言論對照起來,實在另人做嘔。一想起他對待史密斯夫人的惡劣行經,再看看他眼下那副滿臉堆笑、溫情脈脈的神態,他那矯揉造作、多情善感的語調,簡直叫她無法忍受。

  安妮心想態度不要變得太突然,以免引起他的抱怨。她的主要目標是避開他的盤問,避開那些讓她惹人注目的場合。不過她要毫不含糊地對他有所冷淡,以便同他們之間的關係協調起來。本來,她在埃利奧特先生的誘導下,漸漸對他產生了幾分多餘的親密,現在要儘量無聲無息地冷下來。因此,她比前天晚上來得更加謹慎,更加冷淡。

  埃利奧特先生想再次激起她的好奇心,問問他以前是如何以及從哪裏聽人讚揚她的,而且很洋洋得意地聽她多問問。誰想他的魔法失靈了,他發現他的堂妹過於自謙,要想激起她的虛榮心,還得靠那氣氛熱烈的公眾場合。他至少發現,眼下別人老是纏住他不放,任憑他貿然對安妮作出任何表示,也將無濟於事。他萬萬沒有料到,他這樣幹對他恰恰是不利的,它使安妮當即想起了他那些最不可饒恕的行徑。

  安妮頗為高興地發現,埃利奧特先生第二天早晨確實要離開巴斯,一大早就動身,而且要走掉兩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回來的那天晚上還要應邀來卡姆登巷,可是從星期四到星期六晚上,他卻是肯定來不了啦。對安妮來說,眼前老是有個克萊夫人已經夠討厭的了,再加上個更虛偽的偽君子,似乎破壞了一切安寧與舒適。想想他們對她父親和伊麗莎白的一再欺騙,想想他們以後還可能蒙受種種恥辱,真使她感到又羞又惱!克萊夫人的自私打算還不像埃利奧特先生那樣複雜,那樣令人厭惡。她嫁給沃爾特爵士雖說弊端很多,但是為了不使埃利奧特先生處心積慮地加以阻攔,安妮寧願立即同意這門婚事。

  星期五早晨,安妮打算一大早就去找拉塞爾夫人,向她透露必要的情況。她本想一吃好早飯就走,不料克萊夫人也要出去,為的是替她姊姊辦點事,因此她決定先等一等,省得和她作伴。等她看見克萊夫人走遠了,才說起上午要去里弗斯街。

  「好吧,」伊麗莎白說,「我沒有什麼事,代問個好吧。哦!你最好把她非要借給我的那本討厭的書給她帶回去,就假裝說我看完了。我的確不能總是用英國出版的新詩、新書來折磨自己。拉塞爾夫人盡拿些新出版物來惹我厭煩。這話你不必告訴她,不過我覺得她那天晚上打扮得很可怕。我本來以為她的穿著很風雅,可那次在音樂會上我真替她害臊。她的神態那麼拘謹,那麼做作!她坐得那麼筆挺!當然,代我致以最親切的問候。」

  「也代我問好,」沃爾特爵士接著說道,「最親切的問候。你還可以告訴她,我想不去拜訪她。捎個客氣話,我只不留個名片。女人到了她這個年紀很少打扮自己,因此早晨走訪對她們來說總是不恰當的。她只要化好妝,就不會害怕讓人看見。不過我上次去看她時,注意到她馬上放下了窗簾。」

  就在她父親說話的時候,忽聽有人敲門。會是誰呢?安妮一記起埃利奧特先生事先說定隨時都可能來訪,便會往他身上想,可眼下她知道他到七英哩以外赴約去了。大家像通常那樣捉摸不定地等了一陣之後,聽到了客人像往常那樣越越近的聲音,接著查爾斯.默斯格羅夫夫婦便被引進屋來。

