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士毅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心裏不由得想到,我又過了一天,壽命也就延長了一天了。這個樣子,我或者不至於死,今天覺得燒退了許多,頭痛也輕鬆了不少,大夫說,我身體很危險,一定是恐嚇我的話,自己大可以不必恐懼的了。這次算給了一個極大的教訓,自此以後,我要把工作做得適可而止,不再做拼命抄書的傻事了。戀愛固然是要緊,性命卻更是要緊;假使沒有了這條性命,又從何而戀愛呢?收起了自己這條野心,不要去想小南了。不過他如此想着,小南二字到了他的心頭,就繼續的存在,不肯沉沒下去。轉念想到,兩天不到常家去,不知道常家的人念不念自己?至少小南的父親,他會心裏念着的。何以突然不見,也許是怕他怪我的,總要給他們一點消息纔好。他雖然病在牀上,還不住地替小南父女倆打算着。他父女倆對於他,又有些不同,常居士想着的是,洪先生這一天怎麼沒有來?小南今天一天,都在柳家玩耍,在柳家吃飯,還在柳家洗了個澡,拿了許多衣服回家來。她根本就來不及想到洪士毅,來之與否,更是不過問了。
這樣過了兩天,洪士毅不曾來,常家的伙食,卻是柳三爺借給了兩塊錢買面買米,也就用不着爲吃的問題,聯想到士毅身上去。然而對於這一點,究竟有些納悶,這位洪先生人是很熱心的,何以突然不來了呢?這樣的納悶着,又過了一宿,第二日早上,得着信了,一個拉人力車的車伕,在院子裏叫着道:“這是常家嗎?”常居士在屋子裏答道:“是的,那一位?”車伕道:“我是洪士毅的街坊,他病倒了,他託我帶個口信來,告訴你們,他暫時不能起牀呢。”常居士聽說,趕快摸索着走到外面來,就問是什麼病?車伕道:“我也說不清,大概是很重的吧?”說着,他就走了。常居士聽說,不由得連連叫了幾聲阿彌陀佛。自己雙目不明,是不能去探人家的病,姑娘是常在外面跑路的,可以讓她去走一趟。於是,摸到大門外,叫了幾聲小南,可是任憑怎麼喊,也沒一點回響,大概她又去柳家了。常居士心裏想着,這柳家有什麼好玩?這孩子是整天的在人家家裏混着。他嘴裏這樣唧咕着,慢慢摸回家去。
到了下午,聽着街上賣羊頭肉的吆喚起來。他知道天色黑了,平常必是吃晚飯的時候,賣羊頭肉的纔會來,現在到了這般時候,小南還沒有回家來,今天要去探人家的病,可來不及了。自己坐在牀上,就不住地唉聲嘆氣。又過一些時,聽到大門呀的一聲響,自己正要問是小南嗎?小南就叫道:“爸爸,你餓了嗎?”常居士很重的聲音答道:“我忘了。”小南道:“你是用這話損我嗎?以爲我沒有給你作飯,可時候還早着呢。”常居士道:“我不是損你,我是等你氣昏了。人家洪先生害病多天了,託人帶了個口信來給我們。你媽病了的時候,洪先生是多賣力?人家病了還帶了一個口信來,我們就不應當去看看人家嗎?”小南道:“你這是錯怪我了,我不在家,我怎麼知道他病了呢?”常居士道:“是這話呀,你老不回來,可把我急壞了。限你明天起早,一起來就去看洪先生的病,再到你媽醫院裏去。你若是不去的話,我就跟你翻臉。”說時,聲音是非常的重。小南本來想不要去的,但是聽了父親這樣嚴厲的話,把她要推諉的一句話,嚇得不敢說出來了。自己悄悄地做了飯父親吃了,自去睡覺。朦朧中,聽到父親喊到:“起來吧,起來吧。”自己睜眼一看,屋子裏還是漆黑的,因道:“你是怎麼了?做夢嗎?天還沒亮就催我起來。”常居士道:“我一宿都沒有睡好,只記掛着天亮,二更三更四更,我都聽到了,五更沒有打過去嗎?”小南也不理她的父親,翻了一個身,朝裏睡了。
