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来去当然是不能十分固定的,遇有房客退出,她的租税仍然是要照缴的,于是又增加了她的一种愁虑。记者搬入居住的时候,她再三郑重地说,如果住得久,她要把沙发修好,要换过一个钟,我听了也不在意;第二天偶然移动那张老态龙钟的唯一的长形大沙发,才知道不仅弹簧七上八下,而且实际仅剩下三只脚,有一只脚是用着几块砖头垫着的,至于那个钟,一天到晚永远指着九点半!地上铺着的绒地毯也患着秃头或瘌痢头的毛病。她三番四次地问我住得怎样,提心吊胆怕我搬家,我原是只住几个月,便马马虎虎,叫她放心。至今那张老资格的沙发还是三只脚,那个钟还是一天到晚九点半!她往往忙不过来,索性把我的房间打扫整理暂时取消,我一天到晚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工夫顾问,也不忍多所顾问。有一次有一位中国朋友来访我,刚巧我不在家,她对这位朋友把我称赞得好得异乎寻常,说她的屋子从来没有租给过中国人,这是第一次,现在才知道中国人这样的。后来这位朋友很惊奇地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笑说没有别的,就只马虎得好!这几天有一个房客退租了,她便着了慌,屡次问我有没有朋友可以介绍。(这位老太婆怪顽固,不肯租给妇女,说不愿男女混杂,并说向来不许有“女朋友”来过夜。)在资本主义发达特甚的社会里,最注重的是金钱关系,一分价钱一分货,感情是降到了零度,没得可说的。
我曾问她为什么不和女儿同住,免得这样孤寂劳苦,她说如果她有钱,尽可和女儿同住,一切关于她的费用,可由她照付,如今穷得要依靠女婿生活,徒然破坏女儿夫妇间的快乐,所以不愿。在现社会里,金钱往往成为真正情义的障碍物。
附近有个女孩子,十四岁,她的父亲是在煤炭业里做伙计的,平日到义务学校就学,每遇星期六及星期日便来帮这老太婆扫抹楼梯及做其他杂务,所得的酬报是吃一顿饭,取得一两个先令。人虽长得好像中国十六七岁的女子那样大,但因贫困的结果,面色黄而苍白,形容枯槁,衣服单薄而破旧。她每次见到记者,便很客气地道早安,我每看到她那样的可怜状态,未尝不暗叹这也是所谓“大英帝国”的一个国民!
当然,记者并不是说这一家“华美窗帷的后面”情形便足以概括一般的情况,不过在社会里的这一类的苦况,很足以引起特殊的注意,尤其是在经济恐慌和失业问题闹得一天紧张一天以后。由此又令我联想到另一件事。前天我在伦敦的一个中国菜馆里请一位朋友同吃晚饭,谈得颇晚,客人渐稀,不久有一个妙龄英国女子进来,坐在另一桌上,金发碧眼,笑面迎人,沉静而端庄,装束也颇朴素而淡雅;从表面看去,似乎无从疑心她不是“良家妇女”,但这位朋友却知道她的身世凄凉,因受经济压迫而不得不以“皮肉”做“生产工具”。我为好奇心所动,就请认识她的这位朋友把她请过来,请她同吃一顿饭,乘便详询她的身世,才知道她的父亲也是参加世界大战而送命的,母亲再嫁,她自己入中学二年后,便因经济关系而离校自食其力,在一个药房里的药剂师处当助手,做了两年,对此业颇具经验,但后来因受不景气的影响,便失业了;忍了许多时候的苦,才在一个商店里找到一个包裹货品的职务,小心谨慎地干着,不久又因经济恐慌而被裁,于是便加入失业队伍里面去了。多方设法,无路可走,除求死外,只得干不愿干的事情。她此时虽在干不愿干的事情,但因青春美貌还能动人,所以对“男朋友”还能作严格的选择。我说,青春易逝,美貌不留,不可不作将来打算,不择人而嫁,便须极力寻业。她说,嫁人不能随便在街上拉一个,很不容易,寻业已想尽方法,无可如何,并说比她更苦的女子还多着哩,有不少女子终夜在街上立着候人,直到天亮无所获而垂头丧气,甚至涕泪交流的,所在多有。据记者所见,她的话并非虚伪的。平日我夜里十点后总不出外,最近因参观几个大规模的报馆,往往深夜始归,那样迟的时候,公共汽车及地道车都没有了,零租汽车又贵得厉害,只得跑腿,上月三十日夜里参观泰晤士报馆(The Times),走过日间很闹热的大街叫做“Charing Cross”的时候,已在夜里两点钟后,果见两旁行人道上,每隔几家店门便有女子直立着等候什么似的,因怕警察干涉,仅敢对你做媚眼,或轻声低语,这类“站班小姐”大概都比较的年大而貌不扬,找不到“男朋友”,只有“站班”的资格了!
1933年11月8日晚,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