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笑成了一團的時候,柳三爺由人羣中擠了出來,向大家搖着手道:“不要鬧,不要鬧。你們要知道,這樣和男子接近,還是她的處女作,鬧得太厲害了,以後她永遠不敢和異性接近,別人罷了,豈不害了小王?”如此一說,大家一陣鼓掌,也就散了。小南撅了嘴道:“沒有瞧見過,這些人,都是這樣給人開玩笑的,以後我不來了。”說畢,轉了身子就向外跑,王孫由後面追了出來,拉着她的手道:“你到哪裏去?”小南道:“我回家去呀,難道還不讓我回家嗎?”王孫用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低聲笑道:“不要生氣,讓我同你慢慢地說一說。你想,我們這些同事,那個不是這樣的?一個人都有一個人保護,把這事看得平常和別人一樣,人家說,你是我的乾妹妹,你就一拍胸對人說,不錯,他是我的乾哥哥,我包他們什麼話也不說了。”小南瞅了一眼王孫道:“那敢情是你願意?”王孫笑道:“並不是我要佔你的便宜,要做你的老大哥。可是你仔細想想,你用不着找一個人來保護嗎?別人對學校裏的事,樣樣熟悉,還有一個人保護呢?難道你就用不着?”小南道:“我用不着,可是你爲什麼不找一個來保護呢?”王孫笑道:“我要的哇,我就是請你跟我當保護人,你願意不願意呢?”小南又笑着瞅了一眼,沒有什麼話可說。王孫道:“你到哪兒去?”小南道:“我回家去,難道你還能不讓我回家去嗎?”王孫微笑道:“你別信口胡謅了!你也看到了什麼地方?這是你回家的那一條路嗎?”小南看時,不知不覺地,已經走出衚衕口很遠了,便笑道:“全是隻顧跟你說話,路也走忘記了,我回去。”說着話時,她已經掉轉身來了。王孫一手扶住了她的後脊樑,將她的身子一板,笑道:“你真要個回去嗎?我帶你去看電影吧。”小南笑道:“上次我瞧的那電影,真有意思,上面有山、有水,人的影子也會說話,那是什麼緣故?”在她說這番電影好處的時候,王孫不要她再說什麼,知道她是絕對願意去看電影的了,便攜了她一隻手道:“趕快走吧,遲一點,我們要趕不上了。”小南笑道:“僱車去得了。”王孫笑道:“你這就不要回家了。”小南道:“你要我回家嗎?好,我就去!”王孫兩手將她拉着,笑道:“走吧,走吧,我說錯了,跟你陪罪吧。”說着,還跟她連連點了兩點頭,小南日日和那班時髦女孩子在一起,已經知道了對付男子們應該取的若干態度,便偏了臉,連連地頓了腳道:“我不去,我不去。”王孫笑道:“得啦,算我說錯了就是了。請你看電影不算,我還要請你上館子去吃飯呢。”小南道:“要是像那天一樣吃洋飯,用刀叉那樣吃法,我可不去。”王孫用手輕拍了她的肩膀道:“以後不要說這樣的外行話,人家聽了會好笑的,你就說是吃西餐得了。那天我不是請你吃一餐就算了?另外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在我們這個歌舞團裏,常常有人請吃飯,若是請去吃西餐的時候,你一個人吃不來,豈不是笑話?所以我先帶你見習見習。到了那天,有人請你吃飯,你就不露怯了。”
