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愛唱戲的,在書場樓上租了三間房,每個禮拜到這兒來聚會兩次,學唱京劇。他們以前在北平時學過幾段戲,這會兒到重慶來組織了一個票房,每週只聚會幾個鐘頭,其餘的時間,屋子就空着。
他們會唱的戲並不多,都加在一起,也湊不上一齣戲。聚會了幾次,他們對京劇的興趣逐漸淡薄,不少人再也不想唱了。他們就是到票房來,也不過是打打麻將。可他們還是每月按時付房租,佔住這三間房,表示他們都是票友。
寶慶得找個住處,總不能老住在小旅店裏。重慶是一天比一天擁擠了,每天都有一船船的人到來,要想找個住處,簡直比登天還難。書場樓上有那麼三間空屋,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得把這三間屋要過來。可是那班票友又怎麼辦呢?
他去見票房管事的。他機智老練,一句沒提空房子的事兒。只是大談特談,京劇的歷史如何悠久,管事的在京劇上的功夫又是多麼深。他在北平、上海、南京跑碼頭的時候,管事的不就已經名噪一時,名聞全國了嗎?那回走票的時候,南京的報紙不都轟動了嗎?(事實是,這位管事的從來沒有玩過票,不過他也不願意否認。)從京戲又扯到大鼓。寶慶是那麼能說會道,他一點兒一點兒地把話引到正題,管事的也只好趕緊附和,說是大鼓也就僅次於京劇,而實際上,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聽過一回大鼓呢。寶慶是從文化之城北平來的有文化的人,他得象歡迎老朋友似的歡迎寶慶。真正懂得藝術的人總是心心相通的。半小時以後,票房的三間屋歸了寶慶。再過一小時,寶慶就帶着全家搬了進來——搬到鼓書場樓上。
秀蓮和大鳳住一間,寶慶兩口子住一間,中間是堂屋。窩囊廢不樂意每天晚上臨時到堂屋裏搭鋪,寧願住在小店裏受罪。他心甘情願地在那兒受罪,好在是一個人一間屋,自由自在,沒人打擾。
寶慶對新居很滿意。租錢少,房子就在書場樓上。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每天用不着來回奔波,還能抽出點時間來料理家務。
他只高興了幾天。他早就知道唐家放不過他。唐家想給琴珠長錢,事*話斐桑突*想出別的招兒來折磨他。當然唐家也有唐家的難處,最要緊的,是掙錢養家吃飯。他們不能讓琴珠跟寶慶散夥,那樣就會一個錢也撈不到了。他們拿定主意要找寶慶的麻煩。又胖又大的四奶奶,她的拿手好戲就是惹人生氣。她男人跟着她學,她呢,也緊盯着她男人,決不能讓他落了空。
她三天兩頭打發男人去找寶慶,替琴珠借錢。孩子總得有兩件衣服穿穿,飯食也接不上了。再不就是琴珠生了病,上不了場,得請上一天假。
寶慶無可奈何地忍受着這一切。他明白,不能去填這些無底洞。不過他替他們覺着難受,唐家的人壓根兒就不懂什麼叫知足!他們要預支琴珠的包銀,他沒答應。這也沒能使他們安分點。
方家搬到書場樓上的那一天,差點吵起來。唐四爺象個來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一樣,天一亮就到書場來了,他一臉的怒氣,嘴角沒精打采地往下耷拉着。
他直截了當地對寶慶說,唐家的人都覺着他不是玩意兒,光把自己一家人安頓得舒舒服服的。唐家是他的老朋友,一向對他忠心耿耿,他倒好意思撂下不管。“老哥兒們,”他責備寶慶說,“您得幫我們一把。您有門路呀!您得給我們也找個安身的窩兒。這不是,您倒先給自個兒找了個安樂窩了。”
