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至上第三幕

时间 第二幕后二日。


 县政府设立的一间简陋病院。这个病院完全是为救急而设立的,所以一切都显得很简陋,但却也还整洁,像个病房的样子。


  室内两张病床,上覆白布单。床旁各一小几,上有茶杯茶碗等用具。但在张老师那面,却有些专治跌打损伤的药瓶子。


  左边有窗,很大,可见田中禾稼。


  四壁显然是才用泥土涂过,泥土还没有全干,墙上贴了敌机轰炸城市等教育画,也有红绿色纸写就的抗敌标语,如“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等类。


  张老师和李汉杰同时在轰炸时受了伤,所以,现在——虽然张老师并不愿意——同时躺在这县政府所设的简陋病房里。



  〔开幕时:张老师躺在右边床上,李汉杰覆白被单倚坐在右旁床上。李汉杰伤了目,所以绑了绷带。一个医生刚刚给李汉杰捆扎好。


  医生 放心吧,李先生,你的伤就要好了!

  李汉杰 我的眼睛?

  医生 没有什么损害!

  李汉杰 这倒霉的绷带!

  医生 明天就可以去了!

  李汉杰 谢谢你,我李汉杰要变了瞎子,那可糟了!

  医生 不会的,不过是碎片伤了眼皮,不算什么的。(欲去,又犹疑的走向张老师)张老师,要我给你检查一下吗?

  张老师 (生气的)不用,用不着!

〔医生也不坚持,仿佛已经是习惯了似的,预备走了。


  张老师 你把那“五虎解毒丹”的瓶子——

  医生 要我拿给你吗?

  张老师 不用了!不用了!你请吧!(咕噜着)我治了一辈子跌打损伤,还用的着你,我就不相信这洋派头。

〔医生摇摇头下。


  张老师 (仍还咕噜着)这死丫头还不来——(在床上转侧)

〔李汉杰沉静了一会以后,用手去摸茶几上的茶杯,因为眼睛看不见,一不小心,把茶杯摔在地上了。


〔张老师一惊,抬起了半身,望望后哼了一声又睡倒了。


  李汉杰 (知道惊动了他,急忙的)对不起,我的眼睛看不见。

  张老师 ……

  李汉杰 (仍摸索,但格外小心,摸到茶杯,倒了茶喝了一口,放下,稍停)张老师,你没睡吗?……昨天夜里,我睡了一觉,听见你老在床上翻身……怎么伤口还很疼吗?

  张老师 (始终不理)……

  李汉杰 (等了一会,好心好意的)张老师,伤好了一点吗?

  张老师 (冷冷地)我。——不算什么!

  李汉杰 (叹气)日本人真不是东西,乱他妈的炸。我旁边,可巧丢了一个,碎片从眼睛那儿擦过去,把眼皮划伤了。张老师,听说清真寺也炸了,死了不少的人!

  张老师 哼!

  李汉杰 日本人专炸清真寺,西安的也炸了,桂林的也炸了,兰州的也炸了,还有——

  张老师 哼!

  李汉杰 张老师,你看赵县长真能干。

  张老师 这个鬼地方,要不是我家里炸的乱七八糟,我决不会上这儿来!

  李汉杰 张老师,你看赵县长真会办事,这儿才一炸完,救急院就成立了。别的倒没什么,像你老人家吧,家炸毁了,就方便多了。

〔孝英推门进。


  张孝英 爸爸,我来了!

  李汉杰 (立刻惊喜交集)张小姐,你来了吗?我一听脚步声音,就知道是你。

  张孝英 (不得不应酬的,但一半也出于诚意)哦,李先生,你好了一点吗?

  李汉杰 (方欲答话)——

  张老师 得啦,得啦!那儿来这么多话,过来!

  张孝英 (走近其父)爸爸!

  张老师 把那五虎解毒丹的瓶子拿给我!

  张孝英 是!(在小几上找了一个药瓶子给他)

〔张老师自己敷药。


  张孝英 爸爸,要我来吧!

  张老师 不用!(一面敷药,一面忍着痛楚,仿佛几次都要痛的喊叫,但几次又都忍住了)

  张孝英 (望着张的伤,惊喊)嘿呀!怎么这么一大块!

  张老师 (生气的)站远点站远点!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就是刀搁在脖子上,也用不着这么滋牙咧嘴呀。这种样子,还想打日本人吗?

