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虎第二幕

时间 前幕数日后。


地点 平汉路上某小车站。


人物 王老虎 旅客甲、乙、丙、丁 玉姑 路警 孙排长


  马占元 赵秃子 小贩


设景 平汉路上一小车站,叫张庄。站台上没有罩栅,只那么光溜溜的有一两根电线杆子和一二木牌,右侧木栅一排,左侧有小小的卖票房。门外壁上张贴各种布告。



  〔开幕:有四位男旅客坐右侧木栅前,右里侧一棵电线杆前,背着脸坐着位乡下姑娘,即玉姑。一个小贩,穿着号坎,提着一筐食物,来回的走。王老虎也在这里呢。他大概在县城里混了几天,并没混出什么,带着一块来钱,和那对耳坠(没敢卖掉),他来到车站上,想远走高飞。


  〔虎立票房外,仔细的看票价表,看不明白,搔首。


  旅客甲 (举起烟袋)嗨,小伙子,你要上哪儿呀?

  王老虎 (回过头来,不确知是否与他说话,没敢回答)

  旅客甲 我问你哪!你要上哪儿去?

  王老虎 (走近两步,笑了笑,请教)你老说咱上哪儿好?

  旅客甲 你这个人真特别,怎么问人家呀?你自己打算上哪儿呢?

  众   (笑)

  王老虎 (又走近一步,依然笑着)咱真不知上哪儿好!

  旅客乙 (讥笑)回家找你妈去,不好吗?

  众   (笑)

  王老虎 (恼)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想找揍啊!

  旅客乙 (逞强)你揍我两下试试!

  旅客甲 出门在外,不要吵嘴打架!

  旅客乙 哼!乡下土包子!(躲开他们,在玉姑附近坐下)

  玉姑 (看乙过来,厌恶地躲开一点)

  旅客甲 (诚意地)你是出来找点事作吧?

  王老虎 对啦,你老!可是上哪儿找去呢?

  旅客丙 (插嘴)天津,汉口,有的是你的老米吃!

  王老虎 到汉口得多少钱打票?

  旅客丁 (讽刺地)你不是看了半天价目表吗?

  王老虎 (抓头,回首再看价目表)一层一层的,一格一格的,还有洋字儿,太乱哪,看不懂!

  旅客甲 告诉我,你手里有多少钱吧。

  王老虎 (摇摇头)不能告诉你!

  旅客甲 怎么?我又不抢你的!

  王老虎 (天真地笑笑)出门在外,不能露了白!

  旅客丙 嗯,这家伙还有这么一套呢!(笑)

  旅客甲 (同情地)小伙子,别怪我直言!你要是打不定主意呀,赶紧回家。在外头这么乱跑,早晚是教抓去当兵。

  王老虎 (坚决地)咱才不当兵!抓我?瞧我不揍他们的!(蹲在右外侧)

  旅客丁 (撇撇嘴)你敢揍他们?我才不信!

  王老虎 (挑起大指)你不晓得咱的厉害!在家里东村西村自管打听去,谁不知道咱!谁不怕咱!

  旅客甲 噢!你凶得这么出名呀?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王老虎 有咱娘,咱弟弟。临出来的时候,娘——(说得起劲时,要掏那对耳环,又忙止住)噢!不能露了白!(怪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他们)

  旅客丙 (莫名其妙)这家伙,神眉鬼眼的,是怎回事?

  旅客甲 刚由乡下出来,不知道干什么好,怪可怜的!

  旅客乙 (搭讪着往右里侧走,要和玉姑亲近,嘻皮笑脸地)上哪儿去呀?大姑娘!

  玉姑 (很正派,回头看他一眼,再背过脸去,没有回答)

  旅客乙 (再走近点)天已经热起来了,要赶上三伏天,等车才有个罪儿受!

  玉姑 (猝然立起,厉声叱之)你这是想干什么?

  旅客乙 (吓得后退)

  众   (惊,齐仰面注视玉姑,有的吐舌,有的瞪眼)

  王老虎 (闻声,忙走过来,看看乙,看看玉,喜极)啊,这不是东村的玉姑儿吗?

  玉姑 啊!你——王老虎!(这才笑了笑,收敛怒容)

  王老虎 对了!西村的王老虎!(走至她面前)

  玉姑 你上哪儿呀?

  王老虎 (亲切地)还没主意呢!那天赵秃子还说来着。你哥哥发了财!

