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子大时代的小故事





说起叶镇来,要不是看安徽的详细地图,谁也不容易发现它在那一个角落里。自然不像上海南京,一提到就令人飘飘然;也不做长安洛阳,足动诗人们怀古的情思;就是有许多小县份它也不敢高攀的。但是在安徽来说,它确是掌守着皖西门户的锁钥。它的手动一动就可以碰到河南,它若伸一伸脚又可以踏进湖北了。它好像一个“乡绅”,虽然没有作过京官,或是干过督军,见过大体面,可是地方有事,总少不了它──有它一份儿。在它怀中生长的人们安份的辛苦的生活着,祖父把算盘锄耙一代又一代的传给孙子,孙子不久又和祖父一样佝偻了腰,落了牙齿,僵硬了筋骨,又把算盘锄耙传下去。若问传过了若干年月?这倒是一个困难问题,留待考古家拿去作论文罢。果真,那样长的岁月中人们都是安份的么?不,他们咆哮过呢。一次,因为他们发觉了他们的算盘锄耙出了毛病,辛苦了一年,什么都感到不足,只有裤带拉长了。麦子,稻米,棉花,以及茶嘛,收成都是好的,反而换不出东西来。去年赔了,今年更加出力,结果今年反不如去年。一年一年下去,岂不是只剩了一根裤带吗?什么原因呢?忽然有批年轻小伙子,说这是洋鬼子作祟,拿了我们的东西,又来赚我们的钱,你看,谁不穿洋布,点洋油,还有许多洋呀洋呀的。这话打动了年轻小伙子的心,虽说老年人不信洋鬼子而信命运,但年轻小伙子一个个都像扎了吗啡针似的兴奋起来了!


这老“乡绅”──叶镇──的心脏也随着跳动起来了!如是一年,两年,三年之久,终因年轻小伙子萎弱下去,沉静了,然而他们却永远保留着一颗仇恨洋鬼子的心。


忽然,叶镇来了许多异样的家伙和人物,有铁桶似的东西,有两只大眼呜呜的家伙。有长身大汉腰间系著「铁棒捶”,还有“盆”样的帽子。这些人一天比一天多,他们说著令人不懂的言语,然而非常的和气,像那里见过,又像是多年的朋友,一点不嫌陌生,用不着客套。多年沉静下去的老“乡绅”,渐渐有些生意了,究竟为了什么呢?又有许多年轻小伙子嚷嚷道:


“都是为了日本鬼子呀!”


“日本鬼子怎么一回事呀?”


“日本鬼子是强盗,是野兽,杀人,烧房子,抢俺的东西,要俺的田地!”


“哦!又是洋鬼子作祟吗!”


不久,关于日本鬼子的事实,知道的更多了。他们自然而然的恢复了旧日的情感──一颗仇恨洋鬼子的心!


老“乡绅”的心脏又跳动起来了!


“日本鬼子占据合肥了!”


这消息传到叶镇有如丧钟,这丧钟在每个叶镇人心中响着。因这老“乡绅”它有天生一块好位置,它管领了皖西门户的锁钥。合肥失掉了自由,西来的受伤的兄弟,如东开的队伍,都得经过这道大门,日本鬼子也在打算通过这个大门的。


年轻小伙子跳起来了,把祖父传下的算盘锄耙,紧紧藏起,这两件法宝──一向看作玉玺似的,传来传去,忽然背了时,成为没用的东西了:


“妈的,鬼子来了什么都不是俺的了,要你干啥?”


他们认识了“铁桶”似的东西,明白了那“铁棒捶”的用途,并且用他们那筋络突起的膀臂驮着步枪,天天还学着怎样跑步,爬山,掷“铁棒捶”,射子弹。筋骨僵硬的祖父们太息道:


“这些年轻小伙子都变了,都变了,不像这儿的人了!”


不但年轻小伙子都变了,连这老乡绅也变得不像样了!


大家小户,填满了人,每个角落处都是稻草,坐着的,倚着的,打鼾的,哭笑的,呻吟的,被病菌侵蚀着叫爹妈的,这样生活着,伤兵有,难民有,还有开往前方的弟兄们。街上呢,耕牛,土车,包袱,箱篮,马匹,刺刀,盒子枪,白蓬蓬头发的老年人,红风帽上银八仙的孩子们,都像笔挺挺的棍子被扎在一起,迟缓的移动着。总之,这叶镇,是平时四乡人们眼中的上海南京,现在变成了轮船的统舱了。真的,这统舱里的人们和一切,无异的都是在行旅中,就是年轻小伙子的家人,从他们的祖父便生息在这里的也不以主人自居了。打行李,检东西,预备小车子,家家都在打算离开这多少代住着不厌倦的旅舍。


