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子负伤的鸟





飘零的我,除了郑躅君而外,从没有一个爱我的朋友;但是他啊──他是人间一个失望者,他的精神颓丧,他的身体担着病伤;我为了不堪他这样的衰弱下去,以至于死,所以同了许多同学,极力劝他归去;总是这样希望:以慈母的慰安,作他精神的治疗;要知他是六年没有归去了。


从他离开了以后,我心总是不能放下,因为我的心每每不经不由的浮着这种可怕的念头:‘他或者永远离了人间。’我何忍以此咒我爱友,我所愿的是为他祝平安,无奈我的心竟为这种魔力所占据了。只有凭绿衣的天使,为我传递不宁的心绪;由是,日日盼望着窎远的回音,结果仅由小女郎,回我寥寥数言;虽然寥寥数言,已使我凄凉怅惘的心,失所依托。女郎的回书,今珍重的附在下面:


‘我的哥哥,不幸被可怕的医生探出他有了肺病,而且到了第三期,而且结了核,所以医生不许他提笔作字。


‘先生第一次信来时,他正被医生诊视;第二次信来时,医生已将他应该禁止的种种,告诉他了;最后挂号信来时,哥哥便嘱我将此情形达知。哥哥又在他箱底中取出一本硬面抄本,由他亲自封好,叫我一并寄给你。


‘先生,你既是哥的好朋友,还望不断来些有趣味的信安慰他,免得他病中寂寞;这是我母亲的意思,私自嘱我附上的。’


她的信是先寄到,抄本是第二日寄来的;当我将紧密的包裹撕开以后,始知是一篇残稿,是他的自叙,我的手即时颤动了!我努力的读完了,我的心好像被推在万丈的冰窖里!


生便是这样吗?生便是这样吗?我想:倘然生命是无意的来到人间,倒没话可说,不幸便了!倘或生命是为了罪恶而来到人间,依旧无话可说,反正不幸便了!如果生命是上帝郑重的交给我们,那么,为什么又故意的这样恶作剧?


朋友们啊,他是‘负伤的鸟’,带着箭,带着痛,带着血腥,向渺茫的天空,无力的飞去!究竟,还能够这样飞去吗?──


自叙中的‘莹姐’是他的中表,特附注于此。


十,七,一九二三。青曲,志于北京。


※ ※ ※

‘唉唉,所谓人生是这样一种卑下的散文,──常常干涉我们的生活;我们向着辽远的太空,莽苍苍的高处,刚刚作势要飞,在这瞬间,便来打断了我们的翅子了。’


我每每读到这里,我张皇的心万起万伏的,从没有平静过一次,虽然我未流过眼泪,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泪的力量,便能够将永远不磨的占有了胸中的积愫消灭了。


在黄昏的时候,痛苦的爪在我小小的方寸上抓得更加难过,慢慢的,狠深的,有好几次,使我要疯了!没法将这不幸的时光磨去,只有拥着被勉强的酣卧,度过黄昏,度过黑暗,度过晨曦,一直待阳光在我的窗前频频的催我。


有时,我那不幸的朋友宜君带瓶白酒来,我们相对的痛饮着,我们静默的一言不发相对的痛饮着;我们不要下酒的肴菜,只要个人抚着自家的伤痕,与温习着从前美丽的天国,这就是我们很丰盛的下酒物了。


哀伤的我,结果只得检点行李归去,这本是我六年以来几番欲决定而未决定的,如今才算决定了;但是,如果不是爱我的朋友们帮助我下了决心,那我还是依旧的徘徊在这沙漠的北京城里。


在大家送我到车站的时候,都似乎有了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但是不在眼前,而在将来的;因此,在车开始向它前途趱奔的时候,都是用这种很含蓄的句子祝我:


‘愿将来平安的回到北京!’


我当时只冷冷的一笑谢了他们的好意。


六年没有归去,在我期待我生命的末日来到的时候,固然还是窎远;但是偶然的想到慈母,又使我心要碎裂;终于遥遥的请她老人饶恕了,因为她的儿子只有孤单的一颗心啊。


我几次的得到伊的消息,伊已成了嫁后的人了,要知我并不待人告诉我,这种悲剧早在我心中开演了!


伊严厉的父亲将伊许给伊不认识的青年,伊是柔弱的女子,父亲教伊这样做,伊只得这样做了;况且没有母亲的孩子,更没有力量避却不幸的命运。


在那次五月的夜里,月为薄的白云遮住,星在天空里闪烁,风停止了它的工作,杨柳也住了它的摆动,一切都静默了,惟远处竹林里传来的鹧鸪啼声,和似断不断的夜来香的幽意。


那时我俩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互相偎依着,低声呜咽,许久──许久──我鼓起气力说:


‘姐姐,我们永别了!’