  玉姑 (不快)什么发了财呀!在外头瞎混了几年,净弄了一身病回来!

  王老虎 什么病?

  玉姑 (摇摇头)不好说!

  王老虎 (天真地)告诉我不要紧的!

  旅客乙 (借机会又凑上去)看你这个人!姑娘说不好说,你就别紧自往下问啦!

  王老虎 (瞪了乙一眼)没你的事!

  玉姑 (厌恶地躲到票房门前)简直活见鬼!

  王老虎 (关心地也往左走)你这是上哪儿去?玉姑儿!

  玉姑 到刘园上工去。(依门而立)

  王老虎 (蹲下)上什么工?

  玉姑 那里有大织布厂。

  旅客乙 (装着没事的样子,跟过来插嘴)好大的织布厂啦,一千五六百人作工!

  王老虎 (又瞪了乙一眼)少插嘴!(转向玉姑)我去行不行?

  玉姑 你会织布吗?

  王老虎 (搔头)真要命!除了种地赶驴,什么也不会!

  玉姑 再说,人家愿要女工,不大收老爷儿们!

  旅客乙 (不要脸地)是呀,人家愿要女工,因为女人老实。我说,大姑娘,我也上刘园去,咱们一道走,都有个照应!

  玉姑 (没回答,仍向老虎)我呀,打算一面作工,一面再念点书。听说工厂里有补习学堂,念书不用花钱!这年头,要挣饭吃,非得多识几个字不可!

  王老虎 (佩服地)真不怪赵秃子说你心眼多,你真比咱强!玉姑儿,到刘园得多少钱吧?咱跟你去学点本事!咱一个人到哪儿去也不行,连半点主意也没有!在家里还有陈先生给咱占占卦;现在出门在外,咱遇见了你,就靠你吧!你说怎么干好,咱就怎么干!再说,你一个大姑娘,单身走路也不方便,咱就专为送你一趟,也合得着,都是老街坊啊!

  玉姑 (同情地,又不免有点羞意)用不着说这些吧。到刘园的三等票,一块二。

  王老虎 一块二?(摸摸怀中)

  玉姑 (关心)你的钱不够吧?

  王老虎 也够,也不够!现钱,不够。要是卖点东西,就够。可是这东西不能卖,娘给咱的!咱呀,愣爬上火车去!

  玉姑 万一掉下来,是玩的吗?再说,到刘园要是没有你的活儿干,怎办呢?我自己也是人生地不熟的,怕不容易给你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王老虎 (勇气百倍地)不要紧!咱反正跟定了你!要不,咱简直没路儿走!放心吧,到那儿再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还能饿死咱老虎吗?玉姑,你饿不饿?咱不打票,省下钱先买几个包子吃吧!

  玉姑 我不饿!钱要省着点花!

  王老虎 不饿也“尝”一个!我去买!(说着立起来)

  旅客乙 你干吗去?

  王老虎 买包子去!

  旅客乙 好,你要敢再进来,我砸断你的腿!(气焰万丈)

  王老虎 为什么?

  旅客乙 不为什么,我不准你再进来!

  王老虎 你是谁?

  旅客乙 (挑皮地)我是这县城里大老爷!

  王老虎 (不服)这个车站是你们家的?

  旅客乙 不管是谁家的,说不准你进来,就不准你进来!

  旅客丁 (赶过来看热闹)怎么啦?怎么啦?

  旅客乙 这小子不是好人,他要爬车,还调戏人家年轻的娘们!

  王老虎 (气)胡说!咱揍你!

  旅客丙 (也赶过来插嘴)我就看这家伙不地道!

  旅客乙 (对丙耳语,作鬼脸)

  玉姑 (疑心,过来质问)你们要干什么呀?

  旅客乙 (献媚)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人,姑娘你要留点神!我们(指丙丁)都是跑惯了码头的,跟我们在一块儿包你吃不了亏!

  玉姑 (袒护地)他是我的乡亲!你们多管什么闲事?

  旅客丙 瞧他那鬼头鬼脑的样子,决没存好心眼!

  玉姑 (忿忿地走向虎)不用想欺负我们,胆子小还不由家里出来呢!把眼睛睁开点,瞧准了咱们不是好惹的!

  旅客丁 (低声)哼,这个乡下小妞儿也是个泼辣货!

  玉姑 (凑近,厉声地)你说什么?

  王老虎 (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扯开)没你的事,玉姑儿!让咱揍他们!(扑向丁)你说谁是“泼辣货”?