  他們的到來使得眾人大為驚訝,不過安妮見到他們確實很高興,而其他人也並不後悔自己竟能裝出一副表示歡迎的神氣。後來,當這兩位至親表明他們來此並不打算住到沃爾特爵士府上,沃爾特爵士和伊麗莎白頓時熱忱劇增,客客氣氣地招待了起來。查爾斯夫婦陪同默斯格羅夫太太來巴斯逗留幾天,住在白哈特旅館。這點情況他們很快便了解到了。後來,直到沃爾特爵士和伊麗莎白把瑪麗領到另一間客廳,樂滋滋地聽著她的溢美之詞,安妮才從查爾斯那裏得知他們來巴斯的真實經過。瑪麗剛才有意賣關子,笑眯眯地暗示說他們有特殊任務,查爾斯對此也作了解釋。他還對他們一行有哪些人作了說明,因為他們幾個人對此顯然有所誤解。

  安妮這才發現,他們一行除了查爾斯夫婦以外,還有默斯格羅夫太太、亨麗埃塔和哈維爾上校。查爾斯把整個情況介紹得一清二楚,安妮聽了覺得這事搞得極為奇特。事情最先是由哈維爾上校挑起來的,他想來巴斯辦點事。他早在一個星期以前就嚷嚷開了,查爾斯因為狩獵期結束了,為了有點事幹,提出來要同哈維爾上校一道來,哈維爾夫人似乎非常喜歡這個主意,覺得對她丈夫很有好處。怎奈瑪麗不肯一個人留在家裏,顯得好不高興,一兩天來,彷彿一切都懸而不決,或者不了了之。幸而查爾斯的父母親對此也發生了興趣。他母親在巴斯有幾位老朋友,她想去看看。大家認為這對亨麗埃塔倒是個好機會,可以給自己和妹妹置辦結婚禮服。總之,最後形成了默斯格羅夫太太一行,而且處處為哈維爾上校帶來了方便和舒適條件。為了便利大夥,查爾斯和瑪麗也給吸收了進來。他們前天深夜到達。哈維爾夫人、她的孩子以及本威克中校,同默斯格羅夫先生和路易莎一起留在厄潑克勞斯。

  安妮唯一感到驚奇的是,事情發展得如此迅速,居然談起了亨麗埃塔的結婚禮服。她原來設想他們會有很大的經濟困難,一時還結不了婚。誰想查爾斯告訴她,最近(瑪麗上次給她寫信以後),有一位朋友向查爾斯.海特提議,要他為一個青年代行牧師職務,那個青年在幾年內不會接任。憑著目前的這筆收入,直到該協定期滿以前,他幾乎可以肯定獲得長期的生活保障,因此男女兩家答應了青年人的心願,他們的婚禮可能和路易莎的來得一樣快,再過幾個月就要舉行。「這真是個美差,」查爾斯補充說,「離厄潑克勞斯只不過二十五英哩,在一個十分美麗的鄉村,那是多塞特郡一個很美的地方。就在王國一些上等狩獵保護區的中央,周圍有三個大業主,他們一個更比一個小心戒備。查爾斯.海特至少可以得到兩個大業主的特別垂愛。這倒不是說他會對此很珍惜,這是他應當珍惜的。查爾斯太不愛動了,這是他的最大弱點。」

  「我真高興極了,」安妮喊道。「能有這種事,真叫我格外高興。這姊妹倆應該同樣幸運,她們一向情同手足,一個人前程燦爛不能讓另一個人黯然失色,她們應該同樣有錢,同樣享福。我希望你父母親對這兩門親事都很中意。」

  「哦,是的!假使兩個女婿錢再多一些,我父親倒可能很高興。不過他沒有別的好挑剔的。錢,你知道,他要拿出錢來──一下子嫁出兩個女兒──這不可能是一件非常輕快的事情,會使他在許多事情上陷入窘境。然而我並不是說做女兒的沒有權利要錢。她們理所當然應該得到嫁妝。我敢說,他對我一直是個十分慈愛、十分慷慨的父親。瑪麗不太喜歡亨麗埃塔的對象。你知道,她向來如此。但是她小看了查爾斯.海特,小看了溫思羅普。我想讓她知道他有多少財產,可是做不到。久而久之,這是一門十分匹配的親事。我一向都很喜歡查爾斯.海特,現在絕不會絕情。」

