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第一二幕二三年后(民国二十二三年)春天。
地点 刘园镇某纱厂附近。
人物 赵秃子 王老虎 玉姑 陈先生 女工二人(甲乙)
设景 镇郊池塘畔,左里侧一排芦苇,垂柳数株,间有一二桃李,红绿相参,春色甚浓。右里侧有小路,直通左外侧出入口。
〔开幕:赵秃子正大声争吵,王老虎(时已升为排长)斜依桃树,皱眉作沉思状,亦甚焦急。
赵秃子 说话呀,我的王排长!王老虎!王大爷!(见虎不理,又继续下去)现在人家那三方面都已经接好了头,就只差我们这一方面,你老人家的一句话了!干,不干,总得开口呀!(跺脚)
王老虎 别急,急个鸟!你得让咱用用脑筋啊!(躲避地向外移了几步)
赵秃子 我不急?人家保护队可紧来催我呢?
王老虎 他再催你,你就说王老虎还没拿定主意。
赵秃子 可是,你这主意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定呢?
王老虎 咱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咱得用脑筋!
赵秃子 (轻蔑地)你那脑筋,依我看不用也罢!要是等它给了你主意的时候,恐怕洋财早已经教别人发去了!(隐到路旁)
王老虎 那,咱就不发呗!
赵秃子 看看!我猜到你又是这句话。好几次发财的机会,都教你这坏脾气耽误了!真不懂。难道你想就这样当一辈子穷兵?
王老虎 不过,上边教咱们来维持地面,可没教咱们来抢纱厂!咱们要是跟保护队一样干的话,这不是明明违抗命令吗?
赵秃子 违抗命令?(冷笑)嘻嘻!我说王老虎怎么这样快地就升了排长呢,敢情是这个马屁拍响了,拍出来的排长。
王老虎 (大怒)放你妈的屁,(脱下上衣,露出满身疤痕,指给赵看)老子这个排长是枪子儿换来的,你不是不知道,你他妈的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举拳欲揍)
赵秃子 (急后退,须臾,忽又立正,一变而严肃地)报告排长,赵明昆错啦!
王老虎 (气稍平)你错啦,该揍不该揍?
赵秃子 (故意将胸部挺起)报告排长,该揍!
王老虎 (反而软了)好!记下你二十军棍,回头等事办完,再揍!(整装,仍倚树旁)
赵秃子 只要你答应,肯带着弟兄们去发洋财,你就是揍我八十军棍,也愿意!
王老虎 这个,咱还是得用脑筋!
赵秃子 啧!又用脑筋!
王老虎 当然!这不是小事!
赵秃子 谁说这事小来着?四方面的人合起来才有三百多枝枪,用三百多枝枪干一个一千多工人的纱厂,也多少费点事!
王老虎 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干吗还不让咱用脑筋!
赵秃子 你用脑筋,我头疼!你揍我,我不怕,我就怕你用脑筋!
王老虎 那,不用脑筋,依你怎么办?
赵秃子 (喜)依我呀,你尽管跟着干得啦!反正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决定的是今晚十二点动手:孙排长的人把住东寨门,防御城里的中央军开救兵来;保护队的人,同我们就打进纱厂,抢他妈的钱柜子!
王老虎 咱们知道人家的钱柜子在哪儿放着呢?
赵秃子 有纱厂里的人作眼线呀!他们恨极了厂长,所以愿意给咱们当内应。当然罗!他们的目的在分赃。我已经答应了,事成以后,分给他们一成作报酬,其余的我们四方面分。
王老虎 (有点心动)干,晚上十二点就动手。
赵秃子 对!
王老虎 要是不干呢?
赵秃子 (威吓)不干吗?不干,大概到不了十二点,就有人要你的脑袋!
王老虎 (惊)什么?要咱的脑袋?要王老虎的脑袋?谁说的?(凑上去,大有势不两立的样子)
赵秃子 (恐慌之至)这,这,嘻嘻!是我说着玩儿的,没人敢!没人敢!
王老虎 (愤愤地推开他)哼!打量着也没人敢向老虎头上来抓痒!
赵秃子 (又乘机恭维)可不是!大炮弹还吓唬不住你咧!
王老虎 (很得意)这是你亲眼看见的!咱哪一次作战装过孙子?
赵秃子 (激他)这可不全对!
王老虎 怎么?
赵秃子 我就亲眼看见你有一次,还没打就先泄气!
王老虎 (急)哪一次?说!
赵秃子 就这一次!不是吗?前怕狼后怕虎的,想干又不敢干!
王老虎 这可不叫“孬”!
赵秃子 叫什么?
王老虎 (郑重地)怕——坏——良——心!