  旅客乙 (上前拦住老虎)别欺负人家小孩子,有话对我说!

  王老虎 你又怎样?(放开丁,一拳向乙打去)

  旅客乙 (几乎跌倒)怎么?打人吗?

  旅客丁 旅客丙 (齐喊)揍他!揍他!

  王老虎 小子们,都来!(双手叉腰备战)

  旅客甲 (未过来,只嘴中喊)不要打!别打!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干吗呢!

  旅客丙 旅客丁 (都脱去长衣)

  玉姑 (挺身而前)你们不能大伙儿打一个呀!你们还讲理不讲?

  王老虎 (拉开玉姑)教他们都上来,不都揍扁了他们,也不算王老虎!(扑了过去)

〔众与虎打成一团。


  旅客甲 (着急,对小贩)嗨,你!别光看着啊!

  小贩 (走来兜生意)你老吃吗?烟卷吗?香蕉吗?

  旅客甲 (急)不是买东西,我教你喊巡警去!喊巡警!

  小贩 (这才明白)喊警察吗?是啦,你老!(喊)六爷!六爷!有干架的吗!看看来吗!

  玉姑 (对甲央告)劝劝哪!大爷,过来劝劝啦!(欲拉架而不敢,欲参加战斗又不能,急得直跺脚)

  旅客甲 (不敢过去,只遥喊)不要打啦,你们!放开!放开!

  旅客丁 (先败下阵来,捧着头喊)脑袋教他打掉了!我的脑袋掉了!(其实只是脸上流了点血)

  旅客甲 我这儿直说别打,别打,看看!来吧,我给你擦擦!出门在外的,不能动不动就打架!

  旅客丁 (在甲处蹲下)我的脑袋没掉哇?

  路警 (由木栅外边进来,腰间佩枪,手持木棒,走的很慢)

  旅客甲 巡警老爷,快来吧,要出人命!

  玉姑 (跑向警来)他们大伙儿打一个,瞧!这群坏鬼!

  旅客丁 别听那小娘们的话,她跟打人的是一气!去,揍那个乡下老儿,他差点把我的脑袋打掉了!

  路警 (慢慢地走到战地)起来!起来!(给老虎两棒子)

  王老虎 (爬起来,就扑了巡警去,似乎是打疯了)

  玉姑 (忙拦住)别打巡警!别打!快请巡警老爷评评理吧!

  王老虎 (看明白了,立在一旁喘气,讲不出话来)

  旅客乙 (爬起来,怒冲冲地)好啦,巡警先生,给评评理吧!

  旅客丙 (也起来)评评理!哼!动手就打人,今天教你知道知道厉害!

  路警 (看了大家一遭)你们都去吧!这个大个子是打人的?我把他押起来!

  玉姑 (责问)要押就都押起来,怎么单押他一个人呢?

  路警 他像惹事打人的!

  旅客丙 旅客乙 押起他来!押起他来!

〔火车响。


  小贩 车到了,诸位!(指木栅外)那边上车,香烟糖咧!

  众   (各拾行李,向木栅出入口跑)

  王老虎 (向玉)咱给你拿着包袱?

  玉姑 我自己会拿!你也来呀!

〔虎也向木栅走。


  路警 (拦)你上哪儿去?

  王老虎 上火车!

  玉姑 王老虎,来呀,咱们车上见啊!(走出木栅)

  王老虎 咱就来!离那群家伙远点啊!(向警央告)老总,咱要不跟着她,那几个坏小子准会欺负她!

  路警 你打了票没有?

  王老虎 没有!

  路警 没打票还想上什么火车?

  王老虎 打架打忘了,咱这就去买票!

  路警 (拦)别动,来不及了!

  王老虎 (不服)大伙儿打架,干吗单扣下咱一个人?

  路警 就是你像闹事的人,不扣你,扣谁?

〔火车笛响。


  小贩 车就开啦!瓜子,香蕉糖咧!(走向木栅外去)

  王老虎 (闻言大急,不管三七二十一,举拳打倒巡警,撒腿就跑)玉姑!玉姑!

  小贩 (被老虎一撞,篮落,东西撒了一地,忙抓住老虎)你小子瞎了吗?

  王老虎 (窘且惧)大哥,求求你,撒手吧!老总追上我可了不得!

  小贩 撒手?没那么放便!

  路警 (爬起,掏枪)老四,抓紧!别让他跑了!(追来)

  王老虎 (急,又打小贩)

  小贩 六爷,快来!

