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耳日记一九三一

一月一日


  一九三一的新年,似乎有点过年的样子,这仅只是就街上的布置和新闻纸上的鼓吹而言。然而,在各人的心田里却有着不可言状的创痛啊。

  在去年,天气没有如此冷,头几天我们便以热烈的渴望来盼望着新年的到来。因为我们都理想着在那天应该怎样的快乐,事实上也必然是会快乐的。

  两桩扫兴的事—也可说是增兴,都是发生在瑞昌的身上,这是我们到现在还常挂在口上的。事实是这样的:他和他们争辩到“洞天”去抬酒席是要自己带“家什”去装,他在气急的时候竟大声地叫出“拿啦家什克拿克”,一时大家哄然大笑起来,他的这声口号渐渐便成了各人见他时的见面礼了。

  晚上他们去抬第二次菜,在三牌坊被提灯会的游行隔断,他的口袋被剪。回来时他用他纯粹的家乡话报告被窃的经过:“……贼把我的‘口’袋剪了,‘偷’‘奥’三十三块‘二’毫钱。”如此,又是一个特别的腔调。

一月九日


  睁开眼睛向窗外看去,雪花片片地飞着,我觉着体温降低了一大截,脚也有些微冷。原来脚头睡的老头已经起床,旁边睡的仍在憩睡,我向他一挤,朝下一缩,徐徐地又回到梦乡。

  一月九日,不错,正是她的生日,是我到上海来开始下雪的第一天。我记得,我永远地记得。

  大风吹过,雪花团团地飞下,扑到脸上,掠过耳旁,这样的滋味,真是从未尝过;其实我也愿饱尝哩!

  一个赤热小心,是用冻僵了的手画出来的,便是礼物。

  草草地把上面结束了。自己觉着有些难于落笔,不管它,废话也不用多说,还是记下去吧!

  不记它倒是很轻易地过去了,记起来却也不费力。等到一相当时期,发现又是几日或几月了时,才觉得可惜。

  果真,今天足足一个月了。在这月当中,思想上、行动上,似乎有些儿变动,不,可说是有些儿紊乱。

  自从十二月十二日以后,物质的支配,无形地把你从欧洲拖到亚洲来。一切的行动、习惯,显明地由西洋风味改变而为衫子马褂、之乎者也的中国古风。这些矛盾我何尝不能分析而且常常解释给别人,纠正他们。而我自己呢?却不能把已经形成这样的事实加以解释和分析。自然的趋向总不能被我战胜,所谓意志薄弱吗?基础不稳吗?我也不知道。可是一看有些所谓彻底者、意志坚强者、基础稳固者,他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也未见是一致的吧!而像我这样的人也未必是少有的,我这样觉得。

  读书欲和特殊的活动是恰成反比的。真的,在那一时期中,着实不想读什么书,除了那些听惯、说惯的套语以外。若果要在某方面深加研究,然而时间又不能容许,而且却觉着有些勉强。在另一时期中,对于一切的书,不但想读而又想读,且感到过去时光的浪费实在可惜得难以挽回。斯时,什么学识,甚至常识都觉得不够,这是当然的。读书欲是一头头地起伏着。

  英文,到现在还是弄得三不黄昏,不免要归罪于它。根本说来,一切的读书兴趣自它侵入后,就会消灭尽净。唉!这些损失不知哪天才能弥补啊!

  补习日文是临时的决定。因为所谓希平氏也者,对于英文结交的程度也许和我不相上下,这是由第一晚的授课所观察得来的。加上老郑的鼓吹,所以决定习日文,况且学费已经交了伍元,怪我自己太慌。

  不到一月,什么底底都被看穿了,我老实不愿再把有用时光耗于清谈和吵闹之中,宁肯不要他退还学费。二月一号起已没有去光临。

  一本《日文典纲要》给我感到自修的趣味,并且和老郑约定每星期三、六请他插空解释疑难。现在还是这样地继续着—这是这一月生活中之其一。

  由家信知道逸乐电影院送我一百元,取来以后的分配非常简单,汇一半给我慈爱的妈妈,一半是买了一个violin和一些零件。

  violin自然是能使人心境舒畅,当我奏起那常常呼为Dream的乐曲时,虽然指头会痛,无弓法,无指法,也是够快活的了。若没有旁的事来烦扰,我是会不吃饭,不睡觉,不分早晚地练习下去的。

  最初得到它时,我所抱的欲望仅只是想尽量地练习出一些好听的歌曲,正如她现在所希望我的一样。可是一个好的歌曲的产生于violin是包含着有规律的弓法和指法的,并非具有那样一个笼统的观念。只尽管不规则地所谓尽量练习,好听的歌曲是绝不会产生的。虽然我已明了这层道理,但是在那时的我,还是把它置之度外,而一天只知以自我的弓法、指法奏出粗重的Sing,Smile〔《唱吧,笑吧》〕,Slumber Song〔《催眠曲》〕,Serenade〔《小夜曲》〕。但自己听着却是美的、进步的,也许要和东海影戏院拍拉通里的所差无几!

  一天,把丰子恺的《音乐入门》买来重读过,才知violin学习的困难和基本练习的重要。那时我的心仿佛沉到懊恼和失望的深渊里,再不能将它振作起来。如此,那洋盒盒安静地放在我的枕旁个多礼拜,因为我是在那样不安地彷徨着。

  把Hohmann买回后,看着有些害怕,但终于要把一切的难关打破的。虽然现在认为弓法是机械的,其实何尝能称为机械?可以反过来说是灵活。

  不断地练习着,旧的指头硬结退去,加上了新的痛。手指分家地持弓,现在才把它合作起来。不曾用惯的小指,现在才学习运动。可怜!这些简单的方法论,素称与violin为三年之友的我,现在才算真实地知道一点,忍不住又要叫我说一声“可惜”!

  希望不倦地练习下去,加速地习完,然后再来谈所谓好听的歌曲,使现在希望着我的人们不致失望。

  今天的成绩比较好,弓的使用似乎比往日活动。其二。

  在学校里一位音乐教员说:“日本人可以在口琴上吹奏和音,真怪!”他这样说过以后我们也觉着可怪,总希望着有机会能够听到口琴上的吹奏和音。

  在轮船上和到沪后听过两次吹口琴的,我都加以注意了,似乎都夹有和音。在轮船上是一个广东人夜里睡在床上吹,因为人挤和好多麻烦,没有见他的嘴是如何动法。并且他不是日本人,所以不大引我注意。仅留了这观念:“也许口琴的吹奏和音便是这样”,但我并不十分确信。在上海时,一天早上刚醒的时候,从隔壁传来一种夹有和音的口琴声,旋律的清晰和吹奏的纯熟实在胜于那广东旅客,所以听起来很容易使人发生快感。我一想起他们是做日本生意的,他们的学习口琴和音无疑是从日本学来的。而这种奏法无疑是很正确的。等我专心地听了不久,楼下的“Sha-Bon”声音传来,一阵的嘈杂,这诱人的、悦耳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碰过如此好的机会。

  有时借故到楼下混得他们的口琴吹吹,除了能吹单纯的旋律外,再不能吹什么花样。虽然嘴已歪得怪难过的。

  买了一本口琴吹奏法(日本人著的),原来不过如此而已!为什么过去会想不起嘴里还有一根舌头?!等自己的口琴买来,放在唇上,深深衔入,五分钟的工夫,Long Long Ago〔《很久以前》〕已能畅快地奏下去。原来什么事非有指导是不行的—其三。

  下过四次雪,今晚真大得可观,一团团下来有铜元大。看着乌黑的天空,全被这些白点嵌着,在电灯光下,一闪一闪地活跃着,好像一些云母片在发亮—在我们自“东海”回来的途中。

夜一时一刻

二月十日


  为了一个Humoreske《幽默曲》〕要我花一元六角买了两本乐谱。嘴里常哼着My Love Parade〔《我的爱情巡礼》〕但又不知怎样起止,不得不买它一张。到“永安”恰有一人也在买同样的这张。如此,顺便叫店员再拿一张。

  由这位临时音乐朋友告诉我My Love Parade是共有七张的。然后我才发觉所买的这张并不是我朝日所哼的My Love Parade,再仔细一看,真的没有这几个字。费了不少力才把它掉换了,甚至于唱出来给那店员听。

  买过三次照相机,今天才算买成。老实说,若不探问明白一个新的卖价是五十几元,我却不放心再去光临哩!

二月十一日


  正在熟睡,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还夹着妇女的喊声把我惊醒了。在我不及问明“什ニン”的时候,即刻便意识到这是洗衣妇人来拿被窝去洗,是昨晚曾告诉过她的:“若是我们还没起床,你尽可打门。”不错,她正是负了这使命来的,为着她一家人的生活。

  被窝是早就该要洗的,为什么到现在才能实现,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咦!只有在上海才讲过这样彻底的卫生啊!在今早来拆被窝以前什么都觉得很平常,分明它已是黑得太不像样,而自己偏要装作不见,或是起了讨厌的思想也偏要很快地将它打消。甚至于自哄自地把脏的藏进去,把那同样脏了的而自己却认为是干净的面子拖出外表来。分明特殊的恶臭把鼻子熏得连气都换不过来,而自己偏要捏着鼻子地忍下由入梦而至天明。一天,一礼拜,一月月地自欺了!忍受了!忍到半年多的现在,里面发现了另一世界时,才觉得再不能自欺、自忍了。

  统统拆下了,一直把四角叠在里面的翻开,啊!好一个对比的黑白分明哟!不又是艺术化吗?

  到“大世界”看了两场戏,倒是没有想到,在没有和老头找人以前。其实他认为的什么好角,我哪里会在心呢?!我的思想只有愈加烦乱,当看到那些易于触动我心情的事物。

  同是一张相片,大半都是说我较前胖了。而在今天二哥的来信里反说:“……看起来你似乎比以前瘦削了些!也许是世事波折,心绪不宁的使然,望你以后十二万分的加意珍重吧!”这也有他的根据,因为他不曾见过我此次出外之先是什么样儿,也许他说的瘦削是和从前比较。

  一段给楚生侄的话,竟能使他喉哽流泪。不错,这是必然的,异乡作客终是易于受到感动,任你怎样制止自己的理智。

  有一个镜箱,就不能不买一本摄影术。高兴地看了一部分,想很快便去实验。

二月十二日


  从来不曾做过的行动,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做了。

  追小白兔这件事委实无聊已极,自己因为早便理解它的无聊,所以在学生时代认为最普遍的星期娱乐也没有参加过,尝试过。就是今早曾开始第一次尝试,不,而是碰尝—因为事前并没有想到,终于也感不到什么异样的滋味,可是谁要问我为什么又要做,我还是找不出回答。

  一个很平常的小白兔为什么要我白花几十分钟去时时追寻着她的所在?!深恐她一时离了这喧嚷的人丛或为一些障碍物所阻不能映入眼帘里,主要的原因不能不是近两日来所遇的感触和一些特殊的印象所致。

  那小白兔虽然没有全部的代表某人,然而,她那轻描的轮廓和那表示着特种意味的服装已是很够刺激的了。使我一看到而不能不向她默想,不能不把这印象的印象更深刻起来。

  要买的菜已经早就买好,但是我的两眼只东瞻西望地在追寻着她,有时也会假作看看别的菜蔬。在别人看来似乎我还需要买很多的菜哩!她的影像是没有一时自我眼里放过的,在她没有离菜场以前。

  这样做来是不会得到什么报酬的,结果反增加些苦闷,所以以后还是不要尝试。就是碰着也该要竭力避开不尝。

  昨晚睡眠不足,一天都是七歪八倒的。尤其是在日里的装箱部内和夜里的两次电影。

二月十三日


  昨天是第五次的下雪。去买菜的时候,街上的雪还没有打扫,堆得凸凹不平的,汽车驶过要叫你当一次暂时的野鸡。若不谨慎,便是一跤,报纸落地也不知道。

二月十四日 Birthday


  落大雪来祝我的诞辰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况且恰到今天才接着那样可贵、可爱的礼物,又是如何值得高兴的事啊!

  今天为第六次的落雪,仅在一清早便积有六七寸厚。在买菜的途中,随处都在注意摄影的光线、光圈、速度,可惜当时没有卷片,不然自信可以有好结果的,因为昨晚的研究还没有遗忘。

  为“南洋”的货款满期,心里很是不安,在大雪中一天的奔跑仍无结果。本来,在这旧历年关结束期间,人家是很容易措辞推诿的。

  取回包裹,便吃晚饭。接着去读日文,今晚觉得疲乏异常。

二月十五日


  一天没有到外面跑,事情也不是做了多少,只和他们乱搞一阵外套账便耽搁到了3点多钟。刚要读日文,老头又请我写信,这样糊里糊涂便是一天了事。

  似乎是有点像过年的样子,菜市上简直挤得水泄不通,可是我们呢?还是牛肉二百,豆腐四十。

  基本练习虽然仅pass〔通过〕过很少的几页,然而效力也居然有点,把Humoreske拿来随便练习一下,其中的上半部似乎有点把握。算了,还是努力跑下去,乐曲暂时不问。

二月十六日


  照例是要吃一个连壳蒸的鸡蛋的,每年的诞辰。今年忘了,所以今天照补。这一鸡蛋是天未明之前送到我的枕边的,伴我睡了一夜,在口袋里挤了一天,晚饭前才拿了开销掉。

  什么“年三十晚”,倒一点也不觉得。从早起来,东跑西忙,眼睛所触到的,耳里所听到的,总不免是“年”,处处都显示着有“年”的气象,年的紧张。实际上我们的“跑”、“忙”,也未尝不是为的“年”。任你怎样不觉得,到现在来是觉得了又觉得,而且“年”的一切过去和现在是会深深地映在脑里。

  电报一来,什么都解决了,坠在心上的一块巨石也容易地掷开了。但是也免不了忙、跑。

  电车的司机者成为一部分人的仇敌,是在落雪的最近几天。今天虽没有落雪,可是所造成的仇敌更多。若是地下有积雪的话,那么我不知要有多少人中流弹枪花。挤落一份报纸,为的要谨慎地保护着一串香蕉。

  “年三十晚”的一个总结账,弄得头昏眼花;不是报账念错,便是“角”字少写一笔。结果各人愁眉不展,埋首沉思。

  一阵锣鼓之声,喧嚷得心神不定。后来参加他们打了一会锣鼓,反觉心境开展了些。

  一天的奔忙,到现在来才稍有一点闲暇。本来应该整理一下功课,然而灯的周围环了不少的色圈,睡神已在旁等候。

  再:

  两盘两碗过新年,大口大气自开心!

  分明是豆“芽”菜,“干”豆腐;

  却以为壮“板鸭”,炒椒“肝”。

二月十七日


  昨夜的雪简直下得莫名其妙,醒时看着天色好像有晴的样子,谁知屋顶都堆白完了。我很清楚地记得这是第七次。

  一出门便看到穿新衣服的红男绿女,小心踏着雪地恐怕把他们的新鞋子弄脏。本来也讨厌,若不谨慎,不是滑倒,便是要给你穿水靴。

  任怎样鼓吹,所谓废历的大年仍是同样的时新,家家都贴了大红春联,打着锣鼓家什,来往的汽车也没有往日多,十字街口的岗警也失了踪,不时传来一声声的爆竹响。

  南京路上平日的热闹,骤然变为冷静。除了在红庙附近一些求财求喜的善男信女喧嚷着,各商店洋行都关紧了门,只有一两家忠实的党国信徒要特别表示一下:“本日照常营业,自上午十时起至下午四时止”。一家锁了的铁栅内的大门上还贴着“破除旧习惯,表现新精神”。

  夜里看《顽童小传》,打家什,便是一个元旦。

二月十八日


  一个人的被你帮助,他是会把你遗忘掉的,终有一天。这不是所谓“有恩必报”,“不报则为不德”,不过,总不要太给人感到难堪。固然,一个人帮助了人并不希望什么报答的,然而“病好打太医”是切使不得的。

  脑筋简单的人真是难于应付,虽然我也不见得怎样复杂。有时他反把你当成和他一样简单而利用起你来,或是把人家说漏说腐了的话拾来作为自己的新发明,这是何等的笑话啊!但是,事业上何尝又会给你利用了呢?!

  本来一个人的涵养就应该从这些地方着手,这是我常常都觉到的,而且我可以断然地说我是没有涵养,然而有什么法呢?从来都没有做过不欢笑的强笑和一些虚伪的假道德。咦!这社会,随处不是蒙蔽着一层虚伪哩!

  好多人以为我是一个小鬼,常说我有点鬼聪明,实际说来他们实在认错了,甚至于我的母亲。由我最近的交友和许多事实看来,所谓“鬼”,我哪里会有资格呢?我常常以忠实对人,而别人却是以口头的忠实对我。当我发现了这些现象时,我这脆弱的心帷又快要撕破了。

  突然会咳嗽起来,我常担心会是肺病的起源。管他妈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活得一天算一天。我只不住地进行每日的课程表。

二月十九日


  跑一天的冤枉路,转到蓬莱市场恰巧买了几张电影明星照片,天黑才到家。

二月二十日


  接到庾的信,看后使我又高兴又难过,早饭减少了一半。写过一封信给伯民,心里才稍觉畅快了些,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和庾订阅《良友》,这办法最好。我先看过又寄给他,恰合我的要求,又买了大批的画片。

二月二十一日


  虽然有病,人家托做的事不能不尽力。又兼他们要准备打麻将,我留在家里更是加倍的无聊。

  天气是如此冷,只有加衣服是惟一的办法。没脱去里面的线衣便穿上西装,大衣,行动起来真有些不方便。

  软片虽买了好几天,但天气总不给人一点恩惠。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滥拍了四张,料想不会有什么好成绩可言的。可是所摄的都有相当的意义,尤其是那张临时命名的“归宿”。本来想拍一个“暨大”的影,无奈自己着实没有把握。

  在上海,算是第一次的个人步行郊外,倒也有不少的趣味。在铁路上走着时,特别觉得高兴,思想也跑得极深远,几乎忘了自己的所在地。若是当时有火车飞驶过来的话,相信不被碾死,也要吓成疟疾。

  刚把日文读过,老表老解恰来。有趣!这样的人真不少啊!他想读点书,买个violin,并继续练习网球,所以一晚的谈话都是集中在这几项。说起“老表”又谈到过去的演剧。

  过来时,发了大热,头痛得异常厉害。他们仍在“工作”着花合元喜。

二月二十二日


  病,是如此使人伤心的事啊!别人是再也不会关心的,我看世间上的母亲对于子女的爱,算是无微不至了。

  最使我难堪的要算是说到吃药,他们一个当头棒便是“铜钿”与“云南钱”之比较。至于说到求诊,那更是想都不敢想了,他们所要给你的回答是很可以料想的。

  沉寂的夜里,枕旁的表走声听得格外响亮。翻来覆去,一夜不能入眠,加上一些杂乱的思想,更是叫你眼睛都不能合一下。想到母亲的慈爱,几乎流下泪来。

  这几天来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事,书是没有读了多少,而一天的时间总是不够,随时都忙忙碌碌的。从明天起,一定要整理功课了,不然,日子是如此快,学问是有退无进。

二月二十三日


  麻将这东西终归与我无缘,我听到他们要打,急忙便想到退避的方法,正这样想着果真来了。

  今天实在不想把时间抛之无用,所以无论他们怎样吵闹,我仍专心读我的日文,直到三点半才出去照相。

  终日所碰到的都是胀气事,单他们一天到晚,现在一点钟了才收场,这气也就够胀了,而他们还嫌不够。特把重良的书带去还他,去两次都是锁着门。南京路上换铜元真如强盗一样。等电车几乎在半小时之久,到现在才能睡眠。

二月二十四日


  阅《申报》,“英国有一位著名的医士,宣言人们常说工作过度足以伤身,其实没有这回事,致命之伤在多忧多虑”。诚然,这话我相当相信,在最近也曾感觉过,所以在日常生活里都尽量地避去无谓的忧虑。

  明知故犯!不但没有避去丝毫,在今天,却终日地在沉思。有时心脏会狂烈地跳,为了想改换生活。

  坐在电车里,发觉自己的服装如何有资格跨进那道给月薪四十元至六十元且供膳宿的门?虽然车票是买到七浦路。

  走到门口,看见那堂皇的铁门和招牌更是没勇气进去了。

  在柴先卿处坐谈了一会,原来他也感到这事的麻烦,曾几度地推辞。

  “在现社会,我又看到了一层空虚,这空虚不是厌世的、消极的,而是向上的、自我的。所谓向上、自我的意思,并非发大财和个人主义的观念,是根据我们自己的纯洁的中心思想进行的。没有偶像的崇拜,更不做一切人和物的工具,我想怎样就怎样,随着自己的个性去跑,这跑就是向上,等到跑到一个顶点便是成功—自我的成功。”

  今晚突然写了这几句话给她。在头昏时,一天的心里总是不安,现在更觉着跳得奇痛……

  他妈的!偷看人的信,是如此的不要脸!!!