赵秃子 (讥笑)哈哈!良心?你开口良心,闭口良心!请问:你有良心,替上头拼了几十次命,除了换来一身伤以外,还给了你什么?(顿)噢!不错,升了你个排长,每月挣二十五块大洋的“排长”!可是,我的排长老爷!再请问:你寄过多少钱回去孝敬你的老娘啦?你自己吃的什么?住的什么?穿的什么?到如今,混上个媳妇没有?(见虎不能答,甚得意)良心!良心!算个鸟!瞧瞧那些升大官、发大财的人们,每天吃的是外国大菜,穿的是西装洋服,住的是高楼大厦,搂着七八十来个姨太太睡觉!他妈的,你说哪一个有良心?别的不讲,单讲孙排长吧,人家官虽没有升上去,钱可弄的不少哇!上个月,我就亲眼看见他给他老娘打回家一副银镯子,外加五十块大洋。成天价住在小公馆里玩女人,千方百计地摆弄着吃。到时候部下就把钱送上门来,他舒服,部下也快乐!可你呢,跟我们一样啃窝窝头,喝小米粥。弟兄们偶尔摸一只鸡,偷偷萝卜的,你就吹胡子瞪眼睛!你自己吃苦,教弟兄们陪着你受罪,这,又是何必呢?
王老虎 (怪感伤)这叫没法子呀!何尝不想弄个钱孝敬娘呢?可是,一瞧见老百姓那种可怜相,咱就下不去手了!
赵秃子 哟!没想到你老虎肚里还生了个菩萨心呢!既然如此,我看你赶快卷铺盖回家的好,当兵是杀人放火的玩意儿,可不是什么积德行善的事!
王老虎 (被激恼了)他奶奶的,你今天是怎啦?说话尽带刺儿,不会好好地谈谈吗?老挖苦咱,咱可受不了!(蹲下去)
赵秃子 我哪敢挖苦你呀!这完全是为你打算!再说,你王老虎阔了,赵秃子也沾沾光!
王老虎 他说咱们准能弄到钱吗?
赵秃子 不但准能弄到,而且知道准能弄多少!
王老虎 多少?
赵秃子 我已经打听明白了,现在就有十八万!
王老虎 (吃惊)十——八——万?
赵秃子 十八万,三家分,一家六万,每家提出一成给作眼线的工人,咱们可以净落五万!这五万里面,提出三成分给弟兄们,剩下全是你王老虎的。你想想看,你再当十年二十年排长,能不能就挣上两万块钱?
王老虎 (傻笑)嘻嘻!咱有了两万块钱,咱娘可就享福了!
赵秃子 当然罗!有了钱,不但孝顺儿子作了,而且连老婆也弄上了!
王老虎 (忽然又想到什么,自语地)糟!糟!这可难办了!
赵秃子 (为之一愣)什么?什么?
王老虎 这两万块钱,咱可怎么弄它走呢?
赵秃子 (笑)傻家伙!那是钞票!这会儿谁还有成堆的现洋给你呢?
王老虎 (快活)好!好!咱准这么干了!
赵秃子 (亦高兴)那么,我就赶快去通知他们,说你已经同意了!
王老虎 呃!快去!咱回营房等你!
赵秃子 是!(敬礼,刚走到芦苇处)
王老虎 喂!回来,咱还有话嘱咐你。
赵秃子 (转回来)说吧!
王老虎 (板起面,严厉地)告诉他们,抢工厂行,可不准动老百姓的一草一木!听明白了没有?
赵秃子 (稍迟疑)听明白了!
王老虎 好!要是有人违犯了这个命令,对不起,咱老虎枪下可不留情!
赵秃子 (欲言又止)是!(忽手指虎背后)有人来了,我要走啦!(下)
王老虎 (扭头看一眼)快去!(然后恢复镇静,折了根柳条,边抽着边唱着)“家有千顷住高楼,不如当兵在外头。”
玉姑 (短衣长裤,赤脚裸臂,挎小竹篮,自右里侧小路上)
王老虎 (瞧见来者是个女人,遂改唱小调)“一更儿天咧,明月上楼台;情哥呀,等也等不来!”
玉姑 (向虎眨了一眼,厌恶地垂首走向芦苇深处)
王老虎 (接着唱)“二更儿天咧!……”(唱着唱着,猝然迎上去,故意从玉身旁擦过,挤落篮内所盛肥皂搓板等物)嗳哟!对不起,这位大姐!
玉姑 (怒掷篮于地)王老虎,你要干什么?
王老虎 (听见叫自己名字,为之一愣,定睛一看)唔,玉姑呀?咱当是谁呢?原来是你,真瞎眼!
