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不知在什麼書上看到一張圖畫。題的是“愛護動物”。圖中甲兒拿一根線繫住蜻蜓的尾,看它款款地飛。乙兒搖搖手勸他,說動物也有生命,也和人一樣知道痛苦,不要殘忍地虐殺它。
母親曾告訴我: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看見一隻螞蟻落在水裏,他拋下一莖稻草救了它。後來這位讀書人因誣下獄,這被救的螞蟻率領了它的同類,在一夜工夫把獄牆搬了一個大洞,把他救了出來。
父親又說:以前有一個隋侯,看見一隻鷂子追逐着黃雀。黃雀無路可奔,飛來躲在他的腳下。他等鷂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後黃雀銜來一顆無價的明珠,報答他救命的恩德。
在書上我又讀到:“麟,仁獸也,足不履生草,不戕生物。”
所以,我自幼便懷着仁慈之意,知道愛惜它們的生命。我從來不曾用線繫住蟬的細成一條縫似的頭頸,讓它鼓着薄翅團團轉轉的飛。我從來不曾用頭髮套住蟋蟀的下顎,臨空吊起來颼颼地轉,把它弄得昏過去,便在它激怒和昏迷中引就它們的同類,促使它們作死命地齧鬥。我從來不曾用蛛網絡纏在竹箍上,來捉夏日停在牆壁上的雙雙疊在一起的牛虻。也從來不曾撕斷蚱蜢的大腿,去餵給母雞。
在動物中,我偏愛蟋蟀。想起這小小的蟲,那曾消磨了多美麗的我的童年的光陰啊!那時我在深夜中和兩三個淘伴躡手躡腳地跑到溪水對岸的石灘,把耳朵貼在地上,屏住氣息;細辨在土的旁邊或石塊底下發出的瞿瞿的蟋蟀的聲音所自來的方向。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裏的麥麩做了記認,次晨在黎明時覓得夜晚的原處,把可愛的蟲捉在手裏。露濡溼了赤腳穿着的鞋,衣襟有時被荊棘抓破,回家來告訴母親說我去望了田水回來,不等她的盤詰,立刻便溜進房中,把捉來的蟋蟀放在瓦盤裏,感到醉了般的喜悅,有時連拖泥帶水的鞋子鑽進牀去,竟倒頭睡去了……
我愛蟋蟀,那並不是愛和別人賭錢鬥輸贏,雖則也往常這樣做。但是我不肯把戰敗者加以凌虐,如有人剪了它們的鞘翅,折斷了它們的觸鬚,鄙夷地拋在地上,以舒小小的心中的怨憤。我愛着我的蟋蟀,我愛它午夜在房裏蛩蛩的“彈琴”,一如我們的術語所說的。有時夢中恍如我睡在碧綠的草地上,身旁長着不知名的花,花的底下鬥着雙雙的蟋蟀;我便在它們的旁邊用粗的石塊疊成玲瓏的小堆,引誘它們鑽進這石堆裏,我可以隨時來聽它們的鳴鬥,永遠不會跑開……
我愛蟋蟀,我把它養在瓦盤裏,盤裏放了在溪中洗淨了的清沙,覆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園畫意的細小的草,草的旁邊放了兩三潔白的石塊,這是我的庭園了。我滿足於自己手創的天地,所謂壺底洞天便是這般的園地更幻想化的罷了,我曾有時這樣想。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個小洞,在洞口放了兩顆白米,一莖豆芽;白米給它當作乾糧,豆芽給它作潤喉的果品。我希望這小小的庭園會比石灘上更舒適,不致使它想要逃開。
在濛濛的雨天,我拿了這瓦盤到露天底下去承受這微絲般的煙雨,因爲我沒有看到露水是怎樣落下來的,所以設想這便是它所喜愛的露了。當我看到烏碧的有美麗的皺紋的鞘翅上蒙着細微的霧粒,微微開翕着欲鳴不鳴似的,伴着一進一退地顫抖着三對細肢,我也感到微雨的涼意,想來抖動我的身軀了。有時很久不下細雨,我便用噴衣服的水筒把水噴在蟋蟀的身上。
聽說蟋蟀至久活不過白露。鄰居的哥兒告訴我說。
“爲什麼呢?”
“那是因爲太冷。”
“只是因爲太涼麼?”
“怕它的壽命只有這幾天日子罷。”
於是我翻開面子撕爛了的舊的黃曆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幾時幾刻交節。我屈指計算着我的蟋蟀還可以多活幾天,不能盼望它不死,只盼望它是最後死的一個。我希望我能夠延長這小動物的生命。
早秋初涼的日子,我便用棉花層層圍裹着這瓦盤,沙中的草因不見天日枯黃了,我便換上了綠苔。又把米換了米仁。本來我想把它放在溫暖的竈間裏,轉想這是不妥的,所以便只好這樣了。
我天天察看這小蟲的生活。我時常見它頭埋在洞裏,屁股朝外。是避寒麼,是畏光麼?我便把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個較淺的洞。
有—天它吃了自己的觸鬚,又有一次齧斷自己的一隻大腿,這真使我驚異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麼?”我不只一次地問我的母親。
“西風起時便禁受不住了。”
“設若不吹到西風也可以麼?”
“那是可憐的秋蟲啊!你着了蟋蟀的迷麼?下次不給你玩了。”
我屈指在計算着白露的日期。終於在白露的前五天這可憐的蟲便死了。天氣並不很冷,只在早晨須得換上夾衣,白晝是熱的。園子裏的玉蜀黍,已經黃熟了。
我用一隻火柴盒子裝了這死了的蟲的肢體,在園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腳下挖了一個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墳,把匣子放進去,掩上了一把土,覆在一張樹葉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心裏盼望着夜間會有黑衣的哥兒來入夢,說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罷。
“你今天臉色不好。着了涼麼!孩子?”
母親這樣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