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冯铁柱 胡大勇 胡二妞 黄子清 赵县长 李汉杰
张孝英 张老师 金四把 马宗雄 巡警
景 黄子清住宅门外,两株大槐树似天然凉棚,黄自己和过路人常在此乘凉。树旁一小桌,上置茶缸茶杯,供人取饮;缸上红签书“黄子清施茶”。树下有石凳石几。树后是黄宅院门,黑门,楣有阿文横披(即“读阿”),大门掩着一扇,可见院中杂花短树。胡二妞在树下玩耍:先取砖块投蝉,蝉飞,复取茶喷地;冯铁柱去看壮丁抽签见而叱之。
冯铁柱 二妞,你干吗呢?(不等回答,示理直气壮)为什么糟蹋东西呢?这是你们家的茶吗?不要脸!
胡二妞 (立起来,手叉腰,以示抵抗冯铁柱)你说谁不要脸哪?谁家的茶?反正不是你们家的!你管得着吗?狗拿耗子,多管那么多闲事哪儿吃饭去?不要脸,你一百个不要脸!(往前凑,大有作战的决心)
冯铁柱 (哈哈的笑起来)好男不跟女斗,真要找揍的话,我一拳把你打到槐树里面去,你信不信?(虽未出拳,而略往前移动)
胡二妞 (往槐树那边看了看,顿觉势孤力弱,但口中仍不示弱)你敢!你敢!我,我在这儿玩的好好的,碍着你什么啦?
冯铁柱 哼,你忘记了吧?这是我们的地方,你该来吗?要玩,上你们(指)那边玩去!
胡二妞 (感到打起虽无必胜把握,但斗嘴还可以应付)这,这是黄先生的门口,黄先生愿意叫我在这里玩!你们的地方?你把它搬到家里去!我爱在这儿玩,偏在这儿玩!(胜利的往槐树那边走,想捉个绿虫什么的)
冯铁柱 (斗嘴失败,预备作战;虽好男不与女斗,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女的)你个小东西,可真气人!我偏要管教管教你,不准你在这儿玩!(追过她去,扯住;但仍未打)
胡二妞 (挣扎)你干什么呀?放开我!放开!
胡大勇 (也去看壮丁抽签,见铁柱扯住了妹子,不问皂白,过去就打)他妈的,你敢欺侮我妹妹!
胡二妞 (见援军到,施展开武艺)揍他,揍他,他欺侮我半天了!
冯铁柱 (只有招架之功,并没还手之力;本想拉开架式,用科学的方法出击,可是胡家兄妹拳脚交加,无法从容布置,乃背倚树干,作有力的声明)你们打吧,打吧,卖给你们几下!两个欺侮一个,天生的不是东西!你们有本事,去惹张老师去!
胡大勇 (听他提出张老师,立想收兵)二妞,咱们看壮丁抽签去;先饶这小子一次!听说县长还来呢!(指冯)搁着你这小子的!再遇到我手里,不剥了你的皮!
胡二妞 (似乎连张老师也不怕)找张老师去?没那么大功夫!反正今天先把你揍过了瘾再说!(又给了他一拳)
胡大勇 走,咱们走,别为他这臭东西误了看会去!县长还来呢!(扯二妞同去,二妞走出去又回头给冯一个鬼脸)
冯铁柱 (见敌人已去,觉得十分委屈,哭起来。猛的停住哭,把茶缸搬起来,要追上他们,以缸作炸弹投之)我一缸砸死你们俩!
黄子清 (与赵县长、李汉杰同来)铁柱子,怎回事?那是我的缸!
冯铁柱 (见有人来,又甚委屈,要哭)他们把我打了!我去砸——(见县长在旁,收住下半句)
黄子清 先放下缸,唉,小孩子们可是真淘气!县长,汉杰,请先在这里坐一坐!壮丁抽签还有一个多钟头呢,不忙!(让二人在石凳上坐,用袍襟拂拭了一番。看铁柱子放下缸要走)铁柱别走,到底是怎回事,跟黄伯伯说说!
冯铁柱 他们俩欺侮我!大勇和二妞,他俩!
黄子清 呕!(幽默的)无缘无故,他俩就打了你一顿,是不是?
冯铁柱 啊!过来就一拳,无缘无故!