玉姑 (逼近他责问)别管是谁吧,我问你,干吗欺负人!
王老虎 (连忙退后,又羞又愧)这,这,这没意思,好玩儿!当兵的见了姑娘们,总禁不住毛手毛脚的。
玉姑 (冲过去啐了一口)呸!不害臊!
王老虎 (急避于右外侧之树后)你看!你看!两三年没见,你还是这么大脾气!
玉姑 我脾气大,你见我欺负谁来着?你如今穿上了一身老虎皮,就以为没人敢惹你了,打算随便为非作歹,告诉你,别人怕你,我玉姑可不怕你!
王老虎 得啦!玉姑,咱认错了,咱给你赔个礼行不行?
玉姑 (态度稍温和)谁稀罕你赔礼!我要在这里洗衣服,你快给我走开!(说着回身提篮走向芦苇中)
王老虎 (搭讪地)嘻嘻!咱,咱想跟你打听点事!
玉姑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去向别人打听好了!(走,预备洗衣)
王老虎 (颇为懊丧,趋前恳求地)你看,好歹咱们也是乡亲,别这么横呀!咱那年虽然没有帮上你的忙,可为你受罪不小咧!
玉姑 (回忆)噢!不错,那年,在张庄车站你没搭上车。
王老虎 搭上车,咱就不会吃这碗饭了!
玉姑 那么,你就当了兵?
王老虎 顺顺当当地当上了兵还不坏呢!咱是叫人家用枪顶着胸口给硬拉去的!(蹲到玉姑身旁)
玉姑 (扭转头,意味深长地)噢——!现在可不坏了,当了官!
王老虎 咱别再提这个了,玉姑!我来问你,这几年回过家没有?
玉姑 (又转过身去工作)回去过两趟。
王老虎 见着咱娘没有?
玉姑 你还记得起有个娘?
王老虎 嗨!咱一天也没忘过娘!这几年老想“挂号”(请假的意思)回去看看她老人家吧,可,不是开差;就是打仗,一点工夫没有,碰巧有了工夫呢,腰里又没有钱;打封空信给她吧,怪没脸的,真她妈的快愁死咱啦!今儿见了你,真跟见了咱亲人一样,说不出的高兴!玉姑!咱娘还结实吗?
玉姑 哼!还结实哩,快饿死啦!
王老虎 (惊)什么?快饿死啦?铁牛个混蛋呢?
玉姑 铁牛吗?他倒阔了。(干脆搁下活,走到路边谈起来)
王老虎 (跟着她前凑几步)他阔了?干什么来着?
玉姑 跟我哥哥一样,跑了两趟天津,贩“老海”发了点财!
王老虎 既然他发了财,咱娘怎会快饿死了呢!
玉姑 他不孝顺呀,成天只顾跟柳条儿混去呢,心里哪还有你娘?
王老虎 (气得捏紧了拳头)这个混蛋小子,等咱有一天回去了不宰他才怪!
玉姑 宰他倒是替社会除了一个祸害!不过,你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王老虎 (唏嘘)对!咱也是他妈的混蛋!出门二年啦,还没有打过一块钱给她老人家呢!(说着不住地揩眼泪)
玉姑 你呀!我看只要少干点没良心的事,就够了!可是,瞧瞧你近来的行为吧!怎么对得起你娘?对得起老百姓,跟国家?
王老虎 (不服)玉姑,说对不起咱娘,是真的;说对不起老百姓跟国家,咱可不承认!
玉姑 不承认?你以为你们干的那些个混账事,我不知道吗?
王老虎 (惊惧)你知道?
玉姑 我又没聋没瞎,你们的队伍在这刘园镇上,成天价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明抢暗劫!全镇闹得鸡犬不宁,都恨不能活剥了你们,你倒还好意思说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国家!呸!简直是不要脸!(一气背过身去)
王老虎 唔,这个呀!这都是孙排长他们干的,咱可从来没有!(搭讪着跟过去)
玉姑 (冷笑)别往自己脸上尽抹粉啦!刚才还在我面前丢丑呢,亏了你还是个官儿哪!(说着用指头在颊上划了划)
王老虎 正因为我大小是个官,所以每天还给弟兄们演讲,教他们“不贪财,不扰民!爱国家!爱百姓!”不信,你明儿早晨去听听!
玉姑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干吗说了不实行?
王老虎 上头不发饷,兄弟们哪能饿着肚皮维持地面呢,当然少不了要向老百姓借点油盐酱醋的!这咱也没办法!
玉姑 哟!你倒还怪有理呢,上面不发饷,你们去问上头呀!老百姓已经为你们完了粮,纳了税哪!