等她醒了過來,已經是紅日滿窗了。按照小南的意思,做一點東西給父親吃,就要到柳家去。然而她一下炕來,常居士就在外面聽見了,他說:“在良心上,在人情世故上,都應該去看一看洪先生的病。”小南是這樣大一個姑娘了,不能這一點情形都不懂,便道:“你別-嗦,我去就是了。可是就光着兩隻手去看人家的病嗎?”這句話,常居士卻認爲有理,因道:“那是自然不可以的。前天你拿回來的錢,總還有幾毛吧?你就把那個錢去買點糖果蜜棗,去看看他得了。”小南道:“統共那幾個錢呢,不得留着吃飯嗎?我借一點東西去送他吧。”常居士道:“什麼?借一點東西送人,你打算把什麼東西送人呢?”小南道:“我在醫院裏的時候,看到人家拿了一捧一捧的花去看病人,我想着,柳家花瓶子裏,那兒放着,都插一把花在裏面,和他們要一把就得了。”常居士道:“你這真是借花獻佛了,人家害病了,也不知道忌嘴不忌嘴,買吃的去,也許是不相宜;找一把花去,倒是好的,你去吧。”小南道:“我得把你吃的東西做得了,那纔好走。”常居士道:“你不用給我做吃的,你去吧,我還惦記你媽的病呢,等你回來,我們一塊兒吃吧。”小南最是怕他父親羅嗦,遲早總是要去的,這又何必和父親多作計較?哄咚一聲,帶上了院門,就走出來了。她果然照着她的話,到柳家去借花。
當她走到柳家的時候,卻見大門緊閉,那兩個銅環,垂在上面,一點也不動一動,吵醒人家,恐怕人家會不高興吧?站在大門邊,只管發了呆。心想,自己是去呢,還是不去呢?人家沒有起來,怎好-開人家的大門?但是不叫門,要送病人一束鮮花,又到哪裏去找呢?她正如此躊躇着呢,那柳家的大門,卻呀的一聲開了。自己突然省悟到,一早在人家門口徘徊着,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身子就向後一閃。那時,門裏出來一個女僕,手裏拿了一隻盛滿了穢土的畚箕,走到門外場子的角上,倒了下去。她急於要進門去,卻沒有理會到牆邊還站着一個姑娘。小南向那穢土堆上看時,真有這樣巧的事,那上面正放着兩束殘花。走向前撿起來一看,雖然花的顏色枯萎了一些,可是那葉子還是青鬱郁的,還是可以拿着去送人的。這樣拿去,只要有一點意思就行了,至於不大新鮮,有什麼關係?他反正也不知道我是在穢土堆裏撿的。她決定了主意,又在衚衕口的苦水井邊,向人家討了一瓢水,將手上拿的一束花,灑了一些,然後向洪士毅的會館走來。因爲時候早,會館裏人多數未起牀,裏面還是靜悄悄的。小南走到院子中間,就問人道:“洪士毅先生住在哪間屋子裏?”士毅是不等天亮就醒了,正躺在枕上想心事,一個人不要爲什麼外物所迷,一爲外物所迷,任何事業,都不能成功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要接近什麼女子,只培植我艱苦耐勞的志趣……他正想到得意之處,忽聽到外面有女子的聲音問自己,這分明是小南,立刻就在牀上大聲的答應道:“在這屋子裏,在這屋子裏。”
小南走到房門口,伸頭向裏一看,土毅先看到她的臉,其次就看到她手上拿的一束花,便笑着呵呀一聲道:“你怎麼來了?請進請進!”小南挨着房門,緩緩地走了進來。走到牀面前,低聲問道:“你好些了嗎?我爹叫我來看看你”。士毅笑着露出白牙來,點了頭道:“我好多了。喲!你還買一大捧鮮花來了。”小南笑道:“我爸爸說,怕你忌嘴,不敢送你東西吃,所以送你一紮花。”士毅道:“何必花那些個錢?有買花的錢,可以買一頓飯吃了。”小南怎好說不是買的呢?只向人家微笑了一笑。士毅道:“花是多謝你送了。可是我這窮家,還沒有一個插花的東西呢。”小南當她由房門口伸進頭來的時候,她就覺得士毅的屋子裏,太簡陋了,這還是春末,在北方還需要蓋着厚被,可是他所睡的,只是一牀草墊子上鋪了一條破被單,她哪裏知道土毅牀上的被褥,已經送到當鋪裏去,給她換了新衣服哩?他躺在那上面,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撿來的一件破舊大衣,蓋了下半截。靠窗戶的桌子上,雖然擺了一些破舊的書,然而也不過就只有這個。桌子邊放了一張方凳子,可以坐一個人,若是來兩個客,只好讓一個人站着了。到了此時,小南才明白了,原來洪士毅是如此貧寒的,彼此比較起來,也就相差無幾哩。小南心裏頭一陣奇怪,他既然是這樣的窮,爲什麼還那樣幫我的忙呢?有給我買衣服的錢,不會自己買一條被蓋嗎?
