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花完了!張文賣了秀蓮所有的首飾,把得來的錢吃了個一乾二淨。秀蓮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大得她連門都不敢出,一副寒傖樣子,怎麼見人。
她沒想到懷了孕的女人會這麼難看。臉完全變了模樣。早晨起來,臉腫得鬆泡泡的,笑起來挺費勁。就是拿她僅有的一點化妝品塗抹起來,也掩蓋不住病容。這副模樣,真是又難看,又可憐。腿和腳都腫了,有時連鞋都穿不上。
張文對她,已經沒一點兒溫情。即使親近她,也無非是發泄獸性,獸性一旦滿足,就把她扔到一邊。有一次,爲了嫌她擋路,使勁打她的肚子。還有一次,因爲嫌她在牀上佔的地方大,罵了起來。“滾你媽的一邊去,大肚子娘們,”他嚷着。她臉衝着牆,低聲抽泣起來,什麼也沒說。第二天早晨,她一片誠心,低聲下氣地招呼他。她覺得,哭未免太孩子氣了。自己的肚子太大,擠了他,挨他罵一句,也不算什麼。她很過意不去。
張文可沒有心思跟她談情說愛。他坐在牀上,點上一支菸,眯縫起眼睛,想心事。忽然,衝她長噴一口煙,笑了起來。“秀蓮,跟你爸要倆錢去。咱倆得吃飯,我一個子兒也沒了。”
她睜圓雙眼看着他。他不是當真的吧?難道他不知道,爸爸已經不要她了?她對不起爸,沒臉見人。“哦,”她低聲說,“哦,不,我不能那麼辦。”
“蠢貨,”他生氣地呵斥她,“你爹有錢,我們短錢使。他搶了你的錢,你爲什麼不弄點回來?”
她搖搖頭。她不能再去欺負爸爸。不能再做丟人的事,去跟爸爸要錢。張文捏緊了拳頭,好象要打她。她看出他要幹什麼,可還是坐着不動。張文大聲罵了一句,披上褂子,登上褲子,走了出去。
她一個人在牀上躺了兩天。沒有吃的,也沒有錢。她什麼也不想做,只顧想心事。身子越來越重,已經到了步履艱難的時候。因爲餓,她一陣陣噁心。
張文回了家。他自己一去兩天,一句沒提,她也不問。她躺在牀上,笑着,希望他能走近前來。他一邊脫衣服,一邊問,“你幹嗎不去賣唱?咱們得弄倆錢,不是嗎?這倒是個辦法,找個什麼地方唱唱大鼓去。”
“我這副模樣兒,怎麼去呀?”她勉強笑了笑。“扛着個大肚子,人家該笑話了。等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再說,除了我爸的班子,也沒處唱去。重慶就這麼一家書場。”“那你就回去給他唱。”
“那不行。我不能這麼着上臺去唱書,給我爸丟人。”“什麼?丟人?丟誰的人?”張文不明白。女人家懷了孕有什麼可丟人的,何況還是個唱大鼓的呢。作爲女人,秀蓮挺可愛;可是她不肯出去掙錢,真叫人惱火。“去,給你爸唱書去。”他又下了命令。
“我不去,”她哭起來了,“我受不了,我不能這麼着去給爸丟人。”
“丟人!”他輕蔑地嗤笑了一聲,“一個唱大鼓的,還講得起丟人不丟人?”
秀蓮心裏有個什麼東西啪地一聲斷了,她對他最後的一絲情意,也完了。從今以後,事情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他根本不愛她。她爲他離開家,斷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他對此,卻完全無動於衷!
當天晚上,張文又走了。一去就是三天。秀蓮氣息奄奄,分不出白天黑夜。死吧,痛苦也就從此結束了。死了倒省得遭罪,可是還有孩子呢!娘犯了罪,造了孽,爲什麼要孩子也跟着去死?
