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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 同第一幕
〔开幕的时候,孝英和宗雄正谈着像是有点机密的事情。
马宗雄 我说:“金先生,你看这地方保不保得住哇?”他摇了摇头。我说:“我从沧州逃到这地方,虽有祖父的两个朋友,可也够苦了。要是这地方再被日本人占了,叫我逃到那儿去呢?”他说:“你逃到那儿去都没用。”我说:“要有什么法子,不再逃难,那就好了。”他说:“法子倒有,只怕你没胆子!”
张孝英 (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等一等。(走到树后面去听了听,又故意的咳嗽两声)你讲下去吧!
马宗雄 我立刻就说有胆子有什么用,日本人又不是纸扎的,要有法子等日本人来了,不逃,替他们做点事,那才是办法呢。大姑,你再也想不到他说什么?——
张孝英 他说什么?
马宗雄 他拉着脸把我骂了一顿!
张孝英 (颇出意料的)什么?
马宗雄 他像是很生气,骂我汉奸……
张孝英 这才怪呢,(发了半天楞以后)你呢?
马宗雄 我只好不讲话,他又宽解了我几句。大姑,我看你也许疑心错了,金先生这个人倒像——
张孝英 你懂什么?金四把这个人顶坏——不过他为什么要骂你呢?也许是我——这绝不会的。他跟李汉杰说过,他根本不在教,他又为什么说这种废话呢?我真讲不通了。
马宗雄 在我们分手的时候,他跟我说,你小孩子不懂事,随口乱讲,这幸亏是我,还不要紧,要是别人,怕不要你的命。
张孝英 对啦!这正是他的语气!
马宗雄 我看金先生倒也许是好意!
张孝英 不,你还是慢慢的留心他好了!
〔黄子清开大门站石级上。
张孝英 三叔!
黄子清 孝英,消息不好哇!
张孝英 怎么?
黄子清 我现在没工夫同你细谈,我要去接县长去,他已经动身老半天,怕现在都快要到了!
张孝英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爸爸在后头院里教铁柱子练拳呢,要不要——
黄子清 不必,现在还不必。他老人家是急性子,听见风,就是雨,要是匹马单刀的去干,那事情更要糟了!
张孝英 那么,三叔——
黄子清 你姐姐她们正收拾东西,你去帮着收拾收拾,你要有什么体己东西带不动,可以放在地窖子里,那地窖子是顶保险的。——我要走了!
张孝英 (着急的)三叔等等——
黄子清 孝英,我回头再跟你细谈,我有很多话要跟你细谈,我们回头再——
〔他正预备下,金四把上。
金四把 黄先生,我来找你,这可巧极了——
黄子清 对不起,我有点事。(自另一端下)
张孝英 宗雄,你要留心!
金四把 张小姐,什么事情啊?
张孝英 (冷淡的)没什么!
金四把 方才黄先生好像很慌张的样子!
马宗雄 是的!他说消息不好,金先生,听见什么风声吗?
金四把 听是听到了一点!
张孝英 宗雄,你陪金先生谈一会,我到后面看看去!(自门内下)
马宗雄 金先生,是不是日本鬼子快——
金四把 对了,听说今天夜里,就要靠不住!
马宗雄 那么,金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金四把 宗雄,你打算怎么办?先听你的!
马宗雄 我有什么法子!
金四把 据我看,这清水镇有一半姓了日本了。日本人要来了,抗日分子的头就都要靠不住,逃,你逃到哪儿去,逃到棺材里去,他都要把你尸首给抓出来,宗雄!你不晓得日本人厉害着呢?
马宗雄 (试探的)这样说,金先生,你也不打算逃了?
金四把 我——我还用的着你关心!
马宗雄 嗐!
金四把 叹什么气,要是英雄,就要在这种当儿,显点本领出来了,古语说的好,时势造英雄,这个话,宗雄,很有点意思,很有点意思!
马宗雄 这么说,金先生,你是想干一下喽!
金四把 (有深意的)我是想干一下子!