當她這樣在打量士毅屋子的時候,士毅也在打量她的身上。幾天不見,她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最顯眼是她那一條毛蓬蓬的辮子,現在剪成短髮,顏色黑黑的,香氣勃勃的,而且燙着成了堆雲形,在頭髮下,束了一條湖水色的絲辮,辮子頭上,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兒。身上穿了粉紅色的半舊長旗衫,那細小的身材,恰是合着渾身上下的輪廓,將腰細小着,將胸脯挺了起來,那種挑撥人的意味,就不用細說了。他簡直看呆了,不料她幾天之間就變得這樣漂亮,卻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得了一筆錢,陡然闊了起來。本想問她一句,這衣服是哪裏來的?然而自己思忖着,卻沒有這樣的資格,可以去質問人家的行動,只是一望就算了。等他不望的時候,小南也就省悟過來,今天穿了這樣一身新,不免要引起他的注意,這可以讓他知道,我常小南不是窮定了,穿不起好衣服的。如此想着,臉上不免有幾分得意,故意笑嘻嘻地在屋子裏走了幾步,將一束花放在桌上,手扶了桌子沿,掛了一隻腳,站在那裏抖着。洪士教這就有些窘了,既沒有茶給人喝,又沒有東西給人吃,連坐的凳子上,還是高低不平,有許多窟窿眼,見小南用手摸了幾摸,依然未肯坐下。士毅便道:“對不住,我這裏坐的地方都沒有,哪怎麼辦呢?”小南道:“你不用客氣,我要走了。”說完,掉轉身,就向門外走了去。士毅連說:“對不住,對不住,怠慢怠慢。”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小南子已經是走遠了。
士毅看了桌上那一束綠葉子中間,紅的白的,擁着一叢鮮花。就由這花的顏色上,更幻想到小南的衣服與面孔上去。覺得她這種姿色,實在是自己所攀交不到的一個女子,有這樣一個女子來探病,不但是精神上可以大告安慰,而且還可以向會館裏的同鄉,表示一番驕傲之意,不要看着我洪某人窮,還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姑娘來看我的病呢。不過他雖如此想着,同時他又發生了一種困境,常家窮得沒有飯吃,自己家成了化子窩,那裏有錢給小南做衣服呢?小南突然的這樣裝飾起來,難道是借來的衣服不成?可是她是個撿煤核的女郎,朋友沒有好朋友,親戚沒有好親戚,她在哪裏去借這些衣服,若說人家送她的,是怎樣一個人送她的呢?無論如何,我必定要去打聽一番,她這衣服從何而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打聽出來了,又怎麼樣?難道還能干涉人家接受別人的東西嗎?干涉不了的話,那一問起來,反倒會碰一鼻子的灰,這就犯不上了。心裏想着,兩眼望了桌上那一束鮮花,只管出神。他心裏想着,有朋友送花來,這花還沒有什麼東西來插,這樣的人生,未免太枯燥了。他正在這裏出神,長班推着門,向裏探望了一下。士毅連連向他點着頭道:“進來進來!你找個瓶來,把這些花插下去。”長班笑道:“我的先生,這會館裏連飯碗還差着哩,到哪裏找插花的花瓶去?”