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至上第二幕

人物 张老师 张孝英 赵县长 李汉杰 马宗雄 金四把


 张老师的客厅。陈设简单而几净窗明。最光洁惹目的是一座刀枪架,摆列着各样兵器。在刀枪架对面,有个书架,书甚少,而有不少的瓶子,都装着治跌打损伤什么的药品,上贴红签与对面的红枪缨相映。壁上除了一张虎皮,没有其他的装饰。这间房子充分的表现出男性的爽朗与简单来。



  〔幕开时:孝英立在父亲旁边,低着头。张坐在椅子上,对着一根花枪出神。


  张孝英 爸爸!

  张老师 ——

  张孝英 爸爸,这么大年纪,别又气坏了!是我的错儿,你饶恕我这次吧!爸爸,你说话呀,你答应一声!

  张老师 ——

  张孝英 (轻轻往前凑了凑,想拉父亲一下,又不敢)爸爸,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没有爸爸不行,爸爸没我也不行,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喝口水吧?我拿壶去!

  张老师 ——

  张孝英 (有些忍受不住了,脸上热起来,语声也高了些)我知道我作错了事,可是黄家也并不是什么贼窝子!再说,我只在那儿坐了一会儿!

  张老师 你说谎!(指上面)真主会降罪给不诚实的人!去了一会儿?

  张孝英 (听见父亲出了声,痛快了一些,可是听真主要降罪,又害了怕)我不扯谎,爸爸,不扯谎!

  张老师 (用力向上指)说实话!

  张孝英 也许有好大半天,我没看钟!

  张老师 (开始把眼从枪上移开,看着女儿)啊,你一到那里,就连时候都忘了!那里多么美哪,有说有笑,啊?他们那一群骂我,你也跟着骂,多么痛快呀!

  张孝英 呕,爸爸!你别说屈了人哪!

  张老师 别说屈了你?哼,你是成心招我生气吗!这么些年的事,难道你就不知道?你晓得黄家是怎么一群人,你晓得我愿意教你离他们越远越好,怎么偏偏的(拍手)乘我一转眼就溜出去,看他们呢?呕,呕,看我老了,不听我管束了,好!好!自己的女儿跟我作对头,我有甚么法儿呢?(立起来,背着手,来回走)

  张孝英 (轻轻追着他,又不敢太靠近了)爸爸,我决没那个心意!决没有!我不过是去看看他们,没有别的!他们要是敢当着我骂爸爸你,我还能听着吗?那简直不近人情!我要是那样,还算人吗?

  张老师 (颓然坐下)不用强词夺理了!去吧,躲开我!教我心静一会儿,成不成?

  张孝英 (已经有服从的意思了,可是觉得这样没结果是不妥当的)爸爸!你说,你饶了我,才行呢!这回,我错了,以后,我不再去,永远不再上黄家去,还不行吗?

  张老师 (摇头)难得很!那里有你的朋友,家里有你的对头,你能不去?哈哈,笑话!

  张孝英 我——(要怒,又压止住)爸爸你看着,我从此不再去!

  张老师 (还是摇头)我要是有个儿子呀,我不至于操这么大的心!我老头子,一身的武艺,一世的英名,没有儿子,都付于流水!女儿的心是朝外的,朝外的!

  张孝英 女儿跟儿子也差不多!

  张老师 差得太多了!我要有个儿子,他必定完全听我的话!我不教他到黄家去,他就不敢去,他要是偷着去,我会用板子管教他!女儿,唉,女儿就是一个硬汉子的对头!去吧,孝英,我不能打你,完了!

  张孝英 爸爸,我不再去还不行吗?你不肯打我,罚我跪着还不行吗?

  张老师 (看她要跪,心中软了点)不用!你对主起誓好了,对主说:从此不再到黄家了,不跟汉人来往?

  张孝英 (垂首)——

  张老师 是不是?我说如何?女儿的心是朝外的!你不敢起誓!

  张孝英 (低声的,颇含愤怒)我敢!我敢!(想了想,改为虔诚的)凡是真主所不喜的,我,张孝英,都不敢作!我不扯谎,我对真主起誓,从此不——

  张老师 (立起来,虔敬的)不再到黄子清家中去!