  「像默斯格羅夫夫婦這樣慈愛的父母,」安妮大聲嚷道,「看著自己的女兒出嫁準會很高興。我想他們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讓孩子們幸福。青年人有這樣的父母,真是萬幸!看樣子,你父母親全然非分之想,不會害得一家老小犯那麼大的錯誤,吃那麼多的苦頭。但願路易莎完全康復了吧?」

  查爾斯吞吞吐吐地答道:「是的,我覺得她好了。她好是好多了,不過人卻變了。不跑不蹦,沒有笑聲,也不跳舞,和以前大不一樣。哪怕誰關門關重了一點,她也要嚇一跳,像水裏的小鸊鴟似的蠕動身子。本威克坐在她旁邊,整天給她念詩,或是竊竊私語。」

  安妮忍不住笑了。「我知道,這不會合你的意,」她說。「不過,我相信他是個極好的青年人。」

  「他當然好,對此誰也不懷疑。我希望你不要以為我那樣狹隘,以至於想讓每個人都懷有我那樣的愛好和樂趣。我十分器重本威克。誰要是能打開他的話匣子,他就會說個滔滔不絕。讀書對他並無害處,因為他既讀書又打仗。他是個勇敢的小伙子。這個星期一,我對他比以往有了更多的了解。我們在我父親的大穀倉裏逮老鼠,大鬧了一個上午。他幹得很出色,從此我就更喜歡他了。」

  說到這裏,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因為查爾斯不得不跟著眾人去觀賞鏡子和瓷器。不過安妮聽到的事情夠多的了,足以了解厄潑克勞斯目前的狀況,並對那裏的喜慶局面感到高興。雖說她一邊高興一邊歎息,但是她的歎息絲毫沒有嫉妒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話,她當然願意獲得他們那樣的幸福,但是她不想損害他們的幸福。

  這次訪問高高興興地過去了。瑪麗喜氣洋洋的,出來換換環境,遇到如此快樂的氣氛,不禁感到十分稱心。她一路上乘著她婆婆的駟馬馬車,到了巴斯又能不依賴卡姆登巷而完全自立,對此她也感到十分得意。因此,她完全有心思欣賞一切理應欣賞的東西,等娘家人向她詳細介紹這房子的優越性時,她也能欣然地應承幾句。她對父親或姊姊沒有什麼要求,能坐在他們那漂亮的客廳裏,她就覺得夠神氣的了。

  伊麗莎白一時之間感到很苦惱。她覺得,她應該請默斯格羅夫太太一幫人來家裏吃飯,但是家裏換了派頭,減少了用人,一請他們吃飯準會露餡,而讓那些地位總比凱林奇的埃利奧特家低下的人們來看熱鬧,真叫她無法忍受。這是禮儀與虛榮心之間的鬥爭,好在虛榮心占了上風,於是伊麗莎白又高興了。她心裏是這樣想的:「那是些陳腐觀念,鄉下人的好客。我們可不請人吃飯,巴斯很少有人這樣做。阿利西亞夫人從不請客,甚至連自己妹妹家的人都不請,儘管他們在這裏住了一個月。我那會給默斯格羅夫太太帶來不便,使她感到極不自在。我敢肯定,她倒寧願不來,因為她和我們在一起不自在。我想請他們大夥來玩一個晚上,這樣會強得多,既新奇,又有趣。他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兩間客廳。他們明天晚上會樂意來的。這將是一次名副其實的晚會,規模雖小,但卻十分講究。」這個想法使伊麗莎白感到很滿意。當她向在場的兩人提出邀請,並且答應向不在場的人發去邀請時,瑪麗感到同樣心滿意足。伊麗莎白特別要求她邀請埃利奧特先生,結識一下達爾林普爾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真是幸運,他們幾個都說一定要來。有他們賞臉,瑪麗將感到不勝榮幸。當天上午,埃利奧特小姐要去拜訪默斯格羅夫太太。安妮跟著查爾斯和瑪麗一起走了出去,這就去看看默斯格羅夫太太和亨麗埃塔。