  张孝英 ……

  张老师 可惜我那副万能膏也叫鬼子给炸了。要是那副药还在,这伤算的了什么?

  张孝英 爸爸不会再配一副吗?

  张老师 配,那儿配去,药底子难讨换。那云南的白药,福建的鹿茸,东北的羚羊角,都是当年你马老伯送的,你马老伯配好了药,一副送给我,一副送给黄子清,我保存了这么多年,舍不得用,现在连你马老伯都死在鬼子手里了——说有什么用,还说他干吗呢?(无限感伤的)

  张孝英 爸爸,你不是说黄三叔他也有一副吗?

  张老师 黄子清有一副干我什么事?他恨不得我早些死,他好在地方上称霸,他不给我送毒药来就够交情了,还希奇他的药!真是蠢孩子!

  张孝英 也许黄三叔——

  张老师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领他的情!

〔张孝英无言的背过身去。


  张老师 怎么着。生气咧!

  张孝英 (急转过身来)不,我没有!

  张老师 (敷好了药)把药瓶子收拾收拾!

  张孝英 (收拾瓶子,并且帮了张躺下)你休息一会吧!

  张老师 不用,告诉我,寺里怎么样了?

  张孝英 大殿都炸光了!丢了两个炸弹,王阿訇没有躲,炸死了。马家全家都躲在寺里,马老太太和他的孩子都受了伤。那孩子最惨,炸掉了一条腿,哭了一夜,昨儿早上也无常了。呵,还有——

  张老师 还有什么?你说呀!

  张孝英 还有黄三叔的孙子小秋儿——

  张老师 (一惊)怎么?

  张孝英 也炸伤了!

  张老师 小秋儿,那个小秋儿?

  张孝英 就是那个刚才八岁的小秋儿,顶聪明的!

  张老师 (不禁叹了口气)我跟你黄三叔几年不说一句话,连小秋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了!

  张孝英 那孩子可常吵着要来看爸爸,“去看张爷爷!去看张爷爷!”他常常闹,我又不敢带他来,怕您生气!

  张老师 其实孩子跟我又没仇——(突然停往,干咳了两声)

  张孝英 那孩子真是顶好玩的!

  张老师 炸的重不重?

  张孝英 我没去看!

  张老师 (出了半天神)你马老伯送的那副药,也许能救他一条小命的!

  张孝英 真是,我倒忘了!

  张老师 ……

  张孝英 爸爸,人家说,鬼子要进攻的时候,就要乱炸的!

  张老师 进攻?哈哈!这一次,他算是瞎了眼了!

  张孝英 爸爸,你还是安心的养伤吧,要是伤好了——

  张老师 什么?我已经好了。这还叫伤,那才怪呢?我年轻的时候,跟你马老伯黄三叔在江湖上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说不,人们不敢说是,我说是,人们不敢叫不。当年吃的开,叫的响,也就凭了这几根硬骨头。现在人老了,骨头可没轻。鬼子他欺负到咱这儿来,是认错了主意啦!可惜如今你马老伯已经死了,黄三叔又——孝英!

  张孝英 什么,爸爸!

  张老师 (痛心的)咱爷们得报仇,给你马老伯报仇哇!

  张孝英 爸爸,你又伤心了!

  张老师 孩子,没有,我没有!

  张孝英 你骗我!(学张的声音)“撒谎我是不喜欢的。”

  张老师 哈哈,有你的,孩子。我跟你说,这两天我有点别扭。我坐不安睡不稳,打心眼儿里往外烦,闲下来总有件东西抓我的心,总有个人站在我旁边。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那不是别人,那就是他,沧州的马振雄,我的马大哥,你的马老伯,孩子,他站在我的旁边——

  张孝英 爸爸,别讲啦!

  张老师 孩子,只要我闭上眼,我看见他浑身是血,爬在宗雄那孩子身边:“逃吧,孩子,给马家留条根。”孝英,你想,我不难过吗?

  张孝英 爸爸是条铁汉子,从来不迷信的!

  张老师 是的,我压根儿不信那一套。日本鬼子炸掉我的家,眉毛都不皱一下;炸去了我一块肉,我哼都不哼一声,可是他居然敢炸清真寺,敢杀——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什么?孩子——

  张孝英 爸爸,我怕的很!

  张老师 怎么?孩子,你怕什么?

  张孝英 人家说——

  张老师 说什么?