马宗雄 金先生,你要真有这个心,回头县长来了,咱们就干!日本人也不是三头六臂,也是人肉长的,拚一个够本,拚两个就有个饶头,咱们大伙儿拚了这条命——
金四把 放屁!
马宗雄 金先生!
金四把 我是想干一下子,可是我却不愿意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宗雄,你昨天跟我讲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马宗雄 怎么?
金四把 你不是说日本人来了,你想替日本人做点事吗?
马宗雄 可是那我不成了汉奸了吗?
金四把 谁告诉你的!
马宗雄 你呀,你同我说——
金四把 那是昨天,今天又不同了。我把你讲的话,又仔细的想了想,觉得也还有点意思。做汉奸要什么紧,只要有钱,钱能通天,千秋万世以后,宗雄,我们变成圣人也说不定的!
马宗雄 金先生,你不是想——
金四把 我什么也不想,现在已经不是想的时候了——
〔黄子清,赵县长,李汉杰,胡大勇等上。
黄子清 (边走边说)县长,真对不住,想不到你来的这么快——
赵县长 因为事情很急,我一发信,跟着也就动身了。啊,金先生,你也在这儿,好极了!
金四把 (急忙趋奉的)县长,好久不见,很辛苦了!
赵县长 没什么——黄老先生,张老师呢?听说你们两位老人家已经和解了,恭喜,恭喜!
黄子清 哈哈,县长费心,我们老二,就是那种脾气,其实老也老了,还有什么想头!这都是我不好,别扭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起来,真像一场梦似的!
金四把 “人生一世,大梦一场”,这话不错。(见没人答话也就拣个地方坐下)
黄子清 县长请屋里坐吧!
赵县长 不必了,我看不必麻烦了,我这就要走的!
李汉杰 二叔,咱们赶快谈正经事吧!
赵县长 黄老先生,我那封信,您接到了吗?
黄子清 我拜读了,县长的意思——
赵县长 日本人来得很猛,有两百多人,附了两门炮,四十几个马队,看那样子,是朝着清水镇直下来的!
黄子清 汉杰你看怎么样?我料定日本人就有这一着,因为清水镇是县城的门户,又是全县的经济的命脉,日本人不动则已,一动一定是先朝着清水镇来,得了清水,县城就是死的了!
金四把 这倒是很值得研究的!
李汉杰 研究什么,我看只有大家齐心,跟日本鬼子干一下子。
金四把 干也要有干的法子啊!
李汉杰 法子倒有,只怕有内奸捣蛋!
金四把 李先生,你这话是讲给谁听的!
李汉杰 在座的又不止你一个,你要瞎疑心干吗?
金四把 那么你说谁是内奸啊?
李汉杰 总不是我姓李的!
金四把 哼!不是你姓李的,难道是我姓金的,李先生,你认错了人了!
黄子清 得啦,得啦!还没和日本人打,自己倒先闹起来了。
〔张老师和铁柱子上。
马宗雄 别闹了,张老师来了!
张老师 又闹什么呀?县长,早来啦!
赵县长 我也是才到。张老师,请这儿坐!
张老师 县长请吧,我倒站惯咧!
金四把 张老师,李汉杰说我们是内奸呢!
李汉杰 (急忙分辩)金四把,你讲话要凭良心,这儿又不是你一个。
赵县长 金先生,你未免太过份了!
冯铁柱 内奸,亏他说得出口哇!
黄子清 铁柱子,你少说句吧!县长在这儿!
冯铁柱 管他是谁,我都不怕!
胡大勇 你怕什么!
冯铁柱 那自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胡大勇 别不要脸了!
冯铁柱 你倒要脸!
张老师 (截断了他)铁柱子,不准吵嘴。县长,我听说风声很紧啊!
赵县长 对啦!我们正要找你老先生商量好办法。
张老师 来了多少?
赵县长 连马队算在一起,也不过二百五十人!
张老师 到了什么地方?
赵县长 已经很近了!
张老师 那么县长打算怎么办?
赵县长 我已经把保安队调上去了,可是人太少,怕挡不住,你老先生看怎么办?
