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毅聽了老門房這幾句話,心裏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說,假使自己沒有人提拔也不過是個小聽差罷了。當小聽差的人,還有什麼身分可談呢?我到工廠裏去,二三百人都伺候着我呢;我在陳四爺面前,不過是巴結他兩個人罷了。忍耐一點罷,要不然,又得餓飯。現在同鄉都很擡舉我了,難道我把事情弄丟了,再去向人家討飯疙疤吃不成?那麼,羞恥的分兒,更要加上一倍了。他有這樣一番思想之後,把今日在陳家小公館裏所受的那一番侮辱,就完全都忘記了。到了次日,就高高興興到工廠裏去做事。今天前來,自然是駕輕就熟的了,走進了廠長室,聽差來泡上了茶,斟過了一遍,就退了開去,士毅不叫人,也沒有什麼人進來。坐着喝了一杯茶,正感到無聊,聽差卻送來一疊報紙來。他心裏這就想着,怪不得人家都想做首領。做首領的人,實在是有權有勢,偏偏是無事。我僅僅做了一個小廠長,都這樣自在,那比我廠長闊個十倍百倍的人,這舒服就不用提了。於是自倒了一杯茶,仰在椅子上慢慢地看報。先把緊要新聞看完了,然後輪次看到社會新聞。在社會新聞裏,有一個題目,卻讓他大爲注意了一下,乃是楊柳歌舞團樂士王孫被捕;小題目註明了,因其經人告發有拆白嫌疑。看看內容,果是讓地方當局捕去了,但是告發的人爲誰?卻沒有提到。士毅心想,這幾天失了常小南,他要懊喪萬分,那裏還會有心思向別個女子拆白?我雖是恨他,卻也不免爲他叫屈呢。常家離楊柳歌舞團近,或者常居士夫婦知道一些消息。我何不去看看?一來探聽常居士的態度,二來打聽打聽這段消息。於是,立刻就轉到常家來。
只在大門口,就聽見屋子裏——,有一片哭聲,同時又有一婦人道:“老太太,你想破一點罷。你們老先生吃齋唸佛,也不是今日一天,現在他出了家,他自己找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免得在家裏這樣葷不葷,素不素的,那還好的多呢。”這就聽到餘氏哭道:“他出家就不要家了,這不和死了差不多嗎?我一個婦道也不能到廟裏找瞎子和尚去呀。我的姑娘,現在又出了門子了,孤孤單單的只剩下我一個苦鬼,我是多麼命苦呀!”土毅聽了這一大段消息,心裏就明白了十之八九,這分明是常居士自那天出門去而後,就不曾回家了。他不是爲了姑娘嫁人做妾,當然不至於灰心到這種樣子。不是自己替常居士拉皮條,小南也就不至於嫁陳東海做妾。這兩件事互相聯帶起來,這常居士出家,也就可以說是自己逼的。想到這裏,不免怔了一怔。正好出來一個婦人,卻向士毅看了一看,問道:“你不是常老先生的朋友嗎?”士毅答應是的。婦人道:“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常老先生跑到城外無塵寺出家去了。有人給這位老太太帶來信了,她特意跑去探望他,這位老先生,竟是鐵面無私的,不肯相認。不用說勸他回來那一句話了。這位老太太由城外哭到家裏,嗓子都哭啞了。你們認識有個姓洪的先生嗎?她說要跟姓洪的拼命呢。”士毅含糊着答應了兩句,說是去找兩個人來勸她,趕緊走開了。他心裏亂跳着,不住地設想,這件事害人太多了,我怎樣悔得轉來?今天我還答應着陳東海到小公館裏替他去辦事呢,我這就得去。順便把這事露一點消息給小南,看她怎麼樣?於是腳下不辨高低,胡亂地走到陳家來。