第二天,她起了牀。虛弱不堪,路也走不動。打張文走了以後,她只吃了一點餈粑,喝了兩口水。她得出去走走,透口氣。走起來真費勁,每走一步,腳如針扎,腿腫得寸步難行。朝哪兒走?她不知道。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捱,蹣跚着,走幾步就停下來歇一歇。走了不久,她看出已經走到爸爸家那條街的盡頭。不能去,決不能去。她扭轉身,很快回到小屋裏。
也許張文的朋友會來找他。在這樣冷清清、孤單單的日子裏,有個人說說話也好。她可以求他們去找張文,把他叫回家來。可是沒人來,她猜得出,這是爲什麼。他們以前來,是爲了看她,看看重慶唱大鼓最有名的角兒。這會兒,她又病又醜,誰還希罕來看她?大肚子女人,有什麼好看!她在小屋裏走了幾步,一屁股坐在牀上。
孩子又在踢騰,她難過得很。可心頭的難過更厲害。可怕的是今後,要是孩子生在這個又小又破的屋子裏,怎麼好?汗珠子一顆顆打她腦門上冒出來。她什麼也不懂。要是活生生的孩子一下子打她肚子裏蹦出來,怎麼辦?聽說女人生孩子的時候,會拚命叫喚,真有那麼可怕嗎?好象肚子裏每踢騰一下,她的難過就增加一分,越來越難以忍受。
她昏昏沉沉地躺着,哪怕張文回來看看也好。衚衕裏一有腳步聲,她就擡起頭來聽。這個破衚衕裏,男男女女,來來往往,腳步聲一直不斷。她知道張文不會再來了。說不定爸爸,或者大鳳會來看她。光是這麼想想,也使她得到不少安慰。不過她心裏明白,他們是不會來的。他們過的,是跟她截然不同的生活。就象地球繞着太陽轉一樣,他們循規蹈矩,過的是規規矩矩的生活。而她呢,卻走投無路,再也過不了正經日子。
兩天以後,張文冒冒失失撞了進來。他穿了件嶄新的西式襯衫,打着綢領帶,一條色彩鮮豔的手絹,插在上衣口袋裏。他曬黑了,挺漂亮。她一見他,就爲他的離去,找了種種理由:他可能是想法兒掙錢去了,好吃飯呀,他愛她,所以拚命地爲了她幹活去了。她見了他,把心裏的怨氣壓了一壓。不論怎麼說,他是她的情人,是她的男人。可是,張文沒有理她。他忙着打行李。她看着他,莫名其妙,手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來。他把他的短褲、襯衫,還有她給洗乾淨的襪子,都拾掇起來,裝進一隻淺顏色的新皮箱裏,那是他剛剛拎回來的。她的眼淚掉了下來,不過還是沒說話。
他停下手來,看着她。眼神不那麼兇了,透出憐憫的神色。他那抿得緊緊的嘴上,掛了一絲笑。“我以後不回來了,”他說,“我要到印度去。”接着又打他的包。
她楞住了,一下子沒明白過來。哎呀,印度,那麼遠。她打牀上跳下,拉他的袖子。“我也去,張文,你上哪兒,我也上哪兒。我不怕。”
他笑了起來,“別那麼孩子氣。打着那麼大肚子,怎麼跟我去。帶着個快冒頭的小雜種,跟我去,那纔有看頭呢!快住嘴吧,我要做的事多着呢。”
她心裏一寒到底。她放了他的胳膊,坐在牀上,眼睛瞪得溜圓,害怕到極點。“我怎麼辦呢?你要我怎麼辦呢?”她問。
“回家去。”
“不等……”
“還等什麼?”
“不等孩子生下來啦?”
“咳,回去吧!別再叨叨什麼等不等的了。放聰明點兒吧。你把我吃了個精光,我所有的都花在你身上了,這還不夠嗎?咱不是沒有過過好日子。我盡了我的力量來滿足你,現在我要走了,辦不到了,別那麼死心眼。”
她撲倒在地板上,抱住他的雙腿。“你一點也不愛我了嗎?”
“當然愛你,”他更快地收拾起來。“我要是不愛你,你還能懷上孩子嗎?”
她躺在地上,精疲力竭,站不起來。她有氣無力地問:“咱倆今後,今後怎麼辦呢?”