  她要陪伴拉塞爾夫人的計劃眼下只得讓路了。他們三人到里弗斯街待了幾分鐘,安妮心想,原來打算要告訴拉塞爾夫人的情況,推遲一天再說也沒關係,於是便匆匆忙忙地趕到白哈特旅館,去看望去年秋天與她一起相處的朋友。由於多次接觸的緣故,她對他們懷有深切的情意。

  他們在屋裏見到了默斯格羅夫太太和她的女兒,而且就她們兩個人。安妮受到了兩人極其親切的歡迎。亨麗埃塔因為最近有了喜事,心裏也爽快起來,見到以前喜歡過的人,總是充滿了體貼與關心。而默斯格羅夫太太則因為安妮在危急時刻幫過忙,對她也一片真心,十分疼愛。安妮實在命苦,在家裏嘗不到這種樂趣,如今受到這樣真心誠意、熱情好客的待,不禁越發感到高興,她們懇求她儘量多去她們那兒,邀請她天天去,而且要她整天與她們待在一起,或者更確切地說,她被看作她們家庭的一員。而作為報答,安妮當然也像往常那樣關心她們,幫助她們。查爾斯走後,她就傾聽默斯格羅夫太太敘說起路易莎的經歷,傾聽亨麗埃塔介紹她自己的情況。安妮還談了她對市場行情的看法,推薦她們到哪些商店買東西。在這期間,瑪麗還不時需要她幫這幫那,從給她換緞帶,到給她算帳,從給她找鑰匙、整理細小裝飾品,到設法讓她相信誰也沒有虧待她。瑪麗儘管平常總是樂呵呵的,眼下立在窗口,俯瞰著礦泉廳門口,不禁又想像自己受人冷落了。

  那是一個十分忙亂的早晨。旅館裏住進一大群人,必然會出現那種瞬息多變、亂亂哄哄的場面。前五分鐘收到一封短簡,後五分鐘接到一件包裹。安妮來了還不到半個小時,似乎大半個餐廳都擠滿了人,雖說那是個寬寬敞敞的大餐廳。一夥忠實可靠的老朋友坐在默斯格羅夫太太四週。查爾斯回來了,帶來了哈維爾和溫特沃思兩位上校。溫特沃思上校的出現只不過使安妮驚訝了片刻,她不可能不感覺到,他們的共同朋友的到來必定會使他倆很快重新相見。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至關重要,打開了他感情上的閘門,安妮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心裏感到十分高興。但是看看他的表情,她又有些擔心,上次他以為安妮另有他人,匆匆離開了音樂廳,只怕他心裏還被這種不幸的念頭所左右。看樣子,他並不想走上前來同她搭話。

  安妮儘量保持鎮定,一切聽其自然。她力圖多往合乎情理的觀點上著想:「當然,我們雙方要是忠貞不渝的話,那麼我們的心不久就會相通。我們不是小孩子,不會互相吹毛求疵,動不動就發火,不會讓一時的疏失迷住眼睛,拿自己的幸福當兒戲。」可是隔了幾分鐘之後,她又覺得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們待在一起似乎只能引起極為有害的疏失與誤解。

  「安妮,」瑪麗仍然立在窗口,大聲叫道,「克萊夫人站在柱廊下面,千真萬確,還有個男的陪著她。我看見他們剛從巴斯街拐過來。他們好像談得很熱火。那是誰呢?快告訴我。天哪!我想起來了,是埃利奧特先生。」

  「不,」安妮連忙喊道,「我敢擔保,不可能是埃利奧特先生。他今天上午九點離開巴斯,明天才能回來。」

  她說話的當兒,覺得溫特沃思上校在瞅著她,為此她感到又惱又窘,後悔自己不該說那麼多,儘管話很簡單。

  瑪麗最憤恨別人以為她不了解自己的堂兄,便十分激動地談起了本家的相貌特徵,越發一口咬定就是埃利奧特先生,還再次招呼安妮過去親自瞧瞧,不想安妮動也不動,極力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過她感覺得出來,有兩三個女客相互笑了笑,會心地使著眼色,彷彿自以為深知其中的奧秘似的,害得安妮又忐忑不安起來。顯然,關於她的風言風語已經傳開了。接下來是一陣沉靜,似乎要確保這風言風語進一步擴散出去。