  张孝英 不再到黄子清家中去!(极快的,表示是自动的)不再和汉人来往!(喘了一口气)爸爸,不生气了吧,饶恕我了吧?(看着父亲)

  张老师 (楞了一会儿,微笑了笑)嗯,这我就放心了!(缓缓的坐下)孝英,你早就该知道: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就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能,再,到,黄家,去!你听着!

  张孝英 我听着呢!(一软似的坐下)

  张老师 这并不是我太固执,我是怕你跟他们学坏了!我六十岁的人了,无论如何,总比你多知多懂。你总得听老人的话!你看,黄家那个乱七八糟:儿子女儿一大群,什么事都由着儿女的性儿,要怎样就怎样。那个老糊涂虫,一声不出,由着他们胡反,成什么体统呢!你想想,你常上他们家去,能学出好来不能?那个老头子早晚是反教,你看着!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我能一天到晚老夸奖你吗?不能!作老子的,知道儿女不错,就希望他更好,更要强。所以,我不能奉承你,我倒得时常教训你!自然喽,你早晚得出嫁,不能伺候我一辈子,可是我总得给你打下根。虽然一个女孩子不能单刀赴会的成功立业,可也总得显出点精神来,教人一看就晓得这是张某人的女儿,教人伸大拇指!我传给你武艺,也传给你一点精神——永远要对得住真主,对得住教,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你要是能这样,我就死后也放心了!

〔叩门声。


  张孝英 (正盼着快结束这一场)爸爸,有人叫门!

  张老师 啊!不是县长,就是金四把,也许是铁柱子——不能,不能是铁柱子,我告诉他太阳快落的时候来。(立起来,去看门)

  张孝英 (见父亲走去)唉!(无可如何的整了整衣襟)

  张老师 县长请!

〔县长入,李随着。李本想要落落大方,但一见孝英,马上不自然了。


  张孝英 (赶快立起来)县长!(对李微一点头)

  张老师 县长请坐!房子太窄蹩!(没有招呼李)

  赵县长 好说!张老师坐!小姐坐!汉杰,你坐下!

  李汉杰 (怪僵的坐下。刚坐下,见孝英还立着,赶快搬过去一个小凳)张小姐请坐!咱们是老同学!

  张孝英 (没敢坐,又不好意思不客气一下)谢——

  张老师 (对女儿说,可是指槐骂柳)干什么?出去!这么点点的小孩子就假充大人,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出去!

  张孝英 (非常的难堪,但极力镇定,仍落落大方)县长,跟我爸爸说话儿吧!(骄傲的,似乎故意向父亲挑战的)李先生,再见。(走出去)

  李汉杰 再见,张小姐!(也很难堪,可是不愿发作,掏出烟来)二叔?

  赵县长 不吸!

〔李点上烟,用力的吸了一口,扬着点脸吐出几个烟圈,颇好玩。


  张老师 (用手扇开面前的烟)我就讨厌抽烟喝酒!年轻轻的——

  赵县长 (急忙岔开)啊,张老师!这几天消息可是越来越紧哪!积极的,咱们非准备打不可;消极的,得疏散人口!要打,咱们就得大家合作,不然是一定白吃亏。这三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调解大家的争执,没有一天不想团结起大家来;张老师你是晓得的。可惜,我的本领太小,经验不够,没能够作到好处!今天,事情是万分紧急了,我们不能再等着,非马上作起来不可!因此,我请你先和黄老先生和好起来,把教门的朋友团结成一家;然后,回汉还必须合作!不管你怎样看,看在国家的面上,你愿意也得这样,不愿意也得这样。大难临头,我们必须扔掉了自己的成见,齐心努力的去打敌人!是不是,张老师?

  张老师 县长,你说的有理。可是,(立起来)请也听听我的。你说,我得跟黄子清合作;用得着吗?他有什么能力?他有不少的小学生,听见放枪就会叫妈!我,我自己有武艺,有胆子,有良心,我愿为国家出力!这一县里凡是会打两拳,踢两腿的,都是我的徒弟。我说打,他们就必去打,必能打!用不着黄子清!至于回汉,那干脆不要提;到一块儿一定出乱子,还不如各凭良心,倒能把鬼子揍回去!