  张孝英 爸爸是条铁汉子,我活了二十年,除妈死的时候,没见爸爸流过泪,可是这两天,爸爸就老伤心,又迷信起来了,爸爸,人家说,人要突然变了本性,就——

  张老师 就要死的,是不是,傻丫头!

  张孝英 爸爸,我怕的很!

  张老师 你算了吧!你以为我流泪是心肠软吗?不!我是在恨,我恨那些个王八羔子。

  张孝英 是,我知道!

  张老师 你刚才还埋怨我迷信,现在你也迷信起来了。

  张孝英 爸爸,你看我怎么样?

  张老师 怎么,孩子?

  张孝英 爸爸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李汉杰 (听了半天,好容易插了一句嘴)是我们全中国的仇人。

  张孝英 我也这么大了,难道还不该替爸爸做点事吗?这些年,我跟着爸爸练拳脚跑马,打枪,自己觉得也很有根底了,今天早上,为着试试自己,我在马上打了两枪,两枪打死了两只小家雀。

  张老师 小家雀跟你有什么仇,无故杀生是不好的。

  张孝英 咱们不是就要杀日本鬼子吗?

  张老师 日本鬼子是咱们的仇人,小家雀并不是,杀两个家雀有什么用?

  张孝英 不管怎么样,爸爸,这个差事,你让我去吧,我去给你报仇!

  李汉杰 (机会来了)我也去,张老师,你别瞧不起我,小时候跟张小姐打架,她老输给我的。

  张老师 (生气的)我谁都不要!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欺负我老了,是不是?

  张孝英 我虽说没有爸爸本事好——

  张老师 得啦!得啦!别讲话咧,我要静静的躺一躺!

  张孝英 ……

〔稍停。


  张孝英 爸爸要我关上窗子吗?

〔张老师不语。


〔张孝英关好窗子,为张盖好被子。


〔又一会。


  李汉杰 张小姐,你今天看见县长没有?

  张孝英 没有!这两天风声紧,听说,他带了一批人去破坏道路了,说不定要开火呢!

  李汉杰 真是说不定,他这人,说干就干,一点儿也不含糊——

  张老师 孝英,扶我起来!

  张孝英 怎么?

  张老师 搀我到树荫底下去坐坐,屋子里闷气的很。

  张孝英 可是,爸爸!

  张老师 快点,本来没什么伤,硬抬到这地方来受活罪。

  张孝英 (不得不随着他)这样可以吗?

  张老师 不含糊,这算什么呢!

〔孝扶张将下,李大声的叹了口气。孝闻而不忍,欲言又止。


〔李颇感无聊,摸扶着起立,似乎也要出去。


〔门外张声:“这儿就好!”“喝,好荫凉!”“孝英,去把那五虎解毒丹拿出来!”


〔李闻而慌乱,急忙归位,才坐下,孝上。


  张孝英 (见李忙乱,好心好意的)哎呀,李先生你要什么?

  李汉杰 (仍慌乱的)没什么,没什么,谢谢你,谢谢你,人没眼睛——张小姐,你就走吗?

  张孝英 (取了瓶子,边走边说)爸爸要我来取药瓶的。(欲下)

  李汉杰 (叹气)嗐,人生了病,真是可怜,连个谈谈的人也没有!

  张孝英 (不忍,欲下又止)哦,李先生,我真粗心,你的病好了一点吗?

  李汉杰 (明知是敷衍,可是惟恐答话太短,她又走了,所以拚命拖长,可是又没有词)就要好了,医生说明天就好,我的眼睛不会瞎。我其实也没有病,这也不算病。上次炸的时候,我的脊背还被烧了一下呢!破了一小块,有指甲盖那么大,现在好了。结了疤了,怪痒的,我又不敢去搔,怕抓破了——

  张孝英 (截住他)李先生,不见外的话,你这人真有意思,怪不得爸爸说你话多!

  李汉杰 哎!

  张孝英 你老喜欢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一句也说不到地方上,比方刚才爸爸生了气,就是你那句什么孩子时候打架呀引的,连我也跟着碰了一鼻灰!

  李汉杰 那是真事啊!你难道忘了,小时候我们打架,我揪着你的小辫,往墙上去碰头——

  张孝英 我还抱住你的脖子当马骑呢!

  李汉杰 (兴奋的)是呀,是呀,让我想想看,——小时候真无聊!