黄子清 来!给县长鞠躬!这么老大不小的了,也该像个人儿似的了!
冯铁柱 (给县长鞠了半截躬)县长,我告胡大勇、胡二妞一状!
赵县长 (似笑不笑)好啊,告他俩什么呢?
冯铁柱 他俩,他俩欺侮我!
黄子清 算了,算了,铁柱子,别这么半疯子似的!
冯铁柱 县长要是不管,我找张老师给评理去,黄伯伯,你老偏向着外教人!(含怒欲去)
赵县长 回来!听我说!你知道现在咱们跟日本打仗不知道?
冯铁柱 (点点头)一点儿!
赵县长 啊!咱们自己先打架斗殴,还能打日本吗?
冯铁柱 反正我得先打了大勇,再去打日本!我找张老师去,他公道!(看了黄一眼,下去)
黄子清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没办法!咱们家里坐吧?(往里让他们)喝碗茶!
赵县长 这儿又凉快,又有茶(指茶缸),就这儿坐吧!
黄子清 也好;不过这个茶可不行;你们二位坐坐,我去另泡一壶好茶来;我黄子清不能慢待了客人,是不是,县长?
赵县长 不但是好客,而且是见义勇为,办学校,施舍茶水,谁不知道,人们要都像你黄老先生,中国早就强了!
李汉杰 真的!真的!黄老师!
黄子清 (非常兴奋,用手帕得意的擦着头)县长过奖!过奖!我就这么想,一个人总得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真主,办好事,主不会看不见!我七个儿子,九个女儿,五个女婿,都结结实实,规规矩矩,真主的恩典!对,我先去泡茶,咱们再谈,不能慢待客人!(恋恋不舍的走进院门)
李汉杰 二叔,这是个有用的人!我小时候就在他办的小学里念书!虽然我父亲常和回教人打吵子,可是永远没骂过黄校长,黄老师。他们教里的人,倒有不少反对他的,老说他偏向着外教人。反对他最厉害的是张老师。我从外边一跑回来,就想看二叔去,商议个办法,怎样叫黄老师和张老师先和好起来,而后再叫回汉联合起来!团结才能发生力量,是不是,二叔?
赵县长 有什么好办法?先听听你的!
李汉杰 你是县长,又是我的二叔,你要给我个命令,教我去负团结大家的责任,(兴奋的立起来)我就必有办法!我的父亲是绅士,我现在可以完全代表他;我年青,可是有点势力!
赵县长 汉杰,可别怪我问,事情能那么简单吗?
李汉杰 也许不很简单,可是事在人为,我觉得我有些把握,假若二叔准许我去作。(更兴奋的)告诉你,二叔,为这件事,即是让我和个回教的姑娘结婚,我也愿意!回汉联姻,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呢?
赵县长 (不由的笑起来)汉杰,你今年二十几岁了?
李汉杰 (莫名其妙的)怎么了?二十一!
赵县长 好,可以结婚了!(又笑起来)
李汉杰 (高声的)二叔,怎么了?怎么拿我开心呢?
黄子清 (喘嘘嘘的携茶具来)汉杰,你行了,嗓音跟我差不多了!(倒茶)
李汉杰 不是,黄老师你看,赵二叔总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他笑得我难过!
黄子清 先喝水!(看李坐下)县长,怎回事?(端着茶坐下很响的吸了两口)
赵县长 汉杰的思想不错,在县里也有个地位;可是办法,哼,他也不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实在没法忍住笑;他就生了气。
李汉杰 (勉强的要落落大方)没有,我并没生气!(把香烟掏出来点上一枝)
黄子清 (一边喝茶一边问)什么思想?什么办法?