  李汉杰 不能这么说——(看县长的眼神不对,不说了)

  赵县长 那么疏散人口呢?

  张老师 黄子清的学校已经搬开,他自以为是服从县长的命令,其实呢,小孩子们在这里只会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搬开正好!说到我的朋友,他们都有胆子,决不能一听见飞机声就哆嗦。再说,我们的礼拜寺在这里,日本鬼子决不敢炸!不信去问金四把,日本也有清真寺,也知道信主。我们的寺里宽绰,满可以容下不少人,愿躲的到寺里躲躲,胆大的呢,随便。我看不出什么危险来,也就大可不必多此一举!(语气坚决,坐下的也脆快)

  赵县长 张老师的话也很有理。不过,张老师,咱们总是小心一点好。听听别处的人怎么说,或者也能作我们的一些参考。汉杰,你去叫那个难民来,见见张老师。

  李汉杰 对!(很高兴的得到点事作,把烟丢在地上,被张老师瞪了一眼。走出去)

  张老师 哪个难民?

  赵县长 刚才捉到的那个。

  张老师 县长,你怎么这样快就把他审完了呢?

  赵县长 (笑了)简直用不着审问,他是来找你的!

  张老师 找我的?

  赵县长 就是!还用得着审吗?所以我就把他带来,在门外拐角等着呢。他要真是来找你的,他说什么就都可信了;要是根本不认识你,咱们再把他关起来。

  张老师 啊,我今天倒得作审官了?(哈哈的一笑,似乎颇得意)

  赵县长 他要是真认识张老师,也就必真是难民了,咱们就听听他怎么说。好作个参考啊。

  张老师 越说越对!县长,我的力气很大,可是我十个也斗不过你一个;你太精明了!

  李汉杰 (带马宗雄进来)这就是张老师!(仿佛立了件奇功似的,急忙的坐下)

  马宗雄 张老师,县长!

  赵县长 坐下!

  马宗雄 (没敢坐,虽然说)是。

  张老师 (要力持镇静,而心中颇兴奋)你是找我来的?

  马宗雄 是!

  张老师 刚才在街上的时候,怎么不说话呢?

  马宗雄 不敢认!再说,他们已经把我打糊涂了!

  张老师 (想了想)那么刚才我们把你带到县长面前,你怎么看见了我,还不出声呢?

  马宗雄 我只听到大家叫你张老师,并不知道就是我的张二爷爷!后来一问县长才明白了。

  张老师 (兴奋的立起来)张二爷爷?你是谁?

  马宗雄 我是马宗雄,沧州人,我爷爷是马——

  张老师 我的大盟兄马振雄!你,马振雄的孙子!(痛快得要落下泪来,要过去拉马的手。可是,细看了看马,忽然大怒)马振雄的孙子!马振雄会有这样丢人的孙子!你滚出去!(推了一把,马几乎倒下)

  赵县长 (急忙拉住张)怎么啦?

  李汉杰 (挽住了马)不用怕,有我呢!他要是不能保护你,你找我来!

  张老师 县长!马振雄英雄了一辈子,会有这样的孙子,像个叫化子,教我怎么不难过呢!(向马怒喊)你祖父呢?

  马宗雄 死了!

  张老师 什么?

  马宗雄 死了!教日本人给杀了!

  张老师 啊!大哥!(要落泪,但仍挣扎着,坐下了)宗雄,说,我大哥怎死的?

  李汉杰 坐下说!(拉马坐下)

  赵县长 慢慢地说!(也坐下)

  马宗雄 (眼盯着张)日本人打到我们那里,祖父仗着一身的武艺,不愿别人帮忙,独自守着村子。不久,敌人把村子包围起来,别人都打败,祖父还不肯屈服,领着几个人和日本兵拚了命!一出去,可就没有回来!

  张老师 (又立起来)马大哥死得好!死得好!往下说!后来怎样?

  马宗雄 日本兵进了村子,把捉住的人都绑起来,教他们去给找猪,杀猪,犒劳日本兵;照办呢,放开;不肯,枪毙!

  张老师 (走过马身旁)他们照办了没有?照办了没有?

  马宗雄 没有!没有!他们愿意死!

  张老师 死得好,不愧是回教信徒!

  李汉杰 宗教的力量!