二月二十五日


  好像是门口传来的这一向听惯了的锣鼓声,在我正读着日文的时候,他们在打麻将,接着是一种唱调子的童音,这种声音,会在这样的地方听到,实在有些离奇。一时好奇心的驱使,不能不叫我跑下去看个明白。

  开开大门便是:两个穿了破而且旧的中国古装、脚蹬三寸金莲的少女—不,是男子化装的,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戴上假胡,在一群人围里摆来摆去。他们摆的步法正如我的家乡的唱花灯一样,不过还觉得有节奏些。因为在他们的假脚上还能照着鼓声的快慢去踏步。至于他们的窈窕和眼睛的使用,简直装作得如他们所装的那种可憎的女子一样。在我们初看见时,倒没有把他们认作是化装的哩!

  像那样古装丑恶的女子是不会令人可爱的,现在却围了不少的人在呆看着,我真不解。而我呢?也站了相当长的时候还不想离开。

  锣鼓声异乎寻常地敲了几下,这两个少女同时唱起来了。正和我在楼上听到的一样。有时好像湖南调,有时又有些相似云南的山歌。总之它会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几乎忘了我现在是居于何处。

  五点钟敲过,在南京路上徘徊着,走进永安公司的照相部准备去取所冲洗的软片。刚递了取单,那些店员都不约而同地向我做冷笑,我心中有数,即刻意识到在那卷软片里一定不会找到什么东西可看的,不是尽黑的便是尽白的。等到一小封东西自那铁丝网篮里取出放在货柜上时,他们的笑口越更开大了,我心中更有数,看都不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拿起便走。“喂!先生,还有铜钿。”一个男店员这样吼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笑声,他把我手里的东西接过去,打开数了一数,“三七廿一,两角一分!”“啊!我还没有冲过,所以不晓得规矩。”

  在我收拾起那七张印片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我误解了!但他们为什么要笑?”我这样想。委实地,在我取片的那瞬间已经发现上面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全黑或全白,至少也有点影子。

  出我意外的要算是那张正对日光的摄影,它的结果算是最佳,其余的都是缺点较多。

  回家逐一审查后,知道他们所笑的原是为了我所谓那张“归宿”的两口棺材,也同是他们特别不洗那张的原因。

  由此次的经验后,以后摄影应该要改正的大概有下列的几点:

  1.在户外若无依靠物切勿慢摄。

  2.远景多用小光圈。

  3.多择远近景兼有者。

  4.天阴无日光最好不摄,以避感光不足之弊。

  5.室内摄不可摄取暗处最多之处。

  6.此次结果,多半曝光不足,取景不良,光圈不适当。

  读日文回来的途中,在一个看相者的面前逗留了许久。真可笑!他给我看了一下,他说:“你二十五岁上大运,在这五年内须努力读书。你恐要生一次病,须特别保重。你将来不做省主席便是中、上将,若是从事军政界的话。”他想敲我的竹杠,但却被我敲了。

二月二十六日


  正吃着早饭,两个昆明同乡邀去游龙华。

  要换三次车才到。除了一座很普通的宝塔外,别的实在没什么可游的。所谓龙华,讲寺里的布置和佛像,实与云南差远了。

  跨过沪杭路到飞机场的一段,觉得还开心些,因为在上海是很不容易得如此好的郊外空气的。我尽量地吃了个饱,但是哪里会有家乡的来得痛快?!想起海源寺之游,忍不住又要叫我哼出“……乌鸦飞过……”等哼后,又不好过。

  游的结果很无意思,然而客居于龙华塔旁的上海的我,至少是应该来欣赏一次的。

二月二十七日


  见人家接信自己没有,是会忍不住地打起寒噤来的,尤其是在最近一月来连她的信都没有来。

  昨晚到一点半钟才睡,可是还不见他们回来。我孤寂地读一阵书,拉一阵violin,这一天的疲劳再不能忍着不睡了。

  “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信???”这不可制止的思想萦绕着我的脑际。任怎样想法打断这思路而走入睡乡,可是脑筋已似失其作用,哪里肯听从我的命令!愈焦急,心绪愈发凌乱,思潮愈形澎湃起伏。虽然,我以理智尽力来排除所思索的事。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们回来我都没有发觉。四点钟醒来,探一探脚头还是无人,睁眼一看,原来T还在写信。

  快乐之神总是会关照你的,一连接四封信,所要想知道的一切都得到了,还有一件极美妙的东西送到我的口里。

  由二姐的信里知道一些家中的近况,不但没有一丝儿的畅快,只觉黯然、悲伤。当看到三哥掷碎盘子那早的境况时,我的脑海中凶猛地荡漾着巨浪。想到我们家庭的环境,为什么常常都是在窘迫的氤氲还笼罩着那惨淡的氛围里!

  人们,都有一些矛盾的心理在不住地盘旋、纠缠着啊!

二月二十八日


  看了《淘金记》回来,仍是分析着日语文法。一种尖脆的喊声惊破了我的心帷,脑筋中即时憧憬着死一般的恐怖。他们都拥过去看,我直觉地意识到又是外国人在打架,所以照例地跑去帮他们拉开。

  这劝架倒是一回很普通的事,自从我们认识他们以后。不料今天劝下来的结果,竟会如此异样!竟会给人弄得梦想不到。

  一面也是因为这洋流氓残暴而引我讨厌,一面却是他们扰我的读书且偏要来找我当翻译。因此我对于洋流氓的态度着实有些不高兴。

  “瘪三!你同我的老婆这样这样。”一面说他的手一面在比。“You are very good man.You are Chinese.〔你是很好的人,你是中国人。〕我要杀你!”

  这才来得突然!呵!他是吃了酒,不理吧!

  “A cigarette?”〔一支烟?〕

  “No.I haven’t!”〔不,我没有!〕

  “In the other way?”〔别的呢?〕

  “Why you beat her?”〔你为什么打她?〕

  “What?〔什么?〕

  “What? What?……瘪三!你同她—我的老婆,不好!你以后不要到我房间里来!”

  他的疯话愈说愈离奇了,最使人难堪的是那些下流的举动。我不能再忍,想站起来对准他的面庞打去,还是高先生阻止了我。

  正吃着晚饭,他又来了,还是说些乌烟瘴气的中英参半的流言。我的气又冲上了头顶,正想去干他,他便走了。

  本来是一桩极无聊的事,不知为什么会影响到我的晚饭减少三分之二,到现在还在胀着气!说来也可笑!他的儿子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他的老婆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洋婆,究竟谁能相信呢?!

三月一日


  阅报载国际无线电台招考职员,使我这一天都在埋首沉思,又遇老解来请我当枪手报考中国公学。同时他又在重良处带来一张字,因为他患了肺病,现在需要彻底休养,请我代译那本《发明》。

  三件事同时堆入脑际,怎叫我的心不时常跳动着。若是再想到弄账时,那更是要颤抖起来啊!

  不管它,关于译书,我只能看我所有的时间够不够分配。做起来实在要占据我不少时间,可是事实没有给它可占据的。像这两天麻将世界就是整天的闲着也是不可能的事,不知要连续到哪天?!

三月二日


  还未起床,睡眼仍是惺忪地读周的来信。里面充满着美的词句和无病的呻吟,写了那么两大篇。原来不过托我帮她告庾去请杨校长,因为她已改为正式生,校里要到云南去调查文凭。

  好久没有打字,今天以四本书做了一个简单的代理打字机,试验了一会,觉得生疏了不少。想准备明天到无线电台去试一试,由预备的结果看,恐怕是难有希望的吧!

三月三日


  我算是最先到,然而考试的次第还弄在十一。

  在先还不觉得怎样拥挤,到后来简直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履历表上的号数是编到三百,但是今早在两小时内便有五十人报名,看这光景这两天的工夫绝少不了三百人投考的。由此可知在上海谋职业之不易。在几百人中挑选八人,这是何等困难的事啊。

  估计不会取录的,自己还觉得像我那样的打字便可称为擅长打字—如广告上所说的条件,其实,在上海,只能说“可以打字”。而今天所失败的也只是这一样。

  算了!一切空虚的幻想还是打消了,努力读点书才是正事,译书也不打算现在做,虽然很容易。

三月四日


  为他们的打麻将,连累得我也要跟他们到那里吃饭。今晚是要读日文的,可是到重良处他已出去了。回来写过三封信,便没有时间练习音乐。为明早要早起去吴淞,就是他们没有回来也应该睡了。

三月五日


  昨夜熟睡的时间太少,不知什么缘故,初睡时总不易入眠,一点、两点的钟声都经过我耳膜的振动。

  今早六点就醒,计算起来,仅是有四个钟头的睡眠。现在,又是一点钟早敲过,他们还不见回来。早就想睡了,不等呢?又是拘于人情。

  去考“中公”,原来不过如此。做了那篇英文,觉得也很对得起老解。考后在那块吃饭,又到“劳大”找老方。

三月六日


  到重良处,他已搬了。购《良友》五十四期。

  我实在觉得近来的我,在性格上冷静得多了。话也不很多讲,不爱讲,因为周围的人不能给我半点儿趣味。

  看一天的书,觉得时间太短。自从和它绝交以来,常常都觉每天的时间不够应用。我也常保持着这精神,倒也可以寻得一点趣味。

  为什么自离家后,情绪会这样地容易感动,表现最明显的要算是看电影。为爱看电影的缘故,不知曾哭过多少次。本来昨晚的Christina〔《瑞典女王》〕并没有《荡妇愚夫》的那样悲楚易于动人,使我戏散后到家里还在揩着眼泪。然而,各人的心事谁能知道呢?只要Christina一伤心流泪,我的热泪也阻拦不住地涌出眼眶来,尤其在配奏着Humoreske时。

三月七日


  重良函告我他的住址,我高兴极。恰好今天是星期六,加速度地吃过晚饭,便去访他了。

  国光社的刘似乎与往日有些异样,在言谈时的态度上。他笑时常现出老妪的牙齿,在今晚,也特别表现得明显。也许是他知道我替重良译这本《发明》。实际上我准备着去辞退。

  “你有时间吗?”他笑着问我。我踌躇了一阵,觉得这问话是有意思的,所以即时便敷衍了,接着说明我还没有动手译那本《发明》。

  我感谢七叔对我的鼓励,当我们说到各人的年龄时,我和他相差五岁,他说我在这五年之内不知要做多少事哩!不错,我也正如此希望着。

  但一想到这半年来的鬼混,潮涌奔放的心灵又浮沉不定起来,“我将如何地上进?”

  浓眉艳装的少女们伴着她们的英俊的青年姘头,歪歪倒倒地坐上汽车,好像是刚刚离了肴馨酒洌的喜筵,准备再往跳舞场去的样子。上海的夜生活,不是他们在演主角吗?

三月八日


  宣传了这久的《五十年后之新世界》,从昨天起开始映放了,我觉得这东西是非看一看不可。

  到“卡尔登”,在大门外早摆出客满的大牌,急忙赶到“大光明”,也同样地发现这种字样。在这两戏院相隔的途中,只见中外男女小跑着,他们都以为不致两个都满座的,也如我在先所想—时间是一点整。

  顺便走进新世界饭店大礼堂参观新华艺校的图画展览。委实可观极了!最使我看得高兴的是一幅西画《野外合奏》。国画很不大喜欢看。

  饿着肚子看电影,结果也还值得。

  在报上看到一个消息,经几次的思索,觉得有去一去的必要。

三月九日


  只想着准备今天去看看光景,一吃过饭便换了衣服,跳上电车买票到大马路外滩。并没有费多大力,就找到一牌小小的红底白字的铅招牌钉在一条短巷的外墙上。问了一个人知道是在某一道门,一直跑上楼去。

  “人出去吃饭了!”一个小孩无故地对我笑着说。我问他是在哪一间房子,他指给我便是我正站立着的旁边一道门。但并没有什么字样给人知道,连巷外的那块也不会在里面找到。

  由这些情形未免使我疑惑起来。那小孩—也是十几岁的样子—对我无故的笑,无疑是有着讥讽。

  不知怎样才混到两点钟。恐怕去了仍是无人,转到金业交易所看了一回热闹,结果给我弄得一个莫名其妙。那人丛里的呼喊、手势和无数电话留给我一个极深的印象。

  据他讲,似乎是一点也不滑头,据我看,好像也不致会和“万国”一样的“拆烂污”。因为他们还要举行考试,无妨和他谈了几句话。

  到“冠真”有意要拍一张哭相,不知结果如何。

三月十日


  一起床便希望着送报的到来,“中公”的新生取录便是在今天的《申报》发表。虽然我已尽了代考的责任,但也不能不关心一点。

  真出意外,不但老解取录了,我的名字也会列在特别生里,由此也就可以看出这学校的糟糕。

  哭相的结果倒也不错,在别人的眼光里当然是认为不对的。不过在我现时的需要上,是再适当没有的了。等缴相片给他们时,一定不会说我是一个外行的。

三月十一日


  在公馆马路上徘徊着,偶然一问题打入脑际。“我究竟是为什么出来的?”想去想来,找到五个最主要原因。不觉自己在暗笑,成功呢?失败呢?

  两次的访老郑都不在,急得我无目的地乱跑马路。回家想练习violin,A弦已断了。

  买本《日语辞典》,竟和曾买过的差不多,愈翻愈戳气,越对越火绿。

三月十二日


  入春以来的天气,今天显明地分了界限了。脱了棉袍棉裤,只穿单裤夹衫都还会出点微汗。

  三伙计拍了一个照,我早也就觉得是必要的。我们的分离是没有一定的,就此可做一个在商界一场的纪念。

  以后再也不愿照顾“明星”了,任它有如何的片子。给我花了车费,结果也如“中秋”一样的看得一肚子气。本来价钱也太便宜了。又从一方面说,他们若不打麻将,我是不会有如此不高兴的,就是不读书,也仍可习我的音乐。

三月十三日


  熹微的阳光照在窗外的白墙上,我的两眼觉着辣刺刺地从梦中醒来。浑身发着大汗,口里是异常的干燥,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无力地平躺着,对天花板在凝神。

  我知道病终于是要吃药才会好的。然而我旁若无事地忍了这样久,事实上并未见加重了些,而且更证实了过去的经验:“病可以不吃药,只管不理。”

  “叽!叽……”如在无线电听筒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地在脑顶上叫了几响,接着像针刺般的恶痛起来。我晓得病魔已经临近了!什么经验不经验马上又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了两片阿司匹灵,睡过一个钟点,便被T喊醒去看相片。

  和C先生做了一次很长的谈话,在T去看电影的时候。由他谈话中的一部分暗示我应该觉悟到最近的无理。他的忍耐着实令人钦佩,像T的那样态度,实在是会给任何人难堪的,但他终于忍了。从明早起,应该勤劳地帮助他,不,何尝是帮助他呢?应该勤劳地尽自己所能地做自己应做的事。

  脑顶痛得更厉害起来,这从来没有过的新毛病,不能不叫我担心到脑的损坏。加之近两晚的失眠,难免不是与它有联系。

  决计以后不再继续长时间的工作了。近一两月来,着实太努力了。日语和violin便是一个明显的进步。

三月十四日


  练习簿也用完了,所要记的东西也随着忘却了。这两天的脑筋着实有些不大起作用。

三月十五日


  脑筋会突然迟钝起来,心里要想写的东西,费了不少思索,还是不能下笔。我的血液如狂潮一样地奔流着,心儿跳跃着。真的近来有些退步了,在写东西上。

  今天没有说上十句话。晚上洗澡,倒也痛快。等得太难堪了。

三月十六日


  因为自己担心怕得脑病,便不敢多用脑,一天只是静养,书也不读。到今天来,这种生活老实有些过不惯。吃过早饭,心里不觉如往日一样难过,脑顶也不怎样痛,我决意想继续自习我的日文,于是把辞典前面的助词用例拿来研究了一些。还没有二十分钟,脑顶又如钉钉一样地痛起来了。为自己的身体计,连忙把书丢开,跑去看电影。

  从午后七点钟就坐起,整整等了六个钟点他们才回来,瞌睡呢倒是来得不得了,但不敢睡,不然又没有人开门。算了,忍耐些!反正这里不是我永留之所,大家客客气气地过下去。

三月十七日


  据他说是一个礼拜便可以通知的,但这两天左望右望都没有望得片纸的到来。今天实在太望得不高兴了,索性跑到那里去问个明白。

  足足等了三个钟头才有人来,在这三个钟头当中,听了不少的日语会话,但只是单独的听得懂一点单词。

  谈话的结果倒也不错。

三月十八日


  苦恼不知从何而来,苦恼从何而来?近来决心抱乐观的我,今天会沉沦在烦恼的海底。

  推究所以苦恼的原因不外是春天到来了,花开蝶舞,一切都呈着微笑的娇颜向人们谄媚,向人们讨得一个“明媚的春光”的夸耀。由此,他们自骄地鼓舞了,欢笑了。尤其是对着一些感到性的饥渴、性的孤寂的人们。

  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跑是多么苦人的事啊!

  但是一部分却成功了。在这种漠然不可名状的感情里,着实可以得到不少的安慰哟!

  T的亲戚来玩了一天,还在此地睡眠。由他的谈话知道,T常常挂在嘴上所谓某某也者,也不过和他相差无几的简单,有时他竟乱谈政治,几乎使我忍不住地笑出声音来。

  在夜里,睡醒一觉还听着他俩在谈话,可笑T竟以新思想、新青年自居;并且自己刷着招牌地说:“……某某脑筋太简单,我说的话他们是不懂的,连写几个钢笔字都写不成……哦!你说,我们在上海讲这些啊!若在云南,明天不在校场就是模范监………!!!”哈!我并不讨厌你,实在太可怜你!试问这话你是从哪里拾来说的呢?!

三月十九日


  青天白日中突来一个霹雳:“滇记”已发生问题。这事显然在不久的将来要给我一个生活的变异:回去吗?还是找别的事?这两个问题突然萦绕着脑际。真的,除此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若是想再多求点知识的话。

  虽然真相并不怎样彻底明了,但也不见得是多虑,至少你也得先在内心有一个预算。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回去的可能。回去做什么事呢?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问题呢?我真不能找出相当的解答,相信任何人也未必敢保证的吧?因此不敢多用脑筋,还是决心留居外面,保持着初出来时的精神。

  正在晚饭的时间到青年会听艺术讲演。讲演者是何伯翔先生,题目是《摄影取景法》。我之所以要去参加这从未参加过的这类的热闹,也不过是为这题目所吸引。至于他们大吹大擂的所谓名震上海的何先生对于摄影是怎样的有研究,我倒也不会起特殊的感觉和钦慕。根本我自己也不算是一个研究摄影者,不过自有了镜箱以后,所拍过的仅仅一卷照片都犯了取景不良的毛病。

  大概是“青影社”的主任吧!他滔滔地在介绍何某在美国专习摄影许久,经验宏富,继着不知又说了多少美国,美国。这好像是—不,确实是给一种观念与听众“这是洋货”!

  礼堂上寂静了一会,不大热烈的几个拍掌声响了,同时这位洋货也站定在台上了。这时,思想集中地注意着他,凝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开口,新材料便会很快地充塞在我的脑里。

  他讲的是国语,但并不是纯粹的。开始说了当然要说的客气话,从容地把稿纸掏出来,一断一续地讲起了。

  太给我失望极了,也许大家都会失望的吧!这就叫讲演吗?他口齿的迟钝我且不说,那材料的简单真是要替他惭愧。他说的什么光线,结构,远景的深远、高远,目的物,水平线……差不多都是在《摄影术》上载得极详的,而且是极平常的。可是他老先生仅是皮毛地讲了一部分,连例子都没举一个。

  这次赴会比较值得一点的是,柯达公司送了一本《柯达》杂志,有几张照片可以采做模范。

三月二十日


  烦闷虽然烦闷,但每日的工作不能不做。

  读了一点日文,想再读点英文,把《文法易解》的序看完,就是五点钟。

  自脑痛以来,觉得对于功课会疏懒起来。固然,有病是要休养,尤其是这个病。不过,我常常会犯极端的毛病。如有两天因想起要休养便一点书也不读,尽量地让时光混过去。有时努力起来又觉时间不够,一分钟都不肯放过,接连着几个钟头地工作下去,若有别的事来打扰着,无名火会发通头顶。

  这种工作休息的不平均,实在是有患脑病的可能,以后我要竭力地改正。

三月二十一日


  接着两封信,得了不少的安慰。一封是鹂的,一封是庾的。真的,也只有从他们的信中才可以找到一些安慰。

  回了这两封信,便是混过这一天。寄了一些《申报》给庾。

  打麻将,直接、间接所给我的妨碍着实不小。今晚,到七点钟才吃饭。到雨处,他已走了,又在姜处玩了一会儿。

三月二十二日


  正在读英文的当儿,突然进来两个生客。我想到无疑是高先生的亲戚—桂丽生的儿子。

  其余的那个也是回族,是浦东中学的学生。他们都在这里吃过晚饭才去。

  在白渡桥跳上一路电车直到“夏令配克”,时间虽然还早,但订得一个好座,就是在街上闲游了两个钟头也是值得的。

  幕开了,舞台的当中是一个无线电扩大器和零箱式的机件,右边是一架大桌面钢琴,左边便是Martenot的电气音乐机,全机的形式像一个小长桌,看去简直是一张简单的桌子。上面可以像风琴一样地掀起,亦有键盘和一线。

  怪极了!什么声音都可发出,尤其是violin的来得神妙,仅将左手按钉,右手引线。

  回来已经十二点钟,高兴地画了一个图。

三月二十三日


  岳仑雕刻展览会今天最后一天了,要不是今天的《申报》特别提醒,我简直把这件事忘了。

  作品中的一个《×女士》像,这是在一个平面上刻出的,看去简直如一张照相,它的阴阳当然来得比所谓美术照相的配光真确。

  其次是那《裸体女》和《他的妻》还好。也不过是好而已,好到什么程度却说不出来。根本我对雕刻就向无研究,连一些儿浅近的常识都怕不知道。

  我之觉得《他的妻》是好的,因为一个法国少妇坐在这屋子角落,好像一个监视者一样。同时看到那雕像,两相对照,简直是一个人,再翻开会刊一看,完全证明了。

  在电车里,有一桩趣事却使我整天盘绕在心。

三月二十四日


  今天最值得纪念的,是在电车里打外国人。我虽没有动手,但这事的爆发全是我的鼓动,过后真如炎夏饮冰一样的痛快。

三月二十五日


  我以为这是有十足希望的了,若是他们发信的话。一星期又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

  “大华”的人不在,由别人告诉我他们早已通过信,不接信的大概是不及格。

  我懊丧极了!但也无法,只怪自己二气!