‘最好,这算我们最后的一面──’伊终不能说下去。


这是我们秘密的最后的誓语了。


我们无力的依傍着,从石凳上站起,伊的散发,印着凄怆的夜色;伊的泪痕,印着暗澹的月光,伊的颜色更惨然可怕。夜风忽然的起了,吹着伊的洁白的衫子,同淡蓝的裙裾,更使伊不堪战栗;我扶着伊,我们踏着月光,从已谢的紫藤花架下,慢慢的回到房里。


第二天清晨,晨光将笼照大地的时候,母亲起来了;伊忙着为我料理行李,招呼担夫,送我从后门走了!叮咛的嘱咐:‘平安的走罢,明年早些归来,’在我走到看不见时,母亲才悄悄的走进去。


那时母亲的心里,好像失却什么似的,所以也并未注意到在我家作客的伊,为什么未送伊平日最亲爱的弟弟。


骤然的归来,母亲自然欢喜,因为每当母亲写信催我回去的时候,我总用谎语搪塞了。


当我初看见了故乡的田畴,故乡的人家,虽然还是六年前的景致,似乎已经有无数的变迁;远远的望见我家宅后的小山,同宅旁的杨槐,整齐的房宇隐隐的藏在丛林里,我心狂跳了。


我走到门前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勇气进去,可巧十二岁的小弟弟站在门前,但他已不认识了哥哥,只大声叫着:


‘客来了!客来了!’


老仆从厅旁闪出,冷然的看了我,忽然狂喜起来:


‘啊!原来大哥儿从北京回来了!’


他一面令担夫将行李解下,一面同我往后屋去,一面又对小弟弟十分满足的笑着说:


‘客来了吗?哥哥都不认识了!哈哈──’


小弟弟很是惊慌了,他一对黑眼珠紧紧的看我,并且怀疑着,这就是连年流落在他乡不归的哥哥。


我握了他的手,我不知对他说什么话好,但是他依然迟钝而惊异的向我逼视。


母亲听着外面的喧声,也知道了她留恋外乡的孩子归来了!她赶快走出时,我已到了她的面前,她极力的将我抱在怀里,悲欢的眼泪,滴滴的淌在我的发上。


沉默了许久,我的眼泪也不禁的落下。老仆也在那里谨默的站着,于是母亲叫他转告厨子为我做饭,一面又令女仆为我送洗面水来。


忽然听着高声的女性的欢笑声:


‘哥哥回来了!’


原来妹妹从花园里牵着弟弟跑进来,一面继续的说:


‘我正在花园里坐在草地上,听流莺歌唱,看着那火一般的榴花。弟弟去了,说哥哥回来了,我不信,他说我冤枉他,几乎气得要哭了!’


弟弟这时也憨笑了。


我们一齐坐下,妹妹在我的对面,小弟弟倚在妹妹的身上,母亲坐在上面藤椅上。


‘路上走了几天?’母亲笑着问我:‘走时很慌忙罢?为什么也不先寄回一封信来呢?’


‘在路上走了八天,动身的时候,倒发了一封信,大概邮局误了,所以没有收到。’


‘一路还平安,没有受了热?’


‘一路还平安,没有受了热。’我以同样的话答母亲。


‘怪不得,我前些时作个梦,原来──’母亲很兴奋的说。


‘啊,不错,应了,原来是为了哥哥回来的梦。’妹妹很快的接着说。


‘什么梦?母亲梦了什么梦?’我惊奇的问。


‘现在母亲可以不忧了。昨夜母亲梦在海边上,那时夕阳还未落尽,印在海水上都成了红颜色,偶然在海无尽之前处,远远的来了一只小帆船,在晚潮的波心中颠簸,有好几次,船是要翻没了;母亲为了这不幸的船中人,非常的担心,但是没法去救,只得跪在海涛前,为船中人祷告。不多时,船脱了危险,渐渐的划到母亲的前面,母亲抬头一看,原来是哥哥在那儿持着桨努力的向前进,而船中并无别的人,只孤单单的哥哥一个!母亲彼时是昏过去了。哥哥下了船,将母亲扶起,将母亲喊醒,哥哥告诉她:“你的儿子回来了!”这时母亲再看当前的海水,都成了浓血。这时母亲哭醒了!于是在夜半起来,在观世音的面前,在爹爹的灵案前,焚着香,跪在那儿祷告,一直到天亮。母亲为了这梦忧虑,今天早饭同午饭,都无心吃。’