  赵县长 可惜,事前大家不都联络好;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场再死,岂不更好!宗雄,说你的!

  马宗雄 大人都死了,我逃了出来。我记得祖父常念道你,虽然我没有见过张爷爷的面,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的忙。我刚到这里,谁想那个金四把就说我是汉奸!我看,他才是汉奸呢!

  张老师 别胡说!是了,是了,张爷爷含糊不了;只要我有饭吃,你就饿不着!放心吧,小子!

  赵县长 张老师,我就把他(指马)交给你哪?

  张老师 我的孙子,我能不管吗?县长,(往远处看)当年我和黄子清,路过沧州,和马大哥一见相投,就结拜为兄弟。马大哥是条好汉!现在,会教日本鬼子给杀了!此仇非报不可!日本鬼子就是不打到这里来,我姓张的会打到沧州去;砍下几颗日本人头,给大哥报仇!大哥!我的马大哥!你死,我大概也不久了!哼,老三黄子清又跟我不和!唉!活着又怎样呢?还有什么意思呢?(坐下)

  赵县长 张老师,别太伤心,别太悲观,大难临头,咱们得干哪!马老先生死了,我们给他报仇!

  张老师 一定!

  赵县长 给死了的报仇,同时也让活着的和和气气,别把朋友们的一点小小冲突带到坟地里去!张老师,黄老先生已经愿意和你握手,就原谅了他,教老兄老弟协力同心去打日本,一齐给马老英雄报仇,够多么好!马老英雄不能白死,我们不能白活着!马老英雄因为没有人帮助,所以被敌人打死;我们要是还不彼此帮忙,简直对不住亡人!张老师?

  张老师 (楞了会儿)县长,我要是和黄子清合作,没有人笑话我?

  赵县长 为国事忘了私怨,只有英雄豪杰才能办得到!谁敢笑话呢?

  张老师 (看着马)啊,看在死去的大哥的面上,好,我愿意这么办!

  赵县长 好汉子!回汉的联合怎样呢?要讲联合就讲到家,人多心齐,才是真正的力量!

  张老师 ——

  李汉杰 (鼓起掌来)说呀,张老师!精诚团结,争取胜利!

  张老师 怎么了?要疯啊?有什么可笑哩,难道马大哥的死是件喜事?太不知好歹了!要笑,出去笑!

  李汉杰 (面红过耳)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张老师,我还是鼓励你呢,夸奖你呢!我父亲也是个绅士,我和你一样应当对地方的事负责!

  张老师 我这么大年纪,用得着你来鼓励,夸奖?出去!

  李汉杰 (开始发怒)年纪大几岁也不必像这么倚老卖老哇!(立起来)你有你的势力,我也有我的,倒并不在乎年纪的大小!二叔我走啦!(又迟顿了一下)真的,为大家团结,我一点不应当挂气,不过——好,我走吧!

  张老师 以后还别再来!

  赵县长 好吧,汉杰,你先回去。事情得慢慢来,别动气!(看李出去)张老师,不用和他一般见识,他年轻不懂事,虽然他的心可是不错!

  张老师 太不懂事!

  赵县长 可是他实在想为地方作点事!好吧,张老师!咱们明天再谈,你也该休息休息了!

  李汉杰 (又上来)我说张老师,我这么走不合适,咱们心平气和的谈谈好不好?

  张老师 (没答理李)县长有事请去办事,我用不着休息,一点儿不累!年纪虽然大了,精神还好,教他们年轻的来比比看!他们,谁也不是张二的对手,我敢这么说!

  赵县长 一点不假,你看,我比你小着二十年,可是背已经弯了!他们年轻的(向李一点头)就更不行了!

  张老师 县长太操心!操劳过度,等打完仗,我教给县长一两套小拳,一定有益处!(立起来)咱们明天再谈,县长派人送个信来,叫我我必去,县长愿意上我这里来,永远欢迎!

  赵县长 汉杰,同我一道走!(对张)不送!不送!咱们明天再见!(对马)马宗雄,你就在这儿吧,好好的,别招张老师生气!

  张老师 请!(送出县长去)明天见!

  李汉杰 张老师,有朝一日我会叫你明白过来,我也有点本事!(随县长走)

  张老师 (同马走回来就座)孝英!孝英!拿点水来!