  路警 (奔至,抓住老虎,以枪口抵其胸)敢动!动就开枪。(扭虎至左首)

  小贩 (蹲下拾东西)真他妈的倒霉!

  王老虎 (央告)老总,饶了咱吧!咱又没犯什么罪!

  路警 没犯罪?听我告诉你!在公众场所,打架斗殴,扰乱治安,违犯警律第八条第八款,处三月以上之徒刑!调戏妇女,欺压良善,违犯警律第六条第四款,处半年以上之徒刑!

  王老虎 不是!不是!咱没要打架,是他们要欺负玉姑!放了咱吧,你老!咱出来,娘本就不放心;再去坐牢,那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

  路警 (呼小贩)老四,看孙排长来了没有?请他过来。

  小贩 是啦,六爷!等我拾完了东西!

  王老虎 (惧)叫排长干吗?真把咱押起来吗?

  路警 (提着枪)押起来?还枪毙你呢!

  王老虎 咱没犯那么大的罪过呀,老总!

  路警 (摸虎的怀)口袋里什么东西?

  王老虎 (躲)你不能看,老总!

  路警 完啦!你不敢教我看!不是小偷,就是路劫!

  王老虎 (急)不是!不是!要说在村里偷棵白菜,摘条黄瓜,倒是有的;小偷,路劫?没有!真没有!放了咱吧!咱给你老作个揖!(作揖)

  路警 下一跪也没用呀!

〔火车笛又响,且有车行声。


  王老虎 得!火车走啦!(忽怒极)这不是成心捣乱吗?

  (撇开巡警,跑)

  路警 (举枪威吓)站住!

  王老虎 (立住,回顾央告)让咱追火车去吧!玉姑在车上啦!

  路警 (又扭住他)“金”姑在车上也不行!

  王老虎 (怒目视之)老总,你别招急了咱呀!

  路警 你敢怎样?

  王老虎 咱的力气可大!(伸拳示威)

  路警 你敢怎样?

  王老虎 招急了,咱不论秧子!(说着,又打出一拳,急逃)玉姑!玉姑!(跑进木栅)

  路警 (追)老四!抓住他!

  小贩 (忙提开篮子,然后拦住木栅口)六爷,快!我挡住这个门,他出不去!

  路警 (赶上,抓住虎)你不服指挥,殴打警察?好,五年徒刑!老四,快去看孙排长在哪儿,请他就来!

〔火车已无动静。有歌声传来。


  小贩 (向栅栏看)孙排长来了,听,这不是马老总又唱“住高楼”哪吗?

  王老虎 (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蹲木栅前)唉!真要命!要命!

  马占元 (着破军服,歪戴帽,一看即知非正规军人。手执白旗,上面字迹已不甚清,大概是“招募新兵”等字样。一边走一边唱)“家有千顷住高楼,不如当兵在外头:不种棉花穿大布,不种芝麻喝香油,不种麦子吃白面,铁杆庄稼月月收!”

  孙排长 (在马后,服装较比整洁,腰悬手枪,吊儿啷当的走来)别唱啦!别唱啦!马占元!

  马占元 (两足“砰”地往一块并了一下)是!报告排长,不唱啦!

  路警 (见孙来,如释重负,收起枪)来啦!你可来啦!

  孙排长 (似未听见。看小贩一眼,拾起一棵香蕉,吃)怎么啦?谁砸了咱们的篮子?告诉俺,老四!

  小贩 (还没收拾好东西)不用提啦,你老,算老四倒霉!

  路警 就是这小子!横极了,又打我,又抢枪!

  孙排长 吓!还抢枪?(走到老虎身边)

  路警 不是我手急眼快,早已经闯了祸!这小子太该揍了!(说着走到贩前,捡了根香烟吸)

  小贩 (翻了翻眼,没敢作声)

  孙排长 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六爷说啥来着?

  马占元 说,说这小子该揍!

  孙排长 那,还不解下皮带,打个丈人的?

  马占元 是!排长,打多少?

  王老虎 (忙站起预防着)

  孙排长 啧!丈人的!你问俺,俺问谁?

  王老虎 打“咱”吗?老总!

  孙排长 那,不打你,打俺?丈人的!(非常得意自己的口齿,大笑)哈哈……

  王老虎 (扯孙袖)老总,为啥打咱呢?

  孙排长 别拉拉扯扯的!六爷说你该揍,就得挨揍!