王老虎 (搔首)他妈的!照这样说,准是那些师长旅长给装在自己的腰包啦!赵秃子的话不错,越是大官,越没良心!
玉姑 谁?赵秃子?
王老虎 是呀!原先也在咱们村上的。这会儿在队伍里当班长,改名字叫赵明昆了,你不认识?
玉姑 (切齿地)哼!有名的混蛋,谁不认识?
王老虎 怎么?他欺负你了?告诉咱!玉姑!他是咱的部下,咱可以揍他!
玉姑 他凭什么欺负我?不过他在镇上的坏名声,我可早就听到了!近来又在我们纱厂穿来穿去的,不知道鬼鬼祟祟想干些什么?
王老虎 (怀有鬼胎,忙掩饰地)没什么,他爱闲遛,八成你们纱厂里有他的朋友!
玉姑 不管怎样,你跟这些人在一道混,总混不出个好来!(走右首摘桃花玩)
王老虎 (若有所悟)谁说不是!可也没有法子呀!
玉姑 嗤!你就不会不在这个队伍里干?
王老虎 咱也这么想过,可是,换个地方,一来,没这里自由;二来,不能马上升排长;三来,嘻嘻!说实话,咱当兵就是为了要发点财,正式军队——
玉姑 (不等他说完,抢先接着)不能任你抢劫!是不是?
王老虎 (自知错误,急改口)不是这个意思,咱是说:正式军队里“外快”少!在这儿碰上运气,弄个三万两万的,老虎皮一脱,回家孝敬娘去,一辈子享不完的清福!
玉姑 (轻蔑地)呸!作你的鬼梦!钱是这么容易弄的?
王老虎 (听她这么一激,忍不住拍了下胸膛)噢!你等着看吧!出不了明儿后儿,咱准得带着两万块钱回家!
玉姑 (惊异)出不了两三天?
王老虎 (逞能地)呃!信不信由你!
玉姑 (试探)上哪儿弄去?
王老虎 (完全忘了事情的重要性)这你先不用问,反正到时候咱准有钱就是!玉姑,咱这一有钱呀,你也别再作工了,跟咱一块儿回家把咱娘接出来,爱上哪儿上哪儿,大伙儿好好享享福去!
玉姑 (怒不可遏,伸手就是两个巴掌)放屁!你什么东西?
王老虎 (完全意外的打击使他恼羞成怒,摸着脸后退几步)玉姑!别以为咱真不敢惹你呀!招急了咱,连纱厂也敢抢,镇长也敢揍!不要说你这个小毛丫头,哼!不跟咱,咱也硬拉了走!
玉姑 (有点怕,但又不肯示弱,于是硬着头皮挺身上去)拉吧!小毛丫头在这儿,看哪个王八羔子敢动我一指头?(两手叉腰屹立虎前)
王老虎 (向芦苇逐步后退,直至无法再退,才软下来)得!得!就算咱放屁!玉姑,饶了咱这一回行不行?
玉姑 (胜利地回到树前)我说呢,天底下竟有人敢要硬“拉”我的伕!
王老虎 (知道待下来没趣,遂掉头欲去)好吧,玉姑!咱走啦,不再惹你生气了!
玉姑 你走,谁还舍不得你!(话虽如此,却故意作出媚态望了他一眼。因为想到了一桩大事)
王老虎 (摸着脸)你真厉害呀!(向右小路走去)
玉姑 (见他真要走,急了,但欲叫他,又难为情开口,犹豫一会,还是鼓起勇气叫了声)王老虎!
王老虎 干吗?(止步回顾)
玉姑 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王老虎 什么话?问吧!(站着不动)
玉姑 你来嘛!这儿说话方便些儿。(指自己所在处)
王老虎 (只好又转身走来)说吧,反正咱没事!
玉姑 你刚才说,要抢纱厂,真的吗?
王老虎 (知道刚才说坏了,忙否认)不,说着玩的!
玉姑 王老虎,咱们可是乡亲哪!
王老虎 不错,咱们是老乡!
玉姑 你刚才问我什么话,我可一句没漏,老老实实都告诉了你!
王老虎 (抬头望天思索)对,你都告诉咱了!
玉姑 那么,为什么我问你一句话,你就不告诉我呢?原来你到底是个没良心的家伙!(佯嗔,扭过脸去)
王老虎 别生气!别生气!真要命,怎么爱生气!
玉姑 (回过脸撒娇地)谁叫你骗人呢?
王老虎 按理呢,这个事,实在不能告诉你,可不告诉你呢,又要生气,骂咱没良心!告诉你吧——
玉姑 (不等他说完,已经明白)放心,我不会再对别人说。我要知道的意思,是自己好有准备,见事儿不妙,先跑开,免得打死在里面,多冤!你过去帮过我的忙,如今再帮我一次忙,也算够交情!不过,你要真是不乐意讲的话,我可也不会求你的!
