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帅著兵卒一般。他手耍着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的跑着,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那样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着一块死肉一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转着不能睡。爹爹动着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着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着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着回来。王婆弄著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着票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著,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著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么新鲜呀!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著平儿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著:“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给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着一点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著。经过牛马市,平儿指嚷着: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着,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著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伙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伙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着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著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着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著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著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着。打仗的,拿着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罗圈腿嚷着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睡着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意跟着,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