三月二十六日


  我以为宝山路祥瑞里的征求大概会是“大华”取录后的补足。昨晚决定,今早准到那里接洽。

  雨笙和他哥来家,刚刚我要出去,他们没有坐上十分钟便走了。

  由靶子场去“大华”是非常便利的,原来他还是发过信给我,遗失了。我用了一点手腕,似乎有点希望,等明天再去。

  回家来T乱嚷着要回家,因为他接了一封双挂号的家信,但又不见他说出比较充分的理由。经我几度的驳辩,给他弄得无法,他低声地对我说:“吃过饭出去我对你说实话。”

  其实所谓实话也不过是在意料中的。所谓非回去不可,完全是自私的表现,就是要饿饭也应该一同饿两顿。可笑是他利用我和他到“王洪记”借旅费。结果高先生不愿当猪,他(T)发一会火了事。本来也不合理,世间上哪有这样猪的人呢?你倒跑脱了,别人来给你“神着”欠款,还要饿饭。

  由此我想到家庭的对我太不关心了。这样久没有片纸只字已经把人气够;如今逢到这种紧急的事还是没有管着。管他妈的,饿饭是绝不至于的吧!

三月二十七日


  这几天还没有电报来,看着实在有动摇的可能。T家里叫他自己想法筹旅费回乡,等他们的汇款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住。这难免不无相当道理,把我也弄得慌起来了。

  昨天去“大华”的结果好像还有一线希望,今早很早地便吃过饭去找陈恩培。他妈的!如今我才明白了,他一切都是在欺骗我,虽然他说以后还可想法通知我。算了,打消这念头吧!反正是会失望的。

  想到将来生活的窘迫和回云南的无意思,使我不知不觉地逛了多少马路。在黄浦滩徘徊着的时候,显然是在广州时一样的情境又摆在心头。

  左思右想:为思想,为理智,为感情,为饭碗,为拉violin,为身体……着实想不出一条头头顾及的路来。

  在无办法的时候,突然想到去南京入军官学校,这虽不是新大陆的发现,但也值得拿来研究一下。真的,在没有饭吃的时候,着实可以混一混饭吃。然而,这是你本心所愿做的事吗?是你从来曾想起过要做的事吗?

  咦!这问题的解答似乎要费点思索了。在今天以前当然可以用“不”字打发,然而现在环境呢?你除了这尚有一线希望的地方可以混一混饭吃,别的路还有可走的吗?有固然是有,但你又不能不想到那些相联系的问题,这些从前自己曾透彻地解释过。

  为饭碗,为身体,只有如此做。回云南当然不能想,这便是今天的一点结果。

  昨夜又突然咳嗽起来,最厉害时要算是半夜两点钟。一夜都没有入眠。

  Violin的练习今天可以结束第一册。若果这环境更紧逼着来,想来也怕是就此告终了吧?

三月二十八日


  昨晚已决定今天去找李子厚问一问南京军校的情形,不料在报上又碰到一个机会,我想是有去试一试的必要。

  经了几次的失望,以后再不敢有奢望了。所以今天虽然报了名,准予投考,我还是看作当有当无的事。

  病愈加重起来,在同乡处吃了一点药,回来奏了几个调子。

三月二十九日


  本想整天地在家练习,写过一封信,看点报纸就是三点钟。T的亲戚来坐了一阵,又是做晚饭的时候。

  因为T请我看电影,直到九点钟才开始练习。奏完一本《秾李艳桃》,对谱演奏是应该多练习哩!

三月三十日


  明明知道他们要骗两块钱,不过拍一点影片也还有趣。

  回家来练习完一本《小小画家》。

三月三十一日


  看了影片《歌女红牡丹》。

  因为明天的事,想让睡眠充足些。他们打着麻将,十点半就睡了。

四月一日


  睡眠果真足够了,一吃过饭我便准备出发。

  到那里才刚刚一点钟,本来订的时间是二点十八分。黎锦晖进来了,他给我们很客气地打了招呼,进了主任办公室。

  “你到上海好久了?”这是他的第一句问话。

  他给一个C调十六分音符的极高音部练习,因为太慌,错的错,落的落,终于没有奏完。接着是一个bB调的四拍简谱曲,又打了钢琴,他说有希望。

四月二日


  想一天都在家里等信,T偏要约到“新世界”白相,恰好碰到“希腊少女歌舞团”在京剧场表演,别人看着会胀气,台下嚷出一些怪声音。而我呢?简直看得怪有味的。

  像这种半新半古的土人似的跳舞,本来在有声电影新闻片常常会看到,可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和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各人所跳的单人舞真有趣极了。

  他们一共是十个人:五个少女,三个壮男和那个老头、小孩,所用的乐器仅是两个guitar。他们演过一个合唱,由那粗简的音乐和怪僻的装束看来,简直有些希腊的古典风味。更有趣的是两个少女唱了一个中国的下流小调《打牙牌》,唱后简直掌声如雷,“再来一个”的声音布满全场。

  信终于没有来,焦心得很。

四月三日


  一起床便跑下去看过一次信,接着又是到门口瞻望信差,等候,询问……一直到吃早饭都没有动静。

  我刚才跑下去看过,不久高先生就跟在我背后递两封信给我,我拣着所希望的那封拆阅了。

  为一包乐谱没有同时寄来,我又跑到那里问一问。谁知他们今天发出,那当然要晚上或明早才会接到的。这样,我放心了些。跑到山西大戏院看《皇后歌舞》,结果不十分满意,电影倒还不错。

  最近因为进行这桩事没有结果,信也少写,打算过几天再详细地给他们知道。

四月十三日


  为考复试,八号以前都在家练习寄来的谱。

  八号的复试是加入演奏,我已取录。

  十一号晚上,在平安旅店和张鹤玩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送郑雨笙的六哥上船。六点半钟去游兆丰公园,和北方人漂小船,真有意思,这又是给我留一深的印象。

  今天把冬衣送入高栏柜,却是第一次。

五月十五日


  生活终于改换了,自从四月二十二号迁入学校以后,简直和以前两样了。

  想着有好多话要写,怎么提起笔来完全不会有一点儿来碰笔头。

  算了吧!慢慢再写。去南京的前夜。

六月二十九日 夜一时


  我一点儿道理也说不出,为什么一入了“明月”后便提不起记日记的精神。不管吧!以前种种比如昨日死,以后种种比如今日生。从此刻起,努力创造新生吧!

  Violin的进步不能不算为神速了,我自己觉得。在过去我曾几度的对它失望过,老是想把它早些终止了,去学别的乐器。到现在我才觉得,那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困难,只要竭力闯过这难关,无形地便有进步了。此刻我对于学习violin的犹豫可以说完全消灭了,这无疑也是进步的表现,但这进步也不过是进步而已,骄傲、自满……的行为是不应该产生的。

  糊里糊涂地快在这团里混了三个月。回忆在这三月中,竟敢把日记疏忽放弃,实在觉得有些可惜。

六月三十日


  被蚊子骚扰一夜到天亮,实际只是睡足两个钟点。

  一面懊丧地打着蚊子,心里一面想着:“明天怎样想法买一个蚊帐?”“不错,明天无论如何要买一个蚊帐。”当我打蚊子应付不暇的时候,便坚决地定了这个主意。实际上,拿什么去买呢?

  “嗡!嗡!”又飞了!老没有打着一个。

  “呼哩!呼哩!”少甫的鼾声越响越起劲,他越起劲,我只越着急。

  既说到无论如何要买,那么,这办法不会没有的。这办法—$的产生,也便是惟一的一个办法:多大的一个字哟!原来不仅是我的家乡是有这样一个大标记。左思右想,越想越相近,越相近越有路,因此便具体拟了一个计划大纲,并且还找到一条好久没有想到的冒险路子也列入大纲里去试它一试。

  正在甜睡,三封信送来把我弄醒,两封是她的,一封是厚厚的、重重的挂号信。在先我想一定是家里汇给我的钱,等看清了信封后,原来是家珍的。

  在此刻,尤其在我接她这两封信的此刻,我不能不说她算真的彻底地了解我了。这两封信的内容,完全是我在装入那两张相片时所意料是会这样,这也算是我早就彻底地了解了。她要我做一个“不平凡”的人,我会牢记着的,而且也在准备这样的胆量。

  昨晚,我决意再把做日记的习惯养起来,并且同时开始写了一点,今天会在她信里找到“你为我要做起日记来”,这未免太巧。我相信这样凑巧的一个开始,再不会像以前一样打鱼晒网了吧!我希望永久地维持下去,材料上是绝不会感到缺乏的,怕的是你偷懒!

  一件夹衫到那大字里头一换,四个银板上一张粗劣的、印蓝字、画黑圈圈的薄纸,马上送到口袋里,心的深处和面部的表情都隐藏着莫名的高兴,“今晚一定能饱睡了!”但是,他,哦!我就想不到还会不会生点小问题呢?

  冒着险跑到公平路去,和陈钟秀、东洋老板娘演了一出戏。昨晚所想到这条路上的希望,通通又变为色即是空了。除了那铁箱和几把凳椅外,什么都没有。竭死力地去翻奂若的挂号信,终于凉透底。我放心了,不必一天想着要还他三十元钱;我失望了,不能拿到这钱暂借一用。

  这一来至少还是有点好处,找回了她的52号信。重回到那旧地去,有着一种难于形容的情感,特别是当听到那些怪腔调,闻到那些特殊气味时。

  昨晚,真的有些近于梦想,三四块钱哪里能买一个自我想象的小小的、圆圆的罗纹纱蚊帐?跑过好几家,吓得我再没有勇气跑到三大公司里问探问探,本来自己才仅有一个起码价的三分之一。

  坐车铜板,刨冰几客,顿时不见四分之一。

  到青年会交信给老二,他们都出去了。我大胆地交给茶房转,我知道那些沾点洋气的家伙不见得会不可靠的。

  回家虽然三点钟已敲过,但还没有开会。教室里乱七八糟地摆着一些纸伞、油漆,这是预备排《公园》的伞舞用的。

  黎先生的谈话中有几点值得注意的是:

  (一)这次“北京”的表演算一个紧要关头。因为罗明佑在沪,许多捣乱分子认为这正是做离间挑拨的阴谋的一个绝好机会;而同时,也是我们自己显本领的机会,所以非要忍苦耐劳地耐过这四天不可。

  (二)表演以后大概公司方面便会很快地给私人立合同。若是大家认为不满时,可坚决表示,我们可以进行别方面的活动。

  (三)关于去美国的事,可以算是没有谈到,他仅是说即使能成,也是一年后的事,尽可不必慌忙。

  今天我们的小组又没有合乐了。我的基本练习也拉得太少,以后我们打算要定时地做下去。

  新排的节目《公园》,由今天排练两次的结果看来,这次的出演实在有些勉强。这种玩意不熟练、不自然,倒是会令人讨厌的。

  写得还不想搁笔,可是眼睛刺痛得难过,她的信也明天写吧!

七月一日


  昨晚终于支持着疲劳写了她的信,我知道这几天绝不会有时间的,所以非得要赶快写就不可,不然她是会苦痛的哟。

  H要我拿信给她看,在我送信去经过教室的时候。“哈!你的情人吗?”她一面笑一面跑上楼去,好像知道我不少的秘密似的。她的笑声一直把我送出大门外。

  从十点钟起和C合了一个钟头的乐。以后我们每天都要继续做去,在表演以后每天要有三次。这样一来,一年内的进步也就可观了,等到美国时也才像样些。

  早上下了大雨,他们都说这样的天气奏起乐来一定不会怎样热的。但是在我,绝不会如此想,我整天还是同样地流着汗。

  这次的观众似乎比在“奥地安”踊跃得多了,三场都快满了座,不消说,台上跳的、唱的,台下奏的、看的,自然也随之起劲起来。

  发了两张吃汽水的支票四毛小洋,实在感到不够,有什么话说,只有自己掏腰包。这次他们对我们的招待实在有些太小气了。

  换了一个琴,实在有些大不一样。现在听来,从前用我那琴,真好像没有那样东西似的,有时我自己都听不见是在拉什么,然而却用了不小的力。

  今早才换的衣服,回来又是满身臭汗,花了一个钟头,洗了五件衣裳,冲了一个凉。

  是一个多云的天空,冲出云围的月亮给我温存地一笑又跑进一团更黑、更厚的云层里去,从此,我再看不到它的半点影迹,直到我要睡觉的现在。

七月二日


  新排了一个节目《公园》,预备明天出演。今早才来开始排练,到吃中饭时还是一个乱七八糟,料想不会有好成绩。

  小孩子终于要比较忠实些,绝不像那些装作小孩子的大孩子,时时都蒙蔽着虚伪。可笑那小妹妹,她真对我十分敬爱,我不理她,她竟给我赌了气。

  Y约我上晒台上去睡觉,催得要命,本来时间也不早了。

七月三日


  今天是离滇后的第一次登台。所谓新排滑稽歌剧,真不出我所料,三场的伞舞都是错得怪难看。就说我吧,没有一次不错一点。我自己相信绝对是因为慌张、不沉着,实在要怪排练的人,一点也不知团体动作的“齐一律”的教法。

  第二场演完,突然一种听得惯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聂四哥!还知道我吗?”啊!原来是钟沪来了。她的不太合身的怪样的服装代表了她是乡土游客,再陪衬上她的一个哥哥和弟弟,更可显明地看出是从外地才到不久的。

  我们站在门口谈了半天,约定后天去找他们。

  又上台,又奏乐,感到异常的疲乏,冲凉去吧。

七月四日


  这样热的天气,还要每天三场。到今天来,实在有些难于支持了。随便坐在哪里,只是想打瞌睡。

  细想一下,这种残酷的生活也不亚于那些赤膊露体的工人们大汗淋漓地在那高热的机械下苦作着。他们所得到的报酬是有定的,反正你谨慎地管理了某一部分的机械,你坐够了那么多的时间,你终究是可以得那么多所谓应得的钱的。然而我们哟!费了心,也费了力,也要坐够那样长的时间—八个多钟头,但是,这报酬,多微的报酬,还要看观众的多少打折扣呢!整整四天,通通便是拿了六块钱。资本家的剥削,着实是无微不至啊!

  物质的支配,给人感到不满时,在一相当时期,必然地是要使人对它发生怀疑,由怀疑便会产生一种需要。这几天我们这团里已经隐藏着这种需要的种子了。态度最显明的要算是我的小老师,他引了一点简单的理论做序言,然后他说:“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欺骗!这样热的天气做三场,场费还不发足。他妈的,把戏院都烧了,把Gen.L.穿了!你再去三场吧!”他的嘴一嘟,手向桌上一拍,谁都觉得又好笑,又合理。

  回家洗完澡,已经是一点钟了。五六个人在门口乘凉。一部汽车驶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假使我们坐了汽车去兜风该是多么凉爽啊!不一会,你一句,我一句,马上租了一部来。一直溜到周家嘴才回头,刚花一个钟头。

七月五日


  睡到十一点钟,雨笙来借照相机,到苏州去照他的半成的未婚妻。

  一同到“泰安”栈访钟沪,吃了两大碗半饺子当早饭。因为她要等她舅舅,所以不能陪我们一同到雨笙处。

  她问我:“你不是就这样终了一生吗?以后想怎样?”这问题使我不能即刻答复,连我也同样地起了怀疑,的确,我应该自己尽快找出答复来!

  看见雨笙书架上摆的书,我突然会心跳起来,我感觉到我最近在读书方面着实太退步了。是不是一天这样疏懒下去便可了事吗?咦!快找答复吧!

七月六日


  精神仍是同样的欠缺,糊里糊涂地跑到“山西”看《摄影大王》。其中虽然笑料充分,但是总忍不住打瞌睡。

  约好今晚去找钟沪,冒了雨到那里她已出去了。饿了一顿晚饭和她哥买相机未成。

  为订立合同的事黎锦晖召集了一个要人会议,我回家时还没有散会。由旁人偷听得一点消息,大概我的薪水只有二十元。其余如江、严等都是一样。他们都表示不大满意,尤其明显的是江,他说什么要走,要写信给锦晖。在我却不然,反正自己的关系、地位不能和有特种关系的人相比。

七月七日


  大批的西装少年—乐师、明星,拥到黄金戏院看三毛钱的电影《荒唐水兵》。为了帮着分班出去吃酸梅汤的人看守座位,几乎和一个小流氓打起来。到底他力量薄弱,强占了一会,又胆怯地自行坐到那边去了。

  这几天只有H还肯理一理人。我们都在门口等车去“大中华”配音,她又说我笑起来越像她的表弟。“那么,你以后仍叫我弟弟吧!”我说。她迟疑了一会说:“算了,别叫啦!等一会四爷又……实在,叫惯了弟弟改来叫聂先生真有些不顺口。”

  两部敞篷汽车直驶到大连湾路,国也和我坐一车,我似乎有好几天没有见她一样,现在同车。她的手被甫紧紧地捏住,看她好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在低头微笑,不时她的眼珠会朝上向我一看。

  小老师没有去,当然是我代理他的位置。等了半天,黎锦晖才来。那时非正式地试验了一遍,片上的拍子完全不对音乐歌唱。没有法子,只有将错就错跟着奏下去。

  不出一刻钟,我们刚刚自己奏的,马上便对着影片播出来,结果倒也不差。最妙的是我们音乐仅有四种乐器—violin,cello〔大提琴〕,flute〔长笛〕,piano〔钢琴〕,演奏出来,真像西乐的管弦乐队一样。

  第二次正式的收获倒没有第一次好,我错了一点,还不十分要紧。

  回来时,经过百老汇路,凉风迎面吹来,真和那晚深夜兜风一样风味,到家已是十二时半。

七月八日


  八点钟就被雨笙抓起,来到兆丰公园门口喝汽水。三瓶汽水拿来一滴滴地喝了一两个钟头,无轨电车一辆辆地到来、转去,大概不下七八辆之多,终于不见我们所要等的人来。最后决定再来一辆不见便走,谁知这所希望的最后一辆恰巧装了他们来。

  钟沪弟兄三人,另外还有罗良义,她哥、他友,用两个人借来的六张pass冲进去遍游了一周。

  干塞饼干只有我塞得最多,因为他们都吃了早饭。

  钟长得又笨、又胖,好像没有从前那样活泼。她说我和许强的性情差不多,我又想起庾在中路上和我说的一句笑话:“她还想双挑呢!”在我看来完全不然,实在是二老爹的老脑筋有些神经过敏。

  原来他们也没有订婚,实在也用不着,不是吗?何必要这些仪式来束缚?!

  珍真可怜,她再度的失恋了。从前她之对我,可说不上什么失恋不失恋,然而我对她的一些态度着实有点给她难堪。也怪!她老不会讨厌我,常常对我表示无限的好感。现在回想一下实在太不该,有机会应该安慰她一下才对,她这可怜虫!

  九点钟请他们到“百星”看《恒娘》,迟到只看了一半。姨太太的下场不过如此而已!

  走了好一节路,我招呼他们上黄包车回去,吃一瓶冬瓜水,搭一路电车,不一会便颠到老家。

  去年的今日,月下花前,李府相聚;今年的今日,更深人静仍独坐沉思。鼻子一酸,眼睛一挤,不禁泪洒胸怀。

  明早是去送行呢?还是睡觉?现在三点钟了,我却决定不下,慢慢睡着再想吧!