王老虎 (感动)对!你说得有理!咱告诉你,千万!千万!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
玉姑 人格担保!
王老虎 (走近些,神秘地)还不是咱要抢你们纱厂咧,是保护队!
玉姑 保护队?
王老虎 (低声些)这里的保护队,十个倒有八个是老抢儿出身,现在因旧队长撤差,他们就趁风赶乱地想捞一把,然后叛变!
玉姑 他们要抢,你们也跟着抢?你就不管这地面上怎么样啦?
王老虎 (耸肩)那有啥法儿呢?他们人多,咱们人少!他们抢,咱们看着,不中!咱们开枪打,他们人多,真要命!真愁人!从营房愁到这儿,从早晨愁到晌午,老愁不出个主意来,后来赵秃子一死儿地逼咱,管他呢,心一横,就糊里糊涂答应了,反正下不为例,只干这一回!
玉姑 你打听过这纱厂是谁开的吧?
王老虎 (搔首)这咱可没打听过,你知道是谁开的?
玉姑 (严厉地)是咱们中华民国开的。因为政府要抵制日本棉纱,所以拿钱办这个纱厂。这叫做振兴实业,挽回利权,你们是中国人,你们怎么能够随便破坏中国的实业呢?
王老虎 (不甚懂)玉姑,你的学问可越来越比咱强咧!你的这些话,咱听不甚明白,告诉咱,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玉姑 我们的先生告诉我们的。我们在纱厂除了作工以外,每天还上课,先生把一切大道理讲给我们听,教我们怎样好好地作人,如果我们自己再不要强,对得起谁呢?
王老虎 (佩服)嗯!对!对!难怪你有这肚子好学问啦,要是咱当初也跟你进这纱厂啦,如今,咱们不是一个样了吗?真是,错走了一步路!错走了一步路!(悔恨地大步踱着)
玉姑 还不晚呀!只要你肯回头,马上就有光明大道可走!(边说着边在琢磨着)
王老虎 还有光明大道可走?
玉姑 当然!只看你愿走不愿走罢咧!
王老虎 (想了想)你先说说看,怎么个走法?
玉姑 很简单!只要拿出良心来作,你就能第一,对得起国家!第二,你娘知道了,高兴。第三,作得好的话,不但可以升官,还可以得赏!你好好想想看,倒是走哪条路划算?
王老虎 (屈指默算,甚喜,天真地)当然是你说的这条路划算,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要是真有,咱决定听你的!
玉姑 我还能骗你不成?可是,你说话得算话呀!
王老虎 (拍胸膛)王老虎一辈子不跟人家撒赖,说怎着,就怎着!你放心好了,玉姑!
玉姑 (张望四周,扯过虎来,走到右外侧树后,机警地)老虎,你有一排人?
王老虎 (莫名其妙地随口答应)不错,一排!
玉姑 都有枪?
王老虎 呃!另外还有一架轻机关枪!
玉姑 (兴奋地)那更好!
王老虎 一点也不好,枪是才领来的,还没学会放啦!
玉姑 噢!没关系!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些人都听你的话吗?
王老虎 (自负地)当然都听!谁不听话咱揍谁!
玉姑 要是赵秃子不听呢?
王老虎 赵秃子!(思索)也一个样揍!不过,玉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咱怎的一点也不明白?
玉姑 你别急呀!等一会你就明白了!
王老虎 噢!噢!咱算真佩服了你!简直把咱给装到闷葫芦里去了!
玉姑 (思忖少顷)你有心腹人没有?
王老虎 有!干吗?
玉姑 你赶快派一个心腹人到城里,去给中央军送个信,就说这里保护队要叛变,你应付不了,叫他们立刻开队伍来维持地面!
王老虎 (不解)送信给中央军?(思索后摇头)咱不干!
玉姑 为什么?
王老虎 你这不是明明要咱的脑袋搬家吗?他们一派队伍来,就得缴咱的械,还不连咱一骨脑当变兵办?
玉姑 (笑)瞧你这个傻瓜,怎么心眼这么死呀!信是你派人送去的,当然你不是变兵,而且是改邪归正的好男儿,中央军来了,不但不缴你的械,还得感激你,报答你呢!
王老虎 (若有所悟)改邪归正?对!这叫改邪归正!
玉姑 然后你再去跟我们厂长接个头,叫他在里面作个准备,把钱柜子什么的都先藏了!
王老虎 这咱可不干!
玉姑 又怎么啦?
王老虎 你们厂里工人有跟保护队通气的,咱要是去了,他们不疑心是咱通的风吗?这么一来,他们准得先把咱给害了!
