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影

  我來這池塘邊畔了。我是來作什麼的?我天天被憤怒所襲擊,天天受新聞紙上消息的磨折:異族的侵陵,祖國蒙極大的恥辱,正義在強權下屈服,理性被殘暴所替代……我天天受着無情的鞭撻,我變成暴躁,易怒,態度失檢,我暴露了我的弱點……,我所以特地來偷一刻的安閒,來這池塘邊散一回步。我要暫時忘卻那些不愉的念頭,借這一泓清水來照一照我自己,瞧一瞧我原來是怎麼樣的。我手裏還拿着一本書,一本沒有血腥氣的和平時代寫就的小書。我逡巡在池塘邊際,足蹈着被秋露染黃了的草茵。自然好像並未生惱,他仍不惜花很多工夫串綴無數枚露粒於蛛網上,仍不吝惜許多鮮明的顏料,把楓林染紅,復把甜美的漿液裝滿了秋柿和桔。就是眼前的池水,也靜靜地躺着,一動也不動,好像不與聞世事似的。

  你瞧,我的影子拖過水麪了,它和我的身體成一直角,它是躺在水平面上我則是沿垂線的方向站立。它的腿子比我短了一點,因爲我站在岸上。我且蹲下來罷,摸過一個石塊坐着,臉朝池塘。石塊是這般冰涼,那裏面是溶解了許多秋寒,是“秋之心”哪。我坐在石塊上眼望池塘,讓我和我的影對語一回罷。這裏是我自己,我們可以打開心說話,誰也不用敷衍誰,誰也不用欺瞞誰。彼此無需掩藏起自己的喜悅和弱點。近郊沒有人來,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你瞧這亮晶晶的水面豈不像一隻水汪汪的眼睛。我的影子映在它裏面,正如我的影子落在我母親的瞳睛裏面,當她望着我的時候。我現在那裏會這樣傻蠢,想摘取母親瞳孔中的影子而來撈捉這池面的影呢?在世上我已學得許多聰明瞭。你瞧這不寐的水的眼睛吧,它守望着我們,寒暑復寒暑,年年又月月。你若問它看到過多少故事,我怕它會說出它曾經看到我母親在它的水邊洗濯我兒時的襁褓。是喲,它也曾看到我穿着開襠褲,拿長竿撈水面的浮萍,拿石子打破水底的青天。

  是喲,它還知道許多我的和別人的祕密。當我的一個嬸母偷偷在半夜投入它的懷抱,把所有的祕密都託付給它,吩咐它不要說出。它便真的守口如瓶,半句不漏,好像不知道的樣子。大概那故事一定是傷心的。不過我總嫌它太愛緘默。把許多故事黴爛爲沼氣,豈不可惜!

  要說起它的歷史麼?它雖則比我和我的父親老大得多,但不比我祖父的祖父老。我從祖母的口中知道它的故事,所以它不應對我傲慢了。那不過在很久以前,當我祖父的祖父到老年才生了一個兒子,在滿月的時候,他把路過地打着兩根竹棒走路的瞎子喊進來,告訴他孩子的生辰,聽他的三絃琴上會漏出什麼消息,關於孩子的未來命運的。

  瞎子彈撥着琴,拖起長腔唱,從

  ……三週四歲啊離娘身……起。唱到一半,忽然把弦一扣,道白道:

  “啊,你的公子爺要交落塘運。”

  好像一個故事中女巫對初生下來的公主說:“將來你碰到紡錘的時候,便得永遠睡去……”使王后國王以及許多人大大憂心一樣,“要交

  落塘運”,這預言像冷風似的透進每一個環瞎子坐着聽他彈唱的婦人們中間。在她們中間起了騷動,竊竊的絮語從一個人的口傳入另一人的耳,“要交落塘運,要交落塘運”,一種神祕的威脅像蝙蝠的黑翅,無聲地在各人頂上盤旋。這句無足的語言,卻迅速地傳遍全村。“某某的孩子要交落塘運。”

  “落塘運”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孩子要掉到池塘裏淹死的意思。這是跟着生辰八字來的,無可避免。要想逃避這厄運麼?你聽他們說罷:說是從前有一個人生了一個兒子,算命的說他要交“落塘運”,他堅不相信,一面卻嚴禁孩子到池邊水邊去。他以他的固執違抗命運,但命運決不可抗的。一天,他的孩子向天井撥一盆洗臉水,不提防連人跌過去,他的臉覆在洗臉水瀦成的水窪裏,淹死了。此後再也沒有誰敢違拗命運了。

  “要交落塘運,要交落塘運”,祖父的祖父拈着鬍子,望着孩子。他知道禳除的方法。就是在自己家門口的田裏挖一口池塘,方向照堪輿先生的指定。這樣便可以消災消晦,孩子便不會掉到池裏淹死了。祖父的祖父當時有的是人力。決定開挖池塘了,兄弟叔伯全都來幫忙,大家一鏟一鏟地不期年便成了一口方整的池塘。這池塘可以灌溉許多田畝,可以養魚,給小孩子洗尿布,也極方便。

  屋邊塘是不準把水戽乾的。這在當初的用意大概是防火警,後來成了習慣法。所以當這池塘竣工的時候。在池岸的半腰,嵌了一塊“平水石”。申着禁令道:

  “不論荒旱,‘平水石’露出水面時,便不準再戽水灌田了。”

  這禁令從未被破壞。池水也未曾幹過。因此池裏蕃息着許多水族。藉了盲者三絃琴上的一語,無數生命得熙熙樂生。誰說迷信是全無是處的呢?

  這池塘經過了多少冬夏,風風雨雨當然不是從前的樣子了。你看池邊的扁柏已經成材,那是不易長大的樹木。野藤蔓遍了石砌的罅隙把它膠結得更加牢實。因此可以減少許多崩塌。你看那池邊一塊長方的岩石上,繪着無數的水紋。這便是它的歷史記錄,有如樹木的年輪,滿載春秋的記憶。

  我是怎麼了?我是坐在這池水旁邊,我原是爲了來看我自己的影,而我想起了它,忘了我自己。我曾有多少影子映照在這水面呢?穿着紅綠的披領衣,手拿喇叭的,初剪成西式的頭髮捧着書包上小學去的,從中學讀書回來趾高氣揚的,和現在一副好像失去歡樂的平板的面孔。何時有斑白的頭首照臨這水面呢?但我並沒“感慨系之”的意思。我的思想野了。我攜來一本小書而我不曾把它翻開,我在翻開無形的記憶的書頁。從何處送來一個小小的波紋,把水面弄皺而同時也揉縐了我的幻想。讓我來找尋這起皺的原因。原來對岸的水底,骨骨地冒出許多水泡。我可以辨別這水泡而知道水底的情形:一連串斷續的水泡是表明水底有動物鑽動。一隻鱉,一條魚,或是一個大蚌移動它迂緩的腳步。疏朗的小小的像圓珠子的水泡則是因爲池底積下腐朽的植物化成沼氣,漸漸聚成顆粒,透出水面來。但我不能長待在這裏,我必得回去。回去受新聞紙的磨折,讓他挑撥我,激怒我。只要我能夠來這池邊,我還能駕馭我的感情,不令人目我是浮躁的狂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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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陸蠡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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