七月九日


  从楼窗往下看去,突然来了一部卫生局的汽车停在门口,接着走进三四个人来。

  楼梯乒乓地响,张先生跳上来大声喊着:“快下去打防疫针,人家快要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打针。在先看着别人一针针地戳过,似乎谁都觉得极痛的样子。我在没有到那人面前之先便咬紧牙关,预备去尝试那一下从未尝试过的刺痛。

  周围的人只是看着我笑,原来是那一下非常刺痛使我不得已要做出那种表情、怪样。

  小老师来了,照常地授了功课。

  大雨继续地在下,我也不断地拉着琴。昨天一天没有拉,今天应该多拉一点。

  时间并不晚,因为黑云弥漫了整个的天空,屋里的光线不能不要电灯来填补,所以全和夜间没有两样。我看着一本《野草》,窗外的雨声沙沙地响得使我怪难过,脑里突然波动起层层的战栗的波纹,忆起三年前在教室后面走廊上独自走来走去地看书,同样地听着雨声,同样地是在看这类的书……这些事实显然就在眼前耳旁一样。

  晚饭后和小妹妹国在门口站着看雨景。东谈谈,西讲讲,几乎说了两个多钟头。国这孩子到底还不错,对于异性界限的理解上,她给我讲了一段从前到上海时梅兰芳(代名)给她写信的笑话。然后她加了一个结论:“我这人倒是欢喜常和男人在一处谈谈笑笑,要是谁要正经地谈什么爱不爱,我真恨他入骨髓。”

  十一点还不到,谁都熟睡了。在平日,此刻正是“摆龙门阵”极高兴的时候。

七月十日 夜一时


  整整地离别一年了,和我爱的家、爱的人、爱的云南特有的风景。

  在这一年当中,我的生活虽有小小变迁,但仍不如我计划中一年应有的进步。所谓计划,并不能在某本日记中找到具体的条文,也未曾有什么计划大纲。

  这计划,是我在去年的这几天心里终日充塞的有系统的思想。我如今,尤其在此刻会牢牢地记忆起来。

  我背驰了原定的路线,我放松了某一种中心思想的发展,这种病态地、畸形地在这样一个社会讨生活,无宁说是一种盲目的蠢动,有什么计划可言?

  看过去,以至于现在的事实吧,不是极端的积极,便是极端的消极,并没有哪一天会有过平均的需要和发展。

  这一年,便是这样糊里糊涂地鬼混过去。“任随它吗?”一年又一年!要是有人这样地问我,我难免又是一句莫名其妙地回答给他:“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计划。”

  然而,在我刚说完这话时,我知道我已经骗了人了。其实所谓计划,即使是真有计划,还不是一样地和过去一年这样地pass过去!

  和家鼎、南生玩了一个整天。他们说起普剑魔的钢琴大有进步,我只是在心跳,究竟我对于钢琴的练习将如何决定?要拖延到哪天才敢决定?!

  明天是新日记的开始,是第二个周年的开始,也是新生的开始。

八月十六日


  不论你从哪条路跑,你对于哲学的基础不稳定,终于是难得走通的。假使你要是无目的地去混混,那当然不在此例。

  新的脑子的培养,不是用一个模型一套便一次铸成,永不会腐破的。它正如一棵嫩小的植物,随时需要合理的灌溉,你若是天天不给它应得的养料,或不平均地给它,忽饥忽饱,它的一生总是枯萎不振的,虽然它能结出没有血色的果。你若是仅在某时期内给它充分的栽培,就不过问,它也不会保持永久而终至枯死的。

  所以新的脑子要随时装与新的养料,才能向着新的轨上发达。换句话说,脑筋若无正确的思想的培养,任它怎样发达,这发达总是畸形的发达。那么一切的行为都没有稳定的正确的立足点。

  我已经是一度地受过充分的培养而现在遭饥荒了。由这种饥荒的结果,影响到生活没有中心思想,常常被感情支配着一些应以理智判断的事,这是一个极大的危险。

  “The passed Nie Shou-Sin was not the Niel of this time.”〔昨日的聂守信不是今日的聂耳〕

  雨笙答应借我几本我所要看的书看,他也同样地在感觉着这种饥荒,所以我们都从同一方面去补偿这个缺点。

  已经八点半才从我家动身出去逛马路,沿途不断地谈话,不觉到了兆丰公园门口,喝了汽水又慢慢地走回来。国、乐们在门口乘凉,还是一副老面孔。不但我是这样,雨笙来找我时,她们也是做同样的态度。

  白天发了半场场费,马上送到梅花少女歌舞团。“东南”的卖票收票人已经是看熟了我们,他们一看见我们大队人马去买票,他们都互相微笑或大笑。我知道他们的心理:“你们自己能做歌舞,怎么还要来看这些呢?”其实我们的来意也不过出出风头罢了。拍两个所谓正人君子的掌,表现老前辈的清高,绝不像别的歌舞团专门要捣同行的乱。

  看后谁都倾慕龚秋霞,想合作起来送她礼幛,最热心的要算是七爷。

  夜里不想睡觉,清理一下箱子,许多好书都不见了。到两点钟才睡。

八月十七日


  拉了一天的琴,觉得有些显明的进步。

  夜间在门口纳凉,谈及“梅花”的进步,回头一想自己居于所谓老前辈的地位,前途大可悲观。

  实际上,从根本去整顿,未尝不可纠正万一的恶习。然而,她们,整个的她们已经是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在近两三月内她们真够颓废了,一切骄傲、自欺、欺人、顽皮的恶习的苗已经根深蒂固地种在她们每一个细胞内,就是那些所谓天真纯洁的小孩。

  我替她们危险,我替这歌舞界的领袖团体危险,我可以猜想它是怎样地分散瓦解。她们当中的每个人的企图和希望,我是观察得清清楚楚的。看着吧!她们会有上进、有大希望的吗?除非她们曾切切实实地为自己的前途打算过,这些可危又可怜的人们!

八月十八日


  严、薛硬要约去看“梅花”,薛借了我一块钱。

  刚要上电车,李家鼎和蒋从小沙渡路那面跑来。“啊!聂四哥!今天特意来找你,不要去了吧!”

  我辞了他们,领着李、蒋找到刘大成。我是十多天不看见他了,今天一见,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我知道他们很想听一听我的音乐,所以我带他们到我寝室里,我和少甫合奏了几个调子给他们听。

  怪无聊地跑到外滩公园坐了几个钟头,和家鼎谈了不少旧事。

  在电车上买一张《中国晚报》,载着邓演达被捕的消息。想不到这事竟给我们在门口作了半夜的谈话资料。

八月十九日


  收音的事完结,今天发钱,我领了五十元。

  本来要和七爷看“梅花”,刘又无论如何要约去“暨大”看足球比赛(暨南和华伶)。

  林慕绩很客气地招待我们在那里吃晚饭,回来又去看“梅花”。

  周玉麟穿着洋服,江应梁伴着她从操场那面走来。她一看见我,好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一会儿红了脸。她说有人在云南造她的谣言说她结了婚,又说春晖要出来。

八月二十日


  八点钟就去游泳(第三次),有金焰和孙瑜。练习跳水碰了一次水底头。

  吃广东馆子后,到“上海”看影戏,看得打瞌睡。

  晚上独自上北四川路买了一点零碎东西,回家写了六封信。

  好笑,三天的日记到现在才来记账。

八月二十一日


  “联华”拍一部《银汉双星》,其中游艺会一节要我们参加。今天预备了《努力》和《蝴蝶姑娘》到光华戏院拍影片。从早上十点钟就去,到五点才回来,实际拍的时间仅费五分钟。

  那些看戏的临时演员,看着很有味,一会儿叫上楼,一会儿又叫下来。

  金焰要王人艺拉那个《梦幻》,我也觉很不错。今天我才知道他的violin是从小拉起的,我听了会害怕,到底我们这些并不算什么。

  疲劳得很厉害,晚饭后一倒在床上就睡到八点钟,就不想做什么工作,在门口乘凉。

八月二十二日


  想照个相回家,又想买几本书,上午拉基本练习,吃过饭便整装出去。到了大马路又走到青年会,访蒋未晤,又跑北四川路,终于是无目的乱跑。

  薛耕愚从我身旁走过,犹豫了好久想想是有和他周旋一下的必要,跑好远才追着他。

  看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可以猜想还是在处于困境。果真,他香港的款还没汇来。现在是在一朋友处住着,我们谈了十多分钟便分手。

  买了几样日用品,五块钱就算光了。

  晚上约少甫到“兆丰”听音乐,他和我说了好些关于将来的希望和他失恋的事。我觉得最近的他倒还不错,已经不像从前,一天只是为这事而烦恼。

  他也同样觉得不跟她们周旋实在舒服得多。

  四十多人的大管弦乐队,奏起来到底宏大。但还是好多音都不准。十二点才完。

八月二十三日


  明天是罗明佑的生日,也要我们预备游艺加入联欢。女孩子们不愿去跳舞,因为事前没有通知,当然只有来找我随便做点什么花样凑个热闹。

  谁都在我面前贡献材料,其实我心里早有打算,临时上台都可以随便抓出来的。

八月二十四日


  不错,这是再好没有的一个机会,可以表现表现我的天才。

  就是在第二制片厂搭了两个台。一个音乐台,一个是表演台—当中有一个红电条的大寿字,一进去真是我们素来所说的“神气”。

  全是广东人的势力,随处都是在讲广东话,那些大明星们原来大半都是广东人。

  “歌舞班”的歌舞便是一众目“聂耳博士讲演”代理。这段讲演已经在我意料中地受人欢迎,其中最精彩的要算是学紫罗兰的埃及舞和收场的猪叫。

  得了一个包皮很美观的礼品,回来一看原来是一盒饼干。

  大同乡四川人孙瑜特别来和我握一个手,在我表演以后,接着金焰也拉着我到俱乐部里坐了一会。

  团体游戏中要算“架云龙”为最有趣,以人代跑马,看着真危险。

  紫罗兰的粤剧还不错,可是我嫌太短。

八月二十五日


  来一封信。面上写的聂先生展,里面又是:“聂先生:我们不要不说话吧,从前因为跟你闹着玩就不理你了。我们的脾气是像小孩一样的,你也和我们差不多。不说了,见面说话。”

  这是国写来的。这孩子,真是孩子,这有什么意思?!现在就是你理我,我也不高兴跟你多来少去。省得多少时候,免得许多麻烦。

  昨晚黑炭也接一封信,看着有我的五倍长,不知怎样写的,她要他回信。可笑他一夜没有睡。

  “有英文、法文、日文、口琴、上海话、广东话的讲演;有京调、英、日的清歌;有中西合璧的妙舞;收场是一个猪叫。”今天随时都在想着这台事,有时自己都会好笑。

八月二十六日


  没有电车,静悄悄地,无疑是昨晚的飓风大雨所致,起床时还下着微雨。

  和刘大成出去看水景,好些地方都已退了,但可看见些痕迹,在爱文义路、卡德路还淹着很深的水。

  一直走到外滩,沿途有不少被风吹倒的大树。在北四川路吃了广东饭,到“爱普卢”看《睡鞋之秘密》。

  买了一本《音乐的听法》,回来看到十二点才睡。

八月二十七日


  久已闻名的《人兽奇观》今天算能看见了。这部片子真是别开生面,无异游了非洲一转。

  薛耕愚来找我想法筹旅费回云南,真给我大作其难,然而又不能不救助他。想来十多块钱是可以凑给他的。

  今晚太不好过,心里一点也不开展。

八月二十八日


  一起来就在楼窗上看见他的到来,他真守时刻,刚好十点钟就到了门口。我急忙跑下去,引他从马路走去,掏出我准备好的十元钱给他。他说可以到香港,在香港便可设法。

  我以为一定平安无事了,谁知在午饭后他又来找我,他那可怜的样子实在叫我不敢看。他说香港恐怕还是无望,请我再设点法,给他可以到河口。刚好一个朋友请我替他买一本提琴书教他,交我四元钱,我又统统给他。这事使我十分难过,但也无法。

  我的小老师突然要上北平去。这消息本来在前两天就传出来,但我一点也不留意,总以为是空气,说说罢了。今天他向余师父催洗衣服,买东西……处处给我觉得他真的是要离开此地了。唉!我的小老师,我真有些难过。

  他感到订合同以后的危险,把一些有用的光阴消耗于无益,待遇又不好,又不能请教师专习,因为这种种原因,他不能不走。

  他上北平主要的目的是学琴和养病,有说他到清华大学当教授,那未免有些不近情理。

  我和他到锦晖处辞行,和他收拾好行装,送他到火车站。我真有些舍不得他,在我的学习上,就是在感情上说,虽然没有很深的历史,但我们俩算是一对同年龄、同道路、同是拉violin的良友,自从我加入这里以后。

  他在临走前还拉了一段基本练习和Souvenir〔《纪念曲》〕,这给我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啊!还有他昨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自己把乐谱拿来和我画了Humoreske和Souvenir的指法。我谢他,我现在才知道谢他。

  他在熨衣服,我弹了一个《送别》,几乎流泪。笳说我要哭,真的,我实是不敢哭。

  没有人指导拉琴,终于是渐渐走入错误之途的,等合同订后,一定要去找教师学习。管它,没有零用也不管,只要能履行我的计划,向着坚定的目标加紧地努力走去。

八月二十九日


  今天算是纯粹的violin生活。

  白天合了两个orchestra〔管弦乐队〕的调子,结果还不错,我的2nd violin〔第二小提琴〕已经让位给严励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兴,一天内拉过了两个调子(Humoreske、Souvenir),只要熟练就没有问题了。同时在合奏时我们的1st violin〔第一小提琴〕是很容易的pass了。

八月三十日


  金焰和孙瑜听我拉琴,他们的称赞,使我有些不好意思。

  不健全的管弦乐合奏比较昨天进步些,金焰提议我们正式组织一个联华管弦乐队,史东山也可以来一把violin,他大概勉强可以。

  所谓“时髦的滑稽”是罗明佑和朱先生们给我的批评,在那次表演以后,七爷告诉我,他们很欢喜我去拍滑稽剧。

  实际算起来我习violin的时间,至多只是四个月。自从南京回来后才算是真正地建立起violin生活来。说到正确的姿势,还是最近才闹清楚一点。对于弓法、指法、看谱的技能,在这四个月内有着飞腾的猛进,这是值得自励的。

  一般人说习violin的时期长,而无好的效果,有些说得太可怕。现在我觉得小老师习了五年也不过如此,若照我这比例去猜想,我在五年后一定要比他现在成形得多。我对我的前途又乐观起来。

  记得过去曾听他奏《天鹅》曲而羡慕他“拉得真好”,现在我自己同样地能奏,倒也觉得平常,过去真浅薄。

  四爷从汉口来,带来他的两个孩子,那男孩想给我投师习琴,他已十二岁,还不嫌迟。从外表看来,倒是蛮聪明的孩子,高小已毕业。

  我的礼拜天是不起作用的,要是刘大成不叫我去,我真不知道,其实就是知道,还不是同样地过violin生活。

  在床上睡着写,太不舒服。这是像哪一体的字?

八月三十一日


  “紫艺兄:南生来,请即过来。”像这类的字条真有些讨厌。过去也并没有半点事,把有用的时间耗于无谓的闲谈。

  接到字条我便过去,只想随便应付一下又来拉琴。谁知一进去便给我一桩极不好过的事,费了不少思索。

  刘说蒋要被禁闭十五天,因为光华大学说他有嫌疑。但可以用钱作抵,每日二元。交了三十元就完事,他是特来找我们设法的。我听了心里当时起了剧烈的跳动。想到怎么这几天尽碰这些瞎事。

  从三点多钟直到吃晚饭,我真不高兴多说话,然而他们好像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大谈恋爱问题,我在一旁想办法。

  “老兄,你太直了,你就以为是真的吗?我的学费差三十块,来请你们高法,倒要请你帮点忙。”

  现在我才知道是受骗了,我那恼恨的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从楼窗上看下去好像是聂士秀站在门口,我急忙下去,真的是他。可怜他等我一两点钟之久。

  他算考取了。现在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取钱交费,我把他带到卡德旅社暂住一晚,明天又去接他。

  他路上常常用手在身上摸摸索索,那不沉着的态度,我知道他身上一定带有钱。到旅店一问,果真不错,我要他交给我保管,有十五元法币和一张汇票。在那小旅馆真有点可怕。

九月一日


  打过多少主意,想到一开口他不会不借一点的,所以老着脸向他借一两块钱。想不到他竟东拉西扯地解释了一大篇,有些地方完全露了马脚,最后跟他拿了两毛钱。

  和他跑了一天,真麻烦透。

  林慕绩来找刘,字条一来,又花了一个半天。

  晚上以中国乐器合中国调子,惹得多少人围在门口。

九月二日


  联华公司的人来团调查。刚睡了午觉起来,他们都说是签合同,我还信以为真。

  晚饭后出去散步,遇大雨。

  笔太坏,写得一点也不高兴。

九月三日


  伍钟祥和家鼎来找我,他俩都考了“大夏”。当他们说到升学时,好像有着多少光荣。伍问我还想不想进一个什么学校,我只略略和他说了一点我的计划,实在不必要有什么学校不学校的虚荣,反正我们这可不要进理化实验室的。

  花了好几点钟和小孩们玩“捉曹操”,这是四爷的孩子黎泽永引头玩,一玩居然引得七八个人,我被罚给国叩了一次头。

九月四日


  近来倒觉开心一点,谁知出人意外的事又来了!

  我也常常在疑心恐怕薛耕愚还没有走,以后又来找我麻烦。但一想已经过了这样久,至少总离开了上海。

  刚起床,周师父就来叫我会客,我问是什么人,他解释了好半天倒给我弄得莫名其妙。他说从前来是穿长的,现在是穿着短的,到底我还是无法猜想。

  穿着睡衣裤,跑到楼梯一看,一个人也没有,直下了楼到门口才发现早已投降了的薛七哥。他那狼狈的样子,真给人看了吃惊,真的。我自己觉得我的嘴唇变了颜色,体温骤然减低!打了寒噤!当我看清楚是他的时候。

  他穿一身脏透了的短汗衣,绿绸裤。一见我就说再想想法子,护照期满仍不能走,但钱已花完,现在只要维持他八九天的生活,到十二号他的亲戚从天津盐务稽核所调到沪局就可以有钱。交涉很久,逼得我当了公家做的礼服,得三元钱,通通都给他。他说不够,到八九号还要来找我再设法。看他的态度好像比从前老脸得多了,我急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拿一件长衫给他穿着,刚好我们吃早饭,不知请过他多少次吃一点,他还要顾假面子,“不吃”。又急得我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走以后,谁都问我,把我弄得太难为情。

  和flute、cello合了两个调子,还不错。旁人在问:“这是弄得很熟的吗?”其实都是新调子,简单些而已!

  翻翻旧日记看看,总是觉得现在不如从前认真,还有一件最可惜的事,是在南京的时期完全没有笔记过,有好多材料是应该补起才对,就开始吧!

  * * *

  我们是包了一辆车,全体坐在一块的。在这样长的途程时间里,我们除了找一些无聊的事去消遣,实在难于消磨。

  和我坐在一块的是老宋,他请我到“他办的大学校”里讲演,题目是“学生应有的精神”。讲完大受欢迎,此其一。猜表情,此其二。作对子,此其三。

  “京沪铁路,路旁有树,树上开花,花前月下,下棋谈话,话中有笑,笑里藏刀,刀刀见血,血盆大嘴,嘴不连腿,腿长如鬼,鬼头鬼脑,脑筋简单,单刀匹马,马到功成,成人之美,美满家庭,庭园芳草,草木皆兵,兵荒马乱,乱世英雄,雄心不死,死气沉沉,沉香碎玉,玉洁冰清,清风明月,月下花前,前途茫茫,茫茫大海,海阔天空,空中楼阁,阁下平安,安然抵京。”

  到下关天还没有黑,两部公共汽车前面扯着“明月音乐会”、“明月歌剧社”小旗子已在等候。这么多人真挤得要命,拖了半点钟才到鼓楼饭店。

  吃过饭就到云南学会,找到王志导,他说话一点也不自然,不知是什么意思。

  表演的第一天满座,接连演了一礼拜,人就渐减。

  一天,世界大戏院请我们全体在一家川味饭店吃饭,喝了不少酒,他们请客的主要意思是请我们续演五天。

  三个醉鬼(老宋,杨大和,鄙人)坐着黄包车游中山陵,有三分之二的路程我是在车上睡觉。好笑!本来三人都已经醉了,然而谁知道都不认为自己是醉,东歪西倒地上到山顶。鄙人敬了礼,杨兄读了总理遗嘱。

  游明孝陵和紫霞洞倒没有什么意思。

  汽水的效力真不小,一口就醒了,这是三人同时发觉的。

  谁都叫我做小弟弟,我也谁都叫姐姐。这是在南京惯行的称呼。

  王人路兄弟妹三人,徐漂萍,胡笳拉了小弟弟挤上汽车游后湖。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我们还慢慢地在后湖公园(即五洲)喝茶吃小包子。小老师为肺病到处找太阳晒。

  令姐来找过两次,自从第一次在世界戏院碰着后。

  一次是她独自一人来,我介绍人美给她认识。又一次是她和李廷媛,全振环(或应环)来找我谈谈入本团的手续。全倒想入,但又没有如此勇气,怕什么家庭不家庭。

  我们要走的头天,她来看我。

  谁都是照相狂,有的照顾照相馆,拿着不当钱的国币滥用;有的自用镜箱拍照,不消说我当然是一个。啊!最有味的是严和老宋,一天只见他们拿那一寸的镜箱跑来跑去。

  一天清早我带着国、静、白、陈、乐们到鼓楼公园拍照,结果还不错。

  徐漂萍给我和人美在旅馆门口拍了一张。

  离开南京的前夜是在中央大学表演,他们招待太差,连奏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便乐得惬意地休息。只有钢琴和一个violin。

  大概是在“中大”表演的前天吧!中央党部播音台请去播音,我们的三部合奏Martha还出了风头。

  每天晚上的消夜都觉有趣,总是绿豆稀饭。有时和黎先生喝酒谈天。

  四先生发过一台脾气,打碎一个盘子。

  我大声地骂一个洗衣服的人,在饭堂里,震惊了全堂的人,他们都想不到我会有这大的脾气。

  一晚,我和孩子国在余师父房清理衣服,钉“百花仙子”的里衣的带,倒还有趣。

  由鼓楼饭店出来上汽车,往下关火车站回沪,一关门玻璃碎了,到下关赔了五块钱。那汽车夫的样我老记得。和我同车的(在后面)万、静替我很不平,由她们的表情看。

  在火车上又打碎一个茶壶、茶杯,当然照赔。

  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我“倒霉”。

  小弟弟的称呼,到沪后的即日,奉命取消。

九月五日


  弦断了没有钱买,整天没有做一点事—音乐的事。

  未起床就被国们闹得不得安宁。昨晚大概是三点多钟才睡,本来是想多睡一下。

  伴她们画了一些漫画,所有的成绩都陈列在墙上。“只有××不缺德”、“三角板”。

  在楼下闲谈,耕愚来,又是一阵渣筋。正要想法拿自来水笔给他去当,雨笙来,又借了一元六毛钱给他。

  许久不见他,闲话真是越说越多,越高兴。

  说着、念着、唱着许久的合同算是今天签订了,轻易地写一个名字便是与“联华”发生两年的关系。我的薪水是二十五元,这是乐队里起码的数目,我真莫名其妙,和我一道进来的黑先生会有四十。虽然他从前和他们有过一点点关系,而在我早进来的演员严华又会少我三元,这种分配太有些不平。

  合同一签,真如了了一桩大事,各人的心中都好像安然无事,只准备着新生的开始。在今晚的饭桌上全表示着这种情绪,谁都充满着欢欣地努力加餐,只听见碗筷、拖椅子的响声。

  堆着大批衣服没洗,今晚鼓着勇气洗清了。“乒”的一声,好像是谁发脾气打碎了一个杯子;又好像我昨天在教室里踢布纸球打碎了玻璃窗一样的声响;接着又是一些人嚷着笑着从楼下上来。由我的经验可以听出又是谁在为讨得女孩子的欢心而装疯,因为里面也夹着女子的尖笑声。我不去理它,仍是洗我的衣服,唱着我的京戏、洋歌以减少疲劳。

  他仅喝了一杯酒(四先生的虎骨药酒)哪里会醉成这样?这我倒不会相信。老江和老宋在大喊严华酒醉,又做出些怕他的怪样和痴笑。使得他愈更加装起疯来,什么苦笑,跳舞……种种丑态不都是他明白的心假装出来的?!在他转变时便可显明地看出形迹。

  我说他这种举动也并不是有一种什么目的,想借题发挥一些牢骚,实在是他对待遇的不平和心里平日所积的隐痛,不能不使他自然地会找这法子来消闷、自慰。这种无意识的行动我不敢担保我不会发生,有时受了刺激真叫人无可奈何!