  张孝英 (在内答应)就来,爸爸!

  张老师 宗雄,细细的说给我听,你祖父怎么死的?

  马宗雄 最初,我们听到不好的消息,大家谁也没放在心上,都以为是谣言。及至日本兵快到了,爷爷还说不怕,他说凭他的一枝枪可以打一营人。他不要别人帮助,单等着施展武艺杀鬼子。

  张老师 英雄!我大哥就是那个脾气!

  马宗雄 一天晚上,敌人把村子包围好了。我们一家子和几个邻居,都跟着爷爷守住村外的土坡。张爷爷,你记得那个地方?

  张老师 (闭目)记得上边有几棵老松树。

  马宗雄 就是在那里——

  张孝英 (拿着水壶、杯子上)爸爸!哟,有客人?

  张老师 这可不是客人!这是你马老伯的孙子!马宗雄,你姑姑!你吃饭穿衣,干什么吧,都向你姑姑要!

  张孝英 沧州那位马伯伯的——

  张老师 还能是别人?(看孝英倒水)先别忙着倒水,来,听他说你马老伯怎么死的!宗雄,接着说!

  马宗雄 我们都埋伏在土坡上,日本兵到了,爷爷头一个冲上去的,喊了一声杀,一个日本鬼的头已飞出去多远!

  张老师 脆!

  张孝英 (眼发了光)好!

  马宗雄 我们的地势好,敌人的火力强,支持了半点多钟,我们一个一个的都倒下去,爷爷已经杀红了眼,在枪弹里就像条猛虎似的杀出杀入!越打我们的人越少了,他一跳找到了我。爬在我耳旁,他说:宗雄!跑!给马家留条根!我顺着土沟往外爬,心里想,往哪里去呢?想不出办法,我也不知怎的回了家,家里已没有了人,男的都打仗去了,女的听消息不好全跑了。我不肯离开家,又怕日本兵来到,我就在柴草垛里睡了一夜。到第二天,日本兵像赶羊似的赶着捉住的那些人,都赶到我们的场院里。

  张老师 是场院,又是你爷爷练武的地方,又宽又平,我记得。

  马宗雄 就是在那里,日本人先逼着大家去给杀猪,他们不肯,就都被杀死,血一直流到草垛里!我始终是在草垛里,不敢看,可是听得真真的!在草垛里饿了两天;我偷偷的爬出来,没有人敢收场院里的尸,都晒臭了!我一步一留神的往村外走。走到小土坡底下,看见了爷爷的尸首,(捂上眼)满身是伤,脸上可并不难看,左脚被他们砍掉!我看四外没人,把他老人家拉到土沟中,藏在一个洞儿里……(低声哭起来)

  张老师 孝英!宗雄!马大哥!(如黄河决口的样子,放声哭起来)

  张孝英 (一边抹泪一边劝)爸爸,不要再哭,咱们给马伯伯报仇!(又劝马)有志气,咱们报仇,不哭!(再劝张)爸爸,别哭啦,教人家听着多么不好意思!

  张老师 (哭声低了些)大哥!兄弟给你报仇!(仍抽咽)孝英,当初,你马老伯黄三叔和我,真是三个人长了一颗心,而今!而今——(楞了一会儿,一手拉住孝英,一手拉住马)走!咱们看你黄三叔去,我去给他赔罪!老二老三要是再不和爱,怎对得起死去的大哥呢!

  张孝英 我已经起了誓!我不能去!

  张老师 真主降罪,我担当,我教你去的!走!

  金四把 (在外面)张老师!

  张老师 谁?

  金四把 (满脸笑容的走进来)张老师要出去吗?(装作没看见张脸上的泪痕)

  张老师 (极冷淡的)啊!(坐下)

  金四把 (极客气的又轻佻的)孝英姑娘告诉我,老师是跟谁生了气吧?

  张孝英 (很高傲的)不知道!

  金四把 (笑着向马)是你招张老师生了气吧?

  张老师 (对金)你躲开他!孝英,你带宗雄去吃点东西。去!

  张孝英 咱们不是上——

  张老师 待会儿再说!

  张孝英 (对马)咱们走,跟我吃点东西去!(同下)

  张老师 金四把,你跟我的孙子有什么仇哇?