  张孝英 李先生,想不到你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村”,咱爷们讲话,口直心快,你别见外呀!

  李汉杰 (急忙的)那儿的话,那儿的话。——张小姐,你别看我“村”,我可是很有个干劲,从先在北平做学生的时候,宣传抗日,我总是第一个领头参加,我们这一次,非和日本人打到底不可——可惜昨天县长到前方视察,我没能够一起去——

  张孝英 没去也好,听铁柱子他们说,昨天还没打,自己人先闹起来了。

  李汉杰 怎么?——

  张孝英 我等等再来和李先生谈吧,爸爸等久了,要生气的!(下)

  李汉杰 张小姐,张小姐——

〔胡大勇上。


  胡大勇 走了!

  李汉杰 走了!你是谁?

  胡大勇 我——胡大勇!

  李汉杰 张小姐呢?

  胡大勇 我晓得什么张小姐,念了几年书,愈念愈糊涂了,张小姐是什么人的丫头,你也打主意,真没骨头!

  李汉杰 大勇,我不准你——

  胡大勇 汉杰,我跟你说,你要讨那老绝户张回子的丫头……

  李汉杰 轻一点,轻一点,嚷什么!

  胡大勇 我偏嚷,怎么,怕他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李汉杰 嗐!事实就坏在你们这种人身上。

  胡大勇 坏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告诉你,汉杰,别逗我的火,我正没好气呢!

  李汉杰 怎么?

  胡大勇 咱们这种人说的出做的到,打鬼子一点得不含糊。不像他们,专躲在人后头装硬汉子。

  李汉杰 你这是说谁?

  胡大勇 说的是谁,你还不晓得吗?昨天,我们跟了县长去巡视防地,连带着破坏交通,在叉路,大家都约好了,要跟鬼子拚他妈一下子,谁知道那老绝户的徒子徒孙,还没交上手,先吓跑了——

  李汉杰 算了吧,大勇,我不相信。

  胡大勇 我亲眼看见的,你怎么不信。

  李汉杰 你亲眼见他们跑吗?

  胡大勇 (含糊的)我——我又没跟他们在一道,我跟县长在顶前面,他们先跑,那是真的,有人看见的。

  李汉杰 这就靠不住。

  胡大勇 你害了单相思,自然靠不住了。

  李汉杰 (厉声)大勇!——

  胡大勇 哎!

  李汉杰 你讲话要凭良心!

  胡大勇 (气愤的)你说谁讲话不凭良心?

  李汉杰 我说——

〔金四把、铁柱子上。


  胡大勇 (用力的)呸!

  冯铁柱 (立刻顶真的)你呸谁?

  胡大勇 (也不让步)谁疑心,我就呸谁!

  冯铁柱 你敢!——

〔胡大勇方欲答言。


  金四把 算啦,算啦!大家少说一句,怎么见面就吵嘴。李先生,我是金四把,你好了一点吗?

  李汉杰 (不屑的)谢谢你!

  金四把 张老师呢,已经出院了吗?

  胡大勇 自个儿没长眼睛,还看不见是怎么?!

  金四把 小胡,你这是怎么喳,我又没得罪你——

  冯铁柱 (接过来)心里放明白点,哼!

  胡大勇 明白什么!

  冯铁柱 什么?谁晓得,是爷们,别在家门口充汉子。

  胡大勇 你放什么屁!

  冯铁柱 要是汉子,昨天去打日本人,就别跑啊!

  胡大勇 你说谁跑啦!

  冯铁柱 (得意的)反正不是我,咱们,张老师教出来的,不含糊,可也奈不住别人扯后腿,真他妈的不要脸!

  胡大勇 你说谁先跑的,你说你——

  冯铁柱 你,你,我看见你领着头跑——

  胡大勇 我打你个——(准备交手,扑上来)

〔冯铁柱也摆个姿势。


  金四把 (急忙在当中拦住)别打,别打。这像什么话。(因为站在当中,所以两面受攻击不免挨了两下)是我,是我,别打呀!

  李汉杰 (也急忙下床,胡乱摸索)有话好讲,怎么动起手来了,这——这——(终于扯住了铁柱子)大勇,别打!大勇!

  冯铁柱 (摔开)我是铁柱子,你他妈拉错人了,好吧,你单拉一把!仗着人多,有你们的!(气愤的下)

  金四把 (见铁柱子已去)这是从那儿说起呢!

  李汉杰 真越闹越不像话了!