我听了妹妹所说的,我的心异常的难受,但是还强力忍住。


我斜视着母亲,她正微微的笑,虽然眼角还是带着眼泪。


母亲出去料理他们做饭,房中只我们弟妹三个。


妹妹还是从前少女般的活泼,身干较从前高,可是较从前也清瘦得许多了。我还能记得,我离家时,她不过十一岁。


我看着妹妹,妹妹看着我,他是十分的注意,十分的惊奇,似乎在我身上发现了很大的疑问;我的心也极其震动,似乎森严的法官,高坐在法庭上审判我。


‘你问他替我买了皮球么?’弟弟推着妹妹说。


‘怎么!连哥哥也叫不好了?’妹妹惊异的说。


我同时笑了,但是心的深处,感到生疏的悲哀了!遂将弟弟牵在怀里,向他说:


‘球在箱子里,等等拿给你。’


于是我同妹妹开始叙别后的契阔。


‘真没想到哥今年回来了,’妹妹笑着说。


‘早该回来的。’我也笑着答伊。


‘大前年北方打仗的时候,人都说北京毁掉了,母亲想的死去活来,一直病了六个月。’


‘哦──’妹妹在我无意中给我以无上的惊惧。妹妹又继续说下去:


‘没想到:前年奉直又开了战,人的谣言更可怕。母亲那时终日好像疯了,饭也吃不下,说话也颠倒,家中一切事也无心料理。天天使人往镇上买上海报,报到的时候,母亲总是颤栗的、恐怖的撕开。看后,便哭泣;那时我们所有的安慰的语言,在母亲面前都失了效用。’


‘莹姊虽然时常来,但是每次来时,多则不过三天便要归去;因为在那时,伊家蚕事正忙,实是离不得,再者伊还有了小孩──’


‘啊!莹姊有了小孩,哥还不知罢?’妹妹猛然想起我是不知伊有了小孩,所以这样说。


这时我早已呆了!


‘是的,我是不知道,但还有什么希奇呢?’我冷然的说。


妹妹听了我的答话,很突然,伊也不自然的笑着说:


‘是啊,这本不算希奇。’


‘母亲究竟是怎样呢?’我实在有些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向妹妹这样请求。


‘是啊,等我慢慢的说,哥真性急。


‘那时白发的舅舅天天来,来时总说北京有他的朋友来信,说北京平安得很,他们打仗是在城外。舅舅一面还骂报纸上的消息不真实,说谎,骗人的。母亲信以为真,也很放心,虽然这不过是使母亲暂时忘却罢了。


‘偶然又触动了母亲的心,母亲仍然是放声的哭,舅舅虽然是那样说,但是伊又不相信,还愤愤的说:“你的朋友,不会有信来,我知道,打仗的时候,谁能替你送信?不然,他自己应该有信来的。”’


妹妹的声音,愈说愈低微,我的心也隐隐的痛起来了。


在战乱的时候,母亲这样的想念我,那些沙场上战士的母亲们,又是如何悲惨的景况,哀痛的怀念她们的孩子。


妹妹刚要往下说,母亲己来到了院中,于是停住了。弟弟赶快跑到门外迎母亲。


‘妈妈,妹同哥说得正难过呢。’


‘难过什么?哥哥回来了,应该好好的快乐。’母亲微笑着对妹妹说。


母亲所需要的,失去的鸟儿回来了;其余的一切,都可饶恕了。


这时,黑暗层层的躲到房中,天色已到了黄昏。


我们用了晚饭,齐到院中纳凉,房中是很闷热的,在四月底的天气,弟弟此时已经睡去,因为白天玩乏了。


‘为什么这样的不能吃饭,在路上受了风尘了吧?’母亲问。


‘是啊,在途中过了八天,风尘是免不了的。’


‘六年没有见你,为什么这样的瘦弱下去,焦黄着脸,又咳嗽呢?’母亲说到这里,声音已经不自然了。


‘妈妈,莹姊还不知道哥回来呢!’聪明的妹子,故意的打断了母亲的话。


‘啊,不错,躅儿你知道你的莹姊嫁后,她俩感情很好,你毅哥的性情柔和,人品也很好。’


‘莹姊多福呢。’我说。


‘但是你──你自己怎样打算呢?’母亲突然的说。‘虽然父亲死时,叫我什么都随你,但我这老年的心,总是放不下──’


‘妈妈,我们叙叙别的──’


‘是啊,我们叙叙别的,妈妈。’妹妹用手推着妈妈说。


我这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静默的等待妈妈饶恕。可是我的神经,骤然朦胧,似乎坠在波涛汹涌的海心,紧闭着眼,在那里起伏的簸荡。对面坐着的妈妈,对面坐着的妹妹,我昏瞆着已不能认识,只见一堆堆的凶恶的波浪,向我冲来。我的身子,倾欹不能自止,又好似酒醉了的泥人。


我几乎一切不省识的要昏倒在地上。


‘打盹吧,哥哥?’