“那誰說得上?別指望我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腸軟。要是到了印度,有哪個姑娘看上我,我就得跟她好。我對女人硬不起來。人有情我有義嘛,對你不也是這樣嗎?已經給過你甜頭了。”他嬉皮笑臉看着躺在他腳下的秀蓮,摸了摸自己賊亮賊亮的頭髮。“你已經嚐到甜頭了,不是嗎?”
收拾完東西,他在屋子裏周遭看了一遍,是不是還丟下了什麼。完了,用英文說了句:“古特拜,”就沒影兒了。
他留下一間小屋,一張竹牀,牀上有一牀被子,因爲太厚,裝不進皮箱。此外還有兩把竹椅子,一張竹桌子和一個懷了孕的女人。
秀蓮在牀上躺着,直到餓得受不住了,才爬了起來。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得掙錢養活自己和孩子。也許能靠賣唱,掙點兒錢餬口。只要熬到把孩子生下來,就可以隨便找個戲園子,去掙錢。不管幹什麼,只要能掙錢,能養活孩子就成。她嘗夠了這場愛情的苦頭,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還不如讓人賣了呢,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比這強。第二天,她整整躺了一天。起牀的時候,腿腫得老粗,連襪子都穿不上了。她知道自己很髒,好多天沒換過衣服,發出一股叫花子的味道。下午,她到江邊一些茶館裏去轉了轉。茶館老闆聽說她想找個活兒幹,都覺得好笑。扛着個米袋大的肚子,誰要呀!
她邁着沉重的腳步,回了家。辮子散了,一頭都是土。腫脹的雙腿,跟身子一樣沉重。嘴脣乾裂得發疼,眼珠上佈滿血絲。走到大門口,她在臺階上坐下,再也挪不動步了。多少日子沒換衣服,衣服又溼,又粘。乾脆跳到嘉陵江裏去,省得把孩子生出來遭罪。
她掙扎起來,又走回小屋去。屋門開着,她站住,吃了一驚。誰來了?張文改變主意了?還是有賊來偷她那寶貝被子呢?她三步並作兩步,往屋子裏趕,說什麼也不能讓人把被子偷走……突然,她收住了腳步。黃昏時暗淡的光線,照着一個低頭坐在牀沿上的人影。
“爸,”她叫起來,“爸!”她跪下來,把頭靠在他膝上,撕肝裂肺地哭了起來。
“聽說他走了,”寶慶說,“這下你可以回家了。我一直不能來,他嚇唬我說,要宰了我。現在他走了,這纔來接你回家。”
她擡起頭來看他,眼睛裏充滿疑懼和驚訝。“這個樣子,我怎麼能回去,爸?”
“能,全家都等着你呢,快走吧。”
“可是媽媽……她會說什麼呢?”
“她也在等你。我們都在等你。”
寶慶捲起鋪蓋,用胳膊夾着,帶她走了出去。“等孩子生下來,我要跟着您唱一輩子,”秀蓮發了願,“我再不幹蠢事了。”她忽然住了腳。“等等,爸爸,我忘了點兒東西。”她使勁邁着腫脹的腿,又回到她的小屋裏。
她想再看一眼這間屋子,忘不了呀!這是她跟人同居過的屋子,本以爲是天堂,卻原來是折磨她的牢房。她的美夢,在這兒徹底破滅了。她站在門口,仔仔細細,把小屋再次打量了一番,深深記在心裏。然後,她和爸爸手攙手,走了出來。他們是人生大舞臺上,受人撥弄的木偶。一個老人,一個懷了孕的姑娘,她正準備把另一個孤苦無告的孩子,帶到苦難的人間來。
大鳳滿懷熱情地迎接妹妹。二奶奶在自個兒屋裏坐着。她本打算堅持*杭桓*蓮說話。可是見了她從小養大的女兒,眼淚也止不住涌了出來。“哼,壞丫頭,”她激動地叫了起來,“來吧,我得把你好好洗洗,叫你先上牀睡一覺。”
對面屋裏,大鳳的兒子小寶用小手拍打着地板,咯咯地笑。秀蓮見了他,也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