  金四把 (小殷勤)李先生,你受累了,快坐下,坐下。(他搀着他)

  胡大勇 现在你总明白了吧!

  李汉杰 明白什么,越打仇越深,再闹到不能收拾的时候,我看国破家亡也就快了。

  金四把 (故意卖关子)李先生,不是我说,铁柱子也太不像话了!

  胡大勇 汉杰你看,连金四把都在主持公道了!

  金四把 那儿的话,过奖。大勇咱们一向因为少来往,所以你不免对我,有点小误会,其实我金四把,是顶主持公道的。

  胡大勇 想不到你——

  金四把 咱金四把就是这个人,讲交情,够朋友,从来不昧着良心讲话,人总要讲良心,是不是?像张老师那样护短——

  李汉杰 (冷冷的截断他)这不像是你该说的话呀!

  金四把 李先生,你别误会。其实家父跟李老太爷还够交情,讲起来,咱们还算世交呢!这个话,因为你年纪轻了一点,怕不大那个,不太十分清楚了,你以为怎么样?我其实并不在教——

  胡大勇 李汉杰 (同时)你并不在教?

  金四把 这个话外人是不晓得,说起来话长着呢!

  李汉杰 这真奇怪咧!

  金四把 所以喽,像张老师那样自私自利,我就瞧不上眼。李先生,你怕不晓得,他背后可把你好骂!

  李汉杰 (不耐的)算了吧,算了吧!

  金四把 (略往前移,低声)还告诉你一件事,连张小姐也——

  李汉杰 (立刻紧张)怎么?

  金四把 也在背后骂你很多难听的话!

  李汉杰 哦!

  金四把 她说——说你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李方欲言,金急忙的)自然,自然,这完全是她造的谣言,是她想你,不是你想他,因为想你想不到手,所以就背后偷偷的搂了铁柱子亲嘴!

  胡大勇 (开心的)哈哈!

  李汉杰 笑什么!

  金四把 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李汉杰 你亲眼——

  金四把 可不是,李先生。你看我倒霉不倒霉,俗话说的好,树怕剥皮,人怕揭短,因为她有短处在我手里,所以恨我恨的要命。

  李汉杰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话呢?你为什么——我不相信,我不能——你给我滚出去!

  金四把 怎么——

  李汉杰 (大叫)滚出去!

  胡大勇 汉杰,你疯了!

  金四把 又不是你的地方,这才怪呢!

  李汉杰 你想在我的面前来挑拨吗?你认错人了!

  金四把 挑拨?哈哈!

〔张孝英上。


  张孝英 金四把,爸爸叫你!

  金四把 (不免有些慌乱的)好,就来了。(望了李一眼,下)

  胡大勇 金先生,我同你一起走!(同下)

  张孝英 金四把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干吗?

  李汉杰 他——张小姐,你得提防他!

  张孝英 怎么,你听见什么话?

  李汉杰 我看这人靠不住!

  张孝英 我也这么想!

  李汉杰 他方才居然在我的面前来挑拨离间了!

  张孝英 他是惯爱来这么一套的!

  李汉杰 但是——他是张老师的好朋友啊!

  张孝英 咳,他在我爸爸跟前很有力量!

  李汉杰 是啊,坏就坏在这上头。

  张孝英 我爸爸的脾气,我是晓得的。他不轻易相信人,万一这个人他要相信了,请出神仙来都说不动他。你想整天有个金四把在旁边捣鬼,这事情怎么能做得好,所以我这儿正想法子。

  李汉杰 你有什么法子?

  张孝英 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坏,可是没证据。我正想找证据,我已经请了一个帮手——

  李汉杰 那么,也算我一个。

  张孝英 (好笑的)你吗?

  李汉杰 算我一个,我觉得他这人不但坏,并且——

  张孝英 你有证据吗?

  李汉杰 我——可是这话——这话不大好同你讲。哦,我记起来了,他根本就不是回教人!

  张孝英 怎么?

  李汉杰 他自己亲口对我讲,胡大勇也听见的!

  张孝英 我早就疑心他,可是没想到这一层。

  李汉杰 可惜当时我感情冲动,没往下问——

  张孝英 李先生,我常听见人讲什么汉奸,要是真有汉奸,我疑心他就是——

〔金四把,铁柱子搀张老师上。


  张孝英 (吃惊的站起来,但立刻就镇定了)哦——爸爸!