剛上走廊下的樓梯,頂頭就碰到女僕。士毅道:“四爺起來了嗎?”女僕道:“昨天晚上四爺回他自己宅裏了。少奶奶一個人睡在那大屋子裏,可有些害怕,叫我睡在屋子裏,陪她過夜的呢。”士毅道:“少奶奶起來了嗎?”女僕低聲笑道:“你別瞧她年紀輕,她心眼兒多着呢。她說:‘嫁來三天,丈夫就不在一起,這輩子有什麼意思呢?’扭着鼻子就哭了。”士毅道:“現在呢?”女僕道:“大概四爺不放心,一早就來了,吃的、穿的、玩的,買了不少哄着她笑了,他就走了。這個時候,她一個人在屋裏玩那小人兒打鞦韆的座鐘呢。”士毅想了一想道:“既是四爺不在這裏,我就不進去了。”女僕道:“少奶奶早就說了,你來了,有事安排你做呢。你去罷。”士毅也不知何故,到了這時,心裏頭自然有三分怕小南的意味,既然她說了有事安排着做,怎好不去?只得走到那間房門口咳嗽了兩聲。大概小南在屋子裏玩得迷糊過去了,屋子外面,儘管有人咳嗽,她卻並不理會。士毅本待衝進屋子裏去,又不知她現時在屋子裏正幹什麼?萬一撞見有不便之處,現在小南的身分,不同等閒,那可是麻煩。還是昨天老門房提醒的話不錯,我是同門房打過替工的人,現在還是忍耐一點,把自己的身分不要看得太高了罷。於是伸手連敲了兩下門,接着喊到:“少奶奶在屋子裏嗎?”小南答道:“老洪,你怎麼這時候纔來?我真等急了啦。快進來。”士毅推着門走進去看時,只見小南拿了一本連環圖畫書,躺在睡椅上看,高高地架起兩支腳,並沒有穿鞋,只是露着一雙肉色絲襪子來。她那旗袍衣岔開得很高,只看見整條大腿都是絲襪子,而沒有褲腳。加之這屋子裱糊得花簇簇的,配着了碧羅帳子、紅綾軟被,真個是無往而不含有挑撥性。士毅到了現在,也許是刺激得麻木了,只睜着大眼,板了面孔望了她,並不說一句別的話。小南放下一隻腳來,把睡椅面前的皮鞋撥了兩撥,笑道:“老洪,把我這雙皮鞋,給我拿去擦擦油。”士毅道:“你怎麼不叫老媽子擦呢?”小南睜了眼道:“我愛叫哪個擦就讓哪個擦。”士毅道:“我並不是你僱的男女底下人,怎麼專要我做這樣下賤的事呢?”小南坐了起來,將手一揮道:“你敢給釘子讓我碰嗎?好!你給我滾開去?”士毅道:“你是小人得志便癲狂!我告訴你,你父親讓你氣得出了家了,你母親也哭得死去活來,王孫讓人抓去了,大概也是你刁唆的,現在……”小南道:“現在要輪到你……”士毅也不和她辯論什麼,掉轉身就走,到了樓下的時候,卻聽到小南哇的一聲哭了。心裏想着,不好了,這惹出了個亂子,四爺回來,問起根由,一定要怪我的,怎麼辦?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呆了沒有主意。不一會兒工夫,老媽子拿了一雙皮鞋和皮鞋油過來,交給他道:“洪廠長,少奶奶是個孩子脾氣,你胡亂擦一擦,哄着她一點就是了。”士毅接了皮鞋在手,躊躇着翻弄幾下,回頭一看,兩個院鄰都在月亮門外張望呢。紅了臉將皮鞋一摔道:“你說她哭什麼?她老子當和尚了,她不哭嗎?”再也不躊躇了,立刻就向街上走去。恰有一輛汽車挨身而過,汽車上坐着陳四爺呢,向他招了兩招手,那意思叫他到小公館裏去。士毅又發愣了,是去呢,還是不去呢?去呢,必定要受四爺一頓申斥,別的沒有什麼問題。不去呢,恐怕這個廠長有些做不穩。自己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腳下所走的路,既不是回到陳四爺小公館去,也不是到工廠去,更不是到會館去,糊里糊塗的,就這樣朝前走着。心裏依然是在那裏計算不定,是向小南陪小心呢,還是和她決裂呢?若是和她決裂了,乾脆就把那廠長辭去,免得他來撤職。但是把廠長辭了以後,向哪裏再去找出路呢?