玉姑 (激愤)什么?我们厂里有人跟保护队通气?
王老虎 可不是。要没有他们透出消息来,保护队还不会知道你们厂里有十八万现款呢!
玉姑 (惊异)男工?女工?
王老虎 男工!
玉姑 唉!这些死鬼们,成天尽想闹事。厂里因为女工比男工多,女工干活踏实,所以女工的成绩也比男工的成绩好。当然罗!工钱就比他们高些,有几次他们曾经向厂长要求平等待遇,厂长说:“只要你们以后不偷懒,我就给你们增加工钱。”这样,他们碰了钉子,就很生气,光千方百计地跟厂里捣乱。嗨!中国实业,怎么偏有这么多的对头呢!(言下不胜感慨)
王老虎 (看她伤心,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皱起眉头)噢!玉姑,你可知道领头捣乱的这小子是谁吗?
玉姑 姓焦!叫什么我忘了。(忽然想起)噢,噢!这人你还见过呢?就是那年在张庄车站跟我蘑菇,后来又跟你打架的那个大个子!
王老虎 (回忆)不错!就因为那小子,咱才给警察抓住!瘦长脸像个大烟鬼似地,打架的时候,他还踢过我一脚。嗯!想不到就是这个王八蛋!好,冤家路窄,咱立刻找他算账去!(立起便走)
玉姑 (一把扯住)冒失鬼,你怎么还是这个莽撞脾气呀,我还——(话没讲完,听见有脚步声,忙止住,放开)
赵秃子 (哮喘不已地自左路慌慌张张)排长!排——(一见玉姑在,忙改口俏皮地)哟!我说是谁呢,还是咱们的玉姑儿在这里呀!咦!真是对不起,让我把你们的知心话打断啦!(说罢抱臂立于左外侧)
玉姑 (甚窘,且羞,急走向芦苇丛中)
赵秃子 (跟上去讥笑)年头儿可真变了,乡下的大姑娘,如今也会讲自由啦!可惜我的官太小,人家瞧不上眼,要是我也当上了排长,还怕不也跟我在这儿谈知心话!(走向虎)你说是不是?王老虎!
王老虎 (亦觉不好意思,见玉姑已生气,遂向赵责斥)赵秃子,你这是干吗?再胡说,我就揍你!
赵秃子 (愤然)别装蒜了,我的王排长!人家那边已经快动手,你还在这里干这个!
王老虎 (惊)什么?
赵秃子 不晓得哪个混蛋走了风,给城里的中央军知道了,派了一营人来,新保护队长也从车站带了一连人向这里赶,眼看他们就要到啦,这里大家急了,就要改为正午十二点动手,叫我通知你,马上回营房集合去!
玉姑 (又自芦苇走过来)
王老虎 (向玉望了一眼,为难地)糟!糟!
赵秃子 快走吧!再待会儿就更糟啦!
王老虎 真要命!真要命!这怎么办呢?玉姑!
玉姑 快去把你的人带到纱厂,守住前后门,不准他们进去!
赵秃子 (不解)不准谁进去?
玉姑 (激昂气壮)谁抢纱厂,就不准谁进!
赵秃子 老虎,这是怎么啦?
王老虎 (看看玉姑毅然地)咱要改——邪——归——正!
赵秃子 噢!原来你变了卦!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王老虎 (看看玉姑不能答)
玉姑 (挺身自认)是我!怎么样?
赵秃子 (一股怒气,扑上去,举拳打倒玉姑)好混账的臭丫头,我揍死你!
玉姑 (负伤挣扎而起,又冲上)来吧!赵秃子,揍死我也不怕你!
赵秃子 (再欲打)
王老虎 (大怒,猛的一个扫堂腿,踢赵于地)王八蛋!看谁揍死谁?(扑过去就是几拳。继之去安慰玉姑)
〔这时,枪声突起,三人俱失色,赵猝然爬起。暗暗掏出枪来,装上子弹,描准虎欲放,适巧陈先生匆匆自左首奔上,仓惶撞落赵枪。虎,玉,陈三人俱惊。
赵秃子 (急伏身拾枪再装弹)
王老虎 (已经发现,遂一脚将枪踢落,顺势抓住赵领)好小子你!竟想打我的黑枪呀?(向玉)玉姑,快把你那篮子上的麻绳解下来。
玉姑 噢!(取绳与虎)
王老虎 王八蛋!心眼这么坏呀!(用力绑赵于右首树上)
陈先生 (神智已清,定睛看出虎来,喜)你,你是老虎?
玉姑 那不是陈先生吗?
