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沒有將來信給我的母親和女人看,因爲她們都還在病中。而且,我知道:水災裏得到這樣病症,是決然不可救治的。
我將我的心兒偷偷地吊起來了!我揹着母親和女人,到處奔走,到處尋錢。有時,便獨自兒躲到什麼地方,朝着故鄉的黯淡的天空,靜靜地,長時間地沉默着!我慢慢地,從那些飛動的,浮雲的絮片裏,幻出了我們的那一片汪洋的村落,屋宇,田園。我看見整千整萬的災民,將葉片似的肚皮,挺在堅硬的山石上!我看見畜生們無遠近地飄流着!我看見女人和孩子們的號哭!我看見老弱的,經不起磨折的人們,自動的,偷偷地向水裏邊爬——滾!……
我到處找尋我的心愛的兒子,然而,我看不見。他是死了呢?還是仍舊混在那些病着的,垃圾堆似的,憔悴的人羣一起呢?我開始埋怨起我的眼睛來。我使力地將它睜着!睜着!我用手巾將它擦着!終於,我什麼都看不出:烏雲四合,雷電交加,一個巨大的,山一般的黑點,直向我的頭上壓來!
我的意識一恢復,我就更加明白:我的孩子是無論如何不會有救的!他也和其他的災民一樣,將葉片似的肚皮挺在堅硬的山石上,哭叫着他的殘酷的媽媽和狠心的爸爸!
我深深地悔恨:我太不應該僅僅因了生活的艱困,而輕易地,狠心地將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故鄉的。現在如何了呢?如何了呢?……啊啊!我怎樣才能夠消除我的深心的譴責呢?
也許還有轉機的吧!趕快寄錢吧!我的心裏自寬自慰地想着。我極力地裝出了安閒鎮靜的態度來,我一點都不讓我的母親和女人知道。
一天的下午,我因爲要出去看一個朋友,離家了約莫三四個鐘頭,回來已經天晚了。但我一進門——就聽見一陣銳聲的,傷痛的嚎哭,由我的耳裏一直刺入到心肝!我打了一個踉蹌,在門邊站住了。我知道,這已經發生了如何不幸的事故!我的身子抖戰着,幾乎縮成了一團!
我的母親,從房裏突然地撲了出來,扭着我的衣服!六十三歲的老人,就像喝醉了酒的一般,哭啞她的聲音了!她罵我是狠心的禽獸,只顧自己的生活,而不知愛惜兒女!甚至連孩子的病信都不早些告訴她。我的女人匍匐在地上,手中抱着孩子的照片,口裏噴出了黑色的血污!我的別的一個,已經有了三歲的女孩,爲了駭怕這突如其來的變亂,也跟着哇哇地哭鬧起來了!
我的眼睛朦朧着,昏亂着!我的呼吸緊促着!我的熱淚像脫了串的珠子似的滾將下來!我並不顧她們的哭鬧,就伸手到臺子上去抓那封溼透了淚珠和血滴的凶信:
“……沒有錢醫治,死了……很可憐的,是陰曆七月二十七日的早晨!……這裏的孩子死得很多!……大人們也一樣!……這裏的人都過着鬼的生活,一天一天地都走上死亡的路道了!……”
眼睛只一黑,以後的字句便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夜深時,當她們的哭聲都比較緩和了的時候,我便極力地忍痛着,低聲地安慰着我的女人:
“還有什麼好哭的呢?像我們這樣的人,生在這樣的世界,原就不應該有孩子的!有了就有了,死了就死了!哭有什麼裨益呢?孩子跟着我們還不是活的受罪嗎?我們的故鄉不是連大人們都整千整萬的死嗎?飢寒,瘟疫!……你看:你才咳出來的這許多血和痰!……”
我的女人朝着我,咬了一咬她那烏白色的嘴脣,睜着通紅的眼;絕望地,幽幽地說:
“爲什麼呢?我們爲什麼要遭這樣的苦難呢?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故鄉!……”
(原載1935年10月《申報》副刊《自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