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桑覺寺第二十一章

  凱瑟琳只掃視了一眼便發現,她的房間與亨利試圖嚇唬她而描繪的那個房間截然不同。它決非大得出奇,既沒有掛毯,也沒有絲絨被褥。牆上糊著紙,地板上鋪著地毯,窗戶和樓下客廳裏的一樣完備,一樣光亮。家具雖則不是最新的式樣,卻也美觀,舒適,整個房間的氣氛一點也不陰森。她在這一點上放心以後,便決定不再耽誤時間去細看什麼東西,因為她唯恐拖拖拉拉會惹得將軍不高興。於是,她急急忙忙脫掉衣服,準備打開包衣服的包裹,為了隨身應用,她把這個包裹放在馬車座位上帶來了。恰在這時,她突然發現一只又高又大的箱子,立在壁爐旁的一個深凹處,一見到這只箱子,她心裡不由得一震。她忘記了別的一切,驚奇得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箱子,心裡這樣想道:

  「真奇怪呀!沒料想會見到這樣一個東西!一只笨重的大箱子!裡面可能裝著什麼呢?怎麼會放在這裡呢?放在這個偏僻處,像是不想讓人看見!我要打開看看。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也要打開看看,而且馬上就幹──趁著天亮。要是等到晚上,蠟燭會燃光的。」

  她走過去仔細端詳了一陣。這是只杉木箱,上面十分古怪地鑲著一些深色木頭,放在一只用同樣木料做成的雕花架子上,離地約有一英呎。鎖是銀質的,但是年深月久已經失去了光澤。箱子兩端有兩個殘缺不全的把手,也是銀質的,或許很早就被一種奇怪的暴力破壞了。箱子蓋中央有個神秘的銀質花押。凱瑟琳低著頭仔細查看,但是辨不出到底是什麼字。她無論從哪邊看,也無法相信最後一個字母是「T」(因為蒂爾尼這個姓的第一個字母是《T》)。然而,在他們家裡出現別的字母,倒會激起非同一般的驚訝。假如這箱子當初不是他們的,那會因為什麼奇怪的緣故,才落到蒂爾尼家的手裏呢?

  她那惶惶不安的好奇心無時無刻不在增長。她用顫抖的雙手抓住鎖扣,決心冒著一切風險,至少查清裡面裝著什麼。她似乎遇到了一種抗拒力,好不容易才把箱蓋揭起了幾英寸。不想恰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叩門聲把她嚇了一跳,她一撒手,箱蓋砰的一聲關上了,令人膽戰心驚。這位不速之客是蒂爾尼小姐的女僕,受主人差遣,前來給莫蘭小姐幫忙。凱瑟琳立即把她打發走了,不過這提醒她想起了她應該做的事,迫使她撇開自己想要揭開這個秘密的急切願望,馬上繼續穿衣服。她的進展並不迅速,因為她的心思和目光仍然集注在那件想必有趣而又可怕的物體上。她雖說不敢耽誤工夫再試一次,但她的腳步又離不開箱子多遠。最後,她終於把一隻胳膊伸進了袖子,梳妝似乎也快結束,她可以放心大膽地滿足一下她那迫不及待的好奇心了。一會兒工夫無疑是抽得出來的,她要拼命使盡渾身的力氣,箱蓋只要不是用妖術鎖上的,她瞬間就能把它打開。她帶著這種氣概躍向前去,她的信心沒有白費。她果斷地一使勁,把箱蓋揭開了,兩眼驚奇地見到一條白布床單,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箱子的一端,除此之外,箱裏別無他物!