张老师 我姓张的讲一句算一句,既然县长怕人少挡不住,可以把我姓张的算在里头,姓张的愿意打冲锋,打胜了也不想图功,打败了,也决不后退,叫那些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看看,我这个内奸绝不怕死!
李汉杰 张老伯,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绝没有说你老人家是内奸!
冯铁柱 那你说谁是内奸?
李汉杰 我是说在我们回汉之间,挑拨离间的混蛋家伙,那才是内奸,因为有他,所以才闹的我们不能合作。
张老师 不用说,这不合作的人,就是我!
李汉杰 你一定要这样说,我有什么法子。
黄子清 二哥,其实汉杰倒是好意!
张老师 老三,这里面没有你的事,用不着你来插嘴!
赵县长 张老先生,汉杰讲话虽然不当心,可是他年纪究竟小一点,论起来,他比你晚一辈,就是说错了话,你也不必过意——
张老师 县长,你不知道,这小子专门跟我作对,你们李家跟我姓张的闹了一辈子,这五六十年,我没有一天安静过,指着鼻子骂到我门上来也不止一次了。告又不能告,一告状他们的理,过去的县长,个个是混蛋!打也不能打,你这儿一动手,他就把猪蹄子拿在手里了,谁晓得开会的时候,往小孩嘴里抹猪油不是他干的事!
李汉杰 张老伯,你这话——
张老师 得啦,得啦,老伯老伯,我听着就肉麻,少骂我一声内奸,就已经够了!你的老伯要做了内奸,你有什么光彩!铁柱子,跟我走!
黄子清 (急忙的)你到哪儿去?
张老师 我已经说了,我要去打冲锋!
黄子清 你不能去!
张老师 姓张的讲话从来不讲重句,老三,你安的什么心,伊斯兰的信徒难道还怕死吗?
黄子清 你不过才一百几十枝枪——
张老师 我只要一杆枪,老三,我只要一杆枪。当初穆圣传道,主借了穆圣的嘴告诉我保卫国家,是伊斯兰信徒的天职。
黄子清 大家合在一起,不是更能尽职吗?
张老师 当年捉拿巨匪吴大胆,也只凭了我一个!
黄子清 吴大胆不过是一个强盗!
张老师 难道日本人还是妖魔吗?
黄子清 二哥,你不能这么任性——
张老师 你在发昏哪,你——
赵县长 张老先生,我们力量要集中,这种白白的牺牲是没有代价的。
张老师 县长,等到我那一百几十枝枪,打的只剩一枝,只要我有口气在,都算不得牺牲,我不会辱没我的那枝枪。
赵县长 (激动的)等到你打的只剩了一枝枪的时候,张老先生,我一定叫你看见我!
张老师 当真?
赵县长 那时候我一定站在你的身边,我不会辱没了我们国家的县长!
张老师 县长,我们到那时候见!(下,铁柱子随之)
黄子清 (焦灼的)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李汉杰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赶快把全镇的壮丁召集在一起,不管是回民也好,汉人也好,都得听县长和黄老先生的命令,大家一道去援助张老师。
赵县长 汉杰这办法很对!
黄子清 他已经走了,我得——
赵县长 你干什么?
黄子清 我也得走!他去,我不能留,他死,我也活不了,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宗雄去拿我的枪来!
马宗雄 好!(下)
赵县长 黄老先生,你不必耽心,我前面还有一团保安队顶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错,现在还是赶紧把壮丁合起来,也许还来的及!况且,黄老先生,我动身的时候,也布置了一下,我已经请安县长开一团人来截鬼子的后路,这一团人也快要到了!
黄子清 真的?
赵县长 只要他们把后路一截,我们的人往上一涌,想来鬼子也跑不到哪儿去。
金四把 县长,这一团人什么时候可到?
赵县长 傍晚的时候,就可以到。
金四把 县长有把握吗?
赵县长 我有十二分的把握!
李汉杰 好了,黄老先生,既然这样,我们赶紧召集人吧!