  自今天起算是一个正式的“联华”职员了,以后虽然是帮他们工作,但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发展,从此努力吧!

  最近急要解决的问题,便是快去找提琴教师。

九月六日


  起来,就跑到楼下看报纸,想知道一些政治和水灾的情形。最近简直不多阅报,一见有画报才知道是星期日。

  蒋南生来,同到刘处,蒋问我们今天如何消遣?我们只简单地答他:“最近我们也是灾民哩!”他理会这意思,在默想了一会后说:“我来赈灾吧!今天有什么好电影看?”

  翻一阵电影广告,决定到“中央”看《摩洛哥》,约好两点钟在“中央”门口等会。

  讨厌的大雨,越下越厉害,衣服已经是够湿了。刘老先生还怪无聊地绕到西藏路慕尔堂要什么英文夜校简章,后来在“中央”门口又等个够,到三点钟他才来。

  因为《摩洛哥》的有名和报纸鼓吹所谓“幕幕血泪,哀艳动人”,所以谁都准备着去哭的,结果,并没有流一滴眼泪。动人的地方果真是有的,我觉得这部片子在各部关键上总表现不够。别的真正的名片能使观众的泪从心底深处一滴滴地流出来,也就是因为它在紧要关头表现得格外深刻,使人感到恰到好处。

  喝了一点虎骨酒,那味道真像云南香花配酒,越喝越高兴,谈了一些将来到美国的大计划。吃晚饭时,他们都说我喝醉了,因为我脸红,其实只喝了一点点,因刺激而兴奋,所以好说话。

  到中华检德会揩油听音乐,大半是广东音乐,我最喜欢的是朱荇菁的琵琶独奏和霄雿乐社的《普庵咒》。前者可以看出他技术之高和中国音乐的许多高深也不亚于西乐的提琴,后者完全表现出深山古寺的风味。里面除主要乐器胡琴、琵琶、洋琴外,还加上大、小阮,木鱼和七丁,听起来真是飘然入仙境。有些粤调听着叫我不能不闭目回想在广州时的漂泊。

九月七日


  好像有四五个女孩子的哭声自楼上传来,又像真又像假装。

  晚饭后国们约出去遛一小转马路,知道她决计不签合同准备回北平。她们白天的哭是由假装引而为真的。

  听说她要走,心里至少有些难过,不是又要预备唱《送别》吗?唉!人与人的关系为什么处长了一定会要发生感情?!譬如我的小老师走时,我真想流泪!

九月八日


  耕愚又来。他既来,你总甩不脱的,至少他要花你一两个钟头,没有结果是不走的。又一套西装送入高栏柜,给了他三块钱。

  我真不知将怎样去处理这事?每想到就会害怕起来,心房像打雷般地在跳。如今已经给他不少钱了,然而他仍是老来抓着我不放。他说十二号就有办法,这事到底也没有把握,到那时要是失败了又将怎样办呢?我问他,他当然是说不至于;我自问,又是同样地害怕起来。

  不能不说是运气,钢琴没有人打。我又轻又快地跑上楼来拿基本练习,打了不上十分钟,薛玲仙在旁边怪吵要让她打,我讨厌她那怪讨厌的样子,我便一个大屁股扭了出来,在门口想着愤激。

  伴小白们上老宗家里,无目的地坐了不久又转回来。料不到于斯咏肯让我弹,所以还有点成绩。十点钟过了,蚊子又咬得厉害,只有歇手。

  和四爷谈天,从王人美的没有向正道的发展谈起,谈到团里各人的个性和将来的训练。少甫熟睡惊醒,从床上猛然坐起,也加入谈话。翻着现代书局目录,又谈看书的事,这一门我倒谈得高兴,因为书目中曾有不少是我读过的,所以借此又回味多少趣味。

  快三点钟了,老江的鼾声响得叫我不能不赶快去游梦乡,少甫也响起来了。好,等着吧!

九月九日


  照样地履行平日的工作,为避免睡午觉,在楼下看书谈天。日子也好混,一会就吃晚饭。

  上老宋处玩了一会,回家后怪无聊,临睡前胡笑一阵,全宿舍的人谁也弄不清究竟是笑什么。

九月十日


  和四爷谈天,真是越谈越有味。自吃晚饭后谈到夜深三点钟才止,什么文学、宗教、政治、欧洲的女人、电影、京戏……谈得真开心。

  白天也练了调子。

九月十一日


  大概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吧!拉着基本练习老是提不起精神。小老师自北平来信,即时回了他。

  肖友梅、罗明佑、黎民伟来听我们的音乐,我们奏了Spring Time〔《春日》〕和《湘江浪》。关于到音乐院免费学习的事,恐怕难办,因为肖友梅说,若我们要去,可以办一个特别班,每人每学期六十元。

  心里异常烦闷,不知什么原因。拿起洞箫来吹了一个《春朝曲》和《旧地》,眼泪一出,叫我没有勇气再吹下去。

九月十二日


  中华书局开二十周年纪念会,请我们参加表演歌舞。

  最近合的Spring Time和无聊时合的《梅花三弄》,也要在这次演。午饭后正合“三弄”,锦晖和中华书局的人到。一坐稳汽车,登时就到,本来也是很近的路。

  临时台搭得太简单,奏乐时乐谱架也跟着跳舞。座位的排列一点也不对,很多没有弄齐。总之,一天都是扫兴。

  拉《三蝴蝶》的高音本来不是易事,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地方实在勉强。七爷当场指责,使人太难为情。他说得有些全不符事实,还说些无聊的气人的话,真是讨厌。固然,我承认我自己是差王太远,况且我从来也没有说过我是和他差不多,你总不应该以不符事实的话来瞎批评人!好在我知道你是有这样的脾气,所受过的同样的态度也不仅这一次,不必放在心上吧!

  从另一方面说,没有这类的刺激也不能推进你的进展,还是当作一回事似的接受着吧!如他所说“试音”、“scale〔音阶〕拉得少”上去探讨吧!

  看看姊妹歌舞、烟火,回家已十点钟。他们约再去里面看电影,心里很难过,拒绝了他们。

  坐在马桶上,一些矛盾的心理在内战,越想越麻烦,越麻烦越想。一会儿自己发觉是在拉屎,不觉好笑起来。

  今天认识了一个同乡孙成光,在中华书局的《教育界》杂志当编辑。

  太疲劳!又是在睡着写,一点也不舒服。

  没有邮票钱,十天没写信给她了。

九月十三日


  分明是醒了,总不想起床,钟已整整八点,听听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地,忽然想起是星期日。

  字条一来,知道又是“南生来……”洗了脸就过去。

  到足球场看全运会足球预赛。“暨南”到底不错,看完已六点多钟。顺便访雨笙,他请我们吃好久没有吃的俄国大菜。到“黄金”看《欲海情天》,虽然是第二次看,却也流了泪。

  和老江玩sweep。败者画花脸,我被他画得一塌糊涂,玩时又想起我们从前的“士得喂铺”。

九月十四日


  薛老七啊!你太不能原谅人啊!逼我到此境地,我有什么法呢?我知道这是我应该报答你的时候,我之所以能出来不能不说是得你的力,但我的力量只有这一点,如今我已经超过我力量的十倍来帮助你,当的是当光了。就是讲到哪方面,这样为朋友也该得了吧!

  他无论如何要借四毛钱,弄了半天才找到,他说除非来还我钱就不再来了。

  一天都在心痛,烦恼,这刺激太不小!

九月十五日


  把所有拉过的scale都温习过,正拉基本练习的时候,接到家书。我相信当票定在里面,谁知还是一空,连提都未曾提及。

  原来薛耕愚是这样出来的。三哥说他生平所积的钱都被薛骗尽了。我回头一想,莫非我也着了他的骗?!唉!越想越可怕!心老是在痛。

  写了一封八页的长信回家,不知他看后会作何感想?我懊悔我有些话不该说,他们一定要为我担忧起来!

  人家说我鬼,由薛的这事看来我真是太直。这也是处世未深,必然会有的事。

  新租了一架钢琴,以后可以有定时的练习,今晚打了两点钟。这烦恼哪天才能消灭?今天写那信,不知咽了多少眼泪!

九月十六日


  他又来了!他的亲戚仍没有来,给我要了十几张信纸,八个信封,他说写信向朋友借钱。

  发了半月的薪,赎了一部分东西就干净,别人都出去完了。有的看电影,有的买东西,剩得我一个人静守在房里,练习了一些中国调子。

九月十七日


  收了几块钱的欠账,稍觉开心一点。上午的提琴,特别努了点力,因为计划午饭后出去找教员和看电影。

  在七路车里,经过百老汇路,老是想起一些去年的事,看见“东海”的广告,好像是巨片的样子,真想看极,已经和它分离了半年了。

  那教员上青岛去,在这几天内可以回来。我很高兴,在我能认识了这个地点,我理想着以后不断地跟他学将会收获不小的成绩!

  “东海”,好久不见!现在一进了大门,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又好像我仍是在过着那所谓商人生活,片子倒也不坏。

  昨晚听他们讲《蓝天使》是多么伟大,所以我是非看不可。

  这虽然是一部有声对白片,但与别的对白片不同,因为是德国人说英文的关系,里面的对话极少而且很简单。表情和穿插的精密真令人想不到。它描写女色的诱惑和社会一切虚荣的丑态可算无微不至,一个大学教授的下场竟弄到如此惨痛!

  薛又来!拿了一件衣一条裤给他,他说亲戚后天来。

九月十八日


  公司里来了一个通知,明天要乐师穿礼服拍戏,我没有衬衫,跑到锦晖那里借。和四爷在马路上谈王人艺学音乐的历程,有些地方真可以借鉴。在锦晖处又谈及个人正当发展,也可鼓励起我努力的精神。

  回家来做了一些《和声学》的练习。

九月十九日


  来一个通知要乐队穿礼服拍戏。这是我们第一次的工作。

  莉莉和我化装,用油彩在脸上打,化得好像一个死人一样,这也却是第一次。

  拍了不多片子,便是一个整天,从一点钟到晚上十二点钟才回来。

  因为摄影场里的灯光太强,把眼睛弄得一点也不舒服。

  和史东山谈一些音乐的事,原来他也拉过三四年的violin,每天七八个钟头。我在他面前吹大炮,看他又有些相信,这样看来,也许他也是在吹牛。

  他说我能演剧,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来一个。

  像这种拍戏,毫无一点意味,老是奏一两个调子,等都等个够。

  早上练习作曲,有两个动机是这两天“送别”的心理自然反映出来的。我拿来摆起一奏,实在有点送别的感伤风味。以后我要常常练习,管它好听不好听,合法不合法,总之,以成绩愈多愈好。

九月二十日


  昨天没有拍完,今天还要去,大概又是像昨天一样的一天。

  今天的拍戏倒没有多少特别可记的地方,不过拍了两个大镜头,仍是到十二点多钟才回来。

  今天—九月二十日,最值得注意的一件大事是报纸上的大字:“日军占据沈阳城,炸毁南满路……东北军王以哲旅长殉难……”这是前晚发动的。

  日本侵略中国,是在意料中的事。试看万宝山、中村失踪等事件,不是它的诡计?现在竟敢大肆侵占东北,大施其帝国主义的暴行,什么飞机场、兵工厂都占了。

  楼下挂着一个“宣扬艺术”的礼幛,就是“明月”到东北表演时王以哲送的,现在居然成遗物了。

  在公司里吃饭时,大家都谈到国事。他们的议论总是一些国家主义的观念,他们就不知道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必然会来的动机和导火线,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望靠谁解决都是狗屁,什么国际联盟!它不是一样地在想找饮食吃。

九月二十一日


  还在睡着就听他们嚷什么日军到天津、北平,跑下楼一看,几个红大字在《时报》的封面上大注其目:“天津、北平、青岛……”看了一点多钟把什么消息都看完了,心里很不好过。看起来这事太严重,日帝国主义的侵略,全是有准备、有计划的,报纸上还说什么“……不过是下级警民的冲突,日政府对中国是没有一点敌意的”。他妈的!这种不可隐蔽的事,你到如今还要来欺骗人!

  睡了午觉,起来就吃晚饭,完结了第一次的作品。

  薛来,答应和他寄一封航空挂号信。

  小朋友们给我画些画挂在墙上展览,小白很有天才。

  他们从街上回来,带来一张《时报》号外,日本今晨大地震。唉!天有眼睛。

九月二十二日


  日军的发展更严重,上海的空气也紧张起来。日本商店门口的标语“庆祝日军占领沈阳”;驱逐舰来沪借口保护侨民;虹口一带密布日警,洋洋得意地对华人做骄态;还有日人汽车插着有标语的旗在马路上示威;同文书院的日学生散布各戏院游戏场,横冲直闯……这些消息代替了早点,午饭减少了一大半。

  明天拍一部短片《卖花女郎》,今天到摄影场试排。

  晚饭后,上折西家里坐了好半天,把他们游南洋时所拍照片都看完了。我想像那样的生活真是快乐无比,同时又想起照相真有不少的好处,我可惜好些机会应该留纪念的相没拍。回来清理一下相片,真不够资格。

九月二十三日


  《银汉双星》结束,要我们拍一幕歌舞短片,昨天把一切镜头都计划好了,今天开拍。

  本来说一点钟开始,我和张昕若先生顺汽车的便到香港路“联华”分管理处兜了一个圈回来,他们还没有化好装,到四点钟才开始。

  严华因为不想饰吹号手,嚷了半天请江涛代。真滑稽!一来就想演主角,你究竟有什么成绩表现出来过?莫说是你,金焰在“南国”干了七八年也才不过是一个二等明星。他说了一堆无用的话,越想越好笑。

  这些所谓明星,原来因为笨的关系,拍到吃晚饭才拍了四五个镜头,并不十分长。看她们做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是东错西错。这样看来,从前唱的本班自己先拍一片,真是没有实现的好,不然实在有些担心,她们未免看得太容易。

  在俱乐部里听了几个violin solo腊片,倒也开心。

  鼓着勇气全部拍完,到一点多钟才回来。

  我有点不大赞成今天摄的一节kiss的镜头,这在中国片里可以找到多少例子?我们何以要去仿效?况且“kiss”在国片里终是使人最讨厌的东西。

  华的追逐国,看着真有趣。无意地发现了,步步去注意,实在有值得玩味的地方,上汽车时的等待和殷勤的服侍。

九月二十四日


  昨晚回来后洗了一个澡,睡眠时起码是三点多钟。到十一点钟才起床。

  肖友梅给隔壁税局长罗香涛—我们的兼理(副主任之类)一封信,大概是说他们音乐院正组织一个乐队,校外人可以加入练习演奏。他要我们带着乐器到那里奏给一个外国教师听听,然后再决定某几个可以加入。我们听到这消息在先觉得很高兴,好像大有希望似的。但细细地审查一下,他们难免不有着别的作用,至少他们是利用我们的乐器中他们没有人会的去充实他们,相信绝不会有给我们学习的诚意。

  我们再三地研究了一下这些利害关系,实在是不去为最好。就是你弄得如何的好,何必要拿给他们去讥笑呢?老实说,我们不去图这种虚名还要干净些,不然将来我们一切的成就,还是要给你说“是某某教出来的”。看着吧!我们只要多努点力,再找两人,请个指挥,大家来比赛比赛吧!

  和笳去买牙膏,顺便进大鹏坊,本想上七爷屋里打琴。还不到那屋,笳听见是国的声音从我们面前的楼窗里发出。七爷屋里没有人,她更确信国定是在黑先生的屋里。她抬头一声“严华!”真的三个头同时伸出来。

  我是第一次上黑先生的新屋,我从前的猜想,算是证实出事实来了。在他,可算还聪明,成功了!可是,那天真活泼的孩子,被这种恶势力的引诱,将会怎样地堕落下去?!我看他们的感情比较从前进步了,他的胆子也大了些!国啊!我可怜你!你的天真活泼将会很快地葬送了,若不赶快觉醒过来。

  我和笳走时,他们三人正谈得高兴。华常自己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同时又在拼命地追逐,我相信他绝不是黑先生的敌手。

  四爷和七爷,他们的意见老是反的。七和人说四总是无根据地乱说;而四又说七是根本没有一点用处,全是受了坏人(宗)的诱骗。他们常常冲突,旁观者看得非常有趣。今天说到摄《银汉双星》事,他俩又顶将起来,吵了半天。四走了(和他的亲信张氏弟兄),七约我上“大光明”看德国片《最后之中队》,不料又在戏院里碰着,他们坐在前几排,看后各走各的。

  德国片到底比较别的来得高深,导演得也精细。其实故事和演员并不复杂,全靠表情的深刻,动人。看过好几本德片如《肉体之道》、《蓝天使》……之类,它的结果总是悲惨的,没有好的团圆的。

  ……

  日军侵华的势力越更扩大,日政府在沈阳出布告说沈阳是被永久占领的,人民各自照常安居乐业。

  俄军二万开到哈尔滨,哈市的日军已撤退。

  狗屎“国联”说什么“不要扩大中日事态”,“望两方同时撤兵”。他妈的!这叫什么话?领土被占,华军步步退让,所谓两方同时撤兵如何撤法?

  在戏院里的日人的表情真有不同,看见华人就做讥笑的样子。

九月二十五日


  一醒便起,总要比睡懒觉舒服些,早上反正是睡不着的。

  起来时,正下着大雨,天色暗黑的,刚六点钟。

  做完《和声学》的第二练习,想总复习一下violin,才拉完scale,折西要我带他到白渡桥乐器店看saxophone〔萨克斯管〕。

  说了好半天,商定五百元买他的,我们叫他擦一擦,等下午或明早拿钱来取。

  看着华、黑一天如此开心,回顾我终日烦闷,想着不觉难过起来。跟张先生借了一块钱,拉着黎泽永看《璇宫艳史》去。

  在楼窗看见薛来,想避他一避,谁知他已看见我,不能不下去应酬一下。他赤着脚,说什么在火车站被贼偷了。我到黑炭处想拿我那双旧皮鞋给他,滑稽!他舍不得拿我的给他,因为它比他自己的那双漆皮鞋烂得好些。终于把他的给他。

  正在洗澡,雨笙来,谈了一会。景光看《驸马艳史》回,不消说,他自然又是大吹大擂,引得我好像又是非看它一看不可。

  谈到国家大事,雨的见解有时显明的表现“××”。黎以为他是怎样一个人,竟在我耳旁悄悄地说:“别告诉他我的住址。”这我倒不可解是什么道理?