  凱瑟琳呆呆地望著床單,驚奇之中臉上剛綻出點紅暈,沒想到蒂爾尼小姐急於讓朋友作好準備,冷不防走進屋來。凱瑟琳本來正為自己的一陣荒唐期待感到羞愧,現在又被人撞見在如此無聊地翻箱倒櫃,越發感到羞愧滿面。「這是一只很古怪的舊箱子,是吧?」當凱瑟琳急忙關上箱子,轉身對著鏡子時,蒂爾尼小姐說道。「它放在這裡說不上有多少代了。我不知道它起初是怎麼給放到這間屋子裏來的,不過我一直沒讓他們把它搬走,因為我覺得它有時或許有點用處,裝裝帽子之類的。最糟糕的是、它太沉了不好開。不過放在那個角上,起碼不礙事。」

  凱瑟琳顧不得說話。她紅著個臉,一邊繫衣服,一邊迅疾地痛下決心,以後再不做這種傻事。蒂爾尼小姐委婉地暗示說,她擔心要遲到。半分鐘工夫,兩人便惶惶地跑下樓去。她們的驚恐並非完全沒有道理,因為蒂爾尼將軍正拿著錶在客廳裏踱來踱去,一見她們進門,便用力拉了拉鈴,命令道:「馬上開飯!」

  凱瑟琳聽到將軍加重語氣說話,不由得顫抖起來。她怯生生地坐在那裡,面色蒼白,呼吸急促,一面為他的孩子擔心,一面憎恨舊箱子。將軍望了望她,重新變得客氣起來,餘下的時間就用來責罵女兒,說是本來一點用不著匆忙的事情,她卻愚蠢地去催促她的漂亮朋友,逼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凱瑟琳害得她的朋友挨罵,而她自己又是這麼個大傻瓜,她根本無法消除這雙重的痛苦。直到大家高高興興地圍著餐桌坐下,將軍露出一副得意的笑臉,她自己又來了胃口,心裡才恢復了平靜。

  這間餐廳是個華麗的大房間,從大小來看,要有一間比共用客廳大得多的客廳才相稱。而且,它裝飾得也十分奢華,可惜凱瑟琳是個外行,對此幾乎渾然不覺,她只見到屋子寬敞,侍者眾多。她高聲讚賞屋子寬敞,將軍和顏悅色地承認,這間屋子的確不算小。他還進一步承認,他雖說在這種事情上像多數人一樣馬馬虎虎,但他卻把一間比較大的餐廳視為生活上的一項需要。不過他料想,凱瑟琳在艾倫先生府上一定習慣於比這大得多的房間。

  「不,的確不是這樣,」凱瑟琳老老實實地說道。「艾倫先生的餐廳還沒有這一半大。」她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屋子。將軍聽了越發高興。噢,既然他有這樣的屋子,要是不加以利用可就太傻了。不過說實話,他相信比這小一半的屋子可能更舒適。他敢說,艾倫先生的住宅一定是大小適中,住在裡面十分舒適愉快。

  當晚沒有出現別的風波,蒂爾尼將軍偶爾不在時,大家還覺得十分愉快。只有將軍在場的時候,凱瑟琳才稍許感到旅途的疲乏。即便這時,即便在疲憊或者拘謹的時候,她仍然有一種事事如意的感覺。她想到巴斯的朋友時,一點也不希望和他們在一起。

  夜裏,暴風雨大作。整個下午,都在斷斷續續地起著風,到席終人散時,掀起了狂風暴雨。凱瑟琳一邊穿過大廳,一邊帶著畏懼的感覺傾聽著暴風雨。當她聽見狂風凶猛地捲過古寺的一角,猛然哐的一聲把遠處的一扇門刮上時,心裡第一次感到她的確來到了寺院。是的,這是寺院裏特有的聲音,使她想起了這種建築所目睹的、這種風暴所帶來的種類繁多的可怕情景,可怖場面。使她深感欣喜的是,她來到如此森嚴的建築物裏,處境總算比較幸運!她用不著懼怕午夜的刺客或是醉醺醺的色徒。亨利那天早晨對她說的,無疑只是鬧著玩的。在如此陳設、如此森嚴的一幢房子裏,她既探索不到什麼,也不會遭到什麼不測,她可以萬無一失地去她的臥房,就像在富勒頓去她自己的房間一樣。