陈先生 玉姑,你也在这里!唉!几乎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还成个什么世道?兵慌马乱,民不聊生!(走向右首些)
王老虎 (亲热地)嗨!刚才不是你老先生,咱准给他妈的打死啦!告诉咱,你遇见了什么哪?怎的跑到这儿来啦?
陈先生 嗨!简直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我真倒霉透了!这叫“生不逢辰”——(还没说完,被虎打断)
王老虎 (不耐烦)得啦!你别掉文了,行不行?有话快说,咱还有事呢!
陈先生 我呀,因为村子里混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奔波到刘园来,听说你在军队里升了官,可是还没找到你。我现在,还是靠卜卦测字,凑合一碗饭吃,谁知道这里仍然不叫人安稳,又遇上兵变,镇上到处乱抢,镇外又在开火,好容易顺着小路逃出来,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言下不胜喜慰)
〔枪声更紧。
王老虎 (着急)他们准是已经干起来了!陈先生,你同玉姑先在这里避一避,等事情平静了,咱再来接你们。赵秃子,你们好好地看着,千万可别放他跑了!(疾步下)
赵秃子 (见虎已去,哀求地)陈先生,救救命吧!老虎回来要杀我的,你帮帮忙放了我吧!
陈先生 (忽然惊惧地)怎么?你是村里的赵秃子?我的天!又碰上要杀人!要杀人!(糊里糊涂不知所措)
玉姑 陈先生,你镇静点儿!不要怕!不要怕!
陈先生 (稍安神,但甚诧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玉姑,你知道吗?
玉姑 说来话长!陈先生,等会儿老虎回来就明白了!
〔这时“嘘嘘”子弹声从低空飞过。
陈先生 (抱头欲向芦苇里钻)嗳呀!这里危险!危险!玉姑,我们上芦苇里躲躲吧!
玉姑 你去吧,陈先生!我就在这儿。
赵秃子 (急,怒,几次想挣开绳索,不果,见陈去,更慌)陈先生,你别走!救救我吧!将来我一定重重地谢你老!
陈先生 我救你,我自己还没办法呢!(头也不回地藏到芦苇内)
赵秃子 (又求玉姑)玉姑,刚才算我对不起你,看在乡亲的分上,放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老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等会儿回来了,准得枪毙我!玉姑!玉姑!作作好事!作作好事!
玉姑 (背过身去)哼!砍头也活该!
赵秃子 哼!我真遇到死对头啦!(想了想忽又央告)这样好不好?玉姑,请你给稍微松一点我的手,反正腰是绑着的,我又跑不了!
玉姑 (不理)
赵秃子 (再想,计生)陈先生!陈先生!一颗飞子儿要落到你头上了,快过这边来!快!
陈先生 (信以为真)啊!啊!(抱头急向右首跑)
赵秃子 (一笑)陈先生,飞子儿过去了!不是我喊的快呀,你老准得吃上卫生丸啦!现在你老也该救救我呀,只求你松松我的手!绑的怪难受!
陈先生 (点头,又看看玉姑)玉姑,松松他吧,怪可怜的!
玉姑 (急止)陈先生!这不是行好的事,关系大着呢,你老趁早别管!
陈先生 噢!噢!(怕事地急向后退)
〔女工甲乙携包袱自左路匆匆上。
女工甲 这一下可好了!跑到这儿,该不会有危险了!
女工乙 不行!再远点吧!走!快走!
玉姑 (发现相识,忙上前招呼)张大娘!
女工甲 哟!玉姑呀!你倒早跑出来了!
女工乙 真是,你倒少受惊了!
玉姑 厂里怎么样呀?(急于期待她们回答,也忘了赵秃子)
女工甲 嗨!打得一塌糊涂!
赵秃子 (悄悄用脚踢陈,向他使眼色,哀求松放)
陈先生 (为了急于要听消息,不堪其烦地糊糊涂涂把赵手上的绳子松了一只。然后忙走向玉等身边)镇上呢?镇上这会儿怎么样了?
女工甲 (回顾陈,发现树上赵在动)嗳哟,那里怎么绑着一个兵?
女工乙 (注视,惊惧)呀!
玉姑 那是个变兵,被王老虎抓住的。
女工甲 噢!王老虎!是不是王排长!
玉姑 就是。
女工甲 噢!不是他带了队伍在我们厂里跟变兵打,怕早教他们抢光了!
玉姑 (喜)那么变兵退了没有?
赵秃子 (乘众人不注意,伸手在绑腿里摸小刀子)
女工甲 这还不知道呢!我出来的时候,他们正打着咧!我真耽心王排长胜不了变兵,因为他人少呀!