  张老师 (自然是很愤怒,但怒极而嘲)嚇,谈上咧!

〔金和冯把张搀至床边。


  张孝英 爸爸,你——

  张老师 不准你讲话,你还有脸讲话吗?

  李汉杰 (更为惶惑)张老伯,我们没什么,我们——

  张老师 什么东西!(背过脸去)

  张孝英 (哀求的)爸爸,你老人家想一想——

  张老师 ……

  张孝英 李先生也是被鬼子炸伤的,又——

  张老师 你答应我的话,你都忘了吗?

  张孝英 我自然没有忘。可是李先生——

  张老师 是我的女儿,就得听我的教训!

  李汉杰 (极替孝辩解)张小姐没有错……

  张老师 这是我的家教,不干外人的事!

  李汉杰 错都在我身上,是我惹你老人家生气——

  张老师 (格外愤怒)混帐东西……孝英,你听见没有!

  张孝英 李先生,请别开口吧!

  张老师 孝英!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过来!

  张孝英 要是你女儿不是为了别人,为了你,爸爸,和李先生谈了几句话——

  张老师 胡说!为我什么!

  张孝英 (词穷)爸爸!

  张老师 你说!

  张孝英 ……

  张老师 你要还是我的女儿,就对那姓李的去说,你讨厌他,恨他——

  张孝英 (决定的截断)不!

  张老师 (突然转身,威棱四射的)什么?

  张孝英 爸爸,你太过份了!

  张老师 你居然敢!

  李汉杰 张小姐,你就说吧!怕什么,我绝对不感情冲动!

  金四把 对啦,张小姐,既然李先生——

  张孝英 不,不,不,我不能!

  张老师 嗐!想不到我的女儿今天——我完啦!我称雄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倒栽在自己女儿的手里,好啦,孝英,随你的意见干吧!

  张孝英 (委屈的哀求)爸爸请别再讲下去吧!

  张老师 (厉声)那么,你给我去讲!(背过身去)

  张孝英 可是,爸爸——

  张老师 不用再多说了,不是他,就是我,随你的意挑一个吧!

  张孝英 (有顷,走向李)李先生——

  李汉杰 张小姐!

  张孝英 请——请不要见怪,以后我们还是少谈话吧!

  李汉杰 怎么!

  张孝英 你只当不认识我,那就完了!

  李汉杰 (大吃一惊)怎么张小姐,老人家的事你倒认起真来了!

  张孝英 爸爸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

  李汉杰 可是——

  张老师 你对他讲,因为你讨厌他——

  张孝英 (无表情的)因为我——讨厌——哦,爸爸(急趋父前,跪下,哭泣着)要是我有罪,请责备我吧;要是我没有罪,请别对我太过份了!难道说做女儿的,在爸爸身上就没有一点好处,爸爸就是不疼我,也该看故世的妈妈——

  金四把 好了,好了,张小姐也别伤心了,张老伯也消消气,这是何苦呢!

  张老师 (也不禁动容)起来吧,嗐,我这也是为了你——

〔张孝英虽然站起来,可仍是哭泣着。


  冯铁柱 我看这事全怪姓李的——

  李汉杰 (生气)要你讲什么话!

  张老师 铁柱子,别理他,咱们爷们就看不上这种乏货!

  李汉杰 哼!

  张老师 孝英,来把药瓶子拿给我!

〔张孝英无言的把药瓶子递给张。


  张老师 (望孝英一眼)看你的样子像是还在生气似的!

  张孝英 (强为欢笑)爸爸,我没有!

  张老师 得啦!你生气,我会不晓得。你也不想想,铁柱子今天跟胡大勇打架,他单拉一把,昨天跟鬼子去拚,他们背后拆我们回教人的台,我管教你,是——

  张孝英 别说啦,爸爸!

  张老师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再逆着我性子干,我活着也就没有什么味儿咧。

  张孝英 ……

〔黄子清上。


  黄子清 (进门先惶恐的望了望大家,又用羊肚子毛巾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喝,今天真热!……

  张孝英 (欲言又缩住了)黄……

  黄子清 你们大家都在这儿,好极了,好极了,孝英——

  张孝英 三叔!

  黄子清 (正眼也不瞧张)县长要我做代表来看看你爹的病,我准知道这一来,只能招人讨厌,可还硬着头皮来了。一来呢,我要是不来,倒像弟兄们总有什么过不去,外人看着笑话。二来呢,我带了点东西来,想送给他——

  张孝英 黄叔叔,谢谢你,爸爸已经好多了!