士毅道:“舊酒瓶子、舊醬油瓶子都成,你找一隻,灌上一瓶水拿來,勞駕了。”先生們和長班道了勞駕,長班不能不照辦,居然找了一隻酒瓶灌着水拿了進來,放在桌上,將花插了下去。士毅用手招了幾招道:“你拿過來,放在我牀面前吧。”長班用手將花扶了幾下,笑道:“這花都枯了,你還當個寶玩呢。”士毅道:“胡說!人家新買來的花,你怎麼說枯了?”他將手拍着牀鋪板下,伸出來的一截板凳頭,只管要他將花瓶放在上面。長班覺得他這人,很有些傻氣,也就依了他的話,將花瓶放到板凳頭上來。士毅見那一束花中,有一朵半萎的粉紅玫瑰,就一伸手去折着,打算放到鼻子邊來聞。手只剛剛捏着那花莖,就讓那上面的木刺,毒毒地紮了一下,手指頭上,立刻冒出兩個鮮紅的血珠子來。士毅心裏忽然省悟過來,對了,花長得又香又好看,那是有刺扎人的,我們大可不必去採花呢。我爲了小南,鬧了一身病,她是未必對我有情,然這不和要採這玫瑰,讓刺紮了一下一樣嗎?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她今天來看我來了,而且還送我一束花,這不表示和我親近的嗎?好了,等我病好了,我還是要繼續的努力。
他如此想着,心裏頭似乎得了一種安慰。一痛快,病就好了許多。當然,那慈善會附屬醫院的醫生,還是繼續的來替他治病。約摸休息了一個星期之久,洪士毅的病是完全好了。在這一星期之中,小南雖然不曾來探過他的病,但是小南送來的那一束花,放在這屋子裏牀面前供養着,這很可以代表她了。這一束花送到這屋子裏來的時候,本來就只有半成新鮮。供養過了一星期之久,這一束花,就只剩下一些綠油油的葉子。然而便是這些綠油油的葉子,已經是十分可愛的了。而且落下來的那些花瓣,士毅也半瓣不肯糟蹋,完全給它收留下來,放在枕頭下面。自己病好下牀了,就找了一張乾淨的白紙,把那些乾枯瓣花葉都包了起來,然後向身上口袋裏一揣。在家裏勉強了休息一上午,到了下午,怎麼也忍耐不住了。於是就僱了一輛車,直到常居士家來。他剛一下車,就聽到小南嬌滴滴的聲音喊道:“等着我呀,等着我呀。”士毅向前看時,只見衚衕口上,兩個穿着漂亮衣服的女子在面前走着,小南在後面跑着跑着,跟了上去。看她今天穿的衣服,又變了一個樣子了。上身是淡綠色的褂子,只好長平膝蓋,下面露着肉色的絲襪子,緊緊地束着兩條圓腿。兩隻袖子短短的,將手拐以外的手臂,都露了出來,自然是雪白溜回。今天的頭髮不燙着,平中頂一分,梳了兩個小辮。左右下垂,搭在耳邊,各在辮捎上紮了一個大紅結花。這更顯得天真爛漫,嬌小玲瓏。自己本想叫一聲常姑娘,只見她腳上兩隻米色皮鞋,撲撲地在路上跑着,向前奔去。前面那個漂亮的女子,笑着向她道:“你家門口停了一輛車子,來了人吧?”小南迴轉身來看了一眼,並不理會,依然調轉身去,和那兩個女子,手牽着手地走了。雖然不知道她說的是些什麼,然而看那樣子,是不願意理會自己這樣衣衫襤褸的朋友的,年紀輕的人,總是要面子的,又何必說什麼呢!因之喊到嘴邊來了的那常姑娘三個字,他又完全忍耐下去了,站在常居士的門口呆住了。常居士盲於目,可不盲於心,他在各種響聲上,知道有個客人在大門口了,就摸索了走出來問道:“是哪一位在門口?”士毅在大爲掃興之下,本來要轉身回去的。可是經常居士這樣一喊,他不能不答應,便道:“老先生,是洪士毅來了。”說着話,也就走了進去。