果真没有冷静的场所么?有的,是镇西的河沙滩。它的岁月,也是一篇模糊的帐,反正它应该是这老“乡绅”的老长兄,老“乡绅”曾经说过,在小孩子的时候,看它就是这样的。它有二十来丈宽,梅雨时山水暴发,两岸满满的,像喝饱了的长蛇。梅雨过后,只剩下一泓流水,像蜿蜒的蚯蚓。这老“乡绅”的长兄,却不容人家轻视的,它深沉的,精干的,看的多,知道的也多。过去几千人的大会,会上说着天下国家大事,没有瞒过它,在它面前举行着,它好像一个证人。革命党人杀人,及革命党又被人杀,它都在场,它会知道其中的秘密。它的头枕着大别山,深山里藏著「山猫子”──日本鬼子见了就发抖的“山猫子”,这是它的朋友。它的脚伸到日本鬼子所在的皖北一带,它更清楚日本鬼子在那里的勾当,它厌恶那日本鬼子,不特为了它的朋友“山猫子”,还为了自己,因为日本鬼子把男人的手臂脚趾,和女人的头发奶子,以及涂了血的房屋器物上的木片,塞在它的脚底下,统统弄污了。


它傲然的看着右岸的兄弟──叶镇,见它兄弟被满填了肚皮又从喉咙往外吐的人们,它狞笑着,它转过头来看左岸的一片平原,桃花刚开着,绿油油的麦苗,茅屋,竹林,它悠然的自信的说:“这大块泥土鬼子吞得下么?”又见平原那边的“富金山”像一只老虎躺在那儿,远远的轻烟,像那大虫勃勃的呼吸。他又说:“鬼子会在这里触霉头的!”


虽然,这些时它也被烦聒着。就是年轻小伙子们,在它面前学习那“山猫子”的本领,好似上课,从早到晚,天天如此。它厌烦么?不,一点都不,它喜欢这复活了的小伙子精神,它高兴的看着小伙子大声喊著「杀呀杀呀”的时候,它也兴奋地喊著「杀呀杀呀!”年轻小伙子喊破了喉咙唱着的:


──拿起能杀人的镰刀锄斧头鸟枪铁尺土炮,


──来保卫我们父母兄弟生命财产田园土地。


──武装保卫安徽!


它也高兴的唱着,它实在听腻了“正月里来是新春”一类的调子,它喜欢新的歌儿,尤其歌里的意思,正是现在年轻小伙子的工作呀。


年轻小伙子娴熟了“山猫子”的本领了,也都变成山猫子了。然而这老叶镇,不免有些衰惫了!不久以前拥满了街心与住户的难民伤兵和生息这儿的老人妇女小儿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是一群山猫子一样的队伍。


“老乡绅”颤栗了!


日本鬼子整日价在头上嗡嗡的响,这响声令一切都是颤栗的,就是一根毫毛,也不能安然的活着。忽然丢下比水桶还大的东西,雷一样的。什么都飞起来了,瓦片,木块,衣襟,铁块,夹杂在尘土中,昏暗笼罩了皎然的阳光。老乡绅晕过去了。


一群山猫子呢,他们早已灵敏的潜伏起来了!


夜里,除了不远的轰击声和空中尖锐的子弹声,听不见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只猫头鹰叫。老“乡绅”清醒过来,凄凉的对它的老长兄说:


“哥哥,你看我受伤了!”


“不要怕,忍耐着!”


“鬼子会来呢。”


“来了又怎样,我们有山猫子,怕他么?”


鬼子果然来了,蒙着黄色的皮,走路踢达踢达,一群一群的,手上横拖着明晃晃的刺刀。疯狂的狞笑着,这老“乡绅”忿怒的看着鬼子闯了进来,它昂然负着伤不屈的站着。因为它见了鬼子的寒怆相,丝毫没有什么值得怕的,倒证赏了老长兄的劝慰。可是为了被抢去了手中的锁钥,深深的感到耻辱,不免向老长兄埋怨道:


“哥哥,你不是说有山猫子吗?”


“等等看,放心罢,鬼子吞不了你,时候长呢。”


“你有什么消息么?”


“我是知道,我脚底的皖北,鬼子就吃亏了。你没有看见富金山安设的家伙么?”


鬼子贪馋的遥望着武汉,打算从这大门迈过那富金山奔去。于是留下少数的鬼子在这里守着,出发了。路上尽是黄色的动物,看去像一条庞大鳝鱼,蠕蠕的向富金山爬去。鬼子见这山下一片平原,绿茸茸的,储蓄着无尽的宝藏,快活的笑了。


迎面的富金山也笑了!


忽然,轰然一声,大地崩裂了,富金山上射出无量的弹花,这弹花织成细密的网,立刻,那一条庞大的鳝鱼碎裂了,一块块的,横飞着,落满了绿茸茸的原野,血的膻腥,弹火的烟雾,弥漫了天地。


富金山胜利的沉默了,而这留守在皖西大门的鬼子正打算逃了,可巧刚放开脚步,“山猫子”一伙一伙围上了。


这才是“瓮中捉鳖”呢?


凄凉的叶镇──这老乡绅不禁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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