赵县长 思想是正确的,想教我们大家团结起来,你与张老师合作,然后回汉再合作,教内相亲,教外相友,大家一齐跟日本人干。
黄子清 好!先从我自己说起,我乐意!(把茶喝干又忙着倒上,立起来)不信,你们叫我给张老师去下跪,我一定肯去!他是我的盟兄,不管以前是谁的理对,谁的理不对,弟弟给哥哥赔礼,总不算丢人!你看,(想了想)自从那年我收了些外教的孩子们在我的学校里念书,他跟我大闹了一顿,就再也不跟我过话!(泪盈眶中)老兄老弟的,自幼儿的朋友,到如今会谁也不理谁!我们盟兄弟三个:大哥,沧州马振雄,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二哥,这几年了,不跟我过话!嗐!(低声的)多少次了,我要去赔礼,说“二哥,咱们都不久就快入土啦,干吗还犯这个别扭呢!”我晓得,张二哥会半夜里蒙上头哭一大场,可是,决不会当着大家叫我一声三弟!我晓得他的脾气,自幼的朋友!(用衣襟擦了擦泪,坐下了)
赵县长 汉杰,听见没有?事情,我刚才说过,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李汉杰 (坚决的)简单吧,不简单吧,总得有人去作!
赵县长 当然!当然!我到任三年了,敢保说,没有一天不忧虑这件事!问黄老先生,这是真话不是?
黄子清 真的!要是以前的县长都像你这么公平,那可以少出多少乱子!
赵县长 是的,不过这种事可与别的事不同;办好,不容易;办坏,可就不可收拾了!比如,(笑了下)你刚才说的回汉联婚!
黄子清 (不那么抑郁了)怎么着?李大少要——
李汉杰 没有!我是说假如有必要!比如说吧!为了大家的团结,我们是县里有名的人家,若是和教门里绅士联婚,就能有很大的影响,那我就愿意这么办!自幼我就看惯了回教,我喜欢回教;自幼我就有回教的女同学,我喜欢她们——干净,强健,好看!
黄子清 有这么一说!可是你得入教!
李汉杰 我不反对宗教,黄老师,告诉我怎么入教?
赵县长 算了,汉杰!我很佩服你的真诚劲儿,可是你也得想想,为结婚而入教,正如同为金钱或别的利益而入教,不能算真正的信仰!而且,你父亲也不能答应。
李汉杰 我有我的自由,父亲管不了!至于入教的动机,我是为了大家的团结,不能说不正当吧?宗教是大家的,谁都可以入教!
黄子清 这话对,这话对!宗教是大家的,特别是回教,回教里有土耳其人,埃及人,阿拉伯人,非洲人,马来人,印度人,汉人,多啦!多啦!天下最大的宗教就是我们回教!
赵县长 黄先生,汉杰,咱们先说点更要紧的吧!告诉你,汉杰,黄先生有好几位小姐还没出阁呢!
黄子清 (哈哈的笑起来)县长,你并没有说对!我一向不干涉孩子们的事情!儿女的事,儿女们自有办法,用不着老头子多操心!告诉你,汉杰,娶我的儿女不难,也就不算本事;张老师也有女儿,敢去碰碰张老师,那才真算你有勇气!
赵县长 (也笑起来)黄老师真会出好题目!
李汉杰 (极正经的)张老师的女儿,想起来了,跟我同过学,叫什么英来着?这的确是一条路线!的确!这条路线打通,一切困难就一扫而空!想想看,张老师和我父亲来不及,张老师又和老师你(指黄)来不及,假若我打通这条路线,以我为中心,岂不全部问题一总解决!(看县长微笑)二叔,你总是笑我!按理说,二叔你当帮助我,使我成功!
赵县长 我只能用公平的态度,从政治上使大家心平气和,不出乱子;我可没工夫去作媒人!(严肃起来)汉杰,这可是随便谈谈,先别一板正经的认真!
黄子清 (见张孝英轻轻的走来)啊,说曹操,曹操就到!孝英,好侄女,老忘不了你的黄三叔!来,(立起来,介绍)见见县长!
张孝英 (很大方的敬礼)县长!(看见了李,但好像绝对没看见;对黄说)爸爸看壮丁抽签去了,我抓个空来看看三叔,姐姐们在家吧?(要往门里走)
黄子清 好孝英,你爸爸和我几十年的交情,就仗着你给维持着,不至于完全断绝!你爸爸不许你来,你会偷着来看看三叔,好!好!明白懂事的姑娘!
李汉杰 (被她的健美给吸住,不能再管束自己,立起来往前凑)这就是张姑娘?老同学,记得咱们小时候在学校里打架?几年不见,成了大姑娘了!
张孝英 (想起来他的样,但还不好意思过话,对黄说)我进去看看姐姐们。
黄子清 好,看看她们去,她们天天念道你!等等,这是李汉杰。真的你们小时候打过架,还记得吧?