常居士站在門邊,搶了握了他的手道:“身體全好了嗎?”士毅道:“託福,完全好了。”常居士道:“我內人的病也好了,大概再過兩三天就要出院的。拜託你給我們內人薦舉的那個事,現在不知道怎樣了?”士毅道:“我有這久沒有到慈善會裏去,也不知道怎樣了?過兩天我再來回你的信吧。”他說了這話,就告辭走了出來,心裏可就想着,唉!你這位老先生是不曾知道,你的姑娘,現在變成了一個時髦小姐,她願意她的娘去當工人嗎?想時,便有一種細細的香氣,傳進他的鼻子。將鼻子聳了兩聳,分辨出來,這是脂粉香味。回頭一看,卻是小南來了,於是伸手一摘頭上的帽子,向她點了個頭道:“大姑娘,忙呀?”小南笑着微微一點頭道:“沒事,不過在柳家玩玩罷了。你的病好了嗎?”士毅道:“多謝大姑娘惦記,算是恢復原狀了。”小南道:“那就好,改天見吧。”她說着話,一直向柳家走去,頭也不回。士毅自然也就低着頭,向別條路上走了。原來自那天小南由柳家回來以後,她睡夢中,都覺得柳家的生活是甜蜜的,她並徵求父親的同意,已經加入到她們的歌舞班子裏去,當一個舞女了。在柳三爺的眼光裏,覺得她的體格,她的嗓子,是全班裏所找不出的一個人,而況她的面孔既好,又是一個貧家出身的人,極容易對付,所以他極力地鼓動着小南加入他們的歌舞班子,每天讓她在這裏吃飯,又在家裏翻出許多舊衣服來,交給小南去穿。小南怎樣受得這種外物的引誘?所以在這一星期之內,她是整日的在柳三爺家裏忙着,常是把做飯給父親吃的事忘了,將常居士餓上一餐。等她回來時,常居士隨便質問她幾句,她還可以笑嘻嘻地答覆兩句;若是常居士質問得太厲害了,就跳着腳來道:“你只管罵我,我還管不着給你做飯哩。”她每次說畢,就一跳兩跳地跑走了。爲了這個,常居士不敢罵她,只好用好言來央告她了。這天她看到洪士毅來了,並不怎樣的理會,竟自到柳家院子裏來。
那位招待殷勤的王孫先生,穿了一件翻領子的襯衫,兩隻袖子高高捲起,光着兩隻雪白的手臂,一手拿了一個網球拍子,一手拿了個網球,只管不住地在空中拋着。看到小南進來,就向她笑道:“我教你打網球,好不好?”小南道:“我不愛玩這個。”王孫道:“你愛玩什麼呢?”小南靠了院子門站定,笑嘻嘻地向他望着。許久的時候,才說了一句道:“我什麼都愛,可是我沒錢,我還說什麼呢?”王孫笑道:“這個好辦,你要聽戲呢?上公園呢?瞧電影呢?都好辦,讓我來做東就是了。”說着,將那個網球,交到拿拍子的手上,一隻手空了出來,扶着她的肩膀,連連拍了兩下,笑道:“你怎麼說?你怎麼說?”正在他這樣調情的時候,恰好主人翁柳三爺出來了,他看到王孫那種神情,自己就表示着得意的神氣,將身軀擺了兩下,然後微笑着道:“小王,你看我發現了這顆明珠,怎麼樣?不是大可造就的一個人才嗎?我以爲她的造就,將來會在綿綿以上。”王孫對於他這個話,雖是很表贊同,不過他想到綿綿是三爺的幹姑娘,假如說小南的色藝賽過了綿綿,那就蔑視了主人翁,因笑道:“她那裏就達到那個程度?不過她富有新女性的美,差不多是一般人所未有的。”說到這裏,他那拍着小南肩膀的手,依然未曾放下,而且輕輕的,將她肩膀上豐滿的皮肉,捏了兩下,捏得小南嘻嘻的笑着,身子向後一縮。