  马占元 (已吃了一根香蕉,又拿了一根)你小子把人家的篮子给砸了,又胆敢打六爷,抢六爷的枪,不揍你揍谁?(说着,把大半截香蕉塞进嘴里,腾出手来,抽了一皮带)

  王老虎 老总,老总!别打!你老说怎着呗!打的怪疼!

  孙排长 六爷,你说教他干啥?马占元,停停再打!

  路警 老四,说你的东西弄坏了多少?教这小子赔!

  小贩 (篮子已收拾好,立起来。本想敲诈一下,但看了看老虎,觉得诈不出什么来,且良心也不愿冤枉他)瞧他这个样子,还榨得出多少油来!好在只丢了三根香蕉,一根前门烟,也不值啥!算了,老四认倒霉得啦!

  孙排长 (与马、警互视,知道香蕉与香烟是被他们自己吃了。孙最窘,马次之)

  路警 (搭讪着)看不出老四啊,倒顶大方。不过,你愿意作好人,那是你的事,我可不能便宜了他!对不对,排长!

  孙排长 对!对!俺正是这么想咧!那,马占元,打呗!

  马占元 是!排长!(再打)

  王老虎 哎哟!哟!

  小贩 (看着怪可怜,动了善心,走上去故意向孙兜生意而打岔)排长,你老拿盒烟抽吧!审犯人也得提提精神!是吧?六爷,瞧你老跟马老总都已经有点乏啦!

  路警 (看看篮内)老四你真聪明!排长!这明明是请你买他的东西,得,就照顾照顾他吧!

  马占元 (也故意打了个哈欠)

  孙排长 (慨然允诺)那,算你老四行,丈人的!(向警)六爷,要什么,只管拿吧,记俺的帐,老四!赶明儿饷关下来,请你得胜园吃饺子锅贴;你要客气,是王八蛋!

  小贩 对!六爷,只管拿吧!小大英,前门的,爱抽吗拿吗!排长,记你的帐,王八蛋才不放心!这儿还有两根香蕉,送给你跟马老总吃,算咱老四请客!(说着拿了仅余的两支香蕉给孙与马)

  路警 (拿了两盒烟)排长,可真拿啦!

  孙排长 拿吧,弟兄们过的着!(吃香蕉)

  路警 排长,你够朋友!(看看表)我也该交班了。这小子你看着办吧。要是你的名册上还有空额的话,就给他填上不好吗?

  孙排长 (恍然大悟)六爷,你真够朋友,(伸手向篮内又拿了一包烟,扔给警)那,再拿这包,不要是个小舅子!哪,六爷太精细了,丈人的,俺这个脑袋怎长的。一点用也不管!(转向马,见马正吃香蕉很起劲,发怒)马占元!

  马占元 (一惊,满口香蕉吞不下,也不忍吐出,含含糊糊应了声)呕!

  路警 (笑着往票房后走)等会儿见啦,排长!我先走一步。(下)

  孙排长 回头见,六爷!(向马)马占元,你奶奶个熊,你是干吗出来的?

  王老虎 (看着,听着,始终莫名其妙)

  马占元 (急吞下口中的香蕉)报告排长,招兵出来的!(说着就唱)“家有千顷住高楼,不如……”

  孙排长 (过去踢了一脚)唱个鸟!兵是能唱出来的吗?丈人的!(向虎)喂!傻小子,你叫啥?

  王老虎 咱姓王!

  孙排长 俺问你的名字叫啥?

  王老虎 叫王老虎!

  孙排长 王老虎?(思索,无结果,向贩)嗨,老四,替我用用脑筋看,王老虎这个名字能上名册不能?

  小贩 (稍加思索,摇头)不行,这名字太厉害,听起来怪头疼的!还不如改叫王得胜咧,又吉祥,又好听!

  孙排长 好,就叫王得胜!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记准了,叫王得胜!回去好告诉师爷,上名册!

  马占元 是!(重复念)王——得——胜!

  孙排长 (向虎)你是干啥的?

  王老虎 咱?种地的!

  孙排长 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抽他两皮带!那,那,火车站上来种地?丈人的!

  马占元 (举鞭欲打)

  王老虎 (抓住皮带)咱在家里是种地的!

  孙排长 啧,啧,我问你上这儿来干啥?

  王老虎 作小买卖。

  孙排长 (向四面扫视一番)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再抽他两皮带!那,作买卖,筐子,扁担,在哪里口奈?

  王老虎 咱“要”作买卖,还没作成咧!