李汉杰 (凑过来,红着脸,结结巴巴的)李,李汉杰。
张孝英 (很大方的点了点头)三叔还有话吗?(急要走去)
黄子清 告诉我,近来你爸爸又骂我没有?呕,怎能没骂我!骂我什么来着?告诉我,没关系!三叔挨得起骂,也受得起捧!说吧,好孩子!
张孝英 (很规矩的笑了笑)爸爸近来脾气更坏了!
李汉杰 我想我应当去劝劝张老师,国难期间,大家别再闹意见!(表示自己有本事)我去,一定能成功!张小姐你信不信?(见孝英不大理会他,颇失望)我今天一定找张老师去!
黄子清 越老越固执,有什么办法呢!好孩子,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那老头子骂了我什么;有心眼,好了,去吧,进去吧!(又拦住她)等等,告诉我,县长前次嘱咐你爸爸办理的疏散人口怎样了?你看,孝英,上次县长告诉我,我立刻就想了主意,把学校全搬开了!这不是我当着县长面前讨好,我是说事情该办就得办,快办,不要耽误了事!
张孝英 (极难过的)爸爸看见三叔你忙着疏散学生,他也就忙起来,可是——他劝大家,不要搬走!我一劝老人家,他就发脾气!(忽然的楞住)呕,三叔!
黄子清 (凑过来)怎么啦,孩子!
张孝英 我,我这不是在县长面前把爸爸告下来了吗?
李汉杰 (也赶紧凑过来,安慰她)没关系,张小姐,县长是我二叔!
张孝英 (看了看李,对县长)县长!
赵县长 (立起来,微笑着)没关系,张小姐!我晓得张老师的脾气!幸亏你说出来,我们好另想办法,黄老先生,怎办呢?
黄子清 很难!很难!听张二哥话的人,就决不听从我!我去劝他们是劳而无功!孝英,你还知道什么?说出来,乘着县长在这儿,大家好想主意。这是大家的事,你别以为是县长面前出卖父亲,好孩子,你是明白人!
张孝英 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了,除了近来父亲最信金四把的话——金四把的话永远是挑拨是非的,三叔你留神!
李汉杰 (乘机会与她交谈)金四把是谁,干什么的?
张孝英 是——(不愿说下去)三叔,我进去了!(向县长微一鞠躬。李向她点头,她也微一点头)
黄子清 (向她的背影连连点头,百感交集的样子)唉!唉!
〔李汉杰出神的看着她的后影。
赵县长 (看看黄,看看李,不知怎好)黄老先生,得赶紧想办法,疏散人口是刻不容缓的事!金四把是谁?
黄子清 说媒拉纤的那么个家伙。不是本地的人,前——前二年才搬来的。对人顶客气,顶会说话,谁也摸不清他到底要作什么的那一个人!有他常常在张二哥耳朵旁边,准保事情越闹越糟!
李汉杰 (愕得怪僵的慌了,顺口答音的接过话去)交给我,我想我很能对付他!(因话找话的得到妙策)对呀!先收服了金四把,再利用金四把疏通张老师,是个办法,的的确确!
赵县长 (没理会李的话——李颓然坐下)黄先生,咱们先一样一样的说。先说疏散人口的办法,你看该怎办?(坐下)
黄子清 (手捧着大肚子慢慢来回走)凡是我所能办到的,我已经都办了。别人说办而没有办的,我不敢多开口,一开口就更糟。(很愤慨的)我姓黄的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觉得丢人!可是一个明白人,我敢说,有时候是闹不过一群糊涂鬼的!团结?谁和谁都来不及,还团结,团结个蛋!
赵县长 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出主意。论年纪,你是我的前辈;论感情,你一向是我的好朋友,是不是,老先生?
黄子清 (又天真的笑了)这话不错!不错!你等我想想!(过去灌了一碗茶,抹了抹嘴)这么办,指定疏散区,回汉分开。
〔李感到无聊也喝了口水,随便往院里望了望。
赵县长 分开?
黄子清 哎,分开!大家听说各有各的去处,也许就乐意去了!这不是理当如此,而是就事论事,省得大家因为混杂在一处都不愿去,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人命要紧!
赵县长 分开了当然更谈不到团结了?