說着說着,已經走出衚衕口,就坐了車子到電影院裏去了。由看電影以後至吃飯,直到晚上九點鐘還不曾回家,把一個常居士餓得心火如焚,只好自己摸索着走到外面來,在衚衕口買了兩個燒餅吃。自己沒有法子去管束這個姑娘,只氣得將兩隻腳不住地在地面上頓着。口裏還連連地罵道:“這個該死的丫頭。”只聽到大門響着,有腳步聲走了進來,自己就高聲罵道:“你個該死的丫頭,也記得回家,你就死在外頭好了,何必回來呢?”外邊就有人回答道:“你這是怎麼了?我還沒有走進大門,你倒先罵了我一頓,你不願意我回來,還是怎麼着?那麼,我就死在醫院裏得了。”說了這一大套,常居士才知道是餘氏回來了,便道:“喲!你出院了,謝天謝地。”餘氏戰戰兢兢地,摸着走進屋子來,屋子裏漆漆黑,燈也不曾點着,一路走着,呼呼亂響,碰着了不少的東西。問道:“我有這些日子不在家,這個家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大約屋子裏成了狗窠了。你反正是不看見,用不着點燈,難道別人也用不着點燈嗎?取燈在哪裏?快說出來。”說着話時,她一路踢着東西亂響,已經走到裏面屋子裏去了。常居士道:“你還怪我呢?我都讓你的閨女把我氣死了。這一程子,成天的不在家,今天到這個時候,還沒有回家,把我餓得死去活來。我好容易摸到外邊去,纔買了幾個燒餅吃。我一個瞎子,替你們守了這個破家,那還不算,你們還要我點上燈……”餘氏道:“不要說那些話了。我正要問你,我們這孩子,現在是怎麼樣了?有一天到醫院裏來看我,衣服也換了,頭髮也剪了,搽脂抹粉,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我問她這爲什麼?她說是洪先生出錢給她買的衣服。說了這句話,她就跑了。我很疑心,恨不得立刻就回來,看看到底是怎麼樣了?自從那天以後,她也沒有再去過,我急死了,天天要回家,醫院裏總是不肯放。今天我對醫院裏人再三地說,家裏短不了人,才把我送回來了,小南這丫頭,哪裏去了?”常居士道:“唉!不用提了,這個孩子算廢了。她告訴我說,要進歌舞班子去唱戲,我就攔着她說,這個地方去不得。你猜怎麼着?她倒反說我是一個老頑固。”餘氏在裏面屋子裏,摸摸索索地,居然把火柴找了出來,點上了一盞煤油燈,手上舉得高高地,由裏面屋子照到外面屋子裏來,由外面屋子又照到裏面屋子裏,口裏還喃喃地罵道:“呵!煤球滾了滿地,水缸裏的水也幹了。這四五隻碗,也不知道是哪天吃了東西的,沒有洗過。呵,呵!你把水壺放到哪裏去了?”餘氏用燈照一處,口裏就要咒罵一聲,等她把屋子照遍了,已經是吵得常居士滿心不耐煩。他本來想說她兩句,一想到她病好剛剛回家,不要三言兩語地又和她吵起來,只得忍耐住了。
餘氏在各處探照了一遍,然後回屋子去,她首先詫異起來的,便是這張破炕上,卻發現了一件杏黃色的女旗衫,拿起來一看,先有一陣襲人的香氣,鑽到鼻子裏來。心裏便想着,女孩子穿這漂亮,又這樣香的衣服,這是幹什麼呢?拿了這件衣服正在出神呢,那衣袋裏卻有一角鈔票射入眼簾,連忙掏出來看時,卻是一張五元的。餘氏一手捏了衣服,一手捏了鈔票,只管繼續地看着,口裏還喃喃地自言自語道:“這孩子幹什麼了?不要鬧出不好的事來吧?又是衣服,又是錢。”常居士在外面問道:“哪來的錢,有多少?”餘氏道:“聽到說錢,你的耳朵就格外靈活起來,哪裏有什麼錢?不要起糊塗心事了。”她說着,將那張鈔票看了一看,就向身上揣了起來,常居士道:“你不要多心,我並不是問你有多少錢,就想分你一半用。我是問問這錢到底有多少?要研究這錢是哪來的?”餘氏叫着道:“用不着問,沒有多少錢,反正女兒不是在外面偷人得來的錢。”常居士聽她說的話,是如此粗魯,這話也就沒有法子向下問了。可是他夫妻兩口子這樣爭吵的時候,小南已是在大門口站立很久了,乃至聽到母親的話,很有些維護自己的樣子,這就大了膽子,走將進來。站在房門口,笑嘻嘻地先叫了一聲媽!