  孙排长 那,我看你呀,不是土匪,就是逃兵!(蹲下燃了支烟)

  王老虎 不是,不是!咱什么也不是,咱是老百姓!

  孙排长 那,管你是啥呢,马占元,带他走!

  马占元 是!(去拉老虎)

  王老虎 (不解)上哪儿去呀?

  孙排长 (站起来)下营盘!

  王老虎 (惧)干吗?

  孙排长 当兵?

  马占元 (又往回唱起来)“家有千顷住高楼……”

  孙排长 (以指塞耳)别唱啦!这会儿唱鸟!走!带他走!

  马占元 是!(拉虎)

  王老虎 (不动)咱不去!咱娘说过,不教咱当兵!

  孙排长 那,你娘不教你当兵,俺娘怎教俺当兵咧?真他妈的傻蛋!走吧,到俺手里就跑不了咧!

  马占元 (又拖他)走吧,伙计!补上了名字,穿上老虎皮,看!(看自己)就跟俺这一样,到哪儿,哪儿怕,要啥,有啥!伙计,到那时候,包你也像我似的成天唱咧!

  王老虎 不行!说啥咱也不当兵!咱娘说:“当兵的都不是好东西!”

  孙排长 (怒)他妈的,你怎么骂起人来咧?马占元,快揍个丈人的!(把烟头狠狠的一扔)

  马占元 排长!(向虎)这可是你小子自己找揍哇!(打)

  王老虎 (一个箭步跳开,到左首票房前)你们真讲打吗?好,招急了咱,可别怪咱王老虎手狠!

  孙排长 (吓了一跳,忙取枪,搬开机头,作响)嘿,丈人的!俺怕你,俺这枪可不怕你咧!(走近)

  小贩 (怕,忙过来推了老虎一下,低声地)别傻,光棍不吃眼前亏!伙计,他们有枪!你不去,他们会干掉你,像干掉一个苍蝇。

  马占元 (也走近,抓住虎)

  孙排长 绑起来!把他送去当逃兵办!丈人的,这样野蛮,不是土匪是啥?把皮带给我!

  马占元 (把皮带给孙,用绳去绑虎)

  小贩 (着急)快点央告哇!当逃兵办,不是玩的,不是枪毙,就是砍头!

  王老虎 (仿佛教恐怖与气愤给弄呆了,一句话也讲不出,只怒视他们)

  孙排长 (见虎已被捆好,过去摸索他身上,怀疑地)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那,先搜搜看,他怀里藏着啥!

  马占元 是!

  王老虎 (这才被逼得开了口)老总,咱真是出来作小买卖的!原先在家里种地,不信,咱带你们到村子里去看!

  马占元 别说废话!(搜索)

  王老虎 啥也没有,咱是一个穷鬼!

  马占元 (摸不出来什么)真他妈的啥也没有!

  孙排长 马占元,你个笨熊!往里边摸!

  马占元 是,排长!(再摸,惊喜)咦!有咧!(拿出一对耳环,几张破钱票)报告排长,八角钱,一对耳环子!(交孙)

  孙排长 那!(接物)身上带着银器,还说是穷鬼,丈人的,这玩意儿是女人戴的;女人的,怎会到你手里来?你一个男子大汉的!说!

  马占元 (插嘴)不是偷的,就是抢的!

  孙排长 那,马占元!你不插嘴,就显不出才气是怎的,我干了这些年的大排长,什么不比你知道的多?连这点道理还不明白?(对虎)女人的坠子,你拿着,准是强盗,准的!(颇满意自己的聪明)

  王老虎 (冤枉,着急)不是,老总,那是咱娘给咱的!

  孙排长 (越发自作聪明)那,你有娘,俺就没娘?娘都是女人,俺娘怎不给一对坠子?

  王老虎 (一时无言可答)

  孙排长 那,还有啥说的,(向马)马占元!你说,把这对坠子打回俺家去,得贴多少“印花”?

  马占元 (明白这意思)给老太太打去,对!对!老太太接到了一定喜欢得流眼泪!

  王老虎 (急央告)给咱,老总,给咱!

  孙排长 (不理虎,只管欣赏耳环)可不!俺两年没给家里打信咧!这一回一打信就捎去坠子,俺娘准得高兴!可就是不知道得贴多少“印花”?

  马占元 怕不得一角多!打封信还要五分呢。

  王老虎 (央告)老总!求求你,给咱吧!那还是咱娘的赔送呢!比咱的命都要紧!老总,给咱!