女工乙 不要紧!新保护队长带着人已经在厂外跟变兵打起来了!我从镇上出来的时候,还看见中央军也开到啦,好些变兵都打死了。
玉姑 嗯!这么一来,大概快平靖了!
陈先生 (插嘴)嗨!想不到王老虎如今变得这么有出息!真看不透!
赵秃子 (小刀子已掏出,割断腰间的绳子,这时已解脱,执刀向玉扑去)
玉姑 啊!(背后中伤倒地)
陈先生 (没想到赵脱身竟如此胡干,甚急)赵秃子!你——
赵秃子 (拱手)谢谢你老呀!陈先生!(说罢大步窜向右去)
玉姑 快……快追!陈先生,你……你不能让他跑了!(挣扎欲起)
女工甲 (按住玉不放起来)不行,玉姑!你安静点吧!(向陈)你这人,怎么不动呀?
〔枪声渐稀。
陈先生 (木然痴立)
玉姑 (勉强挥开甲,立起向右追,又不支而倒)
女工甲 玉姑,算了吧!追不上啦!
女工乙 你的身体要紧!
玉姑 (依右外侧之树干躺下,定一下神)别管我!你们快走吧!等会儿王排长来了,又要连累你们!
女工甲 那你可怎么办呢?
玉姑 不要紧!我在这里躺一会儿,他也就要来了,枪声不是已经没有了吗?
〔众听,枪声果然停了。
女工乙 没有了。(向甲)我们就走吧,时候也不早了!
女工甲 好吧!玉姑,再见!
玉姑 再见!
〔女工甲乙下。
陈先生 (见女工等去,惊醒)嗳哟!他们都走了,我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了!
玉姑 (爬了几步拉住他的衣襟)陈先生,你得等一等!别人能走,你不能走!我先前就说过,这事的关系很大,不要随便松开他,你偏不信,如今闯下祸来了,你又想逃跑,怎能行?王老虎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把赵秃子放了,我没法交差!
陈先生 (畏惧颤抖)我……我没放他呀!我只给他松开了一只手!
玉姑 松开一只手就够了!要不然,他怎么会拿刀子割断绳子呢?差点儿又没把我给刺死!嗨!你呀!真是老糊涂了!
〔陈正急得手足无措间,脚步声传来。
陈先生 (恐怖之至)不好了!玉姑,变兵来啦!变兵来啦!快躲躲吧!(挣开玉向芦苇丛中去)
王老虎 (自左疾步上,见玉姑在地,忙趋前伏视)玉姑,怎么你身上尽是血呀?你受了伤吗?子弹飞到这儿来啦?
玉姑 不是。是刀伤!(欣慰地靠虎坐起亲切地看看他)你,你很好吧?纱厂平静了吗?
王老虎 (悲愤)咱很好。纱厂也平静了,一点损失没有。姓焦的叫咱打死啦!孙排长他们全都押起来了。变兵总算解决完啦!这回事真闹得不小。(发现树上无人惊异)啊!玉姑,怎么赵秃子跑了吗?
玉姑 他教陈先生给他松开一只手,谁知道他就用小刀割断绳子又跑过来刺了我一刀!
王老虎 (急,恨,怒)真要命!怎么能叫他跑了呢?(厉声)陈先生呢?
陈先生 (探头瞄一下又缩回去)
玉姑 在芦苇里!
王老虎 (跑去叫他)陈先生!
陈先生 (忙走出来央告)老虎,我不是有意放他!求求你饶了我吧!
玉姑 也怪我太粗心!没守牢他。
王老虎 (本欲向陈发作,经玉这么一说,只好作罢)不是看在乡亲分上,今儿非重办你不可!(转向玉)玉姑,现在镇上已经平靖了,咱送你进医院——(为难)可是,咱马上又要走!
玉姑 走?上哪儿?
王老虎 中央军说咱这一排人有功劳,教咱带着弟兄们到城里去改编,不但有赏,还要升官。玉姑,你的话真不错,比陈先生的卦还算得准,不过,这么一来,咱可得离开你了,刚见面,就分别,真要命!(言下不胜伤悲)
玉姑 日子还长着呢,老虎!咱们后会有期,这正是走上光明大道的好机会,分别,我也高兴!你走吧,陈先生会送我到医院去。
王老虎 咱能同好路上走,全是你给领的,咱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你!
玉姑 好了!你快去吧!别教弟兄们老等你!我这就跟陈先生一道回纱厂去。
王老虎 (站起)咱到城里就给你打信来,玉姑!(走,又止步回头)玉姑,咱走啦!
玉姑 走吧!好好地去干。到地方先给你娘写信!
陈先生 老虎,混好了可别忘了穷乡亲呀!
王老虎 咱知道!(终于昂然向左下)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