  金四把 谁?

  张老师 那个难民!他是我马大哥的孙子!说吧,你为什么单找苦孩子欺侮呢?

  金四把 我并不知道,真不知道!我要真知道,你想,我怎能——(手足无措的样子)张老师,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可实在不是有心!(见张不语)张老师,谁说的他是马家的人呢?

  张老师 他自己。

  金四把 那恐怕要留点心吧?老师请原谅我多嘴,我若是说错了呢,也是出于事事要小心;若是说对了,那就更好了不是?他说他是谁,有什么证据呢?往大里说,我们别中了汉奸的诡计,往小里说,被人骗去几顿饭吃,也显着咱们太没用,是不是?咱们久走江湖的人,教个小难民给骗了,才笑话呢!

  张老师 (一时拿不定主意)嗯,嗯!

  金四把 老师不是要出去吗!上哪儿?

  张老师 (不愿说,但又决不愿扯谎)上黄家去!

  金四把 喝!我来得正凑巧!刚才我从东大街过,看见一群人,围着黄三爷,又在那儿——啊,讲究张老师呢!我不拉老婆舌头,不用教我学说——反正你也能猜想得到他说的是什么?

  张老师 (楞了半天)你来得很巧,要不然我就找他去了!

  金四把 (非常得意)张老师,我既不向灯,也不向火,我只是实话实说,听见什么总得来报告。老师的名誉要紧,不能随便教人辱骂,不管他是谁!

  张老师 (点了点头)坐下!来,咱们商量商量,怎样预备打日本鬼子,省得县长说咱们不热心!

  金四把 是,张老师!不过,日本人可很厉害啊!

  张老师 日本人厉害,哈哈,那看是遇见谁了!要遇上我,他们就是块豆腐!等我算算,(想了想)嗯,大概的说我可凑出百十多枝枪!

  金四把 多少?到一百五不到?

  张老师 差不多!

  金四把 噢!人呢?

  张老师 出二三百人不算什么!

  金四把 就算是二百五十名吧?

  张老师 还能多一些!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刀枪剑戟,有我领着,敢保教日本人片甲不归!

  金四把 有子弹吗?

  张老师 不多,省着用!用兵讲究机谋调动,不专靠武器!

  金四把 张老师说不出究竟有多少颗子弹吧?

  张老师 说不上来,没关系!到真不够用的时候,我会去买!

  金四把 哪里去买?

  张老师 你这是审案呢,还是怎着?!

  金四把 我哪敢呢!(陪笑)我是想知道个准数儿,好知道咱们到底有多大的力量!你看,你刚才说可以出一百五十枝枪,我还可以去找几枝,家伙是越多越好啊?

  张老师 这还像话!(起来,倒了碗水,一气喝下,擦擦胡子)

  金四把 而且,咱们必须算清楚了,准知道咱们有多大力量,日本兵不是好惹的!

  张老师 你怕,我不怕!(又喝了碗水,仿佛要把日本鬼子都一口吞了似的)

  金四把 我也有点胆子,张老师知道!我是讲慎重,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听说日本人到处对我们回教人很好;他们既不欺侮咱们,咱们何必一定非硬碰硬不可呢?

  张老师 你听谁说的?

  金四把 有人这么说!听见的也不止我一个!我不敢说那一定是实话,不过日本人既不欺负咱们的人,咱们何必去替汉人出力呢!

  张老师 日本人杀了我的马大哥,你晓得不晓得?先不用说别的,我应当给马大哥报仇不应当?孝英!孝英!

  张孝英 (匆匆的进来)干吗,爸爸?(金眼撩着她,又怕张看见,假装去倒水,离她近一点)

  张老师 宗雄呢?叫他来!

  张孝英 他不敢来,怕金四把!

  金四把 (极快的转过身来)怕我干吗?笑话!笑话!

  张孝英 要不是你,他怎么教人当汉奸似的捉起来呢?

  张老师 (看着金)啊!

  金四把 (媚笑)要不是我,他怎能找到他的张爷爷呢?

  张老师 先不要斗嘴,叫他来!

  张孝英 宗雄!宗雄!爷爷叫你来呢!