  他把我的镜箱修好了,约定后天星期日上兆丰公园照相。

  明天中秋,休息一天,中饭由公司加菜,晚饭黎先生加菜。可怜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如此凄凉地去度中秋。

九月二十六日


  叫什么中秋节?不要想倒还好。别人都出去,看的看电影,游的游公园,只有我老守在家里看《作曲法》。

  早上,和小孩们讲了点故事,猜谜语。

  晚上坐在月台上看看所谓中秋的月,一面想着两个美的旋律。小黎跑来无论如何要拖我上七爷家里,在那里打了一会琴,拉拉我自己的蹩脚violin,到隔壁黑先生处,他们在打麻将。

  回家来玩了一会邮票,贴了一点礼物。

九月二十七日


  和雨笙约定今早上“兆丰”照相,七点钟起来整好服装等着他,他一来便说去不成。昨天、今天“商务”都关门,相机拿不着。

  他想到“大夏”找王志导,我带他到刘处或许他也可同去。谁知在那里大谈国事,遍阅各种大、小报,一混就是午饭时候。当然,又是他请客吃了顿便饭。

  他有两个女友来,郑也不去了,各自分手,和他约定后天游苏州。

  想补一补昨晚的睡眠,因为月食,火炮响到天亮,整夜没有睡着。

  倒下床就睡着,一封开口信掷在我嘴上惊醒,是她来的。三小张纸,三句同样的话,是多么刺激啊!

  晚上在教室里大运动,翻跟头,跳绳。出了大汗。

九月二十八日


  温习了基本练习,拉得高兴。

  吃过晚饭,钢琴就被我把持着,直到四个多钟头后。把《拜厄》打了四十几条,有时禁不住地欢喜而大笑起来。

  预备明天到苏州,已十二点了。

九月二十九日


  很早自然会醒来,到底是心里有事。洗完脸时间还早,拉了一个《送别》和Serenade〔小夜曲〕,和笳、国辞了行。

  在电车里也曾想到恐怕他又变了卦,然而也不怕,我的准备是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真的,一进门,他便说去不成。原因是云南的运动选手到沪,其中他理想的小姨普琼英约他今天去找她,或者明天要陪他们游江湾,后天才能前往苏州。

  一看见那几位女同乡真有些看不惯,态度之羞涩倒把自己弄得难为情起来。你问她们一句,便是答一句,不然便是她们各自写她们的信,一言不发。

  小普进来,还有一个姓黄的陪着她。这两个到底比她们活泼得多。

  在雨笙屋里阅小报《文艺新闻》。忽然觉得左手腕酸痛起来,拉开袖子一看,一个骨头高高地突出,肘与手臂的骨头好像脱离了关系一样。我慌了!赶快加紧运动,用力摩擦。在当时—“新新”楼上滑冰跌下时并不觉有什么不舒适,到现在我真担心会挫坏了骨头不能拉琴。

  同时和我在他屋里等他的还有一个广东人,他也替我担心这不是“推板”的。

  笙回来,时间已经相当的迟,不能到“兆丰”去找他们。他教那小孩数学,我倒在床上看书入眠。

  看着一本《反杜林论》。他弹起三弦来,脑力一点也不能集中,只有放下书索性和他一块研究三弦的种种奏法,进一步理解到用西乐的奏法真方便,更实用得多。最高兴的是发明了应用position时,想到以后将它们组织整理一下,预备出版一本《三弦弹奏法》。

  晚饭后和他译了一个工尺谱。又到“新新”,遇张、罗、沙宝成、聂雨南,他们问收滇片事,我介绍他们到胜利公司接洽。

九月三十日


  笙看她们昨天扫兴,今天不愿再提议到那里去玩。要是昨天跑到“兆丰”才是白跑狗。所以决定今天上苏州。

  面包早点后,往火车站坐九点十五分的特快车。

  在车上难免不想到往南京的车中。

  到苏州车站换坐人力车往旅馆,沿途所见的一切都与上海两样了。街上没有汽车,所以感得不少清静,虽然路上是那样的拥挤。

  住阊门外三新旅馆,房子倒还不错。时间正好是吃午饭时,我们马上吃了饭。

  到宪兵队访他的朋友唐竺仙团副,也是同乡昭通人,出来顺便到留园一游。

  久闻大名的留园也不过如此而已,它的形式显然是像大观园那类的东西。在一进门碰到一幅留园全图,等游到里面,那无一处不同的走廊,休息室的单纯的风景,真叫人扫兴,那假山之多也是会叫人讨厌。我们真呆不了多少时间,随便兜兜就回来吃蛋炒饭。

  他要我慢慢走到城里玩玩,走着走着又快起来了,也许他一点想不起我的湿气痒。

  边走边谈,从大路绕小路,硬摸到东吴大学找到王志符,看他们里面的生活倒还令人羡慕。真的,我常是想念着学生的生活。

  路上常常听见汽车的喇叭声,还在老远的我就准备着让,其实都是什么人力车、脚踏车所装的喇叭。有时仅在你背后一揿,真吓人!

  坐人力车回来才觉得我们走了不少的路。

  到旅馆里练习电灯下摄影。

  白天写了信给少甫和黎、严。

十月一日


  清早便起来租驴子玩山,麻烦极,费了不少时间才做成,苏州的车、马夫真厉害。

  过天平山到灵岩山。在灵岩寺门口可观太湖全景,眼界极宽。

  在寺里吃素菜素面,和和尚谈天。

  一座古塔在山顶,是明朝时建筑的。

  木渎产桂花有名。为了看桂树,绕了一个大圈,到了并未看见一株桂树,失望之极!最倒霉的是往来都在驴上跌跤一次。

  在天平山的时候最长,我在墙上写了“云南聂耳博士偕其七叔郑雨笙于民国二十年十月一日游此”。还作了三句不落脚诗:“灵岩游后忆桂树,七弯八转到木渎,驴子作怪跌两跤,桂树不见要哭!”还写了别的特别东西,也吃了面。

  夕阳西下到寒山寺,慌慌忙忙往虎丘,驴上加鞭跑得快,想登山眺望田村。

  美的云,千变万化地送我们到阊门才消失。下了驴子,坐上黄包车,上火车,下电车,骑两脚车到长沙商栈。

十月二日


  还有四张片子没照完,一早起就到“兆丰”拍完。

  回家来的空气大为紧张,国正在我房里和严华们谈话,我跟他们都握了手。

  给她吃的糖,还剩了给我,在我弹那新抬来的小钢琴时。

  我知道莉还没有吃着,所以留着给她。下午才看见她,我诚恳地给她,她打开便吃了一个,“吐!吐!吐!”谁知全是一些杨梅核,我却上了那群小孩的大当!很对不起她。

  洗了一个澡,洗了大批衣服。国要我给她没有的风景小像,又耽搁了我洗衣的时间。

  晚饭后出去洗缺额的相片,买了一部《小乐园》和小玩具—清官磕头换帽、小猴子,我倒欢喜它们,送给小孩子。

  这次的变换生活还算很满意,我倒是出我料想之外的聪明,会如此东想西想“充壳子”,引得谁都以为是真的,以后倒可以再试试。

  虽然拿了薪水,到底还是不够分配!violin不知哪天才能学得成?管它呢!有三块钱还是学一点钟再说吧!

  几天的日记做一天赶,终于也赶完了!

  写了一封信给她,为什么她又是不来信,不是老是以为我快乐而忘了她吗?不会的吧!

十月三日


  一吃完饭就跑去汇山路找教员。还是那老妇人来开门,她指给我往楼上去,上到半楼梯时便听见有violin的声响,我随着找去。

  他正在教着两个外国学生,我进去时他招呼我坐在旁边。

  我非常注意他们的姿势和手指,结果把我弄得心慌起来。他们完全和我的两样,好像很随便似的,手指按音时也不用尖端。在先我只想这是初入门的笨学生,后来看见那教员接过琴来教他们拉,也是这样。

  他们都走了,剩我和教员。

  他问了我好些当然要问的话,我指给他我所拉过的基本练习。他看着我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后来他在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只弓,打好松香,叫我随便拉点。

  我拉的是那个G调scale练习,拉时他只是在我周围看,不久他便叫我停止,因为错了。

  他改正了我的手指、弓法和姿势的基本错误,然后叫我从头拉起。在这时,我倒感到不少困难,出了一身大汗。

  和他商酌决定在每礼拜六的午后一时去。

  在“冠生园”照了一个小美术照。

  接两封信,一封家信和庾、晖的,当票却是附在庾信里。

  晚上到锦处听“胜利”收音的样片,谁知刚被人拿走。在那儿打了琴,谈了天,十点多钟才回来。

十月四日


  “联华”也要爱起国来,突然组织起一个“联华同人抗日救国团”,今早十时在光华戏院开第一次全会。

  到会的有一百五十多人,当然全是“联华”职演员。我们一小队人步行去,已经早开会了。

  陶伯逊的报告开会理由,扯得太远,耽搁了很长的时候。

  通过简章,简直闹得一塌糊涂,有的不懂开会常识;有的图得女子可以取笑,发表最无聊、最顽皮的意见;或是无谓的争执。这样一个严肃、感慨的会,哪里能容你做那些浪漫行动?

  在未去开会之前,董芳菲在门口说我“真爱国”。

  今天听violin solo片的时候很多,我听着这类东西,可以忘掉一切。

十月五日


  早上合奏了一个调子,是新拿来练习的。

  睡了午觉,约三个钟头。

  今天和知乐小妹妹和好,有两个月零四天没有说话了。

  替国买了一部《儿童小乐园》,小猴。

  正在听腊盘,忽然外面有人叫我,原来是薛耕愚来了。他剪过头,修过面。我猜定是他的亲戚到了,一问才知他在街上无意碰见他的外甥—基督教徒、救世主,所以他才能有一安身之所。他是有笑容地在和我说长说短。他送了一盒儿童玩具给我。

十月六日


  拉琴的时候多,爱国运动也紧张。这是今天的总结。

  郑送相片来,他和我照的多半照坏了。一部分风景片都被小白拿去。

  和老宋上老宗那儿看乐队照片,鄙人成绩最佳。

  谁都是相片狂。一时翻出多少来看,越看越有味,发了一点洋财回来,国的也找到一张。

十月七日


  许多小事应该今天出去办完,昨晚用手折记下:在抛球场下车,到“冠真”,底片已失;“王开”加映照片;“开明”,五线谱;“商务”,日记簿:“长沙商栈”,借三弦。一齐都做清了。

  笙的二哥从雁宕回来,大谈其风景之绝佳,瀑布之伟大。

  在大马路遇知乐、国和她们的所谓教师。他那态度之可憎,真难用笔形容,满脸擦的粉,满头涂的油,走起路来就是一个花旦,加之他碰见我时还做出难堪的态度。

  什么教书不教书,那些小孩子哪里知道他另外的作用?!他妈的!你教你的,谁也管不着你的事!他还在她们面前讨好卖乖,破坏人家的名誉。

  晚上有钢琴的合奏。钢琴实在太差,有时他恼羞成怒,一抓着人家的一点小错误就不肯放松地扩大指责,使得他在那些孩子们的面前增长虚荣,藏蔽自己的丑处。

  今晚心里难过极!想到那些孩子可危!

  《驸马艳史》终于还是要到价廉的戏院里开映,昨天看“奥地安”的预告就决定了今天要去看的。

  知乐跟我去,在电车上遇老宋和阿谭也是同道。

  希佛莱的东西总是这类的,他总做不出规规矩矩的样儿。这部片子到底还是导演得不错,他常注意在细小地方的穿插,使人无不发笑。

  笙照了一百三十几张苏州照片,取回细致一看,好的真没有几张。

  莉要我伴她到第二厂看拍片子,他们正拍《南国之春》的一个病室景。蔡楚生导演,那样年轻的一个孩子,加上这么一个名,真有点不像,试问他有什么经验?由此也可想见他所导出的东西,也不会有多稀奇。

  我看着他们拍戏,我想演的心又勃发起来。

  一天老是哼着—印象太深。

十月九日


  蒋南生写信来给我借钱,我还不是一样在穷,明天的学费都还没有着落。

  我的钢琴练习决定不再打基本练习了,有空我是尽量地打调子,先还是从进行曲入手。

  今晚指挥来,把练习过的三个调子都奏了,他称赞我们的成绩还很不错。若是再多有几种乐器,violin加多几个,便是中国顶完美的乐队。

  奏乐时龚秋霞来,后在严家里。国和知乐还以为我也和别人一样地要跑去看。我知道又是那华蛋瞎说的鬼。

  自来水笔被老宋拿去,费我找一两个钟头。在他们屋里谈天,十二时才睡觉。

十月十日


  刚起床要穿裤子,李家鼎跑上楼来,他穿了新西装。

  在刘大成处空坐了好些时候,我辞别他们,想去找学费。蒋作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些胀气话,实在并无半点事。

  和张先生找得三块钱,吃过饭已经一点钟,快走。

  在门口偏偏又遇他三位先生,拉着要和他们一齐走。

  他对我所练习的功课非常满意,又指定了好些练习。他介绍我到一个提琴制造厂修理violin。

  回来在白渡桥附近看烧房子,不小,现在鼻子里还有烟火味。

  本来今晚指挥要来,他却失了信,我们自己合奏了两个多钟头,到底比较紊乱。

十月十一日


  重新精细地照谱弹《马赛》,从前总是乱来。

  打定主意和从前某时期一样,除吃饭不下楼,老是苦练我自己的工作。

  把昨天教师指定的课程拿来练习过,终归是比自己拉(无人指导)要好些。

十月十二日


  除吃饭、打琴,就不高兴到教室。心里整天都在不好过。

  把修好的琴拿来拉得爱不忍释,觉得真比从前好听又容易拉。

  我真不愿看他们那些鬼脸。

  打琴时听说他们去看电影。

  在谭房谈国事,不禁兴奋。

十月十三日


  这把提琴越拉越不想放,拉基练时好像比从前的趣味浓厚。

  在阳台上见薛从隔壁基督教徒宿舍进去,我追去看,原来他已找到如此一个混饭的地方。人真不少,谁都抱着本《新约全书》或《圣经》,那些可憎样儿!

  似乎是好久没有上公园了。心里正如此想,老宋便提议到“兆丰”去看书。我没答他,跑去穿上外衣就走。但一数铜子,车钱不够。运气还不错,四先生加入,我们只想车钱有了着落,原来他连一个子儿都没有,最后他给会计借了一元钱。

  他是第一次上兆丰公园,自进门直到出来,无时无地不在赞美。

  天气有点凉,不在太阳处还觉得冷。

  本来是一个看书的好环境,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中国喇叭声,听着简直心不在焉,无限的感想涌上心头。

  学着拉腊盘里的Serenade,学得像一点觉得非常高兴,琴又凑趣,自己听就好像差不多了。可惜找不着留声机的钥匙,不能多听听。

十月十四日


  起得最早,没洗脸就拉了一调。有趣,我一开始,钢琴也响起来了(楼上的)。

  到七爷那里拿谱,顺便找张先生拿钥匙,他们还在高枕安眠。

  好久没有和少甫合过那本黑壳书,今天从头合起,似乎很容易地pass,又合了“黄壳”,也没有多少问题。最近看谱较熟。

  晚上,到下面看报,小孩们来,好像好久不见一样。

十月十五日


  谁都希望着的快乐之日十五号算来到了,她们都充满高兴地在填领薪水的收条。

  然而我,根本就不敢希望,到此刻当然若无其事地照常拉着琴。我的钱早支了给学费、买书,即使有剩余的两三块,已经是有债主替我去取。

  七爷借我三块钱买了一本violin练手指的书,还有一本也是要在这礼拜买的,但没有五块钱。

  男的通通都出去花钱去了。我无聊,躺在床上已睡觉。树桂把我叫醒,请我买软片替她们照相。

  晚上的合奏到底“拆滥污”,一点也不起劲,除我们三人团外总是太差。

  洗了大批衣服。

十月十六日


  不到六点钟,自然会醒。我不管他们甜梦不甜梦,放开量地拉琴。头一声一响,他们在被窝里的表情真好看。

  照了些小相,背景都是门口附近。两辆救火车飞奔来隔壁爱文坊停下,救火队员慌张地四处看看,弄得我有些害怕,原来就是隔壁新建房子处烧了一小间。

  指挥来,都是合些旧调,所谓新练Hope March〔《希望进行曲》〕倒是最早练的。因为钢琴不成,一直到现在还弄不清。

  “梅花”的龚秋霞、徐粲莺来。

十月十七日


  好像是上公园去玩,常在一块儿的小孩都在。神仙妹妹和我一道走。她疲乏了,我拉她走,然后背着她,她在我背上打瞌睡。面接触面,她问:“谁的嘴唇?”仍是闭着眼,她哭了!好像发了脾气走了。

  又在一处,和小白说明天我们要分离,因为我要打起精神来做自己的工作,不能和你们在一处玩了,这是一个告辞的礼,她不听跑来了。

  一时好像群众示威,这些小孩们从我面前走过,大呼口号:“打倒聂子!打倒缺德的聂子!赶走在团里胡闹的鬼聂子!”

  突然枪响起来,是日军和华人的巷战,就在爱文义路,我在楼窗上还可看见他们。响得厉害,有流弹飞入,我急忙到门外躲避,刚到房门口,觉得右腿一刺,知道中了流弹。在房门口有墙处一看,擦破了皮,像一只小眼睛,老宋说用生鱼油擦就好了。

  * * *

  醒来时手还在摸着枪伤,真的有点痛。回想一切,“这是梦”。要是事实?

  给张先生借了五元买书去上课,每课都得“Very good”〔非常好〕。

  下起大雨来,到“王开”又取不着相,只有跑“冠生园”。在“冠真”遇“皇后”一幕中情人、胖、国、白、枝等。

  在浙江路见美、笳,我在电车上喊她们,她们说:“这是七路。”我急忙跳下,在“五芳斋”吃水饺,又到“王开”洗相。

  晚在锦晖处。他病卧在床。

  金焰来拿谱,他害怕。他送了一张照片。

十月十八日


  四爷来,谈起公司对“歌舞班”的阴谋和这次表演的无意义,有时他会根据新思想来说几句话。

  晚上,在七爷家里玩了好久。

十月十九日


  今天把我的课程严格地分开钟点练习:

  J.D.Loder—3.Lessons(one & half an hour)〔劳德尔—三课(一个半小时)〕

  H.Schradieck—3.〔史拉代克—三〕

  H.E.Kayser—3.〔开赛—三〕

  Chinese—2.〔中国(乐曲)—二〕

  Pieces—5.〔小曲—五〕

  晚上因到“大中华”收音场预备《银汉双星》配音,所以差四个pieces。

  什么有声片?简直狗屁!一点钟才回来。

十月二十日


  今天的课程倒也不差,合中国调子还超过一点钟。

  晚饭后见黑先生又在会客室巧言绘色地欺骗那小孩,我有意跑去旁听。

  他和我辩论什么哥哥弟弟,后来又扯些他的爱人徐粲莺,胡吵了半天。

  雨笙来,他瘦了些,原来是在南京患了痢疾。

十月二十一日


  史东山的弟弟结婚,有请柬给我,听说还要请我奏乐。我们知道难免不是联华公司的那位和“歌舞班”的黑人相等的伟大人物弄的鬼,我们谁都不愿意去。

  教员(指挥)配了《银汉双星》开场曲的谱拿来合奏。

  和少甫们出去散步到法租界,回来已九点钟。

  这两天又是起不来了,从明天起应恢复早起习惯。

十月二十二日


  你若果看见所谓教师或黑的做爱国运动的时候会生气,那么,你先解答这问题:“你到这里来究竟干吗?”

  你如果听见有人说你的violin拉得不好,不如王人艺等类的话时会不好过,那么,你先解答这问题:“你是从哪天拉起琴的?你正式给教员学习有了几点钟?”