餘氏猛然一擡頭,看到她那一身鮮豔露肉的衣服,一伸手就把她頭髮上那個大紅結花扯了下來,手上託着,送到她面前來問道:“這是你媽的什麼玩意兒?我這些日子不在家,你幹些什麼了?你說你說!”小南逆料着母親是不免有一番責罵的,但是自己下了一番決心,無論母親怎樣反對她,自己是進柳家的楊柳歌舞團進定了,父親是個瞎子,他還能怎麼樣?母親雖是厲害,其實能給她幾個錢,她也沒有什麼事不能答應的。她立定了這個主意,所以餘氏向她發狠,她倒並不驚慌,板住了面孔,撅了嘴,靠着門框站定,問道:“你們不是說,家裏窮得不得了,要出去找飯吃嗎?我這就是出去找飯吃去了,碰着你們什麼事?倒要這樣大驚小怪?”餘氏聽說一伸手,就想將一個耳巴子打了過來,然而小南早防備了這一着棋,身子向後一仰,已是躲過去一尺多路。餘氏一下沒有打着,倒也不要打第二下,便伸了一個蘿蔔粗也似的指頭,指着她的臉道:“不要臉的臭丫頭,叫你打扮得這樣花蝴蝶兒似的出去找事嗎?你去當窯子好不好!”小南道:“你別胡說人了,也不怕髒了嘴。你去看看柳三爺家裏那些人,不都是穿着這樣子的嗎?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一個月還拿人家十五塊錢,什麼不好?”餘氏聽說一個月有十五塊錢,那指着小南的手指頭,原來指點得很是用勁,到了這時,卻情不自禁地,慢慢地和緩着,垂了手下來,睜了兩隻大眼睛,向着小南道:“你打算怎麼樣?真跟着那些人去唱戲嗎?”小南道:“誰說是唱戲?這是歌舞,是一種藝術表演。”餘氏道:“什麼?硬說表演。”常居士在外面接嘴道:“瞎炒蛋!你和他們在一處混了幾天,什麼都沒有學到,這倒先學到了什麼藝術不藝術?”餘氏道:“我早就知道了。柳家那些花蝴蝶似的女孩子,都是上臺跳舞唱歌的。一個人上了臺,那就是唱戲。”小南道:“你現在也知道了,我並不是做了什麼壞事情吧?”餘氏又站着挺起胸脯子來問道:“不是壞事,是什麼好事?掙來的錢呢?難道說穿人家這樣幾件衣,就滿臺上去露臉嗎?”她口說着幾件衣服那幾句話時,手上拉着小南的衣服,扯了幾扯。這一扯不打緊,恰好把衣服上的口袋,抖了出來,這衣服的袖子,很是薄的,袋裏放了一疊鈔票,卻看得極真。於是一把抓着小南的一隻手胳膀,將她拉到身邊來,口裏罵道:“你倒好,身上揣着大洋錢,大把地買零星吃呢?”說着,就伸手到她衣袋裏去,把那疊鈔票奪了過來。小南要伸手來搶時,餘氏右手拿了錢向袋裏揣了下去,左胳膊橫着,向外一搪。那種來勢,既兇且猛,小南萬萬不曾提防,站立不穩之下,身子向後倒退了幾步,譁嘟一聲,把小桌上散的破罐破壇,一齊打倒。常居士連連叫道:“怎麼還沒有說到三言兩語,就打起來了?”小南哇哇地哭起來道:“她搶我的錢,她搶我的錢,我身上的錢,全給她搶了去了。”
餘氏攔門一站,將背朝着外,抵了小南進去的路。在袋裏掏出那疊鈔票就連連地點上一陣。口裏就罵道:“什麼了不得?全是一塊錢一張的票子,一共是十張。”常居士呵喲了一聲道:“哪裏來的許多錢?這得問問她。若是不義之財,可要退還人家。”餘氏道:“你別在那裏吃燈草灰放輕巧屁了。你家裏有幾百萬傢俬,說這樣大話。”因掉轉身來,向小南道:“錢是我拿了,你要說,這錢是怎樣來的?你的話若是說得不對,我一樣還是要怞你。”小南在衣服袋裏掏出一條紫色印花綢手絹,揩着眼淚道:“我的錢,你全拿去了,我還說什麼?反正我不是偷來的,你問什麼?”餘氏拉了她一隻手臂,將她拖到屋子裏面,咬着牙,輕輕地向她問道:“究竟是怎樣來的錢?你說!”她坐在炕沿上,睜了病後兩隻大眼,向小南望着。