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炳麟氏的书斋里,不知因了什么趣味,有一个剥制的大鳄鱼爬着也似的悬在壁上。那满了书籍的书斋,冷得真是所谓彻骨,四围都是砖壁,既无毡毯也无火炉。坐的不用说是那没有垫褥的四方的紫檀椅子。并且那时我所着的还是薄的哔叽的洋服。坐在那样的书斋里而不受感冒,至今想起,还以为是奇迹呢。
章太炎先生于鼠色的长袍上面穿着厚毛的黑色马褂,当然不冷,并且他所坐的是铺了皮褥的藤椅子。我因了他的雄辩,连烟也忘记抽了,一面对于他那温暖地悠然伸了足的样子,又觉得健羡不置。
据风闻,章炳麟氏曾以王者之师自任,曾选黎元洪为弟子。实际上,他书案旁壁间,在那剥制的大鳄鱼下就挂着“东南朴学,章太炎先生,元洪”的横幅。可是,不客气地说,他的相貌,实不漂亮,皮肤差不多是黄色的,须髯稀少得可怜,那突兀峥嵘的额,看去几乎像生了瘤。只有那丝一般的细眼——在上品的无边眼镜背后,常是冷然微笑着的那细眼,确有些与众不同。为了这眼,袁世凯要把先生拘在囹圄里,同时又为了这眼,袁世凯虽曾把先生监禁,却终于未能加以杀害。
章氏的话题,彻头彻尾,是以现代中国为中心的政治及社会的问题。我是除了“不要”“等一等”等类向车夫说的熟语以外,什么中国语都听不懂的,替我尽通译之劳的是《上海周报》主笔西本省三君。
“现代的中国,不幸在政治上已经堕落。不正的公行,或比清末还要更甚。至于学问艺术方面,尤为沉滞。但中国的国民,向不趋极端的,既有了这特性,所以要使中国赤化殊不可能。不用说,一部分学生正欢迎着劳农主义,可是学生并非即是国民,他们虽一时赤化,不久就会抛弃其主张罢。因为国民性——爱中庸的国民性,究比一时的感情要强。”
章炳麟氏振动着那长爪甲的手,滔滔地发他独特的议论,我只是寒冷。
“那么,要复兴中国,应采什么手段呢?这问题的解决法,具体的虽不能说,但断不能凭几上的学说产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古人早已道破。不从一种主张演绎,从无数的事实加以归纳——这叫做识时务。知了时务以后,再定计划,——所谓因时制宜者,结果无非此意而已。……”
我倾着耳时时去看那挂在壁上的鳄鱼。终于与中国问题没交涉地想起这样的事来——那鳄鱼是必曾知道睡莲的香味,太阳光和暖水的。这样说来,我现在的寒冷,要算那鳄鱼最能知道的了。鳄鱼啊剥制了的你,是幸福的。请悯怜我,悯怜这样活着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