‘不──不是的。’我陡然清醒起来。‘我并不疲倦。’


‘疲乏了,睡罢。’母亲可怜的神情说着。


‘我实在不觉乏,还是谈谈好。’


母亲很后悔刚才所说,无端引起伊不幸的孩子的悲绪,但是想急忙的掩饰,已不能够。如果在月光之下,母亲惨白的面孔上,定浮着可怕的泪痕呢。


这时,满天狡狯的闪灼的光中,忽然流星飞过,同时似乎告诉我们,人生不过是这样的一瞬。


终于,依着妹妹的提议,且回到房中睡去。


忧心的在床上辗转,终不能入到梦乡!虽然觉得夜已深,并且身子十分疲乏。


谁用无情的黑幔,将我同母亲隔开了?我想只有魔的句子,魔的可怕的句子,这样的向我们诅咒,这样的将我们隔开了。可怜啊,我是弱者,我无力量,能够将这沉重的黑幔徐徐的移动。


母亲在黑幔中抑郁的心情,我不能知道,或者我能想像;但是我恐怖得很:每每触动这种想像的时候,我的心便冰冷下去。


‘衰弱的身子,忧患疾病慢慢的欺负着,人间即或不辞谢我,但是我还能为人间作些什么事么?──’


唉,唉,这深深的太息,是从那儿来的?但是,的确是母亲的声音!梦吗?不是的,分明是在深夜。


我怅惘,我的心失却了主宰。


房中为什么光明,原来东方的曙光重新来到了大地。哦,那不是母亲吗?我要跑到伊的面前跪下,但是我怕──我怕惊动了母亲。终于我轻步到了母亲的背面,恭谨的跪下。


‘母亲为什么在这儿低声呜咽?’我惊慌的叫喊起来。


一瞥的时候,光明又成了黑暗,可是母亲也离开了。天刚才不是亮了吗?不是,分明是在深夜。


我的心能够再平静下去一次?──


帝能给我力,魔能给我力,我都诚恳的纳受,只要能够催眠我。


哦!帝吗?原来是父亲!在那金光灿烂的神光里,披着苍然的长发,宽大的袍服,庄严不过的,慈惠不过的,姗姗的来到我的面前。


我实在不能够支持了我的乏倦,只有在床上伏枕祷祝。


‘帝──慈爱的父,恕我不能吻你的足,恕我不能吻你的手,恕我不能吻你的唇。我是小鸟,受伤的可怜的小鸟儿!我彷徨于寂寞的黄昏,我失望于深默的黑夜,我是中了无名的神箭,打断了我的翅子,我是受伤的可怜的小鸟儿,我是到了我的最后的途路!帝──慈爱的父,在这最后裁判的时候,也该稍稍的怜悯罢?


‘我的以前,我愿全副的忘却;我的将来,我愿尽量的捐弃。方寸的花瓣,我已撕碎了,群星的引诱,我已谢绝了;一切──一切只要离开我,我都愿意!帝──慈爱的父,在这最后裁判的时候,也该稍稍的怜悯罢?


‘人间的甜蜜,我不能尝,因为我的唇被梅子的酸汁湿透了;但是我也不愿去尝,反正有了梅子,使咀嚼不空闲便够了!虽然,我还不相信:这种人生卑下的散文,是谁铺开了罪恶的纸,在那儿写下,当元始的时候?


‘如果是帝──慈爱的父,命定了你的孩子应该这样做,那末,还有什么说的,还哀哀的要求怜悯?今后,我当努力,努力爱护我的箭,努力爱护我的伤处──’


我微微的昂头,紧紧的逼视帝,他在那儿含泪的对我微笑。并且带着悲惨可怜的神情对着我,我也再忍不住流下眼泪了。


神光渐渐的朦糊,他的颜色也渐渐的看不清楚;刹那间的变换,晨曦从窗外进来代替了我眼前的幻象。


从此,我自誓,我坚决的自誓,我情愿带着伤在死的挣扎中,努力爱护我的箭。因为我知道了,在我生命开始来到人间的时候,同时便领受了一支箭,一支毒的箭!将来,我再回到帝的前面,再恭敬的还他!这──这就是我的力量,也就是我的义务了!