黄子清 也好,也好,诸位先请,我随后就到!
〔县长,李,胡,下。
金四把 黄先生,我和你谈几句话。
黄子清 我没工夫,等会儿会场里见吧!(急入大门)
〔金四把见黄已去,在树下徘徊,像有很重的心事似的。一会儿,他急忙抽出一个日记本子,写着些什么东西。
〔马宗雄背了一杆枪上。
马宗雄 啊,金先生,怎么就你一个人,黄叔祖呢?
金四把 他们都走了,宗雄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件事求你!
马宗雄 什么事?
金四把 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你要是办到了,是你的福气。你要是——宗雄,我金四把可不是好惹的!
马宗雄 究竟什么事啊?
金四把 这儿三十块钱,你先拿着。
马宗雄 金先生,这什么意思?
金四把 这儿是一封信。
马宗雄 一封信?
金四把 一封关系你前程的信!
马宗雄 关系我?
金四把 不错,正是你。宗雄,我看你这孩子还有点出息,所以你一同我讲你不打算逃了,我就非常同情你,我心肠顶软,何况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又是世交。家父同你祖父交情顶厚,我为了老年人的交情,不能不照顾你。日本军队里面,我有一个朋友!
马宗雄 啊——
金四把 你要能把这封信交给他,你就是本县的公安局长!
马宗雄 公安局长?
金四把 对咧,我在这里面托了他,请他打进清水镇以后,委你作公安局长!
马宗雄 金先生,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金四把 现在什么时候,还开玩笑!
马宗雄 那你昨天为什么——
金四把 老实说,我怕你靠不住!
马宗雄 拿来吧!
金四把 什么?
马宗雄 那封信!
金四把 可没有这么方便!
马宗雄 怎么?
金四把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去送给县长,是不是?
马宗雄 ……
金四把 要是你敢,宗雄!我金四把可是说的出做的到,你先摸摸自己长了几个脑袋!
马宗雄 这么办好不好,这三十块钱,你先拿着,要是信送不到,我也就不领这个赏!
金四把 这还像话,你要送到,我给你六十块!
马宗雄 咱们看吧!
金四把 信给你,马上就可以动身。路上要有人问,你就说去寻张老师,他们一定不会怀疑的!我还到会场去看看!
马宗雄 好吧!
金四把 宗雄,这以后日本人来了,我做了县长你做公安局长,咱们得好好的干一下。
马宗雄 那还用说!我走了!
金四把 路上小心点!
马宗雄 我知道。(下)
金四把 (得意的吸了一枝烟)真是天随人愿!
〔黄与孝英上。
黄子清 (边走边解劝的)孩子,听我说——
张孝英 不,不,我不能!
黄子清 你爸爸交给我,一定不会有闪失的!
张孝英 三叔,我不是不放心,我是——
黄子清 有话你尽管说——(见金)啊,四把,你还在这儿?
金四把 黄先生,我在等着你呢!
黄子清 用不着费心,我还有点家务,马上就来!
金四把 好,我先走一步。(下)
黄子清 (不满的)老是这么鬼鬼祟祟的,所有的人,我就看他不像话!孝英,你才说什么来着!
张孝英 三叔,说起来很怪,我心里不安的很!
黄子清 怎么?
张孝英 老是像有许多事情悬着心,心里睡也睡不稳,我怕我的爸爸——
黄子清 哦!
张孝英 他年纪老了。外头仇人又多,常常得罪人——
黄子清 也是!
张孝英 我怕他万一——
黄子清 怎么,孩子——
张孝英 要是有个好歹,三叔,我心里担心得很——
黄子清 这用不着你担心,担心他的人,多得很,还有一团保安队在前面顶着,再说,我们这就上去——
张孝英 三叔,你答应我吧——
黄子清 什么?
张孝英 带我一道去!
黄子清 嗐!孝英!
张孝英 ……
黄子清 你一定要逼我,我就不能不跟你讲实话了!