  黄子清 这是县长送的礼物,你先收下。(又掏出一小包东西)这是我送给他的东西,你也替我转交了吧!

  张孝英 这是——

  黄子清 一副药!

  张孝英 三叔,这副药——

  黄子清 你交给他,他会晓得的!

  张孝英 不,三叔,我也晓得,这药最灵,听说小秋儿也炸伤了,三叔自己不留着用吗?

  黄子清 你既然晓得这副药的来历,那也用不着我说了。这本来是当年你马老伯配的,弟兄们一人一副,现在你马老伯已经死了,他又受了伤,我这药还不拿出来,还算个人吗?小秋儿不要紧,年纪轻轻的,还能够挺!

  张老师 (激动的)孝英!

  张孝英 爸爸!

  黄子清 我这就走了,我很忙,我不能——

  张老师 孝英,过来——

〔张孝英无言的走向张。


  张老师 我跟你说,你——

  张孝英 爸爸,不要,你千万不能——

  黄子清 我走了,再见吧,诸位,再见——

  张老师 你,……你过去给你黄叔叔下跪!

  张孝英 (一楞)什么!

  张老师 去给你黄叔叔下跪!

  张孝英 (惊喜过望)啊,爸爸!

  金四把 (欲言又止)……

  黄子清 (也楞住了,但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立刻感情爆发的伏倒张前)啊,二……哥……

  张老师 (涕泪纵横)老三,起来,老……三……

  黄子清 (一面起立,一面说)二哥,我想不到——我——

  张孝英 (急忙的)三叔,我给你下跪。

  黄子清 (急忙搀住她)算了,孩子,这那儿担的起,这——哈哈,我晓得,二哥就是这个脾气,总有这么一天!

  金四把 (不免有点讥嘲的)张老师,我给您贺喜!

  黄子清 二哥,听说你炸伤了,我真不知怎么耽心,老大他——他已经叫鬼子给害了,你要是——我还有什么活头——我——

  张孝英 三叔,今天应该高兴,别尽管伤心了!

  黄子清 好孩子,你说的对——哦,我倒忘了把县长那礼物拿来,这儿,你们看——(他展开那东西,原来是一面锦旗,上绣“国家至上”四字)

  黄子清 县长他还说,国家至上!

  金四把 (胆战的)国家至上?

  张老师 (大兴奋)老三,我明白县长的意思,我明白。他放心好了,鬼子来了咱们回教总不会比别人弱,打冲锋,咱们两个人的事,当初,咱们弟兄三个——

  黄子清 啊,三个——

  张老师 那是什么年月,那时候兄弟们的——

  黄子清 义气,快乐!啊,老二!

  张老师 啊,老三!

〔齐笑。


  张老师 可是,老大——

  黄子清 嗐!二哥,咱们不许再伤心,老大没了,咱们俩从此就寸步不离,老在一块儿,待一会儿,我就收拾好两间小屋,接你去住。咱们住就永远住在一起,要是打日本去,就死在一处。

  张老师 老三,你说的好!我一定上你那儿去住!来!咱们拉把手!(二人兴奋的拉手)我教了一批徒弟,都是一样的。孝英虽是女孩子,这几年也出息的不差,孝英,练套拳,给你三叔指教!

  张孝英 (不情愿的)爸爸!

  黄子清 (也怂恿着)好孩子,也叫你三叔开开眼。

  张孝英 这儿这么狭——

  李汉杰 (也兴奋的忘其所以)怎么狭,方才大勇和铁柱子还在这打架呢!

  张孝英 我看到院子里大树荫底下去吧!

  金四把 张小姐,又何必劳动老伯呢?

  张孝英 哦!

  李汉杰 (也急忙的)这儿好,这儿好!

  冯铁柱 我给你打场子。(他收拾东西)

  张孝英 (挽起袖子)三叔,请指教!

  黄子清 好孩子,你练吧!

  李汉杰 (扯绷带)医生,医生!

  黄子清 干什么你!

  李汉杰 我感情冲动,这倒霉的绷带!

〔张孝英把辫子含在嘴里,拉开架子。


  李汉杰 (扯掉绷带)我已经好了!

〔在孝英一个骑马式,并且打了两手的时候闭幕。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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