  她一面上樓,一面如此機智地堅定自己的信心,特別當她感到蒂爾尼小姐的臥房離她只有兩門之隔時,她相當大膽地走進房裏。一看爐火熊熊燒得正旺,情緒覺得更加高漲。「真棒多了,」她說著朝爐圍子走去。「回來見到爐子生得現成的,這比要在寒氣裏哆哆嗦嗦地幹等強得多。就像許多可憐的姑娘那樣,無可奈何地非要等到全家人都上了床,這時才有位忠實的老僕人抱著一捆柴火走進來,把你嚇一跳!諾桑覺寺能這樣,真是好極了!假如它像別的地方那樣,遇到這樣的夜晚,我不知道會嚇成什麼樣子。不過,現在實在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她環顧了一下房內。窗帘似乎在動。這沒什麼、只不過是狂風從百葉窗的縫隙裏鑽進來了。她勇敢地走上前去,滿不在乎地哼著曲子,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她大膽地往每個窗帘後頭探視了一眼、在矮矮的窗台上沒有發現可怕的東西。接著,一把手貼近百葉窗,便對這風的力量確信無疑了。她探查完之後,轉身望了望那只舊箱子,這也是不無裨益的。她蔑視那種憑空臆想的恐懼,泰然自若地準備上床。「我應該從從容容的,不要急急忙忙。即使我最後一個上床,我也不在乎。可是我不能給爐子添柴,那樣會顯得太膽怯了,好像睡在床上還需要亮光壯膽。」

  於是,爐子漸漸熄滅了,凱瑟琳打點了大半個鐘頭,眼下正想上床,不料臨了掃視一下房間時,猛然發現一只老式的黑色大立櫃。這只櫃子雖說處在很顯眼的位置,但是以前從未引起她的注意。轉瞬間,她立刻想起了亨利的話,說她起初注意不到那只烏木櫃。雖說這話不會真有什麼意思,但是卻有些稀奇古怪,當然是個十分驚人的巧合!她拿起蠟燭,仔細端詳了一下木櫃。木櫃並不真是烏木鑲金的,而是上的日本漆,最漂亮的黑黃色的日本漆。她舉著蠟燭看去,那黃色很像鍍金。

  鑰匙就在櫃門上,她有一種奇怪的念頭想打開看看,不過絲毫也不指望會發現任何東西,只是聽了亨利的話後,覺得太怪誕了。總之,她要打開看看才能睡覺。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把蠟燭放在椅子上,一隻手抖簌簌地抓住了鑰匙,用力轉動,不想竭盡全力也擰不動,她感到驚恐,但是沒有洩氣,便換個方向再擰。

  突然,鎖簧騰的一下,她以為成功了,但是多麼奇怪,多麼不可思議!櫃門依然一動不動。她屏著氣,愕然歇了片刻。狂風在煙囪裏怒吼著,傾盆大雨打在窗戶上,似乎一切都說明了她的處境之可怕。但是,不弄清這樁事,上床也是枉然,因為心裡惦記著眼前有只櫃子神秘地鎖著,她是睡不著覺的。因此,她又搬弄鑰匙。她懷著最後一線希望,果斷利索地朝各個方向擰了一陣之後,櫃門猛然打開了。這一勝利使她欣喜若狂,她把兩扇折門拉開,那第二扇門只別著幾個插銷,沒有鎖來得複雜。不過她看不出那鎖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兩扇門開了以後,露出兩排小抽屜,小抽屜的上下都是些大抽屜,中間有扇小門,也上著鎖,插著鑰匙,裡面很可能是個存放重要物品的秘櫥。

