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終於煩膩起來。遺傳的輕薄、佻,躁急喜功的毒素,在他的血液中迴轉,好像被壓縮的彈簧,他感到力的捲曲,生命的發酵,他想奮首疾飛,即使像鷹隼那樣的猛健,他似乎也不難和它搏擊。
他從檐底下望見半圓的天,望見蔥鬱的林木,望見映在池塘裏閃爍的陽光,於是他幻想在高遠的藍天中飛鳴的快樂,想到如何到水邊梳剔他的毛羽,如何在陽光底下展開他的翅膀,讓太陽一直曬到他的胸際。他幻想自由,光明,他主意漸漸堅決起來。
一夜,他聽見屋瓦搖搖欲墜的颯颯的聲音。
“這是什麼?”他問。
“風,會吹得你渾身乏力的。”母親的回答。
“我喜歡風,我蜷伏得膩了。”
一夜,他聽見淅淅瀝瀝欲斷還續的聲音。
“這是什麼?”
“雨,會淋溼你的羽毛,使你周身沉重的。”
“我喜歡雨,這裏永遠的乾燥使我膩了。”
一個早晨,他從半圓的檐縫中望見白色的原野和瀰漫天空的毛片。
“這是什麼?”
“雪,會凍得你發僵。並且最可怕的,是掩住了一切的丘陵,原野,田地,使我們找不到金黃的穀粒,紅棕的麥,肥的蟲和綠的菜葉。”
“我喜歡雪。這裏永久的溫和使我膩了。”
輕佻的,好大喜言的,不自量力的遺傳的毒素,在他的血液中迴流着。還有一種神祕的力推動着他,他要追求伴侶,戀愛,虛榮。
終於在母雀的淚中,飛出檐下來了。
外間有許多的朋友,鷦鷯,鶺鴒,竹雞,知更雀。
他們都向新來的貴賓問訊,致了不少的殷勤。他們立時成了知心的朋友。
他們於是交換了許多意見。關於謀鳥類幸福的意見,他們都是爲了別鳥的幸福而生活的,都是年輕,熱情,激昂,邁進,說着服務,犧牲……麻雀把這意見都接受了。
於是不久他便熟悉了這許多的名詞。他很快地取得他們的信仰。他會飛,會跳,會唱,會談天,會批評,會發表意見,他自詡出身是布爾喬亞,但來的是爲求大衆的利益,鳥類的利益,他自己拋棄了溫暖的窩,香美的食,來受寒受苦,是爲了大衆的利益。
他是爲了大衆而生活的了。
大家都信以爲真的。
侶伴中他暗暗愛上了鷦鷯,她是纖巧可愛的。他向她表示愛,他向她誇張,說出自己的身份,說是他拋棄了美的窩,香美的食,來受寒受苦,都是爲想要佔有她。他願意爲她犧牲,只要能予他以生命的烈火。
鷦鷯信以爲真,便允許了。
不久他又結識了黃雀,她是更活潑而美。於是他又把前番的話,向黃雀重說一番。
黃雀也信以爲真,便允許了。
他是爲了大衆,又爲了愛而生活的了。
天是有晴晦的。
一天,起風了。他於是覺得翅膀的無力。即使站在兩足上,也搖搖不定,無力支持了。同時沒有吃黃色的穀粒,棕紅的麥,肥白的蟲,身軀是消瘦了。
一天,下雨了。他於是初次感到羽毛的沉重。簡直寸步難移了。遺傳的畏縮,葸怯,在他的血液中迴轉着,他想起了家。那兒有他的母親等着,那兒有乾燥的窩,黃的穀粒,肥的蟲,但是他渾身沉重,饒饒不休的舌也凍住了。他望着可羨的屋檐,但是廊下與檐頭的間隔,竟是弱水三千,非仙可渡了。
不等天氣放晴,復飄下片片的白雪來。寒冷更加寒冷,雪花不能充飢,原野上滿是白色的茵褥,遮住一切的麥粒,冰死肥白的蟲,青的菜。
檐前與廊間的距離因茫茫的雪色更長了。
小雀的意識漸漸渺茫起來。雖則似在懷念着慈愛的母親,溫暖的窩,甘美的食物。此時即使他的母親出來,也已遲了。
詩人從外套中伸出頭來,看見小麻雀,瞥了一眼,回到桌上,寫了一首不相干的詩:
三隻小麻雀,
滾在麥田裏。
嘰裏復咕嚕,
咕嚕復嘰裏;
舉世無此歡,
喧聲騰林際。
朝來飛且食,
午間食且飛;
胃小口偏大,
心貪食又餘,
矢橛遍地灑,
羅布如星棋。
午際鳴且食,
午後食不鳴;
薄暮不鳴食,
喑啞不聞聲;
嗉囊如斗大,
巨腹似鵪鶉。
次晨人過處,
憐此數小禽;
兩鋤半㦬土,
一窟葬三生。
瘞罷攜鋤去,
秋稼將收成。
詩中的時令,地點,連麻雀的只數都不對,但是有人說詩做得很好,把它選在詩集中,這不是詩人的錯誤,因爲一般的麻雀,都是脹死的,而這因爲了大衆的利益和愛的生活而凍餓死的,確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