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看紅葉,特地跑到紹興去。上海是春天連蝴蝶也不肯光降的,秋天除了墓地裏的法國梧桐呈着枯黃以外,紅葉這一樣東西從未入夢,更何論實景了。
紹興是水鄉,但與別處的水鄉又不同。因爲原來是鑑湖,以後長出水田來,所以幾百裏廣袤以內,還留着大湖的痕跡。在這大湖中,船舶是可以行駛無阻的,幾乎沒有一定的河道,只要不弄錯方向,舟行真是左右逢源。
在這樣交叉的河道的兩旁,我們鑑賞着紹興的紅葉。紅葉是各地不同的,我與春苔以剛兩位談論着:紹興的是桕葉,紅葉叢中夾着白色的桕實,有的葉只紅半片,餘下的半片還是黃綠,加上桕實的白色,是紅綠白三色相映了;杭州的是楓葉,是全樹通紅的,並沒有果實等等來沖淡它,除了最高處的經不起嚴寒變成了灰紅色以外;北京人最講究看紅葉,這時我想起老友林宰平先生來了,我們的看紅葉完全是他提起興趣來的,也賴他的指示,知道北京人所謂看紅葉完全是看的柿葉。柿葉雖然沒有像紹興桕樹那般綠白的襯色,也沒有像杭州楓葉那般滿樹的鮮紅,但柿樹也有它的特色,就是有與柿葉差不多顏色的柿子陪伴着,使鑑賞者的心中除了感到秋冬的肅殺以外,還感到下一代的柿樹將更繁榮的希望。
這時候我不知怎的,突然發生一種悲哀的預感,覺得我們的眼福漸漸縮小了。這不是很明顯的事麼,我們今年就沒有看到京西的紅葉?北京的柿子是著名的,雖在大雪的天氣,整車的紅柿子還推着沿街叫賣,柿子上蓋着一層薄雪,因爲老年人說吃了可以戒煤毒的,所以大家不怕凍地坦然吃着。而在上海是,要想買一個好好的柿子也得不到。橘子與蘋果,是有“生基斯德”的,我們不愁沒得吃。生基斯德如果不運橘子、蘋果來,我們一定沒有橘子、蘋果吃了,柿子就是個好例。十幾年前,一到這個時候,不是廣東的柑子、福州的蜜橘、浙江的黃岩橘,都要上市了嗎?生基斯德一到,這些東西完全銷聲匿跡了。而柿子更脆弱,簡直不等生基斯德到,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不敢跨入洋場一步了。
於是我們大在紹興吃柿子。我預料,果子的命運,與民族的命運,也許是有一脈相通的。上海現在已經沒有柿子的足跡,紹興的領域也許只是十年五年的事了,再過五十年,一定只有深山荒谷裏還找得着,與臺灣的“番席”一樣,必有漢人挑了擔子從深山荒谷出來,一擔柿子換一盒火柴回去,而這擔柿子一入洋場,便放進玻璃櫃裏,上面寫着大字廣告道“華柿:新從深山荒谷得來,曾耗去子彈三萬粒,步馬槍各五千杆,本店店員採辦隊,尚有十八人負傷住院未愈,除略取醫藥費外,特別廉價出售,以饗各界士女,每個洋五十元正”雲。
豈但柿子的命運如此,衣食住各項的命運無一不如此。你到上海木器鋪裏去問,他們有沒有一件木器,是用完全中國的木料、中國的油漆、中國的鉸鏈做的?當然沒有的。木料是從斐列濱、日本運來,漆是一擦便掉的,中國的鎖鑰無人中意,也只好改用洋鎖了。最使你聽了驚異的是,如果你一旦駕鶴仙遊了,棺材也非斐列濱、日本的木材不辦,龍遊壽木的來源據說早經斷絕了。舉個最近的例,我們這個貢獻雜誌的書皮上不是有一條棉線麼,在上海各處大小雜貨鋪裏搜求了兩三天,竟得不到一根中國的棉線,結果還是用J.P.Coats的。
趁時看看中國的紅葉,大概不久也要沒有得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