  陶伯逊代表公司来答复昨天的联名签字反对表演,结果还被他们花言巧语欺骗了,二十八号将在“黄金”公演。

十月二十三日


  昨天听他们谈论,从前王人艺拉中国调子也曾经下过一番苦功夫,我似乎不能不来仿效一下。所以今天除拉基本练习的时间外,都是详细地研究比较难的中国调子,注意指法或弓法。

  今天最值得高兴的是过去视为头痛的调子《蝴蝶姑娘》,今早用2nd position〔第二把位〕,再加精细的小节练习,已经没有问题了。

  这几天我就不愿意多说话、多理人,只管做我自己的工作。换句话说,真没有闲话时间去干闲事。但是想不到竟会有些人乱猜疑我是想些什么,他们给我一种怪可怕的眼光。

  今晚合奏的成绩简直不良,倒是合中国调《湘江浪》、《桃花江》我觉得很满意。但奏完后折西又是无根据地说什么《桃花江》的高音没有拉准,这明明是因嫉妒而起的土风头主义,一方面也是他们必然要有假面子。

十月二十四日


  本来不高兴理人,男的方面也好像对我有些误会。最讨厌的是那徒弟严励拉熟一个小调要来考考我,做出种种骄态。固然,我知道这也是我自己有时的骄傲必然会产生的结果。以后我要严格地纠正这种坏脾气,人家拉得怎样错都不管。

  当了一件夹衫交学费。我看他收那三块钱时好像很难为情,我然后才和他解释了一会。

  家鼎和“小动物”来,谈了半天,好久不见他们,真舍不得让他们走。

  全都出去了,睡在床上看了点小说。

十月二十五日


  虽然是礼拜天,也没有地方走。

  还是六点钟起床。

  写了信给两个晖。

  这几天的我可以象征中国:脑里的搏战,内心的矛盾,外力的侵扰。

十月二十六日


  一个从未见过的西装少年来会我。他说是薛耕愚的亲戚,我还以为是从天津来的,也许是薛介绍他来找我认识认识。他老是问他最近来这里没有,坐了半天才知道他就是他说在街上所碰着那外甥。薛就是住在他家里,今早忽然拐了好多东西跑了。因为他常说是到我这儿来,所以人家特来找他的。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人!管他妈的,也不用抱怨,反正他有过恩惠在你头上。

  在那些不相信我的人们面前显点本领,这是早就想到是必要的,尤其是七爷眼里看我拉的中国调子。

  最近已有相当准备,今日约到他家里合奏要表演的节目。结果,我的作用算有效了。

  指挥来,练习了些旧调。他听我们的《春天的快乐》时,他要我身体摇摆。哼!他简直是Jazz〔爵士乐〕味十足的人,这哪里能这样?!

  今天加订了好些大、小报,以后要多抽出点时间来看报。

十月二十七日


  因为公演有一笔临时消耗费,我打算买点顶好的弦线,所以我非陪着张先生一同去买不可。

  一去就耽搁了三四个钟头,买了一百多块钱的音乐用品,分量只不过两三小包,所有弦线都是买顶贵的。

  和他在青年会吃大菜。

  想想我们真幸福,别的任何歌舞团有这样的力量能像我们在表演前花这么多钱买弦线?他们只要能接应得上,随便的弦线的供给也就算是好的。

  我借了这机会买了一个Serenade谱,三本Mazas〔《马扎斯》〕。

十月二十八日


  今天在“黄金”表演,“联华”应得都捐入抗日救国团。

  “上下客满,明日请早”,这套把戏在上海却是第一次。在有两千座位的“黄金”能有如此成绩,倒是出人意外。

  鄙人的violin倒也出了点风头。

十月二十九日


  六点钟起床来拉基本练习,虽然昨晚十二点才睡。

  她们见我都拍手祝贺,说我的琴拉得“好”。

  还是满座。晚上,奏乐倒也起劲。

十月三十日


  晚上罗明佑、锦晖、百代公司的收音技师来。韩国美在台上发脾气,《春光好》的音乐奏得多起劲,她捣了乱。

十月三十一日


  上课去,有两个练习简直没有拉好。

  本来想借上课可以来迟一点,但回来时还没有到时间。

  第一个前奏曲是《梅花三弄》,这一倒霉简直霉到底,跳的跳错,奏的更是错得一塌糊涂。

  正吃饭,四先生和七爷吵将起来。原来为四先生贴一个条子和女的开玩笑,这事引得王人美大哭。

  晚上吃了啤酒,一点问题没有,奏得又起劲,也没有错。又是一个“上下客满”。

十一月一日


  早上跑到教员处送书,他还没起。

  日夜都满了座,晚上我又错了一点。本来面目,没有话说。

十一月四日


  表演以后,着了伤风,所学的功课又不能不拉,但简直不能持久,再加经济的困难,心灵一点也不安定。

  今天做了一件素来所讨厌、所卑视的事—向资本家乞怜。资本家的那副铁铸的面孔,算是今天真正地看清了。

  我去请求总理,以我这种特别情形酌给一点津贴。他说不能当时答应我,他对我的这种行动倒是很表同情,他最后说他注意这桩事就是。

  在长沙商栈吃午饭,在“冠生园”照了一个小相。

  表演的最后一晚,我们的尊严的“皇后”买了些小吃和胖子在包厢里吃,我也在场,说了好些话,这倒是值得光荣的事。

十一月五日


  到百代公司收音,全是应付,调子也做得随便,奏唱得也是马马虎虎。十二点钟回来还有两片没收,真讨厌。

十一月六日


  吃过午饭接着去收音。到徐家汇路附近,很像海防、东京一带的马路。

  今天听得一个顶可笑的消息:昨晚在我们去收音后,许曼丽在家里自杀未成,原因不过是为很小很小的动气的活。她自杀的工具是用一把小洋刀,绝命书是老早就给人的。她向茶房借磨刀石,一面磨刀,一面哭。他慌张了,去找张先生,一会儿陶伯逊也请到。

十一月七日


  天气已经冷得可观了,在当铺里的冬衣,好像再不能拖延下去。张先生昨天答应今天借我二十块钱,等到吃了午饭还不见来,上课的时间又快要到,听说他上公司里接《卖花女郎》片子,我顺路找了一趟,他又走了。

  到教员家时间已迟,另一个外国同学在上课,我只有等候着,这一等我倒觉得很满意,因为在旁边看着他教很可以揩一揩油。我马上想起一个主意,以后最好改作后来,已经得了他的允许。

  折西兴高采烈地买了一张Jazz腊片(公司里买的),他大吹大擂地称赞多好多好。在我听来,这种味道不过给人快活快活,到底还是没正派的老调子深刻。

  今天是胡笳的生辰,她请我吃了寿面。

十一月八日


  找张先生支了十块钱,加上收音的十元,把当了七个月的大衣赎了出来。回来谁也不在,还是练我的功夫吧。

  七爷约去看“梅花”,先到普益公四爷处,他们留在那儿吃湖南菜,没有看成。晚上和黎、笳一道回来。

  在家也是无聊的,约了老宋跑马路,由五马路绕山东路转着回来。沿途尽说无意思话,还有趣!

  和金焰们在教室里大跳基本练习,出了一身大汗,急忙睡在被里。多出汗是治伤风的好办法。

十一月九日


  老严有“梅花”的送票,当然要去光临。七个人的大队人马排到中央戏院,观众真有点可怜。

  一幕话剧《一个铁血下的女性》,是一个以此次中日事件的一部分做出来的投机东西,剧情是本来的、清淡而容易动人。然而他们表演出来,总给人感到不够,应该有紧张的谈话时,却被一些很平淡的声腔减煞了本意。新排了一些歌舞,所谓《草裙艳舞》简直肉麻,《仙宫艳史》乱七八糟,这是在整个的批评上说。若在几个个人的歌唱和跳舞,到底是有了进步。音乐呢?还是不成。他们总是爱用些外国电影歌曲,换上中文,大唱其音同字不同的中西调。其余弄得最多的是老进行曲调,都是我会的。

  五个人上天津小馆子,吃得痛快极。

  上锦处,碰到久闻大名唱《漂泊者》的温先生。听了“胜利”收音的几张样片,我的2nd violin很少听得出,因为中音乐器太多,sax〔萨克斯〕又响。

  十时半才到“大中华”唱片公司收音,“卡尔登”乐队还正在配奏。

  《努力》、《蝴蝶姑娘》全没有拍子对拍子,奏起来讨厌极。后来改变方针,不跟唱,各自依拍奏乐。

  回家三点钟,在汽车里肚子疼。

十一月十日


  昨晚只睡了两个钟头。今早到七点就不能睡。

  我们的“皇后”明天要回北平去了。我睡了午觉下楼去,他们很多人坐在阅报室,有人说我像哭,其实是睡眠不足,眼皮有点肿。

  小陈在教室里突然倒在地上大哭起来,一时全屋空气凄凉万分。我也有点不好过,跑到街上游了一趟。

  晚上遇胖姐姐,她脸上的表情也是与往常不同,她说她明早八点钟走,我打量去送一送行。

  和小白在楼下唱《小利达之死》,想到在南京的表演。

十一月十一日


  预备早起来送万姐姐的行,被楼上的钢琴声惊起,已经快七点半了,她们在唱《送别》,显得异常凄凉。外面下着大雨,有浓雾。屋里是那样的暗淡,我听见这类的歌声,真想哭。

  我和少甫到火车站,他们还没有来。我们正躲在一辆车里吃面包,他们来了。

  送行的占了不少位子,依然是很少说话。车开了,我们才回来。

  又搬一架钢琴在房外,一天到晚吵得讨厌,对于我的功课很有妨碍。

十一月十四日


  生活的平板,使人一点也感不到乐趣。想到记日记,好像没有什么非记不可的。一天、两天,这样马马虎虎地混过了。

  一天总是觉时间不够用。早上睡醒时总是睡不够,然而又不能不起。等到把工作做得好像完了,又是非睡觉不可的时候,莫说日记,再比它重要点的也不想干。

  自来水笔,常常被人借去,每天晚上都不会归家。

  以上都是停了这几天日记的主要原因。

  向七爷借了四毛钱坐车上课。

  我真莫名其妙,那本练手指的书,为什么老拉不合他的心,今天已是第三次repeat〔重复〕。

  我常常拉错,总是犯开始练习时“快”的毛病。

  昨晚指挥来,练习一个新调,我居然能对谱拉很高的音,我高兴极。

  昨天万给笳来信,我看了一点,真有点可怜。她还请笳谢谢我和少甫送她的行。

  从明天起,拉琴要“慢!慢!慢!”

  Don’t make mistake。〔别犯错。〕

十一月十五日


  明天发薪,在我还是没有这回事。十元钱的大衣预支,二元的送礼,扣了只剩五角钱,可怜!

  没有钱花,好像很习惯了些,但是一想到要买些必需的东西,还洗衣服的账,剪发—头发、胡子真够长了……心里总是暴跳。

  津贴的事,我也早预料到无非是一时敷衍罢了。算了,别想它吧!

  昨晚上“大沪”听音乐,简直不成,哪里会有初听时好。两点钟回来,今早还是一样的六点钟起床。

  伤风老是这样延长下去。

十一月十六日


  在报上看见电影广告中有个《牡丹花下》,不觉吃了一惊,这名字不是从前锦晖说我和万主演的?!现在居然出现了。但这是外国的。

  有人看了回来说还不错,恰好是在“光华”映,公司送了票子来,当然非看不可。

  蒋南生来请我和他买一个提琴,到吴淞路白跑一趟。一同到“光华”,楼上几乎全是歌舞班的人。

  一对情人为在牡丹花下的享乐,结果弄到女的被打胎死,男的投水自杀。然而,她的母亲还在大唱教育高论。这部片子主要便是表现教育家的虚伪。

  上四爷处坐了一小会,跑路回来。

  晚上和谭、宋、严到大和的学校。

  领了三毛钱的薪水。

十一月十七日


  这几天的笳子好像发狂,我知道她心里是有着无限的痛苦!我呢?也未尝不是如此。今天我们俩说话很对头。

  晚上到“大中华”试收音《新婚之夜》。到底是腊盘配音,总是令人讨厌。

十一月十八日


  世界第一的伟大提琴家Heifetz〔海菲斯〕要在“新光”独奏。虽然票价很贵,但着实是一个顶难得的机会,向张先生借了两块钱火速订座。

  和阿谭、宋、严们到北四川路买东西、赎衣服,四五点钟才到“谋得利”,头两天的票已订满了,只有等到十二月一日。

  五个人在一块,不消说又是想到吃小馆子。还是老地方,“五加皮”四两!

  吃得同样的痛快,跑马路回来。吃倒是吃了,我的钱还是欠账。

  今晚正式收音。结果还不错,若是在拍片时精细地注意一下,真是一部尽善尽美的有声片。

  太辛苦,到两点半钟才回来,第二本还没收好。

十一月十九日


  我对于我们拍有声片觉得很乐观,当试演时听着那音乐的好,我会怀疑这哪里会像我们奏的?!

  我想采“God sees the truth but waits”〔上帝看见真理,但仍在等待。〕的故事来编一幕电影剧。用极简单的对白,再配音乐歌唱,相信没有不对的。我赶快来开始这工作吧!

十一月二十日


  前晚陶伯逊在“大中华”告诉我,今天到管理处一谈。我知道总是关于学习津贴的事,也许是要我拍戏的事,管它什么,我总觉得不会没有一点好处,我充满着热望地去了。

  和他座谈了约一个多钟头,结果,从十二月份起加薪。

  我从管理处出来,不知怎样才好,心里的愉快,真不易说出。

  街上的募捐队特别多,老远看见只有躲,若是有钱,当然不会这样做。

  我惟一的毛钱在电车上捐了。

  今晚继续收音。很顺利地收了,到十一点钟回来。

十一月二十一日


  因为前个礼拜拉琴(在教员家)错误太多,这礼拜特别用了功。今天上课,每个lesson都得到声“Very good”。旁边带小孩的一位老头也在称赞,他问我拉了好久,我说半年光景,他们惊讶起来。实际说来,真是半年都不到。试问我未加入这里的时候我能看什么五线谱?不过是极浅淡地能辨别几个调的12345而已。到入团好久好久,才弄清楚手指和谱表是有一定的位置,并不是先看了几个#号,叫什么调,再去找12345。好笑我曾和他们无理地辩论过,我老是固执着我这种自己发明的意见。

  我正式学拉琴要算从南京回来,说到真正地、正轨地学,当然是由找到教员学拿弓、按手指的那日起,这是我对自己的良心话。有时忘了这种实情,总是觉得如自己吹的三年多功夫。老实说,关于这种情形,也不能不加点吹,就以功夫说吧,谁敢不相信这是像三四年的功夫?!我自己真是自豪。

  算了吧!收着些!就是五年、十年又算什么?不要回想,也不要空望!切勿疏忽目前一分一秒的努力!没有不会成功的。

十一月二十二日


  早起,在办公室拉琴倒是极好的地方,也不吵人的睡眠,又清静。

  吃过饭蒋南生来约去看《捷足先登》。本来不高兴出去,无如他一个礼拜天特别跑来找你,也不该太固执。

  想到最近对于音乐理论的疏忽是应当注意的一事,我决定预备一下明春去考音乐院。

  基本练习的功效到底不弱,只要合调子便知道,好些新调子,好像很容易地可以奏得下去。

十一月二十三日


  整天没有出大门,用得一点功算一点,一生能有几时是如此可宝贵的青年时光?!况且你能在这样好的环境里生活着!

  阴郁了好久的天今天算晴开了,很早便有太阳射入室内,好像心里很快活似的。

  办公室好像成为我个人的一样,除了我,哪里去找一个办公的职员?有时有两个小气鬼会跑到里面躲着吃早点。

  没有钱花的日子过惯了些,就是如何窘迫,好像也很平淡。

十一月二十四日


  加薪的通告来,他们都向我祝贺。这是几月来用功所应得的报酬。

  我们小组今天合了两次,每次都合完黄壳书,和《玛尔塔》等。若天天照这样合下去,在这两年期内已经是成样子的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


  在琴行门口对着Heifetz的像凝神,我崇拜他,我爱他,我心里一团莫名的热火在燃烧着,站了好半天,快努力吧!

  身上没有一个铜子,遇了三次女学生募捐队,第一次,“对不起!不方便。”第二次,“我刚刚从东三省避难来的,没有钱。”第三次,是在光华戏院楼厅坐着,当然照老法子去应付,然而不行,“没有钱还来看影戏吗?”最后只拿赠票给她看,那是不花钱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


  王人艺寄了一封信来,万姐姐到平时报告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他每次不论给谁写信都是离不了干妹妹的。

  昨晚、今晚都合奏。

  少甫和我同去上课,顺便问了请介绍一个cello教师。原来老巴也能教,但学费太贵,五元一lesson。

  今天的课程倒满意,因为他看到我的进步,他便给我一个很难的练习,在Mazas的后面。

  最近记日记简直没有话说,若是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思?然而又不能不记,还是认真些吧!

十一月二十九日


  礼拜天,无聊透。人都出去玩了,男的只剩我一个,女的有小白,小陈,杨三个小孩。“聂子!我下来陪你玩吧?”“好的,我买橘子请你们吃。”“咯吱”闯了祸,我的耳力得一百分,其实是我猜想的。我的violin小枕头。一对火棒,十足的表现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和她们在下面讲故事,玩得太高兴。乐极生悲,不知怎样又惹了她们,又是不理人,老玩艺。

  晚上和七爷们一块谈天,他讲他好些次恋史的经过。后来打了桥牌。

十一月三十日


  虽然是孩子气,总是给人心里不痛快。晚餐由七碗变一碗,莫名其妙!

  在锦晖家里听opera〔歌剧〕腊盘,给我鼓励真不少!

十二月二日


  渴望了好久的Heifetz Violin Solo〔海菲斯小提琴独奏〕总算望到了。我们因为希望太过迫切,一吃完晚饭便慌着去。到那里太早,马路上兜了圈,跑到里面坐着谈天,少甫要我讲一讲我的历史。我自我的父亲死说到现在,已经是够长的一大篇演讲。原来不是他所需要的,他要我说所谓爱的历史。好在和他说说也无关系,我把我们纯洁的短少的恋爱经过,谈了一个大概。我问他曾经过这种比较纯洁的恋爱生活没有?他只笑着说:“没有,如你说的未免太费力!”

  人已坐满,还有不少买站票的站满在两旁和后面。

  启幕,一架大钢琴摆在台上,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台上,等了半天还不见有人出来。我的心在跳,预备他一出来就给他热烈的拍掌,同时注意他一出来的样儿是不是心里所猜想的。

  第一节目是Beethoven〔贝多芬〕的Sonata Kreutzer〔《克莱采奏鸣曲》〕,听完后,只觉得情感的起伏太厉害,并且觉得那本领之高,真是我第一次大开眼界。

  节目逐次奏完,其中一个全是staccato〔断奏〕,手腕不断地在摇,真佩服!啊!要上锦晖处送银盾,不写了!

  昨晚十二时听完才回来!

十二月三日


  一顿吃一碗饭,别人都看我奇怪。实在我是有意给他们寻开心,早上拼命吃七碗饭,晚上只吃一碗。

  我瘦了些!这是最近用功所致,然而这功又不能不用。

十二月六日


  生活总是照例死板地过下去,简直没有一点儿特别要想写的资料。今天想,无事可记;明天,无事可记;这样推来推去,一混又是几天、几月、几年也容易。算了吧!忍耐着些!这种不易养成的好习惯,还是不断地保持下去吧!

  我欢喜和小孩子在一块玩,这是我的特性。我爱小孩子胜过于爱我的爱人,因为他们是纯洁而天真,随事没有虚伪地说和做。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爱的人们!

  我不敢说这里面的小孩都是纯真的,没有虚伪的,除了小玲,然而我总觉和他们在一块玩要比和大人—指女性,不一定是成年—玩得高兴。委实地,我真爱每一个小孩(有个范围:大概是在十三岁以下,然而当中有的有大人气,我还是不承认她是小孩),自从加入了这里以后。

  小孩,我未尝不是一个小孩?如果我会怀疑我不是小孩的话,那我仅可以自省我自己的行动,没有一桩不是有孩子气。譬如前礼拜天在教室里玩得高兴时一会儿得罪了她们,我自己疑心她们不会再和我一块讲笑话了,也许不理我的老花样又抬了出来。越疑越像真的,几天没有说话,可怜我这脱离了轨道的星球,气得一顿只吃一碗饭,做事也没有精神,心里老想着怎样才能再和她们要好。到昨天,向她们道了歉才算马马虎虎和好,但总有些勉强,不过心里觉着开展了些。

  由这样的事实看来,谁敢说我不是小孩?!至少也有孩子气。

  今天小白见我就跑,好像不理我、恨我,我又生了气!到下午又说了话,心里又觉无事,自己想着会好笑!

  王人艺说他从前本想玩弄玩弄女性,到现在却被女性玩弄了。他为他的干妹妹不顾一切地跑到北平去,原是一场空!弄得他说不出的苦!这也是一桩趣事!那女子的心!

  小苏从东北逃到北平,现在到南京请愿,前天来找我。他跑出云南如此短的时期中有着这些起伏的经过,倒也不平常。

  七爷的老婆前晚由北平抵沪,半夜把他拖去接回家里安眠。第二天他见我只是叹气,摇头。这怪谁?不是自讨苦吃?!结了婚,生了孩子,已经是够累了,你还要东弄一个,西扯一个的干吗?弄到现在当然只有摇头,叹气!

  他本来昨天要和我一块找先生学提琴,这一来,当然又是等于鸡蛋!

  少甫听到满太爷说,北平有人散布谣言说他和W订了婚,他气得想跑去解释,脱离了这团体。我劝他冷静些,这些事尽可不理,我们还是干完这两年再说,谈到一点钟才睡觉。

  白天在锦晖处坐了好久,谈到天一公司制片之速度真出人意外,今天试演第二部有声片《最后之爱》,听说收音成绩还胜过《歌场春色》。

  明天要去联华一厂拍戏,讨厌!又要穿礼服。

  联华抗日救国团开全体大会,我没出席,罚团费一月。在家里练基本练习,写了一封信给春。少甫也没有去,我们合了指挥给我的violin piece〔小提琴曲〕,还好听。曲式的组织很完善,虽然是一个很简单的小调子。

十二月七日


  头一部电车出来便醒,起来时天还没有亮。近两月来养成的早起的习惯,实在是我自己觉得顶高兴的事,真没有一天睡过懒觉,宁愿白天稍补一点睡眠的不足,也不愿不早起练习。

  要到第一厂拍戏,随便pass了基练,七点钟便出发。

  一部车去接七爷,等了一会儿,只见他垂头丧气地出来,一进车门又是那一句:“真不行!简直一点事不能做!……老婆—小孩子—气死人……!!!”我替他难过!活该!不是自找的?