小南靠了牆站定,低了頭咬着一個指頭,許久許久,才道:“這是王先生給我的,他說,我的衣服鞋襪,都是人家送的,這不大好,叫我隨便買幾尺布,做些換洗的衣眼。你全拿去了,我還做什麼呢。”餘氏道:“哪個王先生?他憑什麼有那樣好心眼,給你錢做衣服穿?”小南道:“他是楊柳歌舞團裏一個樂師。”餘氏道:“他是個鑰匙?”小南一頓腳道:“你真是鄉下人,什麼也不懂!”餘氏道:“你到人家裏去了幾天,就學了這一口洋話,我哪裏懂?”小南道:“這是什麼洋話?他是在歌舞團里拉梵呵鈴的。索性告訴你吧,梵呵鈴就是洋琴。”餘氏道:“原來是個拉洋琴的,他憑什麼給你許多錢呢?”小南道:“他是我乾哥哥。”她說出這話以後,猛然覺得有些不大妥當,立刻一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餘氏沉了臉道:“快說呢!人家哪有那樣便宜的錢給你?你說你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說時,她一伸手,就要去揪小南的臉蛋。小南閃了開來道:“你只管打我,你要打我,就把錢還我。乾哥哥要什麼緊?歌舞團裏的人,一個人都有一個乾哥哥的。你不信,明天我也可以把他帶給你來看看,那比姓洪的要好上幾百倍了。”常居士道:“洪先生爲人不壞呀,人家是個仗義的君子。”小南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他別仗義了,他有仗義救人的本領,就救救自己吧。他住在會館裏,比咱們家還窮,牀上連被都沒有,睡着光牀板。”餘氏道:“喜歡人家是你,討厭人家也是你,你說得人家那樣不值錢。”小南道:“你不信,到他會館裏去看看,我這話真不委屈。人家王先生,睡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你明天瞧瞧。”餘氏道:“那我是不信,我得在你身上搜搜。”
說話時,就不問三七二十一,將小南按在炕上狂搜了一陣。這一陣搜索,連腳丫子裏都搜遍了。果然,沒有什麼可疑之點。小南掩着衣襟,坐在炕上喘氣,餘氏也坐在炕沿上喘氣,因道:“今天我乏了,我也不說什麼,到了明天,慢慢地跟你算帳。”說罷,她摸摸口袋裏的鈔票,就躺下了。小南看看母親這樣子,倒似乎不會和自己爲難,心裏也就自打着主意,明天要怎樣去和王孫商量,把這難關打破。據王孫看電影的時候說,現在姑娘們做事,母親是管不着的,母親真要管起來,就不回家去,打官司打到衙門裏去,也是姑娘有理的。那麼,還怕什麼?因爲如此,小南也就大着膽子,安心睡覺。
到了次日清晨起來,臉也不洗,披上衣服,就到柳三爺家來。直向王孫屋子走去。原來柳家的男女團員,分兩面住,女子都住在後面,可以辦到一個人住兩間房,男子們,卻至少要是兩個人住一間房子,而且是住在進門的那頭一個院子裏。小南站在王孫房門外,用手敲了幾下門。這也是她到柳家來,新學的玩意兒。她如此敲了幾下,王孫道:“是那一個?請進來罷。”小南推着門,由門縫裏伸進頭來看着。只見王孫躺在小鐵牀上,枕頭堆得高高的,將頭枕着,下半截身子,蓋了一牀白線毯,上身只穿了一件白汗衫,兩手舉了一張美女畫報,在那裏看着。他聽到門聲,放下報來,那漆黑的頭髮捲了許多雲頭,在頭上蓬亂着。雪白長方臉,高高的鼻子,水晶似的眼睛,看了去樣樣都美。他笑道:“你今天來得這樣早?”小南撅了嘴道:“和我媽拌嘴來着,她把我的錢,全搶去了。”王孫聽說,連忙向對面鐵牀上努了兩努嘴。那牀上睡着一位方定一先生,乃是吹銅笛的,和王孫很要好。