寶慶答應給找房,但能不能找着,可不一定。要他許願不難,可是他不願意許願。要是他答應了人家,又不打算兌現,這使他覺着違心。唐家沒完沒了地埋怨他,他只好點頭。唐四爺一個勁兒地叨嘮,他心平氣和地聽着,不住地點頭陪笑。
四奶奶也參加了社交活動。她每天都搖搖擺擺地走到書場樓上,來看她的好朋友二奶奶。她每回來都是一個樣子。先是笑容滿面地走進堂屋,喘着氣說:“可算走到了。我一路走了來,特爲來看您。我心想,不論怎麼說,我們在這個破地方都是外鄉人,得互相親近親近。我只有您們這幾位朋友,每天要是不見上一面呀,簡直就沒着沒落兒。我一想起今兒還沒見着您,心裏就愁悶得慌。”
說完,她找來一把最寬大的椅子,把她那大屁股填進去,然後就嘮叨開了。“您那位有本事的掌櫃的給我們找到住處了嗎?”她問二奶奶,“找到了沒有?您可得催催他。我們的命不濟,到現在還住在旅店裏,房租貴得怕人。我們簡直活不下去了。”
她一坐就是幾個鐘頭,見茶就喝,見吃的就吃。
來串門的還不光是她。還有巡官、特務、在幫的和幾位有錢的少爺。他們來是爲了看秀蓮,坐得比四奶奶還久。寶慶當然得應酬他們。拿茶,拿瓜子,還得陪着說話。他們常常在秀蓮還沒有起牀的當兒就來了。坐在堂屋裏,眼睛老往秀蓮那屋的花布門簾上瞟。寶慶知道他們想幹麼,可是又不敢攆他們出去。他要是給他們點厲害,場子裏演出的時候,就會來上一幫子,大鬧一通。砸上幾個茶壺茶碗,再衝電燈泡放上那麼一兩槍,那就齊了。鬧上這麼一回,他的買賣就算玩完了。
更糟的是,一早就來的年青人裏,有一位保長。他長得有模有樣的,笑起來流裏流氣,玩女人很有兩下子。他來了就一屁股坐下,嘴裏叼一根牙籤,兩眼死盯着裏屋門。還有一天,一個最放肆的年青的站了起來,二話不說就走進秀蓮的臥室,秀蓮還正在睡覺。別人也都跟着。
寶慶見他們都盯着閨女看,作揖打躬地說了不少好話。秀蓮太累了。晚上唱書,白天得好好睡一睡。他們很不情願地走了出來,坐在外屋等。寶慶心如火焚,可是使勁壓着火,還陪着笑臉。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作藝。
他老婆要能幫着說兩句,情形也就不同了。她至少可以對這些地痞流氓說,秀蓮只賣藝。要是她能這麼說一說多好,——可是她偏不。她對秀蓮,自有她的打算。
大家都瞅秀蓮,秀蓮覺着很彆扭。她知道這些人沒安好心,她不想理睬他們。她一跨出裏屋門,就會遇上這幫傢伙。她總是求大鳳陪陪她,可是大鳳不答應。她不願意跟長得漂亮的妹妹走在一塊兒。她懂得堂屋裏那些男人是來看妹妹的,他們對她可是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所以她總是叫秀蓮獨自一個人往外走。她的態度很清楚:抱來的妹妹不過是男人的玩物,而她可是個有身份的閨女。
最後秀蓮只好一個人走出來,就象作藝時登臺一樣。她總是目不斜視,筆直地穿過堂屋,走進她媽的屋子。她不敢朝那些男的看上一眼,準知道,要是這麼做,他們都會圍上來。
早起穿過外屋走出去,對秀蓮來說是件很痛苦的事。她明白,她只不過是個沒有爹媽的孩子,一個唱大鼓的。她的養母頂多能對她和氣點兒,要說疼,那談不到。她如今已經大了,她需要有人疼,希望有人能給她出主意。
隨着年齡的增長,她的胸脯開始隆起,旗袍也掩蓋不住她身體柔和的曲線了。她非常需要有人能保護她,安慰她。她需要人開導。有些事,她想眼二奶奶說說,可是又不敢。那麼還有誰能跟她說說呢?