  到那里待好几个钟头才吃饭,化装,左等,右等。一会儿waltz〔华尔兹〕,一会儿又waltz,老是反复那两句,奏得打瞌睡。到晚上七八点钟拍完,不过很短一点片子。

  在折西家里逗留了一会,回家和小白弹炒豆,倒很有趣。

  换礼服减了衣裳,又着了凉。

十二月八日


  和少甫同到Alois修cello。到那里他们对我特别殷勤,老板介绍他一个教员,便是在音乐院里教cello的。他欠账买了一本基本练习。

  在电车上碰见魏,同时到七爷家。看见七嫂子便有无限感觉,那样一个妻子,处到这种境地实在太可怜了。实在说,既已到这步田地,他真不该取那样恶毒的态度对她。

  她简直是云南女学生风态,尤其有点像吴琼英,心里不觉又荡起不安的波纹。

  在锦晖处听片子,到十二点才回来。

十二月九日


  买了一对老鸳鸯,一看见它俩摇头就开心,不禁沿途都在笑着。

  等了一整天,“百代”的唱片还没有来,我先回来玩我的小玩艺。

  拍了一会皮球去听“百代”的片子,“胜利”的也拿来。我知道“胜利”的听不见我的声音,和中音部声音混合难辨,所以我也不十分希望、要紧。只是“百代”新收的全是我拉1st-v〔第一小提琴〕,而且只希望那预料成绩不差的《醉卧沙场》、《快乐家庭》,因为是拉高音。真的,不出意外。

十二月十一日


  这两天时兴弹炒豆,有一点点闲时和他们玩玩也还有味。

  到“玲珑”买小明星照片,顺便到四马路听听有没有我们的新片播放,失望了!

  一个人慢慢转“先施”、“永安”,愈转愈有味。高兴地走回家。

  指挥来,人不够,不能奏。听老片,谈闲话,在楼上,合口味。

十二月十二日


  天气大冷而特冷,睡了懒觉,九点钟才起。寒暑表降到十一度,一起来便是脚冻得僵。老宋、严励、谭在教室里打架。

  在电车上坐着,简直一动也不敢动。到教员家时,什么都木了,烘了半天火,那时所感到的快乐真难形容。

  课程很顺利地pass,更难的当然继续而来。我倒欢喜像这样维持下去,真是没有难事!顺便上“百老汇”看《情种》。

  回来坐汽车,在先人多还不觉冷,后来下得只剩三四人,简直冻得浑身发抖。

  第一次上小白们屋里,就好像去了一个很生的地方一样。她们也把我当客人看待,这样客气,倒有些不舒服。弹炒豆是不可少的玩艺。

  《银汉双星》明天在“南京”戏院开映。登了两幅大广告,我看未免太铺张了!结果总是会给人骂的。

十二月十三日


  老宋约去看电影。在史东山家坐了一会儿,他妹妹已经把票买来,一块儿到“新光”看《断桥残梦》。内容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士兵的恋爱。

  大广告的《银汉双星》今天开映。史东山导演长吁短叹地抱怨公司里的主事者,他要预备请长假。

  我们看完,他也看了自己的片子回来,他是灭灯后进去的,出来时当然是早退。可笑!明明知道是这回事,就不应该如此扩大宣传,这算什么有声片?

  到“卡尔登”听音乐,仍是工部局乐队,有几个三重奏是特聘的,clavicembalo〔大键琴〕倒是第一次听过。听过Heifetz的琴来听听那个什么Waschitz,到底平常。

十二月十四日


  今天有计划地睡了懒觉,九点钟才起。

  这几晚做梦都梦见小白,常和她在一块儿玩,她对我态度和从前一样。她,我真莫名其妙,近来对我什么都变了。

  虽然她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她可以使我快乐,懊恼,疯狂,只在她一瞬间的表情。我不可解。

  我细细回想一下,她在过去曾热烈地爱过我(这不能说如大人一样的爱字讲),如她现在爱金焰一样。但是在那时,我全没有感觉到,自从这次“不理”后,什么都完了。她是小孩!小孩!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为什么她能支配了我的心灵?!在理智上,我并不敢有丝毫野心,她究竟懂得什么?

  我们在合奏,她们在外面吵。金焰也在。她纯洁奶气的天真,使我讨厌又可爱!

  我和少甫合奏完一个又再奏一个,越奏越有味!一方面cello修好声音好得多,再方面是夜深人静,听音准确。奏起悲调,引起心事,到十一点半才上楼。

十二月十五日


  听说今天拍《野玫瑰》的外景,她们很早就出去。嘿!这么冷的天气,跑到吴淞那些地方也真够受!

  写着春、令的信时,听得楼梯跳得特别响,小白和小陈嚷着上楼去。“我们快死了!倒霉!……死了!死!”当时听了虽然感着一点惊奇,想到会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但又想这小孩常常以很小的事弄得大惊小怪,所以仍是不去理她。

  金焰和黑炭在教室外谈话,我从他们身旁走过,金把我叫回来握了握手。“几乎永别了!朋友!”他狂笑着说,“我开了一部小汽车,装着人美、小陈、老宗、小白到吴淞拍戏,转弯没有慢车,压过树碰在电线杆上,车坏,人只轻伤。Lucky〔幸运〕!五条性命!”

  吃过晚饭出来,金在外面喝什么“Five Stars”〔五星〕牌的啤酒,小白也在喝着一杯。他得意地在笑。我讨厌极!这还有什么可光荣的?!自己爱显本领出风头,结果还是没有本事。

  拉了琴下来烤火,教室里打得天翻地覆。我知道金要成心装疯的,我不理他。

  笳子哭起来,把她拉到老宋房待了一会下楼,她把手巾向炉子里丢,我两次冒险抓出。

  讨论“想人”的问题,我不能不供出我这几天所尝的想人的滋味,黑炭谈了一些半年前的往事。

  金的疯发到二楼严励床上,把三楼刚贴出的“注意!三楼系女员宿舍,凡男宾或男员绝对禁止上楼。”撕得粉碎。十一点多钟老宗来把他送了回去。

  许曼丽也疯狂似的,三四度地大哭大笑,像透了《断桥残梦》里那歌女在疯狂时的表情。我真不解这些傻男痴女,会沉醉得如此厉害。

十二月十六日


  发薪,扣得只剩七块钱。到北四川路修皮鞋,换弓毛。跑到四马路买些书预备做新年给小孩的礼物。

  一个人跑马路,心里老打算着一桩事,总不觉疲劳。今天从北四川路跑到五马路,又由五马路跑到“新新公司”剪发,心里总想如何去支配这几个钱,左也不够右也不够。

  晚上上“光华”看《茶花女》,片子太旧,情节也没有多动人。本想预备去哭一哭,到底一滴泪也流不出。

  回家进教室烘火,只见一处摆着老宗的衣物,近火炉处有草毡一床,好像是躺着烤火用的。一会儿老宗从楼上下来,之乎者也不知他说些什么。我看这嫌疑之地真不可久留,Good night〔晚安〕。

  四先生睁着一对大眼睛规规矩矩地睡了,我进门他便问:“回来啦?”

  他被窝一掀,嘴一尖,拖着鞋,拿了一个玻璃杯,“他妈的!”骂着往外面跑。我心里有数他是要发老宗的脾气,我说了好些“算了”,他也不管。玻璃杯,丁丁当当下了楼;痰盂缸哗啦啦啦跟着走;一会儿洋铁桶,洗脸盆,墨水瓶,西班牙鼓,接二连三地滚下楼。夜静更深,听到这声响,真有些胆寒。我不敢多说话,各自安心睡觉。

  过了一会,听着许们上三楼,我替她害怕!

  他老先生的这种花样,我知道会在这两天玩的。他实在太直了!把自己弄得太痛苦。

十二月十七日


  早起,满楼梯都是碎瓦片,看来不止碎了一个痰盂。

  吃稀饭时各人的谈话真有趣,有的以为追贼,有的以为闹鬼,有的也想到是四先生发脾气。

  国家多事之秋,少管些闲事吧!静心地拉基本练习。

  男的都出去了,只剩我一个。在火炉旁写日记,笳在打琴。

  心里常常总记起那孩子,夜夜的梦都离不了她。她这孩子,她现在已被明星的虚荣所迷惑了!可危!

  到大成处坐了一会,他最近很痛苦。因为宋部长不能再干,新官上任,旧官退堂,他们必然会在被淘汰之列。我看见他那愁闷的面孔,联想到我过去在生活动摇时所感苦痛,真不易支持哟—在上海。

  四爷、七爷们大谈其赌钱,他们说如今想发财只有赌钱和中彩这两条路,到底还是中彩可靠。当时你一句我一句,都说万国储蓄会的彩票大有希望,于是谁都决心从明年起联合储蓄或结伴储蓄。

  我问四爷要是中了五万元的头彩将如何处置,他说得有趣极了。

  “你先以一千元做服装、租新屋费,其余全存银行。然后结六个老婆(分开住,非仪式的—我说明),每月只给各人五十元生活费,长此过这靠吃利息的享乐生活。将来有大群的孩子,等到高中毕业才给他互相认识他们的父亲和兄弟姐妹。”我们为这个问题展开出许多笑话。譬如:

  “你贵姓?”一学生问他的同学。“我姓聂!”“我也姓聂。”“尊大人叫什么名字?”“聂耳。”“……”“……”

  “妹妹!我爱你!我们虽然同姓但不知是在几千年前才是一个祖宗,没有关系。”等到开集合会的那天,父亲揭破自己的秘密……

  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大笑过,越讲越起劲。

十二月十八日


  我的恋爱观之确定大半是受了柯伦泰夫人的影响,在两年前看了她著的《恋爱之路》以后。

  今天重新找到这本书,看完了附录《新恋爱道》,脑里激起较从前更彻底地对她表示同情。有的人已在忙圣诞节的贺片,我收到两张。

  近几次的合奏简直少有成果,钢琴是老不练新的,就是旧的每次合奏都是他错得多。别的人呢,总是差,除了我们三人组。今晚简直太不成,又是第十五、夏威夷。

  昨天各省、市学生在南京总示威,军警打死一个学生,伤了几十,《中央日报》馆被捣毁。……这些消息传来,真使人兴奋如狂。

十二月十九日


  下着毛毛雨,穿了长袍去上课。Schradick〔《什拉迪克》〕有错误,总是慌。Mazas结果顶好。他给了我最后一课pizz〔拨弦〕练习,我很满意。

  他问我一些我的生活状况,我很诚实地报告他。

  坐上公共汽车,本想一直回家,中途忽然想起还要买本书,到抛球场就下,在“光华”买了一本《文艺方法论》。

  约着刘大成上光华戏院,看《新婚之夜》试片,在途中遇小陈等,到那儿在映《茶花女》。

  在未试之先,谁都猜疑着不会像当时收音回出一样的对。果然,无数次重映,没有一次对马口,哪里会像什么有声电影?有时开口不闻声响,有时发出肉麻的、颤抖的怪声,最可笑是薛玲仙唱《休息五分钟》会唱出最低音的男声。总之,腊盘配音绝不会有好结果的。

  看完以后比较满意点的倒是那音乐的确可以听听,尤其是那一点点鄙人的solo。

  花四毛小洋请客在“九星”看《爵士歌王》,真好看,全部五彩歌舞,布景之美真是第一次开的眼界。

十二月二十日


  宋庆龄发表了一个宣言,邓演达已枪决,今天无处不谈这个问题。

  蒋、苏来,要听我拉拉琴,欢迎他们到办公室,玩到五点钟才回去。

  赴“卡尔登”的音乐会,在看节目时,使我感到英文的退步,想赶快努力补救。具体些说吧,以后决定订一份《英语周刊》,平常多找英文书看,最好关系音乐的。

  听得最高兴的是第三节目《罗密欧与朱丽叶》,因为我对于本事还稍稍知道一点,再加多半看懂了说明,更加指挥的起劲,使我理会到这曲趣的一部分。

  说到指挥的神情,也算是第一次看见过,他简直大表演一下,如临大敌的样儿。有人送了他鲜花篮。

  第一、二节目也很好,后者伟大,情感的变换比较复杂,而且曲调很长;前者是小巧轻快。最后一个似乎比第一个还要动听,可是因疲劳的关系—也许是音乐的刺激性不觉睡着了。总之,这次比上次是好得多。

  明天早起努力吧!切实地拉基练、读英文。

十二月二十一日


  这次的基练,拉得格外开心,虽然很多,而且难。

  换了毛的弓拿回来便拉,更高兴。

  晚饭后在刘处坐了一个钟头,谈周玉麟的事去掉半个钟头,又谈江应梁的叔叔杀他,又去一半。

  带小孩上“九星”看《爵士歌王》,在路上又闹翻脸,回家叫门只是赌着脸。

十二月二十二日


  不知和张先生说了多少话才借到三块钱,跑路上大马路买礼物。本想买丝织风景(送教师),恰好看见美术模范工厂摆着小圣诞老人银盾,价钱合适,$2.10,马上买了回来。

  晚上合完一本黄壳乐谱。写了信回家,附寄合同。

十二月二十三日


  还有一张赠票,和四个孩子一同上“光华”看《离婚律师》,内容的一部分是反对结婚。有的和我的理想极表同情,但总不透彻。

  晚上和老刘谈天,修皮鞋。回家玩豆。

十二月二十四日


  金焰自闹酒疯后便没有上歌舞班来。今天却破了自己发的誓“再去歌舞班枪毙”,又出现于教室了。

  送礼去,在电车上碰见小土耳其朋友。他现在已没有读书了,想来还是和从前一样难维持生活。他们搬了家,但仍在公平路附近。

  接庾的信,提到春和奂的一点闲话,我看了很少会起作用,这不是和她隔离了这年多而冷淡的缘故,实在是我深信她绝不会有十分过火的行动。我想她也是一样地相信我才敢这样,在她,不见得是稀奇事的。C之所以给我知道这事,而且劝我不要烦恼,这是思想的问题,不去理它吧!

  不久,接到“逸乐”电影院演《野草闲花》的宣传品和特刊,看了说不出理由的会高兴,想不到我对于云南电影界和“联华”会发生如此一个关系。

  到孙瑜家里,刚遇吃饭,不客气,抬起碗来便吃,可惜饭太少,自己生数些,和他谈了一会。上折西家,又吃一台,他们也一样地感到无聊。一块去看七嫂子,她真可怜,她的眼睛总是红的。我们进去时她和小孩都已睡下,他已熟睡了,想来她定是在看着那可怜的孩子流泪。

  很好的月夜,但无法去赏玩,看着月,只感觉自己的孤单。

  女士们都被请到联华第一厂过圣诞节。许小姐在家和双严扯三角。上海严吃酒,大发其疯,我一回来便吓得跑上楼来。后来秀文叫我去玩豆,他们还在扯,上海严和她吵得太不像样,互相骂了起来。北平严到现在当然是红人,大得其宠,那些表情,我真不敢看。

  何必!吃酒装疯是多么下流的事。我看过去这里吃酒装疯的没有一个不是为了女人。他妈的,这些傻瓜!

  胖姐姐进医院,表演《牡丹花下》的一幕。哼!世间上形形色色的好戏,慢慢地欣赏吧!

  这两天,七爷的嘴脸真不好看。他时时刻刻总想把自己老婆弄脱才甘心,最近因搬家的事常常口角。他怀着野心想和胖结婚,这是我今天才知道的。哼!这样的人!

  我一听见别人为婚姻、为恋爱而麻烦的新闻,我只为我自己庆幸。不错,多看些、多听些吧!好给自己做些参考。

  在外面过两个年了。虽然没有多少痛苦的事,总不会感到一点趣味。去年好像还比今年高兴些,什么贺年片,做新衣,买玩具……今年却一样也不想。

  从明年起,重新拟出更精细、更完备的工作计划吧!想入音乐院也应该着手预备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在锦晖处坐了三个多钟头,和他谈话真谈得开心,吃晚饭才回来。

  七爷鼓动了好些人到锦晖那里敲竹杠当东跳舞,他马上答应。去了十几个人,坐着感不到半点趣味,簧、弦、我三人先走。Jazz,莫名其理的讨厌。

  所谓享乐圣诞节,到底没有一点意思。

  接春的84号信,但没有83。被人偷了吗?她还给我贺年片。

十二月二十六日


  送了教师一点礼,态度就有些不同,他约我晚上到青年会找他听音乐。我没有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音乐会,想象一定很伟大,因为略略看见节目上有Poet and Peasant Overture〔《诗人与农夫》序曲〕、William Tell〔《威廉·退尔》〕等orchestra〔管弦乐队〕演奏,心里抱着很大的热望。

  跑到西侨青年会,没有这回事,无疑是中国青年会。下着很大的雨,雇了黄包车去才找到。

  一进门发现沪江大学音乐会售票处,我心里有点点失望的成分。等一个穿礼服的西装少年很恭敬地带我从楼上绕到后台会见老头,慢慢一看节目单,简直大失所望了。

  没有整个地听了第一组节目男女合唱,虽然都是中国人唱,总是外国味道,纯粹的,而且还是耶稣歌之流。

  所谓orchestra出现,五个violin,一个cello,piano,flute,cornet〔短号〕,drum〔鼓〕,奏的是William Tell Overture〔《威廉·退尔》序曲〕,简直和我们合的没有多少不同,他们省略当中的跳弓,我的老师指挥。

  这orchestra原来还有一个小批:“Variety orchestra〔混编乐队〕。”

  我老师的violin solo倒大出风头,我看差Heifetz也不多。

  中国人有两个solo,英文儿还不错。

十二月二十七日


  刘大成介绍一个屁同乡。参观一下,在他那儿谈话。

  跑到杭州饭庄,才知道记错了日子。郑雨笙、陈北辰的请帖是二十六日。加速度地到长沙商栈找他,吴和已经出狱。

  一会儿他和一位陈北辰女士来,原来他们在北平订了婚,前三天才转来。他讲了这两周间的进行的经过,以至于达到目的。

十二月二十八日


  三毛钱游了“北平”,本来是杨请客,后来变为少甫请我。他们已先到“光华”,老实说,要他们请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合奏倒很起劲,可是仍是老调。

  我们的三重奏请他指导,有的不知慢了多少倍,我们自己还觉得算无问题了。照这样看来,现在奏那样的东西,实在功夫太差,心里不觉又不高兴起来,只有努力!

  好久没有洗澡,实在不能再懒了,那污垢之多!

十二月二十九日


  家鼎来,想带他和她们一块上第四厂看拍戏,汽车坐不下,自己生数些!

  找刘谈了一天,在那儿吃饭。

  送黎老太爷一个云南龙颜古碑,他高兴极,听说他要写对子送我。

  从八点回来和少甫合到十二点才上楼(钢琴、提琴)。

十二月三十一日


  一九三一年的最后一天,写了信给晖,报告我明年的新计划:1.多看英文书和社会科学书。2.努力作剧本和作曲的工作。

  昨晚睡到半夜,一部汽车在门口碰电灯杆。七爷、黑炭、张四先生都起来看。大概是一个外国人吃醉了酒,一个女子受伤,他安慰她。

  “Do Kiss me!”〔吻我!〕她醒来时说。

  七爷为老婆不通知他便搬了旧屋的东西,他急得把我的violin拿去,想把它卖了到南京去。但他始终没有对我直接说。要是他真要这样做,那我便不客气,请求他就卖给我,以后慢慢再给钱。它是已经给我拉合了手的,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它。

  在刘大成沙发上睡了几个钟头,回家领了薪水。

  金焰约我到联华第一厂过年,谭、宋都不去,我辞了。

  老太爷真的送我六张字,写得很不错。他对我如此客气,我倒是想不到。

  七爷们大批到“大沪”,我上锦晖处送四爷的行。他这博士,到现在才算找到了事情,到北平一个什么教育委员会。

  和锦晖谈到十二点钟才回来。

  王人艺快要来了。一方面是因他大哥出事不能实现他的计划,再一方面是他不花钱学习的提琴教师想利用他抓钱,所以现在决定赶快回上海仍和公司签约。他来了,对我着实有些好处,有了他,相信我会加速的进步起来。

  钢琴到底还是要练,不管基练也好,调子也好,总之不要简直摸都不摸,或是一摸就是乱来,什么op.45等花样,少来些吧!退一步说句话,你将来不能做音乐家,到家乡去当一个音乐教员连琴都不会打,这未免笑话,赶快从明年开始吧!!!

  预备考音乐院的事,还是不要看轻,时间不能再多待了!

  这一年当中,算是有了一点成绩。在我的前途上,生活最充实的只算是下半年,对于音乐的认识和技术的进步是出我意外的神速。明年,应该多加几倍吧!

  过去的算是过去了!以前的一切可以在这年终结一个总账,各项欠账都应想法很快去补偿,预备一个新的登记。

  明天!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不倦地保持着,努力地往前跑吧!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十二时
即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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