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約莫一點鐘的時間,纔在大會註冊組買了一張旁聽的標識。這個標識很不漂亮,但頗有實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會開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着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傾盆而下。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講演廳舉行。該廳離我所住的地方有六七里路遠;但我終於冒了狂風暴雨,乘了黃包車赴會。在這一點上,我的熱心決不下於社員諸君的。
到了會場門首,早已停着許多汽車,馬車;我知道這確乎是大典了。走進會場,坐定細看,一切都很從容,似乎離開會的時間還遠得很呢!雖然規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樓上正中是女賓席,似乎很是寥寥;兩旁都是軍警席正和樓下的兩旁一樣。一個黑色的警察,間着一個灰色的兵士,靜默的立着。他們大概不是來聽講的,因爲既沒有賽磁的社員徽章,又沒有和我一樣的旁聽標識,而且也沒有真正的“席”坐位。(我所謂“軍警席”,是就實際而言,當時場中並無此項名義,合行聲明。)聽說督軍省長都要“駕臨”該場;他們原是保衛“兩長”來的,他們原是監視我們來的,好一個武裝的會場!
那時“兩長”未到,盛會還未開場;我們忽然要做學生了!一位教員風的女士走上臺來,像一道光閃在聽衆的眼前;她請大家練習《盡力中華》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着她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時候,她溫和地笑着向大家說:“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她輕輕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等,她果然又來了。說完“一二三四”之後,《盡力中華》的歌聲果然很響地起來了。她將左手插在腰間,右手上下的揮着,表示節拍;揮手的時候,腰部以上也隨着微微的向左右傾側,顯出極爲柔軟的曲線;她的頭略略偏右仰着,嘴脣輕輕的動着,嘴脣以上,盡是微笑。唱完時,她仍笑着說,“好些了,等等再唱。”再唱的時候,她拍着兩手,發出清脆的響,其餘和前回一樣。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大家似乎很驚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學生一樣了;但是半秒鐘的驚愕與不耐以後,終於又唱起來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於是大家的臨時的學生時代告終。不一會,場中忽然紛擾,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東北角上;這是齊督軍,韓省長來了,開會的時間真到了!
空空的講壇上,這時竟濟濟一臺了。正中有三張椅子,兩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是齊燮元,韓國鈞,另有一個西裝少年;後來他演說,才知是“高督辦”就是諱“恩洪”的了的代表。這三人端坐在臺的正中,使我聯想到大雄寶殿上的三尊佛像;他們雖坦然的坐着,我卻無端的爲他們“惶恐”着。於是開會了,照着秩序單進行。詳細的情形,有各報記述可看,毋庸在下再來饒舌。現在單表齊燮元,韓國鈞和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博士的高論。齊燮元究竟是督軍兼巡閱使,他的聲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時場中也特別肅靜齊燮元究竟與衆不同呀!他咬字眼兒真咬得清白;他的話是“字本位”,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字與字間的時距,我不能指明,只覺比普通人說話延長罷了;最令我驚異而且焦躁的,是有幾句說完之後。那時我總以爲第二句應該開始了,豈知一等不來,二等不至,三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這兒碰着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拍畢,第二句的第一個字才姍姍的來了。這其間至少有一分鐘;要用主觀的計時法,簡直可說足有五分鐘!說來說去,究竟他說的是什麼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將“中華教育改進社”一題拆爲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爲第一股;次做“教育改進”,是爲第二股;“中華教育改進”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層層遞進,如他由督軍而升巡閱使一樣。齊燮元本是廩貢生,這類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戲;只因時代維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纔好應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約便是爲此了。最教我不忘記的,是他說完後的那一鞠躬。那一鞠躬真是與衆不同,鞠下去時,上半身全與講桌平行,我們只看見他一頭的黑髮;他然後慢慢的立起退下。這其間費了普通人三個一鞠躬的時間,是的的確確的。接着便是韓國鈞了。他有一篇改進社開會詞,是開會前已分發了的。裏面曾有一節,論及現在學風的不良,頗有痛心疾首之概。我很想聽聽他的高見。但他卻不曾照本宣揚,他這時另有一番說話。他也經過了許多時間;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濟,還是另有原因,我毫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只有煞尾的時候,他提高了喉嚨,我也豎起了耳朵,這才聽見他的警句了。他說:“現在政治上南北是不統一的。今天到會諸君,卻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爲職志,毫無畛域之見。可見統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這最後一句話確是漂亮,贏得如雷的掌聲和許多輕微的讚歎。他便在掌聲裏退下。這時我們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齊燮元;可惜我眼睛不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變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詳說:這是很遺憾的。於是是我行文的“於是”,不是事實的“於是”,請注意來了郭秉文博士。他說,我只記得他說,“青年的思想應穩健,正確。”旁邊有一位告訴我說:“這是齊燮元的話。”但我卻發見了,這也是韓國鈞的話,便是開會辭裏所說的。究竟是誰的話呢?或者是“英雄所見,大略相同”麼?這卻要請問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麼思想纔算正確和穩健呢?郭博士的演說裏不曾下注腳,我也只好終於莫測高深了。
還有一事,不可不記。在那些點綴會場的警察中,有一個瘦長的,始終筆直的站着,幾乎不曾移過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着可怕的靜默。我最佩服他那昂着的頭和垂着的手;那天真苦了他們三位了!另有一個警官,也頗可觀。他那肥碩的身體,凸出的肚皮,老是揹着的雙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翹着的仁丹鬍子,以及胸前累累掛着的徽章那天場中,這後兩件是他所獨有的都顯出他的身分和驕傲。他在樓下左旁往來的徘徊着,似乎在督率着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