  张老师 都坐下!(有点疲倦的样子,打了个极大的哈欠)

  张孝英 (关切的)爸爸累了吧?

  张老师 笑话!(立刻勉强打起精神)我会累?笑话!嗯?宗雄哪儿去了?(喊)宗雄!快来!

  马宗雄 (极慢的走来)爷爷,我来了!(神气沮丧)

  张老师 怎么了?小子!(极关切的)不舒服?想家?不用想家,这就是你的家!告诉爷爷,有什么委屈?

  马宗雄 没有什么!爷爷叫我干什么?

  张老师 告诉告诉他(指金),日本人怎样杀了我的马大哥,怎么教沧州的回教人给杀猪,告诉他!金四把,你说的是你听来的,他说的是亲眼得见!

  马宗雄 我不敢说!(看着金)

  张老师 (微怒)怎么?

  马宗雄 刚才我在街上讲给大家听,日本人怎么欺侮咱们,他就说我是汉奸,我怎好再对着他讲呢?

  金四把 心眼太多!(眼掠着孝英)那是我一时的误会,我并没故意和谁过不去!说吧,我好好的听着!

  张老师 说吧!

  马宗雄 何必说呢?反正他不信!刚才咱们在黄家门口的时候,我一说话,他就瞪我!

  金四把 哈哈!太多心!那是你心里有病,我并没瞪你!

  张孝英 爸爸,他既不愿意说,就不必勉强他了吧!

  张老师 是这么回事,刚才金四把说,日本人到处待我们教里的人很好,而宗雄说,日本人教咱们给他们杀猪,所以我愿意教金四把听听。

  金四把 听不听也并没多大关系,张老师,不必为难他,不说就罢!

  张孝英 反正日本人杀了马伯伯是真的!

  金四把 不过——(看了她一眼,不愿说了,唯恐得罪了她)

  张老师 不过怎么样?

  金四把 这个年月,我们要事事留神,一点不可大意!张老师以为这位小少爷的话靠得住,好,我也就相信!我听别人说,日本人待咱们很好,大概也不全是谣言。我们反正都没亲眼见,小心点总没过错!

  张老师 马大哥的仇可不能不报!

  金四把 当然要报!(又笑了笑)不过,这位小少爷到底是不是——

  张老师 他连家里的柴草垛都说得清清楚楚,难道还有什么假话?

  金四把 一定不假,一定不假,这我就放心了!(极和气的,过去拉了拉马的手)请原谅我,我是个谨慎的人,处处未免过火的小心!我的小心,可全是为了公;大家的事,大家留神!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请看在张老师的面上,别计较我!(拍了拍马的肩)好了,好了!咱们从此以后就是好朋友!你别计较我,我不怀疑你,好不好?

  马宗雄 ——

  张老师 宗雄,不要小孩子气,金四把是个有用的人,跟他交个朋友!

  马宗雄 (看孝英向他微微点头)就是吧,爷爷!(没等张吩咐,走去)

  金四把 (看着马的后影)小人儿,挺体面,有出息!(对张)我说,老师,你刚才说咱们有一百五十枝枪,猜猜汉人那边有多少?

  张老师 我独自一个人也去打日本,不管别人有多少枪!

〔孝英要走,可是又愿意听听他们说什么,立住看那张虎皮。


  金四把 哼,他们才有五六十枝,里边还有孙麻子的两杆鸟枪!李汉杰家里倒有几杆好家伙,所以那小伙子也想像个人儿似的来出风头,要跟咱爷们来争功,那怎么能成呢!

  张老师 管他们呢!

  金四把 那倒不然!(把声音放低)县长干吗一趟八趟的来看你老师?还不是为要利用你那百十多杆枪?他们汉人的家伙不够,出去就得败回来。一打败仗,县长就得撤差!这年月,作到县长好容易,他肯轻易丢了差事吗?因此,我就觉得我们出人出枪有点不值得!

  张孝英 (慢慢转过身来)爸爸,许我说两句话吗?

  金四把 (抢着说)好极了!张姑娘说吧!

  张老师 (没好意思拦阻她)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张孝英 爸爸,县长是个好人不是?

  金四把 我也没说他坏!我是说,他们作官有作官的手段,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他们。

  张孝英 (不信服的)呕!