张孝英 (大惊)怎么,三叔,是不是——
黄子清 别胡思乱想。我的意思也简单得很,我那一大家子人,你弟弟呢,年纪小,哥哥又都没有在家,姐姐是个女流之辈,婶婶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孝英,你想想,万一我们打败了,这清水镇要守不住,你叫我去靠谁!
张孝英 ……
黄子清 我只有托你,我把我的一家交给你了!
张孝英 可是,三叔——
黄子清 我的学校已经疏散到东山里去了,万一我败下来,你就带了家眷一道到学校里去,孝英,那学校就是你的根基!
张孝英 三叔,你什么意思?
黄子清 我呢,儿女一大群,也没什么挂虑,可是你爸爸,就你这么一个,万一要有个不幸,孝英,你千万得给你张家留一条根。我和你爸爸,别扭了这么多年,心里还像一个人一样。我的话,就是他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张孝英 三叔!
黄子清 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孝英 我——明白!
黄子清 你愿意留下吗?
张孝英 我愿意!
黄子清 孩子,一定了!
张孝英 一定了!
黄子清 只要你明白,我也就放心了!
张孝英 三叔请放心吧!
黄子清 对咧,我想起了,我昨天打你家门口过,房子烧了,可是架子还在!
张孝英 是的!
黄子清 要是好好的修理一下,也用不了几个钱,又有新房子住了!
张孝英 你讲这话干吗?
黄子清 我——要是打胜了,孩子,我想把那房子修理修理!
张孝英 那也很需要几个钱的!
黄子清 也用不了很多,我还有这个力量!
张孝英 爸爸一定不肯的!
黄子清 不管他肯不肯,难道我的人情他都不领吗?
张孝英 三叔,先别想的这么远吧,到那时候——
黄子清 我这两天什么都想到了!——孩子,我要走了,别惊动了你姐姐,她们胆小——
张孝英 是,三叔——
黄子清 送我一送,也许——
张孝英 别瞎说,三叔,我炖了一只鸡等你回来吃!
黄子清 好孩子,我们回头见。(下)
〔孝英送了几步,站下,想了一想,在树下徘徊。
〔灯渐暗。
〔微闻枪炮声。
〔夜里了。
〔夜很沉寂。下弦月刚刚升起,远远的有更声敲了三下。
〔枪炮声已停止。
〔孝英在树下徘徊,时而停止,听一听,很焦灼的样子。
〔门内有女人声音:“孝英,夜深了,进来睡吧!”
〔孝英答:“来了!”又走了几步,没奈何的走进去,关了门。
〔稍停,有马蹄声,声音一停止,李汉杰和一个警察上。那警察手里提了一个风灯,放在石桌上。
〔李汉杰走上石级,敲门。
警察 夜深了,倒有点凉呢!
李汉杰 哼!
警察 李先生,你不觉得吗?
李汉杰 我不觉得!
警察 别骗我老实人,李先生,你浑身直打颤呢!
李汉杰 我打颤吗?
警察 你自己不觉得,这真奇怪了!
李汉杰 我是不觉得,我——冷的很,(尽量的挺直了腰)你看我现在好一点吗?
警察 现在——(仔细端详了一下)也不见得好多少。你应该多穿两件衣服!
李汉杰 你不懂,——我身上并不冷!
警察 不冷,那恐怕是要生病了!
李汉杰 嗐!你反正不懂的!(他继续敲门)
警察 李先生,见了张小姐你要当心一点!
〔李汉杰不言语。
警察 我们县长说,张老师的伤,怕没希望了。
李汉杰 别瞎说!
警察 这张老师才是英雄,我和县长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伤的那么重,枪还打的顶准!
〔李汉杰继续敲门。
〔孝英在内问:“谁呀”?
李汉杰 是我,李汉杰!
〔开门,孝英上。
张孝英 (惊惧的)李先生,你回来了!
李汉杰 张小姐!
张孝英 哎——(相视有顷)怎么样?
李汉杰 张小姐,咱们胜了!
张孝英 (放了心)咳,李先生,你真把我吓坏了!