趁光明开始,人们还在梦中的时候,我起床,我轻轻的出了廊台,溜到大门,将门开开,跑到稻场,对着太阳的家乡──虽然太阳还未出山──消散我数年来心境中彷徨抑郁的积愫。


东方的白光,一道道的染了紫色,一道道的又变了红色,越发红起来了,似乎彩云朵朵正在为大地光明之王预备鸾驾。


太阳雍容的来到了大地,可是披看红袍──血一样的,东方涨满了红光,同光明来到人间的,原来是殷红的血!


我知道:在我们鼓着翅子向苍莽莽的高处横飞的时候,应该染着血腥。


虽然我现在的伤处──血的伤处,但是还不能算。我更知道:我所有的箭,是充满了血腥的一支箭。


大地上的颜色,新鲜了许多;我不快乐的心,也无形的轻松了许多。


远远的稻田,新绿的秧针,一行一行的,齐整的排列着,晨风一过,便成美妙的浪波。堤边的小草,矮而小的银槐,它们都满戴着露水。


云雀同晨鸦成队的在天空飞来飞去,高唱着光明之歌;绿树丛中的蝉声,早已‘支支──’的叫了。


一眼望不断的边际,只是一色青意,在晨光的烟雾里。


隐隐的在前面的大路上,有运谷的,有担桃的,有提着小篮的儿童,有扶着杖驼着背的老人,他们都往镇上去。在无限的时间里,这无量的短小的生命,在那儿蠢蠢的活动。


我惭愧的想到:倘若我,用了理智的剑,将灵根割断了,随着芸芸众生,在这刹那的时间,在这无力的臂膀上,负着不能不往前曳的重担,虽然这是不幸,或者尚有真确的人生的意义。


这时我缓缓的在稻场上散步,心境极其安宁,好像一切都认识了得到解脱了。


老仆已经起来,忽然看见大门开着,很惊异的跑到大门外,才知我是老早起来了。


他欢喜着到我面前,脸还未洗,眼尚不能痛快的睁开,额前的皱纹,带着丝丝的灰痕。


‘大哥儿为什么老早就起来了?’


‘家乡的风景,是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所以很高兴起早些,来亲热一下子。’


‘城里惯了,想下乡来,哈──哈──大哥儿真有心,’他真诚的笑着说。


我报他一笑,我刚要问他乡中的邻居有否变故,不意他突然的吃吃的问我:


‘听说──大哥儿在外──有了──婚──是吗?’


‘哦──没有这回事,你听谁说的?这是说谎!’


母亲起来了,他来到大门,蔼然的笑着招我。


‘昨晚又乏又睡得迟,今天为什么老早就起来了?’


我未及回答母亲,笑着到母亲面前,一齐往屋里去。


近日心境虽然很安宁,只是亲爱的母亲,总是在欢爱中,为我忧伤,我也不知我当怎样慰安我的老母──


昨晚到母亲房中去,刚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妹妹在里面说:


‘是的啊,哥哥也不知为什么这样颓丧,好像有了很重的病似的。’


原来母亲同妹妹关于我的谈话。母亲见我无意的来到,很局促的,使我更不安;妹妹平常能说能笑,不知这时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能说出。我不敢逼视母亲,因为母亲眼中正含着清泪。昏暗的灯光,反照出母亲眼帘上的泪花。


今日清晨,我还未起床的时候,──虽然我是早已醒了;因为从来我在夜中是不能安息的,为了咳,为了心绪纷乱,不得不睁着眼对着静寂的黑暗的虚空,等候着阳光来主宰大地──这时,我听见老仆同厨子谈话:


‘阿三,你早点替我做饭,我要到吴庄去!’


‘舅爷那儿去么?’


‘是的,主母叫的。’


‘有什么事?’


‘大概为了大哥儿的病!’


‘病?’厨子很惊奇的说。‘啊!不错!是的!大哥儿实在有病,从前多年少,现在居然老相了!瘦长,焦黄,总是咳嗽;整天也不说话,拉着乱头发,近视着眼,只是拚命看书──说句不好的话,他实在像一个囚犯──’


‘喂,不要乱谈,倘若主母起来,听着了!’老仆用极紧促的话说。‘告诉你:主母每晚当大哥儿睡了的时候,便躲在他的窗外私自偷听,伊听见大哥儿终夜咳嗽,太息,说梦话,伊老人家总是暗自流泪。──’


我偶然听了,不禁凄然流下眼泪,卧在床上啜泣。噫!阿母的心啊──


我知道我的肺病,越发厉害了;因为我觉到我自身体在中午与午夜的时候,发烧得好像在火坑中似的;肺呢,时时的隐痛;我所以未告阿母的,也是为了──


但是,现在──终于──将阿母的心──推葬在大海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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