黄子清 那倒也未必。大家分开就再不打吵子,遇到公事,或者倒能都来服务。
赵县长 (微微的点头)也对!对金四把怎办?好不好我先找他谈一谈?(远处有吵闹声)
李汉杰 (极快的立起来)二叔,听!
黄子清 又闹了事!简直没办法!
〔声渐近。
胡大勇 (飞跑)黄老师,你们教里的人又反了!还不快去劝劝!
赵县长 (还沉着坐着)这小孩子,不准胡说!怎回事?
胡大勇 哟,县长!真的他们又反了!
〔外边冯铁柱喊:“我知道县长在这儿,走啊!”众:“走!走!”。
胡大勇 (得意而又恐慌的)铁柱子领头是不是反了?我不说瞎话!
黄子清 我去看看!
李汉杰 我也去!
黄子清 (一边走)你不用去!
赵县长 老先生!恐怕又是汉奸捣什么乱,教他们派代表来!不,(立起来)黄先生!(赶上去)我亲自去好!我去!
黄子清 我并不怕他们!
赵县长 事情总是越谨慎越好!我去!(走出去)
黄子清 也好!(走回来)大勇,你好小子快躲开,别跟着捣乱!
胡大勇 我不走,还看热闹呢!他们要是真造了反,我就单打铁柱!
黄子清 不准再说造反!快滚!要不然我就永远不再喜欢你了;去吧!好孩子!把二妞带家去,听见没有?
胡大勇 对了,我得先看二妞去;好,要是大家打起来,二妞准得叫他们打在底下!(跑去)
李汉杰 (鼓起勇气)老师,什么事?
黄子清 没关系,有县长在这里,不会出事:谁都知道他是好人!以前那些糊涂官们,有两个人打架,就是造反,结果是闹得不可开交!赵县长是明白人!等他们进来,你可少说话!一闹起来,大家就不管谁是绅士了!
李汉杰 晓得!我并不怕!不怕不怕!我还得作出点什么来,教大家看看呢!
黄子清 在咱们这镇上没有胆小的人;就是可惜胆大而心不细,短着点脑子!
〔县长同张老师、金四把走来;冯铁柱得意的用绳子拉着难民马宗雄。
赵县长 张老师,请坐!
黄子清 (极热情的迎上来)张二哥!你今天居然上我这里来!二哥!咱们都老了,难道还把一点怨恨带到坟里去吗?二哥!我早就想去赔罪,不管当年谁是谁非,都通通算我的过错!你教我跪下也可以!想想咱们以前的交情!想想!今天乘着县长在这里,来,二哥,咱们老弟兄拿把手!(伸出手去)
张老师 (没看黄,对县长说)县长我来和“你”谈一谈,不为看什么“别人”!
黄子清 何必呢!自幼的好朋友!
张老师 啊,县长,你大概知道,我敢慢待朋友不敢?我肯为朋友舍了命!不过谁是朋友谁不是朋友,我可不能马马虎虎!
黄子清 (幽默的)二哥,今天只当你马虎一下,认下你的老三弟!
赵县长 张老师!
黄子清 二哥!
张老师 县长,今天要不是你约我来,我的脚决不会来踏这块脏地。
黄子清 啊!你敢在家门口侮辱我!你太不知好歹了!越老越糊涂,给脸不要脸!在我的家门口来侮辱我!好!好!好!(气得发抖)
李汉杰 (鼓着勇气凑过来)张老师,你这就不对了!
张老师 这个吃奶的小孩子是谁?这年月小孩子太没规矩了!
金四把 (和颜悦色的)李家的少爷,汉杰,新从外面回来。
张老师 他呀,连他的爸爸都没有对我讲话的资格!县长,请先办咱们的事,闲人都可以躲开!
李汉杰 (碰了壁而不便发作,表示老练,过去挽住黄,勉强的笑着)老师不必动气!
黄子清 县长,今天我可要对不起了,请到别处去办这件事吧,我真欢迎县长你来,可是这对老眼实在看不惯不识好歹的人!(摔开李的手,想走)
赵县长 (非常为难)不,黄老先生,我们一定要借这个地方!张老先生,和黄老先生拿把手,你们二位老先生,都要这么发脾气,教年轻的人看着,不是,不是——(惨笑)教我说什么好呢?现在国难当头,眼看着敌人就来到,我们还能,还能——二位老先生都是明白人!想想,我虽然永远不摆臭官僚架子,可是二位老先生也总得教我过得去,不能一点脸不给我留!来!握握手!
