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巷子转弯,就见曾闻其名的湖心亭。名叫湖心亭,似乎是好地方,其实只是极破坏荒废的茶馆。亭外的池中,浮着绿色的垢浊,几乎看不见水的颜色。池的周围,用石叠着奇怪的栏杆,我们刚走近这里,有一个着了浅葱色布服,拖着长辫子的长长的中国人悠然在池中小便。什么陈树藩将竖叛旗,什么白话诗的流行快已过时,什么日英同盟正在续缔,诸如此类的事情,在那人一定是全不成问题的。至少,在那人的态度及脸色上,有着可叫人作如此推想的长闲。阴昙的天色中,矗立在近旁的中国风的亭子,湛着病的绿色的池,向这池斜注着隆隆的一条的小便——这不只是一幅可爱的忧郁的风景画,同时又是我们这老大国的辛辣可怕的象征。我把这中国人的样子注视了好一会……
再走些过去,坐着一个盲目的老乞丐——原来,乞丐是浪漫的。浪漫主义是什么?原是议论很麻烦的问题。可是至少其中的一个特色,似乎总是憧憬着某种不可知的东西,如什么中世纪咧,幽灵咧,梦咧,女人的秘义咧之类的东西的。依这说来,乞丐比银行员来得浪漫的,是当然的事了。至于中国的乞丐,那更不是寻常普通的所谓不可知。有的困在雨打的路上,有的披着破新闻纸,有的嗒嗒地舐着那腐烂得像石榴似的膝头——要之,浪漫得几乎可使人为之恐缩。读中国小说的时候,名士或神仙扮作乞丐的故事很多,那就是从中国的乞丐自然发达的浪漫主义了。日本的乞丐没有中国乞丐那样的超自然性与不净性,所以也没有中国那样的故事。……这盲目的老乞丐的样子,俨然好似赤脚仙人或铁拐李的化身。前面阶石上还用粉笔写叙着他悲惨的生平,字也似乎比我的好些,我想,必定另外有人替这样的乞丐作代书的。
通过了骨董街,到了一所大庙宇。这是在明信片上也曾见到过的城隍庙。庙内有许多参拜者拥挤地叩着头,上香的,烧纸钱的,其多至于在我想象之上。大约烟薰得太重了的缘故罢,梁上的匾额以及柱上的对联,都奇怪地带着油煤,或者庙中不染油煤的只是上面错落吊着的金色及银色的纸钱与那螺旋状的盘香,也未可知。只这一点,已和方才的乞丐一样,尽足令我想起以前曾读过的中国小说。至于看到左右排着的判官似的神像以及正面端坐着的城隍像,觉得和在什么《聊斋志异》《新齐谐》等书插图中所见过的完全无二。……在富于鬼狐之谈的中国小说里,自城隍起以至手下的判官鬼隶,都不甚空闲。怎么城隍替在庑下过夜的书生开了好运,怎么判官把村中著名的窃贼吓死——这样说来,似乎都是好事,但也有只要用狗肉供他,就连恶人也肯帮助的贼城隍,所以因糟蹋了人妻的缘故,被折了手或斩了头,把耻辱曝露的判官或鬼隶也颇不少。
以前在书中读到这些时,似乎总有些不能承认,……现在亲眼看见了城隍庙,觉得中国小说虽出于荒唐无稽,但其想象的因缘,一一可以点了头叫“原来如此”的。像那赤面的判官,难保他不作恶少的行径,像那美髯的城隍,也似乎会带了这全体侍卫,在夜空中升腾的。
……到庙前去游各种摊肆。鞋袜、玩具、甘蔗、贝扣、手巾、花生——此外还有许多不干不净的食物。人们的聚集,和日本的“缘日”相似。那面走着穿漂亮的洋服缀着紫水晶的领结定针的中国的时髦人,这面走着戴着银项圈的小脚三寸的旧式妇人。金瓶梅中的陈敬济,品花宝鉴中的奚十一——在这许多的人里面,这类的豪杰似乎也有着,但是什么杜甫,什么岳飞,什么王阳明,什么诸葛亮,却似乎一个都找不出。换句话说,现在的所谓中国,已不是从前诗文中的中国,是在猥亵残酷贪欲的小说中所现着的中国了。那醉心于什么窑器的小亭,睡莲,以及刺绣花鸟的浅薄的欺诈的东方主义,在西洋也早已驱除净尽,日本也该把那除了文章轨范、唐诗选之外不复知有中国的汉学趣味,随便消灭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