這時王孫向他牀上一努,小南就知道王孫是要瞞着方定一的,伸了一伸舌頭,就沒有作聲。王孫低聲道:“你身上的錢,怎麼會讓你媽拿去?”小南道:“她昨天晚上由醫院裏回來了,看到我穿這種衣服,就搜我,我炕上還有一件衣服,裏面有五塊錢呢,一齊都讓她拿去了。你瞧,我現在衣服裏,一個銅子也沒有了。”說着,走近王孫頭邊,坐在牀沿上。手伸到袋裏去,將袋翻將轉來,可不是一隻空袋嗎?王孫伸出一隻手,摟住小南的腰,偏了頭來看她的口袋。對面牀上的方定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好哇!你們以爲我睡着了嗎?我可沒有睡着呀。”小南將兩臉羞得通紅,搶着站到一邊去。王孫笑道:“你這個人豈有此理,湊猛子叫了出來,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會嚇着一跳?”方定一穿着無袖汗衫,露了兩隻大胖手臂,肉只管哆嗦,笑道:“你們還說呢?也不管人家睡了沒有,兩個人在屋子裏,就這樣親着摟着的?”說時,向小南瞟了一眼。小南聽說,更是低着頭不好意思呢。方定一將那隻光手臂伸了出來,向王孫連連的指點着道:“你呀,你呀!密斯常初來乍到我們這裏的時候,多麼天真爛漫?什麼也不在乎。現在可有些意思了,見人總是羞答答的,這分明是你將一個好孩子教壞了。”王孫笑道:“你可別瞎說,她的母親正要和她爲難呢,你這樣一說,話傳到別人耳朵裏去了,倒真以爲我們把人家教壞了呢。”小南當他們說話的時候並不理會,只管擡了頭去看牆上釘着的外國電影明星相片。方定一披了一件浴衣,拖着拖鞋,走上前去,一把將小南拉轉過來,笑道:“爲什麼?生我們的氣嗎?”小南將手一摔,撅了嘴道:“我不跟你好了,說出話來,都是氣死人的。”方定一也不再說什麼了,打開桌屜來,取出一玻璃瓶子糖果,直伸到小南面前來,笑道:“請吃個罷,下午歸我做東,請你去看電影。”小南道:“放下來罷,我還沒有洗臉漱口呢。”方定一收回糖瓶子,一伸手在王孫臉上掏了一下,笑道:“你聽見沒有,這都是你教的呀。”跛鍰了這話,笑嘻嘻的、自端着臉盆漱口盂出去,打了水來,放在盆架上,連香皂牙膏等等,都在一邊放好了。那方定一忽匆匆忙忙將衣服穿好了,伸着五道大指頭,巴掌向空中一揚,微微笑着,一點頭道:“我們回頭見。”說畢,他就代爲帶上門,竟自走了?
王孫向小南笑道:“今天爲什麼來得這樣早?就爲着到我這裏來洗臉嗎?”小南笑道:“我若在家裏,我媽會和我吵的,所以早早地溜了出來。”王孫道:“難道你就不回去了?你若是回去,你母親還是可以和你吵的呀!”小南對了牆上的一面鏡子,兩手心塗了雪花膏,只管向臉上塗抹着。王孫站在她身後,拿了一瓶頭髮香水,只管向她頭上淋着,對着鏡子裏面,不住地向她笑。小南道:“爲了這個,所以我來和你商量一下。你若是肯賞面子,跟着我到家裏去走一轉,我媽就不會和我吵了。”王孫放下香水瓶子,將自己用的黑牙梳拿來,給她梳着頭髮,笑道:“那爲什麼呢?難道你母親還怕我不成?”小南道:“不是那樣說,她在家裏,也不知道我認了怎樣一個乾哥哥,所以她不放心。你和她一見面,讓她知道你是一個漂亮的人,她以後就不會鬧的了。”王孫笑道:“漂亮不漂亮,這與你母親管你不管你,有什麼相干?”小南道:“你若是相信我的話,跟我去走一趟,一定就看出來了。你若是不去,我今天回家去,我媽以後不要我來,你就不能怪我了。”王孫笑道:“你捨得丟開我,我還捨不得丟開你呢。”說着,他一隻手,不覺搭在小南的肩膀上。小南笑着將身子一扭道:“別胡來了。”