张老师 (躲开)县长!日本鬼子来了,我破着这条老命干,决不含糊!当年,我凭一口单刀,拿过土匪大盗!现在我人老力不老!
李汉杰 太固执了!
张老师 小孩子少讲话!
李汉杰 小孩子?我比你多读过——(被黄先生拦住)
黄子清 好,县长你既愿在这里,请随便!我失陪了!明天,我把这块地皮铲光,省得留下他们糊涂人的脚印。(气昂昂的往院里走,把开着的街门的一声关上)
赵县长 (极难堪,但决不愿发脾气,反倒勉强的笑了笑)张老师!
张老师 请县长先审问这个汉奸吧!
赵县长 (又笑了笑)在没调查清楚以前,咱们还是少用汉奸这两个字,张老师!来,都坐下!
〔县长先坐下,对张,他不愿太客气了。张昂胸而坐,目空一切。李坐在离张最远的地方。金极客气的坐下。铁柱和马还立着。马低着头,铁柱非常得意。
赵县长 张老师,怎回事?
张老师 (命令式的)你告诉县长,金四把!
金四把 是!是!张老师!这,这!县长!县长容禀!(立起来,鞠躬)
赵县长 坐下讲!
张老师 坐下,快讲!(老气横秋的把手扶在膝上,目往前视,如一尊什么英雄铜像)
金四把 是,是,是!(坐下,但仍跨着石凳的边沿)是这么回事,县长!今天壮丁抽签,我们——张老师和我——都知道县长必来,本当到城外去欢迎!不过,不知县长什么时候到,所以失礼,失礼得很!
张老师 说干脆的,不要麻烦!
金四把 是,是!既已失礼,没去欢迎县长——
赵县长 常来常往,根本用不着多礼。
金四把 县长(欠身)高明!我说,既没去欢迎县长——
张老师 金四把!你这是成心磨豆腐!县长赏脸听着你瞎扯,“我”的耳朵吃不住!县长(大转身)听我的!我们在开会以前,就都去了;什么话呢,(目光四射)我们回教人不怕去当兵,我们都热心救国!(立起来比划着)男女老幼站了一大群,等着县长来到开会。可是,出了乱子!有人往我们的小孩子嘴上抹大油!(喊)这不是任何一个回教人能忍受的,不要说是我老头子了!怎么着,我们回教人跟别人一样出的壮丁,去为国出力!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呢!我断定,这是汉人作的——
赵县长 (不卑不亢的沉着的)怎么知道的呢?
张老师 (干笑)汉人成心捣乱,已不是一次,县长你是晓得的!这次,为是把会吵散,好教我们担不出壮丁的罪名;这显而易见!
金四把 确是如此!
张老师 你要说,我就不说了!
金四把 张老师说,张老师说,我不再出声!
赵县长 这个人(指马)是怎回事?
张老师 正要回禀县长!金四把看见的,是这小子作的!金四把,是不是?该你说话了,怎又不说了呢,真!?(突然坐下)
金四把 是的,县长,我亲眼看见是他!铁柱,你也看见了?
冯铁柱 (极兴奋的)是,我不说瞎话!
马宗雄 (很快的抬起头来)我在教,我是回教人,县长!
张老师 (惊异的)啊?
李汉杰 (没法再管束自己)哈哈哈!
金四把 县长,他必定是扯谎呢!他要是教门人,我们怎么会不认识他?
张老师 金四把,这说的有劲!说得好,我就夸奖你;不好,就告诉你不好:我心口如一!
马宗雄 我是难民,刚逃到这里来,他们怎能认识我,县长?
金四把 作汉奸的,县长,会巧装改扮;那不难!他假装难民!
马宗雄 我是老实人!
金四把 谁给你担保呢?
马宗雄 我是来找一个人,我要见到他,他就会给我担保!
金四把 哼,我们这里没有认识你这样人的。铁柱,你说,你对县长说,你看见什么了?
赵县长 对,铁柱,你看见他干什么来着?
冯铁柱 (看看张,看看金)啊——
赵县长 说,说实话,好孩子!