李汉杰 简直是大胜,我们打的他们措手不及,又截了他们的后路——
张孝英 怎么就你一个人,李先生?
李汉杰 他们都在后面,我的马快,来给你报信的!
张孝英 给我?
李汉杰 给你,张小姐,你应该高兴!清水镇是保得住了!
张孝英 我很高兴,特别是这个大胜,我也有一点力量在里头!
李汉杰 是咱们大家的力量!
张孝英 你看见宗雄那孩子吗?
李汉杰 他在后面!
张孝英 黄三叔呢?很得意吧!
李汉杰 那老头子打枪打的顶准!
张孝英 铁柱子呢?
李汉杰 他扛了一面国旗!
张孝英 我的——爸爸——
李汉杰 老先生枪法很好,简直是一枪一个!
张孝英 真的?
李汉杰 我不骗你!
张孝英 爸爸一向是神枪手,这不会错的。李先生,我也是才睡下,我等着你们的消息,真急死了!起先听见炮声很密,后来又没有了。我还以为——又没送信的人。自个儿走来走去,东想西想,连这儿的土都快叫我磨光了!
李汉杰 傍晚的时候,很紧急,没法调人来送信——
张孝英 老实说,我一直在提心吊胆,我耽心我爸爸会——
李汉杰 呵!
张孝英 现在还说他干吗?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真是蠢孩子,我早就该断定爸爸会得胜的,李先生,他从来没打过败仗!
李汉杰 是的,他从来没打过败仗!
张孝英 这几天把我闹的心情很不好,我还以为——我,李先生,你干吗发抖,你身体不好吗?
李汉杰 不,我——没——有!
张孝英 方才我听到敲门,我的心都跳起来了。我简直不敢出来见你,我怕你会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李先生,你看我可不是个傻瓜吗?
李汉杰 不,我并不这样想!
张孝英 现在你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吧!你们这些英雄,怎么把日本人打退的!
李汉杰 我们——张小姐,我很难过——
张孝英 怎么?
李汉杰 你反正要晓得的,我瞒也瞒不住你!
张孝英 我们败了吗?日本人没打退吗?
李汉杰 不,我们是胜了,可是张老师——
张孝英 (大惊)什么,你说什么?
李汉杰 他受了伤!
〔张孝英楞住。
李汉杰 希望你不要难过,伤的不算重,一定会好的!
张孝英 不要骗我吧,我晓得,他已经死了。我早就在担心,现在是真的了!(啜泣)尸首在哪儿,你们把他抛了吗?
警察 张小姐,先别伤心,张老师并没有死,我们县长和他在一起呢!
张孝英 那你们为什么不早说,要这么吞吞吐吐的干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李汉杰 是这么回事,张小姐。张老师和我们顶了嘴,带了一百多个人先上去了,铁柱子扛着国旗,张老师端着枪,两匹马在最前面,快和日本人接近的时候,因为目标太显露了,日本人开了炮——
张孝英 啊!
警察 李先生,我看还是别讲了吧!
张孝英 不,为什么,李先生,讲下去!
李汉杰 不要紧吗?
张孝英 你以为我张孝英,连听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李汉杰 打了约摸一百多炮,张老师落马了。这时候,日本的马队已经冲上来,集中火力向张老师攻击,我们就在这时候赶到的。在张老师出发的时候,县长曾跟他约好,在他打得只剩一杆枪的时候,县长一定站在他的身边,赵县长没有失约!
警察 我和县长在一块洼地里找到他,他已经浑身是血——
张孝英 哦!——讲吧,不要紧的!
警察 他向我们笑了,没讲什么话,还打了几枪,一枪一个——
李汉杰 他曾和县长相约,在他打得只剩一杆枪的时候,只要还有口气,他一定不辱没他的那杆枪,老先生也没有失约,他们守约到底!
〔远处有马蹄声。
警察 我们大家都很感动,不晓得哪里来的那股子邪劲,狠命的往上冲,日本人看我们很猛,就哗啦了!
李汉杰 恰好,安县长的一团人也到了,我们前后夹攻,打的鬼子们走投无路!