  孙排长 给你?给你俺怎办!俺要,你就不能要。你要,俺就——(顺嘴要说“俺就不要”,但急改口)俺就不给你!

  王老虎 (急)不给咱,咱就对不起啦!(欲挣脱绳索)

  孙排长 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教你看热闹来的吗?笨熊!还不揍个丈人的!

  马占元 是!(举手欲打,发觉手中无皮带)报告排长,皮带在你手里呢。

  孙排长 (省悟,扔皮带于地)笨熊,那不是皮带?

  马占元 是!这会儿你才扔出来!(拾带打虎)

  王老虎 (倔强地)老总,你打死咱,咱也得要坠子!

  小贩 (不忍)傻伙计,说两句好话吧,别这么硬顶呀!

  王老虎 (看看贩,听从地,哀告)老总,咱出来的工夫,娘身上什么也没有,就摘下这副坠子,说:“虎儿呀,把坠子拿去,换点钱,也好作个小买卖!”咱说:“娘,咱不要!留着你老戴吧!”娘又说:“拿去!娘一定给你!”咱又说:“娘,任怎的,咱也不能要!”这一下,娘哭咧,娘说:“虎儿,娘的好孩子,拿去,好好的去干,别伤娘的心咧!”咱这才接过来,咱说:“咱宁可饿死,也不卖这坠子!咱老带在身上,看见坠子,就如同看见娘一样!”老总,(啜泣)所以你得给咱!要不,咱就是不孝!

  孙排长 (感动)好呗,给你!(又悔)不成!不成!你有娘,俺也有娘呀!你要孝顺,俺也要孝顺,坠子给了你,俺娘就没的戴,那俺还打个鸟的信!有了这,捎回去,俺娘一见,就说嘴:“你看,俺的排长乖乖,给娘捎来坠子咧!”

  王老虎 (发急下跪)老总,咱下跪了!把坠子还咱,那几毛钱,就请你抽烟吧!老总!老总!(磕头)

  小贩 (听说有现钱买烟,忙说)对!你老就把坠子给他,落八毛钱买四包前门抽吧!

  孙排长 老四,少说话!

  小贩 是,你老!

  孙排长 (为难)那,真是蘑菇!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用用脑筋呗!坠子他要,俺也要,看怎办才两人都能要!

  马占元 是!(拍脑袋想,一面口中轻轻的念)他要,你也要;他给你,他没有了,你不给他,他又没有了!难!真难!

  孙排长 (气)难!俺也知道难!丈人的,不难,俺还不教你用脑筋咧!老四,先给俺根烟吃,让俺自己用脑筋!

  小贩 (送上烟)对!一抽烟,准就想出好办法来!

  孙排长 (抽烟,思索,低着头来回走)

  赵秃子 (穿着破军服,胸前配一块白布,上写“新兵”字样。仰着脸,得意洋洋地自票房后上,正好与孙撞个照面,碰得几乎站不住。也没看清楚是谁,开口就骂)你个小舅子,瞎了吗?

  孙排长 (大怒,碰得挣不开眼)嘿,丈人的,你不瞎,瞪着眼往俺身上撞?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抓住他个丈人的!

  赵秃子 (这时听出声音来,一睁眼,忙上前敬礼)该死排长,刚才是我瞎了眼,没有看见你!

  孙排长 怎么?你还敢骂俺?马占元,问他,是谁该死!(依然睁不开眼)

  赵秃子 是我该死,排长!是赵明昆该死!

  孙排长 那,你是赵明昆?(用力睁眼)

  赵秃子 是!(走近些)排长,新兵赵明昆!

  王老虎 (这时认出赵,大喜)啊,赵秃子!

  赵秃子 (也惊喜)是你,王老虎?(见他被捆)怎么啦?怎么弄成这样?

〔孙、马、贩,齐注视他俩。孙也忘了自己的眼疼。


  王老虎 不用提啦!(看看孙等叹口气)从家里出来,在这儿混了几天,什么也没混上。想找个宅门去帮忙吧,要铺保,到码头上去扛活吧,也要他妈的入行会!

  赵秃子 是呀,干什么不得有个行会呢?

  王老虎 咱不懂,一气就跑了!

  孙排长 (听着怪有趣)简直是他妈的一个大混蛋!

  赵秃子 以后呢?