柳三爺笑道:“小王,看你這個樣子,對她很有些迷戀吧?”王孫笑道:“她對於這個,完全不解,現在談不上,談不上。”柳三爺笑道:“我這又要套用那時髦的論調了。你現在對於她,應該遇事指導她一番,這不像國家大事,要用多少年的時間?有三個月工夫,她就能瞭解一切了。到了那個時候,你就可以實行戀愛了。”王孫笑道:“設若基本工作完成,她不擁戴我,我又怎麼辦?”柳三爺道:“這就看你的手腕如何了?有道是先入爲主,你既然是個負責的人,她被你教訓成就了,總不能忘了你的好處,而且在現時三個月之中,你總可以算是唯一親近的人,你不會盡你的技能,去抓住她的中心嗎?”小南瞪了兩隻眼睛望着兩人道:“你們說些什麼?”柳三爺道:“我們這裏的規矩,每一個小姐,都要找一個乾哥哥,來做她的保護人,王先生他很願意做你的乾哥哥,不知道你肯不肯?”小南笑着將身子又是一縮。柳三爺笑道:“真的,他真願做你的哥哥,你有這個哥哥,在家裏可以教你唱歌,教你跳舞,出去可以陪你玩,可以陪你吃吃喝喝,這不比一個人好得多嗎?”小南將翻領下的領帶子拿在手上翻弄着,只管微微的笑着。柳三爺笑向王孫道:“你看看,你的意思,她已經是完全默認了,你就進攻吧。你這要謝謝我,我在亂草裏頭給你找出了這樣一顆明珠,不能不說我是巨眼識英雄吧?”說着,走向前來,將王孫和小南的身軀用兩隻手攏了起來,讓她二人擠在一處,兩隻手在二人身上輕輕拍了幾下道:“就是這樣子辦吧。”說着,掉轉身立刻就走了。
小南到柳家來了這久,看見男女相親相近,什麼手腳都做得出來,男女二人緊緊地站在一處,這更算不得一件事,所以她也就坦然受之。恰在這時,上面屋子裏有人掀開一點門簾縫,露出半張蘋果也似的面孔,在那裏張望着。小南料着是人家張望自己,立刻將身子一閃,那楚狂楚歌兄妹二人,擁了出來,向他們笑着道:“爲什麼這樣子親熱?”小南紅了臉,低着頭不說話。楚狂向王孫道:“你未免進攻猛烈了點吧?”王孫笑道:“什麼猛烈?這是三爺拉攏的,我沒法子抵抗。”楚歌笑道:“這樣的事,也落得不抵抗呀。”楚狂道:“這話可說回來了,常女士若不是遇到三爺點鐵成金的妙手,真埋沒了這麼一生;他發現了,卻讓小王輕輕悄悄得去了,未免太便宜了。”王孫笑道:“說起來,這話真有些奇怪。常女士和我們做鄰居,也不是今日一天,爲什麼直到現在才發現她是一顆明珠哩?我以爲她成爲明珠,真是老楚那句話,得了我們三爺那一番點鐵成金的妙手,安得盡天下女子,都變成明珠。我之所以和常女士在一處,這也不過是完成三爺一番成人之美的意思,什麼叫得便宜?我可有些不懂。”楚狂道:“你不屈心嗎?現在你已是她的乾哥哥了,我們在屋子裏都聽見哩!我實在佩服三爺之下,就不能不說一句三爺不公心,爲什麼不給我們尋出一顆明珠來呢?你們來呀!要王孫請客,他新得了一個可愛的妹妹了。”說話時,他擡起一隻手來,在空中招展着。同時,他也跟着那手勢連連跳了幾跳。這時,屋子裏一陣風似的,擁出許多男女來,團團將王孫和小南圍着。這樣的大鬧,小南到底有些不慣,把那羞得通紅的一張臉,只管低到懷裏去,擡不起來。可是四面都是人,叫她到哪裏去躲?真把她那張面孔羞得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