金四把 铁柱,留神你说什么!想想再说!
张老师 县长!(相当的客气)我们在教的都不说谎!铁柱,说!
冯铁柱 (得到张与赵的鼓励,本想痛快的陈述,可是金的眼神又使他迟疑)还没开会,(看金)还没开会——
赵县长 (和悦的)怎样?
张老师 说!别耽误工夫!
冯铁柱 还没有开会,我就看见了他。他跟大家说,他是难民,他的家乡都教日本鬼子给霸占了!说的时候,他直要哭!金四把,也在那儿。后来(看金)也不知怎的,大家就乱起来,我就看不大清楚了!
金四把 铁柱,你这小子太没有记性了!刚过这么一会儿就把事忘了!
赵县长 我问你,铁柱,他和大家讲日本鬼子的时候,他说他是回教人没有?
冯铁柱 (低头不敢看金)说来着!
张老师 就说他是回教人吧,也必是受汉人的指使,我敢断定!
赵县长 那么张老师,现在有这么几点:第一,他也许是回教人,也许不是。第二,他也许是难民,也许不是。第三,他也许是回教人而受了汉人的指使,到这儿捣乱,也许不是。这三点都得调查,调查清楚,才好定罪。是不是,张老师?
张老师 县长说的不差!
赵县长 至于往小孩们嘴上抹猪油,是他不是,铁柱,你没看见?
冯铁柱 (不敢抬眼,点了点头)没看清。
金四把 县长,我看见了,我敢起誓!
赵县长 好!张老师你也没看见!
张老师 没有!金四把总不会说谎!即使不是这个人作的,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请县长认真的清查!
赵县长 我还没有不认真过吧?(一笑)
张老师 县长爱民如子,谁都知道!
赵县长 那么,这个人交给我,我去细细审问,再去详细调查一切;是不是?(看张点头)好!张老师,你去告诉大家,不要再吵,我慢慢的把这件事必办理清楚。
张老师 一定!我不准他们吵,就没人敢再吵!这一对拳头,还能打十几二十个的!
赵县长 金四把,你呢?
张老师 我既然赞成了县长的办法,金四把就不能再说别的!
金四把 (献媚的)张老师的意见也就是我的,是!县长!
赵县长 好,汉杰,把外边弹压的警察叫来,把这个难民暂看在区公所里。
李汉杰 是,二叔。我同意二叔的办法!我得跟着你学习!
赵县长 铁柱,你好好回家,不准再跟人打架!
冯铁柱 我等着跟张老师一道走,张老师答应教给我几趟弹腿呢!(搭讪着走到张老师旁边)
赵县长 张老师,这件事暂时告一结束。先别走,我还有话说,抽壮丁改在明天,老先生还得来帮忙!
张老师 可以!
赵县长 疏散人口的事,等一等我还去拜望你,咱们再细谈。
张老师 禀告县长,这件事,对不住,我还没有办!这可并不是没有理由。(立起来)大家的房屋财产都在这里,谁舍得搬走?搬到乡间,回汉混杂,又大不方便。再说这里有我们的礼拜寺,真主相助,日本人不敢炸这里!这是大家的意思,我就照实的回禀。金四把,是这样不是?
金四把 是这样,我也想日本人决不敢来炸礼拜寺!
赵县长 好,张老师,咱们再详细的谈。金四把,请回吧!
金四把 是,县长!这个汉——难民,县长,可请你别轻易放了!县长嘱托我们大家留神查汉奸,我们就得尽心!要是轻易放了,大家就必定灰心,再也不肯负责任了!请原谅我多嘴,县长!张老师,待一会儿见!(下)
张老师 我也该走了吧?
赵县长 请稍等一等!(见李同二巡警进来,对警)把他送到区公所去,好好的看待,不准委屈他!暂时不准他出来,也不许别人见他!听明白没有。(对难民)先跟他去,待一会儿我问你话,不要着急,我们这里不能错待了你!去吧。(警带马下。对李)你也请回,今天晚上,我也许看你的老人家去,先替我问他好!
李汉杰 二叔,教我办点事啊!哪怕是件小事呢!先试试我成不成!我能完全代表我的父亲,对地方的事,我和他(指张)一样的有发言权。
赵县长 慢慢来,慢慢来。(见李下,立起来,与张并肩)张老师!(语声极诚恳)
张老师 (好像是受了什么感动)啊?