  王老虎 就跑到这儿来啦,想帮客人扛扛行李,也可以混碗饭吃呀。比如他们要三角,咱只要一角五;他们要一角的,咱只要五分;有时候,咱连价都不说,扛起来就走,随人家爱给几个,给几个,咱一点也不争,谁知道,这又不行!他们骂咱抢生意,大伙儿揍咱自个;揍完了,连咱辛辛苦苦扛的三块多钱,也给抢去了!要不是咱跑的快,咱娘跟柳条儿的坠子怕也没啦!

〔孙等摇头叹息,表同情。


  赵秃子 (打趣)哟,柳条儿对你不坏呀,跟了你没有?

  王老虎 哪里!她不跟咱,咱才一恼,临走的时候,想坑她一下,把她的坠子抢来一只。

  孙排长 马占元 (笑)哈哈,没错吧?到底是抢来的!

  王老虎 (向孙)不!不!你手里的那一副是咱娘的。柳条儿的那一只咱给卖了!(转向赵)就因为娘的坠子,咱正在这受罪呢!那位(用头向孙点)老总硬拿去不给咱!赵秃子,你帮帮忙吧,只要他给咱,教咱怎着咱怎着!

  孙排长 (示以坠子)不错,坠子现在俺这儿,俺可以给了他。可是,赵明昆,你告诉他,想要坠子就跟俺当兵去,不当兵,坠子就是俺的!

  赵秃子 是,排长!(向虎)听见没有?老虎!排长说的明白,你要是识好歹呢,就跟我们当兵来。当了兵,包你有吃有穿!我们这军队,不比那中央革命军,一天三操两讲堂,有点闲空也不准出门,整天累得孙子似的,教人怪讨厌!我们这里是刘黑七的队长,呱呱老叫,谁不知道!不出操,不上讲堂,而且不压饷!只要你早晚点名不误点,随便你玩,爱怎玩怎玩!碰上运气,说不定明儿就能发财!发了财,给你娘打副金坠子也不难!

  王老虎 (想了想,为了坠子,只好点点头)好吧,要不是跟你在一道,咱还是不能干!赵秃子,先叫他把坠子给咱!

  赵秃子 (怪难为情地)以后别再叫小名啦,我现在叫赵明昆!(向孙)大排长,他愿意当兵啦,把坠子给他吧!

  孙排长 丈人的!为了这鸟坠子,整整蘑菇了俺半天!(递坠子与赵)问他会写字不会,赵明昆。

  赵秃子 (接坠子,转给虎)他会!会!文墨还不坏呢!

  孙排长 那,教他写个字俺看看。

  赵秃子 写一个,老虎!写的好,大排长一下就升你作师爷!

  王老虎 咱的手还捆着呢,怎写?

  孙排长 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你不放开他的手,他怎写?丈人的!

  马占元 (放绑)好啦,写一个!

  王老虎 (忸怩,搓手)写大的,写小的?

  孙排长 那,丈人的!只要是个字,管他大小呢!

  王老虎 写啥?

  孙排长 真能蘑菇!你爱写啥,写啥,俺反正不认得!

  王老虎 (在地上用指使力画了个很大的字)

  孙排长 (看了看,佩服地)嗯,还怪有劲呢!真不坏!这是个啥字?

  王老虎 (学第一幕陈先生的腔调)此乃一“牛”字,铁牛之牛!

  孙排长 那,可不是牛!黄牛之牛!

  王老虎 铁牛之牛!

  孙排长 丈人的!俺硬说是黄牛之牛!

  赵秃子 嘻嘻,我这位乡亲,生成的犟脾气,爱抬杠。他有个弟弟叫铁牛,所以说铁牛之牛。

  小贩 管他呢,你老,铁牛黄牛都一样,反正是牛;干吗跟他多麻烦!

  孙排长 对!老四你倒有脑筋,赶明儿我作了督军,非请你作参谋长不可咧!

  小贩 先谢谢你老!排长,别忘了,六爷拿去三包前门。

  孙排长 那,忘了是个丈人!关了饷来拿!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带起走!(整整衣服)

  马占元 是!(向赵)走吧,弟兄!

  王老虎 (走走又止)赵秃子,当兵一个月挣多少钱哪?

  赵秃子 别急,到营盘再告诉你。

  王老虎 不先告诉咱,咱不走咧!

  孙排长 (不耐烦)丈人的!马占元!

  马占元 有!

  孙排长 揍!

  马占元 是!(举带欲打)

  王老虎 别打!别打!咱走!(快走,向左下)

  孙排长 哼!丈人的!(跟着下)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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