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命運好比漁夫,不時不節在生命的海中下網。凡落入他的網的,便不論賢愚老幼,一齊被撈到另一個世界去。他是一個頂嫺熟的撒網者,有一副頂細密頂柔韌的網,有時似會漏下了一尾兩尾,但這一尾兩尾,終有一天會落入他的網裏的,只是早遲先後不同。我說這話可並沒有寓着悲觀之意,也沒有怨嗟之情,猶如魚不能自悲其爲魚,不能怨尤漁夫的下網一樣。我不過偶然取個比喻而已。

  引起我這不恰切的比喻來的,是一個老年人。他也是打網的。看到他提着用柳條貫成一串的魚走過街市或肩着網從村裏出來,我因而想起他自己倒是一條漏網的魚了。正如池裏的魚,每年年頭族祠設祭或婚嫁喜事的時候,總要打撈幾次,這命運的網落在這村中,也不知有多少回了!老人的同輩都撈去了,他貼身的妻子也被撈了去。偏偏他從網裏漏了出來。留在生命的海中,失去他的隊伍,耐心等着下次的捕撈。

  這老人是什麼人?他叫什麼名字?他和我什麼關係?我不想說。總之他是—個老人,捉魚的老人。在這村裏捉魚的只有他一個,似乎像他這樣大的年紀的也只有他一個,——雖則我得聲明還有許多半老的比不上他老的許多人——所以每逢別人叫他“捉魚的!”或喊聲“老頭兒!”他一定點頭答應,意思是:“是的,我是捉魚的,我是捉魚的,我是老人。”

  你看他早出晚歸,日日奔遂於溪渚水濱,或用罾,或用網,或用釣,或者駕一張小竹,手裏拿一柄魚叉——(那往往是冬天,水族潛伏在水底的時候)——俯視透明的水底,覷看真切便颼地射下去,或者只拿了一尺多長的粗鐵絲打成的鉤,鉤上掛着一條小蟲,身子躺在池塘的邊上,一手拿鉤子向石縫裏樹根盤結的窟窿裏逗引,一手用指頭把水面彈得“潑潑”的響;或者更簡單些,手裏拿了一根竹竿,把池裏的水亂攪一通,再蹲在一邊等着,看看在水底冒起鱉魚潛伏時所起的水泡泡來沒有,於是用竹竿點定起水泡的地點,把身子鑽到水裏撈摸……但他所得的仍是無幾,勉強夠一天的溫飽,他不能爲明日預備一份休息的口糧。說到這裏,我想到華茲華斯在一篇詩裏說起的故事來了:說是一個老人,他每天拖着蹣跚的腳步從一個池塘捱到另一個池塘,坐在水邊,把雙腳懸在水裏。作什麼呢?你想,原來他把雙腳當作釣餌,引誘池塘裏的水蛭——這可怕的吸血的蟲——來吸他脛上的血,然後把腿脛提起,捉下水蛭,賣給醫生——在當時,水蛭是治療某種病的,它能毫無痛苦地吸出被認爲有害的血液——換取每日的麪包。如果這情形是真的,則我應當爲我的老人慶幸,因爲他還有一個捉魚的本領,只要負着漁具出門,多少可以捕得一些蝦,一些魚,一雙鱉魚或者幾條黃鱔。而他的魚餌,也只要取給予無辜的小蟲,用不到自己的血。