每天早晨,當她穿過坐滿人的外屋,上她媽屋裏去的時候,她總是希望能碰上媽媽好脾氣。可是二奶奶從來沒有好臉色。“出去招待你那些窮人吧,賤貨。”她總是粗聲粗氣地說。秀蓮呆板地笑着,只好又回到自己屋裏,心裏老想着,她要是個十來歲不懂事的孩子該多好,她希望她身體上那些成熟的標誌都消失掉。
她見過男人糾纏唱書的姑娘——摸她們的臉蛋兒,擰她們的大腿。她知道有的姑娘不得父母許可就跟着男人跑了。她也知道有些暗門子能掙錢,不過她並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自然而然地依靠爸爸保護。對於她來說,寶慶既是爹,又是娘,還是班主和師父。要是有人說起,哪家的姑娘跟人跑了,或者是跟什麼男人睡了覺,她都覺着特別神祕;要是這話是悄悄講的,她就更想聽個明白。
她也注意到,每逢堂會,總有些唱書的姑娘任憑男人親近,還接受人家的貴重東西。她問大鳳,爲什麼男人要摸她們,還送東西。秀蓮想,大鳳是有身份的人,她應該知道。可是大鳳只是紅漲了臉,不說話。她又問琴珠,琴珠是靠着跟男人鬼混掙錢的,不過琴珠也只是嘻嘻哈哈地一陣笑,說:“你還太小,小孩子家不該什麼都問。”
那就只好問寶慶了。不過,要向爸爸提出這樣的問題,可不那麼簡單。當她終於鼓起勇氣,提出問題時,寶慶臉紅了。她從來沒見過爸爸這麼難堪。她永遠不能忘記,爸爸是那樣苦惱地皺起了眉頭,心事重重地用手搓着禿光光的腦門。沉默了半晌,他才說:“孩子,別打聽這種事。這些事太下賤,你不該去想。”
秀蓮不滿意。她聽出了寶慶責備的口氣。因爲難堪,她的臉也紅了。她很灰心,可又不服。“爸,”她脫口而出,“要是這些事下賤,那我們的買賣不也就下賤了?我知道好多姑娘都那麼幹嘛。”
“那是從前,”寶慶說,“從前人都看不起戲子和唱大鼓的,不過比奴才和要飯的好些罷了。可是如今改樣兒了。只要我們行得正,坐得直,人家就不能看輕咱們。”秀蓮想了一會兒。爸爸從來沒跟她說過,藝人的身分什麼時候改過樣,他只常常對她說,他們唱的書是上千年來一代代傳下來的。
“爸,我們爲什麼不做點別的什麼買賣呢?”她問。寶慶沒回答。
秀蓮一心認爲她乾的是下賤事,永世出不了頭。這一回,當她走進坐滿了男人的外屋時,她存心想隨和點兒,看看那又會怎麼樣。可是她擡頭看見爸爸就站在門口,嚇得馬上改了主意,象個耗子似的,一溜煙鑽進了自己的臥室。她在屋裏一個人摸骨牌,一直玩到上書場去的時候。她下樓的當兒,還有兩個捧她的人坐在家裏。
四奶奶還是照常來。她明白那些男人爲什麼要等在堂屋裏,覺得應酬應酬這些人,也怪有意思。她打定主意要報復方家一下子,他們雖是朋友,卻又誓不兩立。方家都是強盜,詐騙了她全家。她跟那幫男人說,要想把秀蓮弄到手,就要捨得花錢,一要有耐心,二要有錢。
她算是打錯了如意算盤,寶慶不吃她這一套。只要是礙着秀蓮的事兒,他就不能不說話。有一天,他衝四奶奶發了火。他氣得臉都憋紅了,聲音直打顫。“請吧,”他說,“您要是上我這兒來,請到我內人屋裏坐。我用不着您來應酬客人。”
四奶奶笑笑。她彈了一下響指,咯咯地象個下了雙黃蛋的老母雞似地笑了起來,“嗬,嗬,我幫您接待了這些貴客,還落個不是。”她大聲說,“算我的不是,可是他們玩得不錯嘛。”
寶慶狠狠地盯着她,氣得兩眼發直。“我不樂意您這麼着,”他說,“我請您記住,這兒不是窯子。這兒是書場——是賣藝的地方。”
四奶奶臉上一副惡毒的神色,說:“哼,等着瞧吧,我倒要看看幹我們這一行的,誰能清白得了。”她扭着她那龐大的屁股,猝然離開了寶慶,回到那些男人堆裏去。
她有幾天沒來。她告訴琴珠,場間休息的時候,別上後臺去。要是她想歇會兒,就上秀蓮屋裏去。她知道寶慶就膩歪這個。
這一來,寶慶又多擔着一份心事。他最恨的就是琴珠要跟秀蓮交朋友。琴珠懶洋洋地靠在秀蓮牀上,帶着一股濃濃的香水味,一副傲慢懶散的樣子。
琴珠拿秀蓮的屋子當化裝室。她下午早早地就來了,抹口紅,塗指甲,描眉,狠忙一氣。秀蓮的化裝品,她拿起來就用,很叫秀蓮心疼。大鳳要用只管用好了,可是象琴珠這麼個暗門子,可不能隨便使她的。她會掙錢,爲什麼不自己花錢買去。她向爸爸訴了一通苦,可是爸爸沒答碴兒。他不想爲這麼件小事犯口舌。“甭發愁,”他說,“等用完了,我再給你買。”