他心裏忙亂,腳下不知所之地走着,就到了十字街頭。只見一堵空牆下,擁擠着一大羣人。有一個青年,穿了青年學生服,手上拿了一面白布旗子,高高地站出了人叢之上。他後面還有一幅橫的布額,是兩根棍子撐着,大書特書愛國演講團。士毅一向爲着飯碗忙碌憂慮,不知道什麼叫做國事。雖然有人提到,他也漠不關心。這時候,心裏正-徨無主地想着,覺得在這裏稍等片刻,去去煩惱也好。於是遠遠地站着,且聽那人說什麼?忽然之間,有一句話打動了自己的心,乃是忍耐、慈悲、退讓,這不是被欺侮的人應該有的思想。這好像是說着了自己。於是更走近兩步,聽他再說什麼。那人又道:“這個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談公理。要不然人家打你一下,你退一步。他以爲你可欺了,再要打你第二下。你不和他計較,原來想省事,結果可變成了多事。倘若他打你第一下的時候,你就抵抗起來,勝了,固然是很好,敗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來的。何必不還兩下手,也讓他吃一點苦呢?天下只有奮鬥、努力,在積極裏面找到出路的。決沒有退讓、忍耐,在消極方面可以找到出路的。”士毅一想,這話對呀。譬如我,這樣將就着小南,小南還只管挑剔,天天有打碎飯碗的可能。忍耐有什麼用?退讓有什麼用?這個廠長,我不要乾了。他是一品大官,我是一品大百姓,他其奈我何?我一個壯年漢子,什麼事不能做?至於給一個女人提馬桶刷皮鞋去,找一碗飯吃嗎?
他一頓腳,醒悟了過來,便沒有什麼可躊躇的了,開着大步,直走回會館去,身上還有一些零錢,買了兩個乾燒餅,泡了一壺濃茶,一吃一喝,痛快之至。自己橫躺在單鋪上心裏想着,陳四爺不必怕他,常小南也不必怕她了,我吃我的飯,我住我的會館,我自己想法子找我的出路,誰管得了我?想到很舒服的時候,那晝夜籌思的腦筋,算是得了片刻的休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醒過來之後,擡頭一看牆上的太陽,還有大半截光,坐了起來,柔柔眼睛,覺得精神有些不振,又覆在牀上躺下去。心裏不由得叫了一聲慚愧,這半年來,睡在枕上,比在地上還忙,天南地北,什麼地方都得想到。一醒過來,翻身就下牀,那裏像今天這樣從從容容地睡過一回覺呢?他躺在牀上,頭枕在疊被上,卻靠得高高的,眼睛向前斜望着,正看到壁上的一小張佛像,心裏就聯想到常居士這位先生,總算是個篤信佛學的好人,然而只爲了一切都容忍着,結果是女兒被賣了,老妻也孤零了,自己也只好一走了之。我爲了好佛,把性情陶養得太懦善了,最後是給女人去提馬桶擦皮鞋。我現在……他想到這裏,跳了起來,把那佛像取下,向桌上破舊書堆裏一塞,一個人跳着腳道:“什麼我也不信仰了,我賣苦力掙飯吃去。”門外有一個人插言道:“老洪,你發了瘋了嗎?”說話時,韋藹仁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士毅倒不料他會來,笑道:“這樣巧,我說這樣一句話,偏偏讓你聽到了。請坐請坐。”藹仁道:“我不要坐,同走罷。我在你房外站了好大一陣子呢,看到你自言自語,倒真有些奇怪。”士毅笑道:“是陳四爺叫你來的嗎?謝謝你跑路,我覺悟了。我不想幹那個廠長了,我也不給那個少奶奶擦皮鞋!”藹仁倒愣住了,許久才道:“你這簡直是和四爺鬧彆扭呀,你不怕他發脾氣嗎?”士毅微笑道:“發脾氣又怎麼樣?充其量革了我工廠廠長的職務罷了。但是,我不要乾了。哈哈,他是陳四爺,我是洪大爺呀!我告訴你,我現在心裏空洞洞的,便是舊日的皇帝出世,我也不看在眼裏,慢說一個酒色之徒的陳四爺。你走罷,不要和我這瘋子說話!”說着,他一手開門,一手向外連連地揮着。韋藹仁氣得臉色蒼白如紙,冷笑道:“好,很好,好得很。”也就一陣風似地走了。士毅這樣一來,會館裏人全知道了。大家紛紛地議論,說是士毅沒有吃飽飯的福氣,所以幹了三天廠長,就發了瘋了。
