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代,我是一個小官吏家中的獨生嬌子。在爸媽的溺愛之下,我差不多完全與現實社會脫離了關係。我不知道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不知道這世界有多大;我更不知道除了我的爸媽之外,世界上還有着許多許多我所不認識的人,還有着許多許多我所不曾看到的鬼怪。
六歲就進了小學。在落雨不去上學,發風不去上學,出大太陽又怕曬了皮膚的條件之下,一年又一年地我終於混得了一張小學畢業的文憑。
進中學已經十二歲了。這是我最值得紀念的,開始和我的爸媽離開的一日。中學校離我的故鄉約二百里路程,使我不得不在校中住宿。爲了孤獨,爲了舍不下慈愛的爸媽,我在學校宿舍裏躺着哭了四五個整天。後來,是訓育先生撫慰了我一陣,同學們像帶小弟弟似的帶着我到處去玩耍,告訴我許多看書和遊戲的方法,我才漸漸地活潑起來。我纔開始領略到了學校生活中的樂趣。
中學校,是有着作文課的。我還記得,第一次先生在黑板上寫下的作文題目是叫做“我的志願”。
接着,先生便在講臺上,對着我們手舞腳蹈地解釋了一番。
“……你還是歡喜做文學家呢?科學家呢?哲學家呢?教育家呢?……你只管毫無顧忌地寫出來。……”
當時我所寫的是什麼呢?現在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不過,從那一次作文課以後,卻使我對於將來的“志願問題”一點上,引起了非常濃厚的興趣。
“我到底應該做一個什麼人物呢?將來……”
每當夜晚下了自修課,獨自兒偎在被窩裏面的時候,小小的心靈中,總忍不住常常要這樣地想。
“爸爸是做官兒的人,我也應該做官兒吧!不過,我的官兒應當比爸爸的做得更大,我起碼得像袁世凱一樣,把像在洋錢上鑄起來……
“王漢泉跑得那樣快,全學校的人都稱讚他,做體育家真出風頭……
“牛頓發明了那許多東西,牛頓真了不得,我還是做牛頓吧!……
“哥倫布多偉大啊!他發現了一個美洲……
“李太白的詩真好,我非學李太白……”
於是乎,我便在夢裏常常和這許多人做起往來來。有時候,我夢見坐在一個戲臺上,洋錢上的袁世凱跪在我的下面向我叩着頭。有時候,我夢見和一個怪頭怪腦的傢伙,坐在一個小洋船上,向大海里找尋新世界。有時候,我夢見做了詩人,喝了七八十斤老酒,醉倒在省長公署的大門前。有時候,……
這樣整天整夜像做夢般的,我過了兩年最幸福的中學生生活。
不料一九二六年的春天,時代的洪流,把我的封建的,古舊的故鄉,激盪得洗滌得成了一個畸形的簇新的世界。我的一位頂小的叔叔,便在這一個簇新世界的洪流激盪裏,做了一個主要的人。爸爸也便沒有再做小官兒了,就在叔叔的不住的恫嚇和“引導”之下,跟着捲入了這一個新的時代的潮流;痛苦地,茫然地跟着一些年輕人幹着和他自己本來志願完全相違反的事。
“孩子是不應該讀死書的,你要看清這是什麼時代!”
這樣叔叔便積極地向我進攻起來。爸爸沒有辦法,非常不情願地,把我從“讀死書”的中學校裏叫了出來,送進到一個離故鄉千餘里的,另外的,數着“一,二,三,開步走!”的學校裏面去。
“唉!真變了啊!犧牲了我自己的老邁的前程還不上算,還要我犧牲我的年幼的孩子!……”
爸爸在送我上船,去進那個數“一,二,三,”的學校的時候,老淚縱橫地望着我哭了起來。
我的那顆小小的心房,第一次感受着了沉重的壓迫!
第二年(一九二七)的五月,我正在數“一,二,三,”數得蠻高興的時候,突然,從那故鄉的遼遠的天空中,飛來了一個驚人的噩耗:———
整個的簇新的世界塌臺了!叔叔們逃走了!爸爸和一個年輕的姊姊,爲了叔叔們的關係失掉了自由!……
我急急忙忙地奔了回去。沿途只有三四天功夫,慢了,我終於撲了一個空……
爸爸!姊姊!……
天啊!我像一個剛剛學飛的雛雁,被人家從半天空中擊落了下來!我的那小小的心兒,已經被擊成粉碎了!我說不出來一句話。我望着媽,哭!媽望着我,哭!媽,五十五歲;我呢,一個才十五歲的孩子。
“怎麼辦呢,媽?”
“去!孩子!你是一個有志氣的人,不要忘記了你的爸,不要忘記了你的苦命的媽!去!到那些不吃人的地方去!”