  张老师 金四把的话有点道理。要不然,我怎么始终不肯答应和汉人合作呢?我老头子比谁也不傻!我不能不尊敬县长,他是父母官;像李汉杰那些人,我永远不给他们个好脸看,什么绅士不绅士的!

  金四把 张老师要是傻瓜,会有这么大的名气?

  张老师 孝英,好孩子,以后不准再和李汉杰说话!

  张孝英 他招呼,我能没一点礼貌吗?

  张老师 对他们不必讲礼貌,我告诉你!

  张孝英 是了!爸爸,咱们不是上——天不早啦!

  张老师 不去了!

  张孝英 (眨一眨眼)怎么?

  张老师 不去就是不去;还怎么!

〔金去倒水喝,躲开孝英的眼。


  张孝英 爸爸,怎么又变了主意吗?

  张老师 我的事我自己作主!

  张孝英 (不想吵嘴,可是压不住气)你又听了什么坏人的话啦吧?

〔金喝完水,大大方方的向着她,表示自己决非坏人。


  张老师 这是什么话呢?别再胡说。去!

  张孝英 (很坚决,可是语气很柔和)爸爸!我实在不愿招你生气,我愿老讨你的喜欢。可是,我看眼前的事太大了,不能不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你看,马伯伯的死,还不是大家不合作的结果?爸爸你必须跟黄三叔讲和,也得跟汉人联络。不联合起来,分头去干一定劳而无功!爸爸,上黄家去,去!别再听坏人的话!

  金四把 (笑着)谁是坏人?

  张孝英 (极冷的)总有那么一个!

  金四把 (还笑着,本想不得罪孝英,可是又怕她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所以还是得挑动张老师的怒火)有那么一个?就在你的面前吧?

〔张孝英凛然的看着金。


  金四把 (知道非作到家不可)好了,我一片忠心,张老师,会教人——嗐!我走了,张老师!我只盼望你,张老师,可别也看我是坏蛋就得了!

  张老师 坐下,金四把!(怒向孝英)出去!你怎可以得罪我的朋友呢?不知好歹,去!

  张孝英 (也发了怒)朋友?朋友教给你别上黄家去!朋友教给你别跟汉人合作!朋友教给你怀疑县长!朋友把你的孙子当作汉奸!朋友,朋友!

  张老师 (看女儿大怒,反倒楞住了,半天才说出来)去!

  张孝英 家里的事,你说怎办,我无不服从!国家的事是大家的,谁都可以说话!有什么理由不和黄三叔说话?有什么理由不跟汉人来往?大家不都是中国人吗?(指着金)他说不用上黄家去,他说不用和汉人来往,他是谁?稍微有点良心的人,肯不肯说他那样的话!

  张老师 你疯了!!

  张孝英 我没疯!懂得怎样孝敬我的父亲,可是我的良心话必得说出来,不说出来,就对不起真主!

  张老师 真主会惩罚你这不孝的丫头!你老偏向着别人家去,上黄家去,死在那里!

  金四把 听!别吵,听!

〔警报钟声。


  张孝英 宗雄!宗雄!

  金四把 警报!我——(往外跑)

  张老师 胆小如鼠!(讥讽的)不送了!(对孝英)关上门,炸弹要有眼睛,往这里炸,他妈的!把宗雄叫来,死,就死在一处!我老了,我糊涂!活着也没多大滋味了!连我的女儿都敢瞪着眼睛教训我!我偏不和黄子清好,我偏不跟汉人来往!炸死吧,炸死省心!

  张孝英 (无可如何)好吧,炸弹来,咱们死在一块!宗雄!来呀!

  马宗雄 (匆匆的进来)怎么了?

  张孝英 空袭!

  马宗雄 有地方躲吗?

  张孝英 我们不躲!

  马宗雄 这可不好,白白死了不如留着命去杀日本鬼子!

  张老师 要躲你去躲,我要死,就死在家里!教飞机给吓住,丢人!你们俩在这儿,我到院里去看看,看飞机怎样炸我!

  张孝英 爸爸!

  马宗雄 院里比屋里好,姑姑!

〔一同出去。飞机声,落弹声,人声。孝英喊声:“爸爸!”张老师喊声:“炸,炸,再来一个!”房倒……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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