說着她轉身一跑,就跑着藏到鐵牀那邊去。王孫笑道:“你躲我幹什麼?你越躲我,我可會越追着你的呢。”說着,兩手按了鐵牀,跳將過來,兩隻手將她一抱,低了頭望着她的臉,正待說什麼,小南吃驚的樣子,叫起來道:“你聽,我媽在叫我了。”王孫偏着臉聽時,果然那聲音叫到了大門口。小南道:“她在大門口叫着我呢,你讓我出去和她說話吧。我要不理她,她真會叫到大門裏來的。”王孫知道她的母親,是個不登大雅之堂的角兒,真讓她嚷到大門裏面來了,惹着大家去看,這固然讓小南面子上不好看,就是自己這個新任的乾哥哥,臉上也有些不好看,倒贊成小南出去,將餘氏攔住了,便道:“你只管去吧,我在後面跟着,你要是對付不了,我就出馬。”
小南推開了王孫,自己就向大門跑去,只見餘氏披着滿頭的散發,身上一件洗成灰白色的藍布褂子,斜敞了大半邊衣襟,張了大嘴,朝着門裏,只管叫着小南不了,小南一陣風跑到大門口,頓了腳道:“我問你,你叫我幹嗎?家裏什麼東西怕臭了爛了,等着我回去吃?”餘氏用手指到她臉上道:“你怎麼一清早起來,睜開……啊?了不得,臉上擦得這樣白。”說時,她的手指,一直要觸到小南的臉上來。小南不敢和她對嚷,身子只管微微地向後退着。餘氏將右手一個食指,當着敲木魚似的,在空中擊着,咬了牙正要大罵。向前一看,一個穿西服的少年出來了。那衣服是好是歹,自己分不出來,可是他那雙皮鞋,擦得溜光。手指上戴了一個金戒指,那上面還有一顆亮燦燦的東西。好像聽人說過,那個叫金鋼鑽,雖然說不到是無價之寶,然而那比什麼珍珠寶貝都要值錢。這不用狐疑,這個人當然是很有錢的人。若是沒有錢,怎能夠戴這樣貴重的寶貝呢?因之還不曾和人家說話,自己就先軟了三分,那要罵人的話,自然是罵不出口的了。小南就介紹着道:“這就是團裏的王先生,人家幫忙的地方,可就多着啦。”王孫笑着向餘氏點了個頭道:“老太,你只管放心,我們這裏,小姐們多着啦。你姑娘在我們這裏,一點也不受委屈。她自己除了吃的穿的都有了不算,一個月還可以拿十幾塊錢薪水,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再說,我們相隔的地方又很近,你家有事,你在院子裏叫一聲,這裏也聽得見,不和在家裏一樣嗎?這樣的好事,你都不讓她幹,你還有什麼事情,找得出比這好的呢?”餘氏看到這樣一個漂亮人物,心裏先就軟化了,而況王孫又說得很是有理,沒有法子可以駁倒人家的,於是就笑道:“不是那樣說,這孩子一到你們這兒來着,就成天不回家。”王孫道:“我們這裏的姑娘們,一大半是南方人,她們離家幾千裏也沒事。其餘的人,也都是住在這裏,一個禮拜,不見得回一次家。你的姑娘一天回家好幾趟,你還不放心啦?”說着話時,柳三爺也出來了,他今天一時高興,改了穿長衣,只見他穿淡藍色的湖綢夾袍子,恰是一點皺紋也沒有,這是餘氏認得的,非闊人穿不起的東西,看呆了。只聽他口裏問道:“怎麼車子還沒有來?”王孫就介紹道:“這是我們團長。”餘氏向他看了一眼,張了大嘴笑道:“我認得,這是柳三爺,我們是老街坊啦。”柳三爺向她微笑着,又向小南身上一指道:“你瞧,你家姑娘這個樣子,和以前是兩個人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餘氏還打算說什麼,轟咚咚一陣汽車聲,一輛汽車到了門口,柳三爺大搖大擺,走上車去。餘氏站在一旁,只有欣慕的份兒,哪裏還說得出話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