  「快來呀,安妮,」瑪麗喊道,「你來親自看看。不快點來可就趕不上啦。他們要分別了,正在握手。他轉身了。我真不認得埃利奧特先生!你好像把萊姆的事情忘得精光。」

  安妮為了讓瑪麗平息下來,或許也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便悄悄走到窗口。她來得真及時,恰好看清那人果然是埃利奧特先生,這在剛才她還一直不肯相信呢!只見埃利奧特先生朝一邊走不見了,克萊夫人朝另一邊急速走掉了。這兩個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關係,居然擺出一副友好商談的樣子,安妮豈能不為之驚訝。不過,她抑制住自己的驚訝,坦然地說道:「是的,確實是埃利奧特先生。我想他改變了出發時間,如此而已。或者,也許是我搞錯了,我可能聽得不仔細。」說罷她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恢復了鎮定,心想自己表現得還不錯,不禁覺得有些欣慰。

  客人們告辭了,查爾斯客客氣氣地把他們送走後,又朝他們做了個鬼臉,責怪他們不該來,然後說道:

  「唔,媽媽,我給你做了件好事,你會喜歡的。我跑到戲院,為明天晚上訂了個包廂。我這個兒子不錯吧?我知道你愛看戲。我們大家都有位置。包廂裏能坐九個人。我已經約好了溫特沃思上校。我想安妮不會反對和我們一起去的。我們大家都喜歡看戲。我幹得不錯吧,媽媽?」

  默斯格羅夫太太和顏悅色地剛表示說:假如亨麗埃塔和其他人都喜歡看戲的話,她也百分之百地喜歡,不想話頭被瑪麗急忙打斷了,只聽她大聲嚷道:

  「天哪!查爾斯,你怎麼能想出這種事來?為明天晚上訂個包廂!難道你忘了我們約好明天晚上去卡姆登巷?伊麗莎白還特別要求我們見見達爾林普爾夫人和她女兒,以及埃利奧特先生?都是我們家的主要親戚,特意讓我們結識一下。你怎麼能這麼健忘?」

  「得啦!得啦!」查爾斯回答說,「一個晚會算什麼?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我想,假使你父親真想見見我們的話,他也許該請我們吃頓飯。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我要去看戲。」

  「哦!查爾斯,你已經答應去參加晚會了,要是再去看戲,我要說,那就太可惡了。」

  「不,我沒有答應。我只是假意笑了笑,鞠了個躬,說了聲『很高興』。我沒有答應。」

  「可是你一定得去,查爾斯。你不去將是無法饒恕的。人家特意要為我們作介紹。達爾林普爾一家人和我們之間一向有著密切的聯繫。雙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是馬上加以通報。你知道,我們是至親。還有埃利奧特先生,你應該特別同他結交!你應該十分關心埃利奧特先生。你想想看,他是我父親的繼承人,埃利奧特家族未來的代表。」

  「不要跟我談論什麼繼承人、代表的,」查爾斯喊道。「我可不是那種人,放著當政的權貴不予理睬,卻去巴結那新興的權貴。我要是看在你父親的面上都不想去,卻又為了他的繼承人而去,那豈不是很荒唐。對我來說,埃利奧特先生算老幾?」

  安妮一聽這冒失的話,覺得說得痛快,只見溫特沃思上校正在全神貫注地望著,聽著,聽到最後一句話,他不由得將好奇的目光從查爾斯身上移到安妮身上。

  查爾斯和瑪麗仍然以這種方式繼續爭論著,一個半認真半開玩笑,堅持要去看戲,一個始終很認真,極力反對戲,並且沒有忘記說明:她自己儘管非去卡姆登巷不可,但是他們如果撇開她去看戲,那她就會感到自己受到了虧待。默斯格羅夫太太插嘴說:

  「看戲還是往後推推吧。查爾斯,你最好回去把包廂換成星期二的。把大夥拆散可就糟糕啦。何況,安妮小姐看她父親那裏有晚會,也不會跟我們去的。我可以斷定,假使安妮小姐不和我們一起去,亨麗埃塔和我壓根兒就不想去看戲。」

  安妮真誠感激她的這番好意。她還十分感激這給她提供了一個機會,可以明言直語地說道:

  「太太,假如僅僅依著我的意願,那麼家裏的晚會若不是因為瑪麗的緣故,絕不會成為一絲一毫的妨礙。我並不喜歡那類晚會,很願意改成去看戲,而且和你們一道去。不過,也許最好不要這麼幹。」

  她把話說出去了,可她卻一邊說一邊在顫抖,因為她意識到有人在聽,她甚至不敢觀察她的話產生了什麼效果。

  大家很快一致同意:星期二再去看戲。只是查爾斯仍然保持著繼續戲弄他妻子的權利,一味堅持說:明天就是別人不去,他也要去看戲。

  溫特沃思上校離開座位,朝壁爐跟前走去,很可能是想在那裏待一下再走開,悄悄坐到安妮旁邊。

  「你在巴斯時間不長,」他說,「還不能欣賞這裏的晚會。」

  「哦!不。從通常的特點來說,晚會並不適合我的胃口。我不打牌。」

  「我知道你以前不打。那時候你不喜歡打牌。可是時間可以使人發生很多變化。」

  「我可沒有變多少,」安妮嚷了一聲,又停住了,唯恐不知要造成什麼誤解。停了一會,溫特沃思上校像是發自肺腑地說道:「真是恍若隔世啊!八年半過去啦!」

  他是否會進一步說下去,那只有讓安妮靜下來的時候再去思索了,因為就在她聽著他的話音的當兒,亨麗埃塔卻扯起了別的話題,使她吃了一驚。原來,亨麗埃塔一心想趁著眼下的空閑工夫趕緊溜出去,便招呼她的夥伴不要耽誤時間,免得有人再進來。

  大家迫不得已,只能準備走。安妮說她很願意走;而且極力裝出願意走的樣子。不過她覺得,假若亨麗埃塔知道她在離開那張椅子、準備走出屋子的時候,心裏有多麼遺憾,多麼勉強,她就會憑著她對自己表兄的情感,憑著表兄對她自己牢靠的情意,而對她安妮加以同情。

  大夥正準備著,猛地聽到一陣令人驚恐的聲音,一個個都連忙停了下來。又有客人來了,門一打開,進來的是沃爾特爵士和埃利奧特小姐,眾人一看,心裏不覺涼了半截。安妮當即產生了一種壓抑感,她的目光無論往哪裏看,都見到這種壓抑感的跡象。屋裏的那種舒適、自由、快樂的氣氛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冷漠與鎮靜,面對著她那冷酷而高傲的父親和姊姊,一個個或者硬是閉口不語,或者趣味索然地敷衍幾句。出現這種情況,真叫人感到羞恥!

  她那警覺的目光對有一個情況比較滿意。她的父親和姊姊又向溫特沃思上校打了個招呼,特別是伊麗莎白,表現得比以前更有禮貌。她甚至還同他說了一次話,不止一次地朝他望去。其實,伊麗莎白正在醞釀一項重大措施。這從結果可以看得出來。她先是恰如其分地寒暄了幾句,費了幾分鐘,接著便提出了邀請,要求默斯格羅夫府上所有在巴斯的人全都光臨。「就在明天晚上,跟幾位朋友聚一聚,不是正式晚會。」伊麗莎白把這話說得十分得體,她還帶來了請帖,上面寫著「埃利奧特小姐恭請」,她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地把請帖放在桌子上,恭請諸位賞光。她還笑吟吟地特意送給溫特沃思上校一份請帖。老實說,伊麗莎白在巴斯待久了,像溫特沃思上校這種氣派、這種儀表的人,她很懂得他的重要性。過去算不了什麼。現在的問題是,溫特沃思上校可以體面地在她的客廳裏走來走去。請帖直接交給了他,然後沃爾特爵士和伊麗莎白便起身告辭了。