赵县长 现在只剩了你我!啊,铁柱!
张老师 没关系,一个小孩子!他磨着我非今天学点拳不可!他说要报仇,我也不晓得有什么仇可报!(笑起来)
冯铁柱 那谁——(被县长的眼给吓了回去,擦了擦鼻子)
赵县长 我得进去,(指了指黄宅的门)慰问那位老先生一下。同我进去,好不好?你们二位老人,自幼的朋友,何必闹这个笑话呢?我说这是闹笑话,一点也不怕你老先生生气。
张老师 我不能生县长的气。你是个好县长!县长们要都像你,天下就没有什么乱子了!
赵县长 咱们现在非大家合起来,不能打日本;若是你们二位老人先领着头儿闹意气,岂不是个笑话?来,同我进去,老朋友彼此拿把手,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
张老师 县长,我谢谢你!你说的实在,实在有理!可是,我不能进这个门!一进这个门,事情也许好办了,可是,我就不是张二了!至于打日本,我姓张的决不含糊,我愿拚上,我敢拚上这条老命!县长请吧!
赵县长 我的话都白说了?
张老师 对不起!
赵县长 我希望别把送殡的埋在坟里,张老师你不怪我想给你们调停?
张老师 县长够朋友!姓黄的不是朋友。我是恩怨分明!
赵县长 假如我以后再给调停调停呢?
张老师 ——
赵县长 好,咱们待一会儿见,我进去。(去敲门进去)
冯铁柱 (把张拉在茶缸旁边)张老师,今天我在这儿受了欺侮,我得报仇!
张老师 (极亲爱的)谁欺侮了咱爷儿们呢?
冯铁柱 (含着泪)大勇和二妞,他俩!
张老师 啊,胡家那个小东西!你怎么办来着呢?
冯铁柱 他俩打我一个,我干不过他们!
张老师 你就跑了?抹着眼泪?
冯铁柱 我没跑,也没哭,我跟他们干到底!
张老师 好小子,有根,好小子!咱们男子汉永远不能跑,不能哭!
冯铁柱 (越说越得意了)我没跑,也没哭,我搬起这个茶缸,要一下子砸死他们俩!
张老师 好小子,张老师愿收你做徒弟!你有根!
冯铁柱 哼,我还提出张老师来了呢!
张老师 他们怎样?
冯铁柱 胡二妞撇着嘴,撇得像个小盆似的,说,张老师?张老师也没多大能力,倚老卖老,瞎虎事!
张老师 这是二妞说的?
冯铁柱 大勇也说来着,还骂你来着呢!我可是没听清!
张老师 够了!够了!啊,我老了,不轻易打人了,只落得连刚断奶的孩子,都小看我了!后来呢!
冯铁柱 后来黄老头子来了,骂了我一顿!他老向着外教人,那个糟老头子!
张老师 越老越糊涂,半疯子似的!快了,我看他快反教了!
金四把 (轻轻的上来)张老师,县长不是托你劝大家回去吗?
张老师 好,我去!
金四把 据我想啊!张老师还是请县长亲自去好;咱们又不吃薪拿俸,干吗替他出力呢?
张老师 (微怒)金四把,你几时看见过我说了话不算呢?你刚才没听见,我答应了县长,教大家不要再吵吗?我答应了的,就得办到,永不后悔!再说县长看得起我,才托我办事!
金四把 是,张老师!一点不错!可是,(很媚的一笑)县长更看得起他!(指门中)铁柱,我说的对不对?
冯铁柱 对!县长一来,他就跟在屁股后头!
张老师 别跟他学,铁柱子!为人要骨力硬正,不准狗巴结人!我姓张的一辈子没有别的好处,就是骨头硬!好,铁柱,你去吧!太阳快落的时候,你来,我教给你弹腿!别老跟着我,到时候来学拳,学完就走,别膏药似的贴着我身上!听见没有?
冯铁柱 听见了,张老师!
张老师 去吧!金四把!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黄家的黑大门,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听见门开了,孝英走出来)啊?孝英!(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金四把 (极媚的)哟,张姑娘!
张孝英 (惊异,恐惧)爸爸!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