“是的,媽!我去!你老人家放心,我有志氣,你看,媽!我是定可以替爸、姊出氣的!報,我得報,報仇的!……媽!你放心!……”
沒有錢,什麼都沒有了,我還記得,當我悄悄地離開我的血肉未寒的爸爸的時候,媽只給我六十四個銅子。我毫無畏懼地,只提了一個小籃子,幾本舊小說,詩,文和兩套黑布褲褂,獨自兒跑出了家門。
“到底到什麼地方去呢?”我躲在一個小輪船的煤屑堆裏是這樣地想。
天,天是空的;水,水遼遠得使人望不到它的涯際;故鄉,故鄉滿地的血肉;自己,自己粉碎似的心靈!……
於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一線光明存在的地方,我到處都闖!……
我想學劍仙,俠客,白光一道,我就殺掉了我的仇人,我便毀平了這吃人的世界!但是,我始終沒有找到師父。雖然我的小籃子裏也有過許多劍俠的小說書。我也曾下過決心,當過乞丐,獨自兒跑過深山古廟,拜訪過許多尼姑,和尚,賣膏藥和走江湖的人……但是,一年,兩年,苦頭吃下來千千萬萬。劍仙,俠客,天外的浮雲,……一個賣烏龜卦的老頭子告訴我:“孩子,去吧!你哪裏有仙骨啊!……”
我憤恨地將幾部武俠小說撕得粉碎!
“還是到軍隊裏去吧,”我想。只要做了官,帶上了幾千幾萬的兵,要殺幾個小小的仇人,那是如何容易的事情啊!還是,還是死心塌地地到軍隊中去吧!挨着皮鞭子,吃着耳光,太陽火樣地曬在我的身上,風雪像利刃似的刺痛着我的皮膚;沙子摻着發臭的穀殼塞在我的肚皮裏;痛心地忍住着血一般的眼淚,躲在步哨線的月光下面拼死命地讀着《三國演義》《水滸》一類的書,學習着爲官爲將的方法。……但是,結果,我衝鋒陷陣地拼死拼活幹了兩年,好容易地晉升了一級,由一等兵一變而爲上等兵了。我憤恨得幾乎發起瘋來。在一個遍地冰霜的夜晚,我拖着我那帶了三四次花的腿子,悄悄地又逃出了這一個陷人的火坑。
“我又到什麼地方去呢?”
彷徨,渾身的創痛,無路可走!……
爲了報仇,我又繼續地做過許多許多的夢。然而,那只是夢,那只是暫時地欺騙着自家靈魂的夢。
我飢餓,寒冷!白天,白天的六月的太陽;夜晚,夜晚檐下的,樹林中的風雪!……
一切人類的白眼,一切人類的憎惡!……痛苦像毒蛇似的,永遠地噬齧着我的心,……
於是,我完全明白了:世界上沒有不吃人的地方,沒有可以容許痛苦的人們生存的一個角落!除非是,除非是……
我完全明白了:劍仙,俠客,發財,升官,俠義的報仇,……永遠走不通的死路!……
我從大都市流到小都市,由小都市流到農村。我又由破碎的農村中,流到了這繁華的上海。
年齡漸漸地大了,痛苦一天甚似一天地深刻在我的心中。我不能再亂衝亂闖了……我要埋着頭,鄭重地幹着我所應當乾的事業。……
就在這埋頭的時候,我仍舊是找不到絲毫的安慰的。於是,我便由傳統的舊詩,舊文,舊小說,鴛鴦蝴蝶派的東西,一直讀到文學研究會,創造社,太陽社,以及新近由世界各國翻譯過來的文學作品……
那僅僅只是短短的三四年功夫,便使我對於文學發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
一方面呢,我是欲找尋着安慰;我不惜用心用意地去讀,用心用意地去想,去理會;我像要從這裏面找出一些什麼東西出來,這東西,是要能夠彌補我的過去的破碎的靈魂的。一方面呢,那是鬱積在我的心中的千萬層,千萬層隱痛的因子,像爆裂了的火山似的,緊緊地把我的破碎的心靈壓迫着,包圍着,燃燒着,使我半些兒都透不過氣來……
於是,我沒有辦法,一邊讀,一邊勉強地提起筆來也學着想寫一點東西。這東西,我深深地知道,是不能算爲藝術品的,因爲,我既毫無文學的修養,又不知道運用藝術的手法。我只是老老實實地想把我的渾身的創痛,和所見到的人類的不平,逐一地描畫出來,想把我內心中的鬱積統統發泄得乾乾淨淨……
我所發表的幾個短篇小說和一些散文,便都是這樣,沒有技巧,沒有修辭,沒有合拍的藝術的手法,只不過是一些客觀的,現實社會中不平的事實的堆積而已。然而,我畢竟是忍不住的了!因爲我的對於客觀現實的憤怒的火焰,已經快要把我的整個的靈魂燃燒殆斃了!
現在呢,我一方面還是要儘量地學習,儘量地讀,儘量地聽信我的朋友和前輩作家們的指導與批評。一方面呢,我還要更細心地,更進一步地,去刻劃着這不平的人世,刻劃着我自家的遍體的創痕!……一直到,一直到人類永遠沒有了不平!我自家內心的鬱積,也統統憤發得乾乾淨淨了之後……
這樣,我便與文學發生了異常密切的關係。
(原載1934年7月《文學》一週年紀念特刊——《我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