士毅也不和那些同鄉辯論,掩上了房門,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在牀上躺着,心裏無憂無礙,幾乎是飛得起來。他心裏這才長了一分知識:做高官、發大財、享盛名,那都算不了什麼;只有由束縛中逃出,得着自由,那纔是真快活呢。他掩上房門,自自在在地睡着,外面同鄉如何議論,他卻是不管。許多同鄉,以爲名正言順地把他說服了,也就不說什麼了。可是士毅這兩扇房門,自這時關閉以後,始終不曾打開。到了次日,他也不曾打開門露面。同鄉向他屋子裏來看時,原來連鋪蓋行李一齊都搬走了。這樣一來,全會館裏人都愕然起來。世界上只有爲了窮困逼迫着逃跑了,卻沒有爲了得着事、有了錢,反而逃跑的。大家猜想着,士毅是發了瘋了,這樣看起來,恐怕是真的發了瘋了。除了和他嘆息着是沒有造化而外,卻也沒有人再去追念他了。
過了一天又一天,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洪士毅的消息,卻是渺然。這個時候,國內情形大變,今天一個警報,明天一個警報,一陣陣的緊張情形,追着逼來。有職業的人,已經感到恐慌,無職業的人,就更感到恐慌,哪裏還會聯想到這渺小的洪士毅身上去?然而有一天上午,在平漢鐵路附近的一個村莊裏,他忽然出現了。一個村鎮小學,在門框上有一幅橫額,上面寫了一行大字,乃是歡迎凱旋。在這旗下來來去去的人,爲數很多,臉上都表示着激昂慷慨的顏色。一個大禮堂裏,座位上坐滿了人,有的無地方可坐,就在禮堂周圍,貼了牆站着。講臺上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於不斷的鼓掌聲中,在那裏熱烈演講,這就是洪士毅了。他在說了許多話之後,繼續講到:“我們餓了,要吃東西下肚去,我們身上冷了。要添上兩件衣服,這爲着什麼?就是培養我們的身體,好去對付環境。又譬如我們身上有病,必需找醫生吃藥。這爲什麼?是對付我們身上的病菌。我們餓了、冷了、病了,一切聽其自然,不想方法來對付,以至於死而後已,那就錯了。諸位,我告訴你,我在半年以前,不但不是一個壯士,而且是一個懦夫,總想靠搖尾乞憐的態度,去維持衣食。但是結果卻是我越柔懦,人家越欺侮的厲害,那衣食兩個問題,也就越感到恐慌。有一天,我在街上聽到演講,大意說人必定要努力。抵禦,才能自立。於是我就把每月可以收入一百多元的職務辭掉,跑到鐵路去找一個小工當。身體上雖然是很苦,但是我每日工作,每月得着工錢,吃飽了就睡覺休息,不用去巴結人了,精神上卻非常痛快。因爲做工,把身體鍛鍊得健康起來。兩個月後,本軍補充兵額,我就入伍了。我練習了四個月,就上前線,總算爲國家盡了一些力。現在隨着大家凱旋歸來,我願意將我的經驗說出來,給同胞們作一個參考。總之,我們每一個人,總要先把自己的身體鍛鍊好,然後揀一件真正的有意思的事情做。那就是說,我們要自食其力,與人有益,與國家和民族有益。我希望同胞們都能夠記牢我這話!”他說到這裏,大家拍掌,有一個人卻把手上的帽子拋入空中,站起來接着帽子,才行坐下。他那情形,分明是表示着有特別的贊成了。洪士毅在臺上,不免向着那裏注意了,隨着那地方看去,正是以前的情敵王孫。他怎會到這種地方來?這事情有些不可思議了。他在臺上把這番話講完了,還有別人上去演講,他就退席了。他出了大禮堂,正想找人把王孫尋出來。