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我已經搬了家,搬到一所很可愛的小屋子裏,這地位在兩條小河的三叉口上,靠近古渡頭堤邊。不但風景佳絕,空氣新鮮,宜於養病,並且交通便利,消息靈通,簡直是一塊仙境啊!你沒有看見呢,我一般進來,病就好了一大半。春天了,眼前的一片青翠,黃黃的菜花,紅白的桃李,對岸的小市鎮,就象鏡子裏畫的畫似的,橫掛在我的面前,左邊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大石橋。老天,你見了真會愛死!假如你也是一個病人的話。你相信嗎?這三叉河口上的天空,都象特別和我有交情,無論晴或雨,那些雲彩,那日月和星辰,都象時刻在變把戲給我看,給我開心似的。我不相信果戈理在《狄亢迦近郊的夜晚裏》所描寫的那樣美麗的烏克蘭的天空,有我這裏的這樣美好,因爲那只是描寫出來的小說,而我這裏的是真實的活東西!
此外,那一天到晚從堤坡和渡口上過往的農人們,也能夠使我像看走馬燈似的愉快,我搬過來的那天,便像隱士(! )似的,在門首貼了一首對聯雲:
住雖只三尺地,且喜安心,小堂屋中,任我橫行直闖。
睡足了五更天,若嫌無事,大堤坡上,看他高去低來。
說起舊詩詞對子來,我近來是大開倒車了。敵人的最前線,離我們這裏只有一百多里路,朝發夕至。時刻有淪陷的危險。論理,我們這裏的抗敵工作和民衆運動,應該做得轟轟烈烈了(不轟轟烈烈的原因當然多得很),不過,爲一般民衆的領導的智識分子,應該關心一下自身和家國的滅亡吧!但傷心得很,這裏的幾十位小學教師和冬烘先生們,大半都象進了墓墳的“活骸”似的,不但不願意參加抗敵工作,不關心時局,甚至連起碼的求知慾望都沒有,他們可是終年不看書,不看報紙,只側着耳朵聽聽人家說敵人來沒有來?如果敵人離他們還有一里路,他們還有一餐晚飯吃,便低着頭去弄他們的輓聯對子,吟他們的平平仄仄去了。無論你如何警醒他,刺激他,他是沒有聽。因爲他們大都跟新文化無緣,他們是“先王之道,不可廢也”。他們看不起做白話文的人,有的甚至看不懂語體文章。這樣,你想要提着他們的頭髮,把他們從墳墓中撥出來做一點點與政府和抗敵有利的工作,就非先取得他們中間的地位和信仰不可。這樣,我就不得不大開倒車,從這些古董的平平仄仄去着手。幾個月來,居然也有些成績,做得不少了。將來如果收成集子,就叫做《倒車集》,與老兄的《牛奶之路》,定可並駕齊驅,永垂千古而不朽了。如以爲我是吹牛的,不妨抄兩首你看。
(一)贈古渡頭老渡夫
經年風雪鬢毛灰,
放蕩江湖一酒杯,
苦煞夜寒更漏永,
隔河人把渡船催。
(二)戲題某待嫁閨女插鏡繡貓
不花不樹堆紅綠,
亦虎亦貓背黑灰,
人世姻緣天上景,
滑稽都到鏡中來。
(三)詠蘭的父母前年都死了,去年突然又跑出一個母親來,據說這是生母。生母今年也死了,照理說詠蘭和我應叫母親、岳母,但礙着養母家的關係,只能叫伯母和岳母,這真是有點虛僞而滑稽的事。因這老太太待我們極好,殷勤地安慰我的病,不斷地接濟我們的生活,死後大家便勸我們寫點東西悼悼她。因作一輓聯雲:
三千里避難歸來,苦疾病纏綿,待我猶如親子婿。
廿六年離懷逕去,嘆運途乖舛,哭娘常念舊嬌兒。
聯末是落的我和詠蘭兩個人的名字。老天,當你看了“嘆運途乖舛”這一類令人作嘔的“宿命論”的濫調,一定會搖頭哼鼻,大罵“老葉混帳”不止吧,但在這裏卻被我們的教師和冬烘先生們捧得了不得哩!其實“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來”,在這樣的破酒瓶和惡環境裏,怎能夠裝新酒進去呢?
好了,倒車只開到這裏停止了。還要說我們的正經事哩!
請你告訴敏納濱蓀兩兄,他們寄來的十元錢,昨天收到了。據說這是定錢,救我的窮的,要我不客氣,每月至少給他們兩篇文章,這可叫我有點爲難了。老天,你知道的,如果這十元錢是無條件接濟我的,我倒可以放心用。一說是定錢,我便冷了半截。因爲我的身體還沒有收“定錢”的資格,怕不能如期交貨也。我雖然每天都寫作,但是有限制的。我以前曾說過,(照梁實秋大參政員所看不起的“抗戰八股”的“公式”套來),我的病是“持久戰”,是“最後勝利”論者,只宜於不急不緩的長篇大作,決不宜於“定期交貨”的短篇。因爲我不能“速戰速決”,不能“孤注一擲”,也就是說,不寫短篇和散文筆記之類的東西,夜晚七時半至八時,記日記,餘時是散步、會客和休息。既不吃力,又做了事,養了病,一舉而三得焉。六個月後,如果身體進步,打算再加點工作時間。
歐羅二兄叫我四月十日以前交一稿,算起來,是一定來不及了,因爲今天三月二十九日了。我寫短篇的時間太少。桌上已經準備了一篇萬餘字的長篇小說材料《第七次入營》,近天才開始寫,但什麼時候寫得起,還不能預定。我相信第二期也來不及了。第三期或第四期比較靠得住一點。再短的千把兩千字,第二三期或者來一兩篇,但也決不能預告上去。因病這東西活像日本兵,它再向我“猛攻”一下,我便只能“保存實力”,退後休息幾天。等它停止進攻了,再來打一下“遊擊”。一方面還要“養精蓄銳,準備反攻”。
此外,我還要請你設法替我向朋友們募捐一個表,舊的,賤價的都可以,只要靈準。由郵局用小包裹或當樣品掛號寄來。我原有的一架鬧鐘,已“年老力衰”了,常常怠工,既使一天鼓勵它七八次,它也不願意多走一步。我工作和散步,常常要跑到四分之一里路以外的福音堂去看鐘,這對我的病和工作是太不便了。
關於接濟的話,也希望能夠源源而來,上面說過,養肺病和寫百萬字的長篇,都是持久的、艱苦的戰鬥,不爭取“外援”,沒有犀利的“軍火接濟”,是絕對不能獲得最後勝利的。也就是說:多有幾鬥米,不至“早晨”“看空桶”,我的工作和鬥爭的勇氣,就要大得多。……
(原載1939年4月《力報半月刊》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