  這段打擾雖說令人不快,但時間卻不長,他倆一走出門,屋裏的絕大多數人又變得輕鬆愉快起來,唯獨安妮例外。她一心想著剛才驚訝地目睹伊麗莎白下請帖的情景,想著溫特沃思上校接請帖的樣子,意思讓人捉摸不定,與其說是欣喜,不如是驚奇,與其說是接受邀請,不如說是客氣地表示收到請帖。安妮了解他,從他眼裏見到鄙夷不屑的神情,著實不敢相信他會決意接受這樣一項邀請,並把它看作是過去對他傲慢無禮的補償。安妮的情緒不覺低沉下來。等她父親和姊姊走後,溫特沃思上校把請帖捏在手裏,好像是在尋思什麼。

  「請你只要想一想,伊麗莎白每個人都請到了!」瑪麗低聲說道,不管大夥都聽得見,「我毫不懷疑溫特沃思上校感到很高興!你瞧,他拿著請帖都不肯撒手了。」

  安妮發現溫特沃思上校正在注視自己,只見他滿臉通紅,嘴角浮現一絲輕蔑的表情,瞬息間便消逝了。安妮走開了,既不想多看,也不多聽,省得引起她的苦惱。

  眾人分開了。男人們去玩自己的,太太小姐去忙自己的事情,安妮在場時,他們再合在一起。大家誠懇地要求安妮回頭來吃晚飯,今天就陪著眾人玩到底。可是安妮勞了這麼長時間的神,現在覺得有點精神不濟了,只有回家為妥,那樣她可以愛怎麼清靜就怎麼清靜。

  她答應明天陪他們玩一個上午,然後便結束了目前的勞頓,吃力地朝卡姆登巷走去。晚上的時間主要聽聽伊麗莎白和克萊夫人講講她們如何為明日的晚會忙碌準備,聽聽她們一再列數邀請了哪些客人,一項項布置越說越詳細,邊說邊改進,簡直要使這次晚會辦成巴斯最最體面的一次。在這同時,安妮一直在暗暗詢問自己:溫特沃思上校會不會來?他們都認為他肯定會來,可是她卻感到焦慮不安,要想連續平靜五分鐘都做不到。她大體上認為他會來,因為她大體上認為他應當來,然而這件事又不能從義務和審慎的角度認為他一定能來,那樣勢必無視對立的感情因素。

  安妮從這激動不安的沉思中醒悟過來,只對克萊夫人說:就在埃利奧特先生原定離開巴斯三個鐘頭之後,有人看見克萊夫人和他茌一起。本來,安妮一直等著克萊夫人自己說出這件事,可是白搭,於是她就決定親自提出來。她似乎發現,克萊夫人聽了之後,臉上閃現愧疚的神色,瞬息間便消逝了。但是安妮心想,她從克萊夫人的神情裏可以看出,或是由於暗中共謀,或是懾於埃利奧特先生的專橫跋扈,她只得乖乖地聽他說教,不準她在沃爾特爵士身上打主意,而且也許一談就是半個小時。不過,克萊夫人用偽裝得十分自然的語氣大聲說道:

  「哦,天哪!一點不錯。你只要想一想,埃利奧特小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巴斯街遇見了埃利奧特先生。我從來沒有這麼驚奇過。他掉過頭來,陪我走到礦泉廳。他遇到了什麼事情,沒有按時出發去桑貝里,可我確實忘了是什麼事情。我當時匆匆忙忙的,不可能很專心。我只能擔保他絕不肯推遲回來。他想知道,他明天最早什麼時候可以登門做客。他滿腦子的『明天』。顯然,自從我進到屋裏,得知你們要多請些客人,得知有這樣那樣的情況,我也是滿腦子想著明天,要不然,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看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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