不料他已從身旁走出,一手脫帽,搶過來和他握手,笑道:“洪先生,了不得,你做了民族英雄了”。士毅看他時,不是以前那種樣子了。頭上那漆黑油亮的頭髮已經剃光。那窄小單薄,沒有皺紋的西服,可改了灰布棉袍子了。雖然他的臉子不擦雪花膏,沒有以前白,然而兩腮胖胖的,透出紅暈來,表示着他十分健康,因道:“你好!怎麼會到這裏來的呢?”王孫道:“我現在是這裏的小學教員,至於何以到這裏來的?這緣由說起來很長。貴軍路過這裏,大概還要耽擱幾個小時,你若是沒事,到小酒館子裏去,咱們坐着喝兩盅,慢慢地談心,不知道你肯賞光嗎?士毅笑道:“可以的。以前的事,我已經滿不放在心上了。”於是王孫引着路,將他引到村莊日上,一家小飯館子裏來。
這飯館子,前面是席篷,一面擺了一張破桌子,一隻託盆,堆了些油條燒餅之類。這邊掛了一隻鳥籠,用藍布將籠子包圍了。進了篷子,便是店堂,一邊安着爐竈,一邊放了幾副座頭,在座頭一邊,有一堆黃土牆,挖着一個門框,並沒有門,只是垂着半截灰布簾子罷了。可是門框上貼了一個紅字條,寫着雅座二字。王孫引他走進屋子去,兩個人都是一怔,原來這裏坐着一個穿灰布旗袍,頭垂髮辮的女郎,在那紙糊窗下打毛繩東西呢。她雖是個鄉下人,臉上不施脂粉,然而靈活的眼珠,雪白的牙齒,見人自也露出幾分水秀。她猛然看到一個大兵進來,好像有些吃驚的樣子,王孫卻笑着向她揮揮手道:“不要緊,這是我的朋友。你告訴你父親,給我們預備三個菜、一碗湯、一大壺酒。”那女郎笑道:“王先生,你也喝酒嗎?”王孫道:“來了好朋友了。怎能夠不痛快喝上兩盅呢?”那女郎笑着去了。王、洪二人坐下,先喝着茶。王孫不等士毅開口,便道:“我爲什麼來到此地呢?完全是常青刺激的呀。她把我以前和她戀愛的情形,完全告訴了陳東海。他這一碗陳醋的酸味,無可發泄,就暗告地方當局,說我是拆白黨,把我逮捕了。但是我並沒什麼拆白的事情,可以找出來。當局自知理屈,關了我十幾天就把我放了。那時,全楊柳歌舞團的人,眼見我受這不白之冤,並沒有一個人保過我。柳岸想得着陳東海物質上的幫助,更是不管。我釋放出來以後,再也不想和那班狗男女混了,就託朋友,另找出路。一個朋友向我開玩笑,說是這個鄉村小學要請一位教員,教音樂、體育、手工三樣。每月的薪水只有十五塊錢,問我幹是不幹。我當時急於要換一個環境,就慨然答應了。朋友還不肯信,我去催他好幾回,他才把我介紹到這裏來。鄉下的生活程度是很低,每月只吃四五塊錢的伙食,已經是天下第一號的費用了。剩下的十塊錢,我竟沒有法子用了它。因爲這裏用不着穿西服,沒有大菜館、戲院,也沒有汽車、馬車,也沒有上等澡堂、理髮館。出了村莊,就和大自然接近,大自然是用不着拿錢去買的。我現在除了教書,就是看書來消遣。六點鐘起來,亮燈便睡覺,什麼不想,什麼煩惱也沒有,我願在這教一輩子書,不走開了。”士毅笑道:“你這刺激受得不小,心裏十分恨着常青嗎?”王孫道:“不,我很感謝她。不是她那樣刺激我一下,我一輩子不會做人,不過是有閒階級一種娛樂品而已。我有今天,都是美人之恩……”這句話不曾說完,那個女郎正端了酒菜進來,低着頭,抿着嘴微笑。她去了,士毅嘆口氣道:“男子總是這樣的,受了女人之害,總是說厭女人、恨女人,等到女人給他獻殷勤的時候,他又少不得女人了。我這一生,大概是和女人無緣了。我們軍長說了,等到不打仗了,帶我們到沙套子裏開墾去,這個我非常贊成,我願意和這繁華都市,永不相見呢。”王孫道:“這樣子說,洪老總,你是恨小南到了極點的了。”士毅道:“不,我和你一樣,十二分地感激她,沒有她刺激我,我只曉得做一生的懦夫,做一生的寄生蟲,有什麼用?經她處處逼迫着我,我才做了一個漢子。現在我替國家當兵,你替國家教孩子,我們都是一樣的自食其力,總不愧爲中國國民。憑這一點,我要感謝美人恩,還恨她作甚?