警察 喝,他们到了!
张孝英 那儿,那儿?
警察 那不是——
〔孝英急迎下。
〔嘈杂声。
〔孝英,黄子清搀张老师上,县长,胡大勇,铁柱子,马宗雄等随之。
张孝英 爸爸!
黄子清 先休息休息,别急,别急!
张孝英 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扶张坐石凳)
张老师 ……
赵县长 快抬一个太师椅来,这石级上不去,这样抬是不行的!
张老师 不用了,——这儿就好!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那儿都一样,那儿都一样!
张孝英 爸爸,你好点吗?
张老师 孝英,是你——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有顷)不准掉泪!是我的孩子,你就别掉泪!
张孝英 不,我没有,爸爸!
张老师 嗐!孩子,咱爷们今天栽了,张二今天打败了!
李汉杰 张老伯,您别这么想,谁没有看见,今天这一仗,全亏了您!
张老师 姓李的——这儿来!我跟你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二一生没求过人,今天破例求你一件事——
李汉杰 张老伯,这什么话,只要汉杰能够尽力——
张老师 我求你离开我,我讨厌你,(怒喊)你离开我!
李汉杰 怎么,张老伯——
黄子清 二哥,怎么好好的又生起气来了,汉杰今天打得很好,你何必——
张老师 老三,我都看见了。他打的好,你打的也好,你们大家都好!你们大家都联合的不错,张二和鬼子都败在你们手里了!
赵县长 张老师,你怎么讲这个话,今天这个胜仗,自然是你老先生的首功!
张老师 要是你们不上来,我又济什么事!县长,难得你那么守信,在我受伤以后,来看了我。我——老了,快死的人了,刚强了一辈子,要我在这时候服软,已经不容易了。县长,你不笑话我吗?
赵县长 不,决不!并且这不合作,也不是你的错。
张老师 怎么?
赵县长 这完全是因为汉奸挑拨离间,造谣生事。我这儿有一封信!
黄子清 一封信!
赵县长 让我念给大家听?“因回汉已能合作,所以实力雄厚,连保安队在内,约有千余人。现张老师已带百人往前冲,可先扑灭之。余人随后就到。另一县有一团保安队调来增援,傍晚可到,预备截断后路,请早准备。金四把。”
黄子清 金四把!
张老师 什么,是他?
黄子清 我早怀疑这家伙!
冯铁柱 (向大勇)大勇!
胡大勇 铁柱子!
冯铁柱 你愿意和我一道去捉他吗?
胡大勇 走,我帮着你!
〔二人下。
张老师 (半晌)只要他们年轻人,不学我的样子,也就是了!
赵县长 你看,张老师,过去反对回汉合作的是他,挑拨回汉感情的也是他,给日本人做密探的也是他。你猜这封信我怎么得到的?
张老师 怎么?
赵县长 是你的侄孙马宗雄交给我的!
张老师 宗雄?你?
马宗雄 是大姑教我做的!
黄子清 孝英!
张老师 孩子,你?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孝英,我知道我这个伤——我要是咽了这口气,家务由你黄三叔作主,打鬼子,你要听县长的!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听见没有?
张孝英 我——我——
〔铁柱子,胡大勇绑金四把上。
金四把 (闹)怎么,怎么,我也是回教人!
李汉杰 冒牌的,假的!
张老师 (激动的)拿……拿我的……枪来——
李汉杰 这儿!(递过去)
张老师 (抖索着)金……四……把……你好……你……骗我,还在其次,你敢卖国!
黄子清 他卖国!他挑拨离间我们!
张老师 老三,对,对!我上了他的当!直到今天,我明白了,我快死了,我明白了!
黄子清 明白了!什么?是不是回汉得合作?
张老师 回汉得合作,还得——(掏枪)
〔金方欲惊喊,枪已响,金倒地。
张老师 (抖战更厉)我……叫……你……认识……我张二……
(手枪落地,死)
张孝英 爸爸,爸爸!(哭倒地上)
〔众静默。
(幕落·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