  這位老人身世如何?他曾否有過家庭?年輕的時候作什麼生?想聽者所欲知道的。我在前面曾提到他有妻子,可知他結過婚的。那麼他有否子女?這也是必然的詢問。但我請你千萬莫問他自己,那會使他甚爲不歡,這簡直是敲上他的悲哀的音鍵,他甚至於會疑心你的問句是否含着譏諷和惡意了。據我所知,他先前有過一個兒子。不過這兒子非他所出,是他的老年的妻第二次改嫁跟他來的時候隨身帶來的,說得難聽些,是個油瓶。孩子來他家的時候只有四五歲,而他有四十開外年紀了,所以也非常疼愛這兒子。吃的穿的,件件都周到,他盡所能的撫育他。等到長大了,他送他去學木匠,三年學徒滿後,居然做得一手好細木,每天可以像正式的老司務一樣地掙錢了。那時老人真是說不盡的歡喜,想老年總不至無依無靠了,想病時總有人送盞茶水湯藥了,他對別人說話的時候老把兒子掛在口頭,說他的工作做得多麼細緻,結實,說他現在做老司務了,每天可以賺多少錢。……便是對着自己的妻子,也笑逐顏開地說:“等到××回來的時候,我們要把這道板壁修好,免得冬天冷風吹到我們的牀頭。”

  但是這位木匠兒子出去一年兩年不回,也不給個音信。終於在第三年的頭上一個同村人給他帶來一封信,兩塊錢,信裏說:

  “我不是你的兒子,不要指望我。寄上兩塊錢,請查收。”

  這兩塊錢便算是報他撫育之恩!他氣極了,他因此和他妻子着實鬧了一場。他持的理由是:

  “縱使他不是我的兒子,總還得是你做孃的兒子。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從此他絕口不提起他的兒子。兩年後他的妻子病故了,那時他託人輾轉捎了個信去,不知是遺失了,也不知怎樣,沒有迴音。

  話說回去,我得說他原先乾的是什麼職業。他原來不是捉魚的。他和村裏的大部分人一樣,他種田,同時也撐竹,他自己只有一畝田,和屋後一小塊菜園。他向別人再租幾畝,春耕夏耘,也算得一個道地的農民。撐竹呢,那隻好算作他的副業。從村前的埠頭撐着竹送貨到縣城裏,下水一天,接貨回來,上水三天。四天工夫,可以掙幾隻光洋,這是頂賺錢的生意。秋末冬初,山上的木板編成筏子,由水道運送到府城裏,來回便得半月餘,除了伙食開銷,可以剩下十來只大洋回家。他水路熟,身體好,有力氣,憑他的雙手一家衣食無缺。他下水是一條龍,說是有一次一袋銅板翻到一個一篙多深的潭裏去了,他潛水下去,逐一摸回,一個沒有短少。那時他便歡喜捉魚,而捉回來的每每把小的壞的多餘的賣掉,好的留給自己吃。有時不賣不吃,把它焙乾放在土瓶裏。

  這些都是年輕時代的話了。現在他連回憶都懶得回憶。日趨衰老的體格,擔受不起水途辛苦,挽竹上急灘只好讓比他年輕的一輩去幹,種田翻土呢,也難比從前,租來的田都給收回去了。於是他把從前作爲玩意的遊戲當作餬口的職業,好在這水邊的生活於他原不生疏。

  自從他妻子故後,他也有過一場不大不小的病。一畝薄田和屋後的一塊菜園便在那前後抵押給別人了。老人沒有別的嗜好,閒時貪吸一口旱菸。看他把白煙吸進之後悶在嘴裏很久不吐,好像要把一生的愁苦,都要一口吞到肚子裏去的樣子。

  不曉得他從哪裏學得結網的本領,他用生絲結成半寸見方的網,專門攔取溪裏的小魚。有人告訴他:

  “你老年了,少殺生吧。”

  “我面前沒個人,身後沒個影,作什麼功德。”他乾澀地回答。

  他家的門前便懸着各種的罾網。太陽照過來的時候,把網的影子映在單薄的板壁上,現出整齊的菱形的圖紋。老人又在結他的網了,戴着一副老花眼鏡。在他的手指底下似乎在鋪排着魚的命運。而我,不知從哪裏襲來的一種古怪的念頭,覺得這老人自己是一條漏網的魚,有一天,他的腮子會再次掛到命運的網眼裏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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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陸蠡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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