秀蓮知道他會再給買,可是不明白琴珠的化裝費爲什麼要他來付。
“您看,”有一天她拿定主意對琴珠說,“我那粉是挺貴的。”
琴珠高興地咧開嘴笑了。“當然啦,所以我才喜歡它。我自個兒買不起。”她越發來了勁,把粉往胳肢窩和身上亂撲,還使勁抖粉撲,弄得滿屋飄的都是香粉。秀蓮氣得臉發白。有一天,琴珠帶了個男人來,他們一直走進秀蓮屋裏,一屁股坐在牀上。秀蓮臉紅了,站起來要走。可是不能讓琴珠待在她屋裏。她會把什麼都偷走。再說,她上哪兒呆着去呢?要是她穿過外屋,上她媽屋裏去,又可能會惹氣。不走吧,她又不願意瞧着琴珠招待男人。她又想看看,一個姑娘招待一個男人,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真的那麼下賤嗎?總有一天她得知道。於是她就乾脆坐下來瞧着。
琴珠和她的客人又說又笑,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後來他們拉起手來,但這也算不了什麼壞事。他們走了以後,秀蓮很納悶,是不是男人家掏錢,就爲的是在牀上坐一會兒,跟琴珠說上兩句話呢?終於有一天,她回到屋裏,看見琴珠正跟一個男人躺在牀上親嘴。
秀蓮氣得發狂。她真想把他們都攆出去,但爲了爸爸的買賣,她又不敢得罪琴珠。她跑進媽媽屋裏。媽媽知道該怎麼對付這種局面。
二奶奶已經半醉了,不過她還是覺出來發生了什麼事。她嘟囔了兩句。這個閨女呀,真是個小蠢丫頭。當然一個黃花閨女比個暗門子值錢,可是閨女也叫人淘神。讓琴珠掙點外快有什麼要緊!她總得找張牀嗎,要是秀蓮也這樣,倒是件好事,能叫寶慶開開竅。他對這姑娘真是死心眼。誰聽說過把個抱來的閨女嬌慣得象個娘娘似的。二奶奶乜斜着眼睛望着嚇傻了的秀蓮的時候,心裏想的淨是些見不得人的骯髒事。“滾出去!”她叫道,“你不也跟她一樣,是個賣唱的。你當你是誰哪?”
她舉起酒杯,手停在半空,好象在琢磨。猛的,她把杯子朝秀蓮扔了過來。沒打中,不過秀蓮的衣服卻濺上了棕黃色的酒印兒。
秀蓮目瞪口呆,腦子發木,也挪不動步了。原來媽媽要她學琴珠!媽媽不在乎,不疼她。秀蓮氣極了。她想打這個女人,想用指甲抓爛她的皮肉,咒死她!
她一轉身,跑到樓下的書場裏去找寶慶。他不在。她又走到門前,他上哪兒去了?然後回到暗下來了的舞臺上。她站在舞臺上,又是跺腳,又是咒罵。只有她的罵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裏迴響。
她盲目地朝門外走——世界上只剩下一個關心她的人了,那就是窩囊廢。
秀蓮一路跑着,走過許多條街,來到窩囊廢住的旅店。“好好跟我從頭說說,”他說,神氣象個法官命令證人敘述目擊的罪證那樣嚴肅。聽完秀蓮的話,他一口氣把琴珠和她爹媽臭罵了一通。
他的主意並不高明。他想到書場去,打琴珠一頓,看她還敢不敢再在男人面前扭屁股。他要跟唐家拚命,他得好好教訓那胖老孃兒們四奶奶一頓。秀蓮只是搖頭。這些辦法都不行,不能爲了她把爸爸的買賣毀了。
窩囊廢坐在牀沿上,用他那又髒又長的指甲搔着腦袋。那怎麼辦呢?這麼下去總不是個事呀!
秀蓮訴了一通委屈,心裏覺着好受點了。她知道窩囊廢是疼她的。有這麼個人肯聽她訴苦,也就算是一種安慰了。他罵人的話,聽着叫人肅然起敬,用的都是有學問人用的字眼。
窩囊廢有個現成的主意,要是秀蓮手邊有錢,就先上小鋪吃頓飯再說。再不就去買上幾個橘子。他知道有個地方,花上五角錢,就可以買上一大堆橘子,夠全家撐得肚子疼的。他還知道山邊上有個好去處,可以消消停停坐在那兒吃橘子。
秀蓮說,要是大伯肯送她回家,那就更好,爸在家裏該不放心了。
“讓他們不放心去,”窩囊廢說,“上場以前,就甭回那壞窩子裏去了,要是他們敢罵你,我就親手拆了那個場子。走吧,買橘子去,肚子裏有了食兒,出門逛悠逛悠,看看景緻,主意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