  凱瑟琳心跳急劇,但她並沒失去勇氣。心裡的希望使她臉上漲得通紅,眼睛好奇地瞪得溜圓,手指抓住了一個抽屜的把柄,把它拉開了。裡面空空如也。她不像剛才那麼驚恐,但是更加急切地拉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個個都是同樣空空如也。她每個抽屜都搜了一遍,可是沒有一個有東西。她在書上看過很多隱藏珍寶的訣竅,並未忘掉抽屜裏可能設有假襯,急切而敏捷地把每個抽屜周圍都摸了摸,結果還是什麼也沒發現。現在只剩下中間沒搜過。雖然她從一開始就絲毫不曾想到會在櫃子的任何部位發現什麼東西,而且迄今為止對自己的徒勞無益絲毫也不感到灰心,但她不趁便徹底搜查一番,那未免太愚蠢了。

  不過,她光是開門就折騰了好半天,因為這把內鎖像外鎖一樣難開。可是最後還是打開了,而且搜尋的結果不像先前那樣空勞一場,她那迅疾的目光當即落到一卷紙上,這卷紙給推到秘櫥裏邊去了,顯然是想把它隱藏起來。此刻,她的心緒真是無法形容。她的心在撲騰,膝蓋在顫抖,面頰變得煞白。她用抖索索的手抓住了這卷珍貴的手稿,因為她眼睛稍微一瞥,就能辨明上面有筆跡。她帶著敬畏的感覺承認,這事驚人地應驗了亨利的預言,便當下打定主意,要在睡覺前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

  蠟燭發出幽暗的亮光,她轉向這微亮時,不覺心裡緊張起來。不過,倒沒有立即熄滅的危險,還可以再燃幾個鐘頭。要辨認那些字跡,除了年代久遠會帶來些麻煩之外,恐怕不會再有任何別的困難了,於是她趕緊剪了剪燭花。天哪!她這一剪,竟然蠟燭剪滅了。一只燈籠滅了也決不會產生比這更可怕的結果了。半晌,凱瑟琳給嚇得一動不動。蠟燭全滅了,燭心上一絲亮光也沒有,把它再吹著的希望也破滅了。房裏一團漆黑,一點動靜都沒有。

  驟然,一陣狂風呼嘯而起,頓時增添了新的恐怖。凱瑟琳渾身上下抖作一團。接著,當風勢暫停的時候,那受了驚嚇的耳朵聽到一個聲音,像是漸漸消逝的腳步聲和遠處的關門聲。人的天性再也支撐不住了。她的額頭冒出一層冷汗,手稿從手裏撒落下來。她摸到床邊,急忙跳了上去,拼命鑽到被窩裏,借以消除幾分驚恐。她覺得,這天夜裏是不可能合眼睡覺了。好奇心被正當地激發起來,情緒也整個給激勵起來,睡覺是絕對不可能的。外面的風暴又是那樣可怕!她以前並不怕風,可是現在,似乎每一陣狂風都帶來了可怖的信息。她如此奇異地發現了手稿,如此奇異地證實了早晨的預言,還要作何解釋呢?手稿裏寫著什麼?可能與誰相關?用什麼辦法隱藏了這麼久?事情有多奇怪,居然注定要她來發現!不過,她不搞清其中的內容,心裡既不會平靜,也不會舒坦。她決定借助第一縷晨隨來讀手稿。可是這中間還要熬過多少沉悶的鐘頭。

  她打著哆嗦,在床上輾轉反側,羨慕每一個酣睡的人。風暴仍在逞凶,她那受驚的耳朵不時聽到種種聲響,甚至覺得比風還要可怖。時而她的床幔似乎在搖晃,時而她的房鎖在攪動,彷彿有人企圖破門而入。走廊裏似乎響起沉沉的咕噥聲,好幾次,遠處的呻吟簡直把她的血都凝住了。時間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過去了,困乏不堪的凱瑟琳聽見房子裏各處的鐘打了三點,隨後風暴平息了,也許是她不知不覺地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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