來!我們喝個痛快。”說着,舉起杯子來,咕嘟一聲,喝完了那杯酒。王孫陪着喝乾了一杯,笑道:“像小南這樣的,不害人,也要害自己:我看得多了……”說時,那酒飯館裏的女郎,正向屋子裏送菜。王孫接着道:“不過天下事不見得一樣,美女有壞人,也有好人,三姑娘,你認爲怎樣?”王孫看了看她,又道:“今天你怎麼自己送菜?夥計走了嗎?”三姑娘道:“沒有走。哦!走了。”王孫道:“我們來的時候,嚇了你一跳罷?”三姑娘笑道:“我爲什麼那樣膽小?因爲這屋子裏暖和一點,所以我在這裏骰睿大兵也是人,我怕什麼?”說着,一笑走了。士毅道:“王先生,你在這個地方,又撒下相思種子了嗎?”王孫搖了頭,不住地笑,他只管向窗外面望了去,搭訕着道:“呵!這樣冷的天,怎麼把鳥籠子掛在屋子外面?鳥不凍死了嗎?”說着,跑出去,將那鳥籠子提了進來。掀開包圍鳥籠子的藍布一看,一隻小小的竹林鳥,縮在籠底下不動了。它身上的羽毛,依然深紫翠藍,間雜得非常之美麗。但是它眼睛已經閉住,一點不會動了。王孫捧了鳥籠,大吃一驚,叫道:“呀!常青死了!”士毅笑道:“你說不恨她,爲什麼又咒她”?王孫道:“我並非咒她。我常常這樣想,這隻美麗的小鳥關在籠子裏,雖是吃也好、住也好,但是太不自由,這很像常青,於今它死了。常青在陳四爺那幢小樓房裏關閉着,恐怕也和小鳥差不多罷。”他放下鳥籠,默然地坐下,斟了一杯酒喝着。士毅點點頭道:“你雖是有點心理作用,然而我也相信你的話說得對。”於是也斟了一杯酒喝着?
兩個人前嫌盡釋,談話談得有趣,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嗚啦啦一陣銅號聲,士毅站了起來道:“我們已經吹召集號了,就要站隊開拔。今天在這裏經過,遇到了你,我非常歡喜,再會罷。”說着,伸手和王孫搖撼了幾下,另外一隻手,卻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我起誓,永遠不再上當了,也希望你不要再上圈套。生活給我們的恩惠,固然很多,給我們的教訓,也算不少吧?”他一面說着,一面向外走,表示那匆忙的樣子。王孫趕着送了出來,他已走到路心,恰好一個女郎,提了一筐蘿蔔經過,筐柄斷了,撒了滿地。士毅走得匆忙,踏扁了人家一個,很是過意不去。於是彎腰滿地裏撿着蘿蔔,向人家筐子裏送進去。擡起頭來看時,那女郎比飯館裏的那個還美呢。她笑着說聲謝謝,才抱着筐子走去。士毅一回頭,王孫和那個飯店女郎站在蘆篷下面向他點頭,於是彼此都笑了起來。站了一站,他這才聽到召集的軍號,依然在吹着,只好趕快地走。心想,替人家撿蘿蔔,幾乎誤了隊令。王孫站在後面看着,笑道:“這是我一個好朋友,我們去送送他上路吧。”三姑娘笑着點了點頭,二人跟着走了去。他們一路情話,走得太慢,到了路口,士毅隨着一營的軍隊,在平原無邊的大道上,迎着太陽光,一程程地走遠了。王孫望着平原中間,掀起一道塵頭,直到那枯樹圍合的地平線上去,嘆了口氣道:“不料他當了兵了。”三姑娘道:“他原來不是當大兵的嗎?”王孫道:“他和我一樣,是位文縐縐的先生。”三姑娘道:“怎麼和你一樣呢?”王孫想了一想,笑道:“沒有你,我不肯在鄉村小學當教員呀。”三姑娘瞅了他一眼,笑道:“哼!男人總是撒謊的。做先生的人,更撒謊得厲害,剛纔你不是說着,女人是害人的嗎?”王孫道:“那不一定,女人不見得都一樣呀。你……”說着,他握了她的手,彼此都笑了。他們,又這樣合攏了,將來少不得又有一番悲歡離合。但是那一番悲歡離合是另一番事,這也就不必提了。此所以天下多事也,此所以言情小說屢出不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