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機有一個禮拜沒到重慶來。難民們又回到城裏。他們在南溫泉和鄉下找不着住處,也找不着飯吃。重慶到底是他們的家。回城有炸死的危險,可總比待在鄉下餓死強。寶慶決心留在城外。他經過反覆考慮,纔拿定這個主意。主要是因爲他那個寶貝書場得重新翻蓋。城裏的工人都修防空洞,修政府的樓去了。無論他出多少錢,他和書場的房東都僱不來工人。還有,他怕再來空襲。只要再來上那麼一回,書場就沒法再做買賣了。在這小鎮上,雖說進項微薄,還可以先湊合着過。也就是自己一家和唐家,肯定都能吃上飽飯。青山環抱的南溫泉,本應是個太平去處,但寶慶發現,就是在小鎮上,要操心的事也和在大城市裏一般多。鎮子很小,人煙稠密,彼此都認得。多數人整天無所事事,愛的就是拉老婆舌頭。
只要秀蓮一出門,鎮上的人就盯着她看,竊竊私議。可也沒什麼好挑剔的。秀蓮和大鳳常常一起出門去洗澡,總是穿得很樸素,舉止穩重大方。南溫泉的人覺得她們很新奇,很注意她們。可要是琴珠跟着她們一起出門,那就熱鬧了。年紀稍大的人就會打唿哨,噓她們。年青男人會跟上來,說些猥褻的話。
寶慶很爲這事發愁。他的兩個閨女單獨上街的時候,不會有什麼差錯。可要跟琴珠一塊兒出門,全鎮的人都會拿她們當暗門子。
有一回,秀蓮從外面回來,臉漲得通紅,一肚子氣。“我跟她上街又怎麼啦?那些人幹嗎老欺負我?”她問,“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跟我一樣是個姑娘嗎?”
寶慶不想說得太多:“少跟她出去。”
“是她要我跟她出去的——她老想出門。”
“那你就別去。”說着,他走開了。他幹嗎不跟她說說琴珠?他想說,方家和唐家不一樣,可這就得扯到琴珠和男人的關係上去,他沒法開口。他害怕。他怕說錯了話,秀蓮好奇起來,也會去試試,惹出麻煩來。
爸爸不肯說透,秀蓮很納悶,也很窩火。她有點怕琴珠,不過她也想知道琴珠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爲什麼她一上街,人家都要盯着她看。
有一天,她和琴珠沿着穿鎮而過的小河散步。走到南溫泉盡頭,小河變寬了。前面是重重青山,小溪流水從山上落下,輕輕地注入小河,激起雪白的水花。青山綠水之間,是一帶樹林,背襯着藍汪汪的天。真是風景如畫!秀蓮着了迷。她高興地叫起來,加快了腳步,好似要往那遠山腳下奔去。忽見一個男人,坐在小河邊一塊大石頭上。琴珠走過去,親熱地跟他打招呼。秀蓮站住了,不知怎麼是好。琴珠早跟人約好了,這是明擺着的。秀蓮不樂意一個人往前走,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靠河邊坐了下來,看魚兒在那清澈的水裏竄來竄去。她覺着挺彆扭。可是小魚多有趣!有的只有一寸多長,眼睛象珠子般溜圓。她看得出神了。
琴珠一下子走到她跟前來了。“秀蓮,”她叫着,嘴邊掛着一絲笑容,“跟他去逛逛怎麼樣?這人挺不錯,又有錢。他想見見你,你要什麼他都肯給。”
秀蓮猛地站起,好似捱了一刀。不知道怎麼的,她打心眼裏覺着受了委屈。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來。她高高地昂起頭*戳絲茨敲勻說拇笄嗌劍*覺得不對勁,又回過來瞅了琴珠一眼。
完了她回身就跑。過了一會,她放慢腳步,走起來,小辮撥浪鼓似的在耳朵兩邊拍打着。她不耐煩地揪住小辮,繼續往前走,一口氣回到旅店裏。
她徑直上了牀。半醒半睡地躺着,想着這件事。爲什麼琴珠要她跟個男人去逛?愛,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爲什麼女孩子能憑這個掙錢?近來她在南溫泉,見過青年男女捱得緊緊地在鄉間散步,或者手拉手坐在草地上。挺不錯的嘛。她很羨慕他們。在她看來,那些人跟她比起來,簡直是天上地下。他們天生有這種自由。她不過是個窮賣藝的,他們是有身分的洋學生。那些男學生,不會來請她去散步,因爲她跟他們不一樣,不是學生。可琴珠要她跟着去逛的那個男人,又是怎麼個人呢?
這些男人到底圖什麼呢?他一定想摸摸她,就象在重慶的那個人摸琴珠一樣。她是個下賤的人,這點她很清楚。她得明白這個,不要有非份之想。她就象把椅子,或者是一張桌子,可以買來賣去的。
她想起來,媽有時喝醉了酒就說:“你想怎麼,就怎麼着吧,總有一天我把你賣給個財主。”媽爲什麼要賣她?是不是嫌她掙的錢太少?親爹孃就不會賣閨女。她的親爹孃在哪兒呢?方家是怎麼買的她?她小聲哭了起來。
她不想把這件事告訴寶慶。也許最好是直截了當地問問他,是不是打算賣了她。他說過好多次,要給她找個好主。找個主和賣了她,是不是一回事?她媽常說的一句話,象霓虹燈一樣在她腦子裏亮了起來:“小婊子,你也就是那臭×值兩個錢。”嫁人也好,賣掉也好,看來都不是什麼好事。她琢磨了好多天。臉色也變了,光滑的前額有了皺紋。寶慶覺出來有點不對頭。可一問她,她就衝他一樂,說沒什麼。
她尋思,不能把她的苦惱告訴爸爸。他是爸爸,明白不了。她的心事只能自己知道。從今往後,她是大人了,得自己拿主意。以後不能什麼事都跟爸爸商量。她站起來,走到鏡子跟前。她長大了。她踮着腳尖站着,笑了起來。是呀,她已經不是個小姑娘了,該懂得男女之間的事了,哪怕是自己去摸索呢。
寶慶看見秀蓮變了樣,心裏很着急。他把心事告訴了老婆,她這幾天一直挺清醒,“幹嗎那麼大驚小怪,”她說,“你還不知道,女大十八變嘛!”
“可也變得太厲害了,簡直是愁眉不展。”
二奶奶不想再往下說了。可他還沒完沒了。“你得對她好着點兒,替她想想。”
“我多會兒對她不好啦?”二奶奶冒火了。
寶慶趕緊溜了。他不想吵架。二奶奶也從來不記得醉後她罵了秀蓮什麼難聽話。
有一天,二奶奶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找寶慶說話。“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她嚷道,“得給秀蓮找個男人了。她長大了,象她那樣子,再不給她找個男人,就得出事。得給她找個男人,我知道這個。我也是打做姑娘過來的。”寶慶嚇了一跳,“她還只有十五歲呀!”他說,勉強笑了一下。“她不會學壞,還很不懂事呢。”
二奶奶的手指頭,直戳到丈夫的鼻子上。“傻瓜,要是咱們打算弄筆錢養老,就得把她賣給個財主。至少可以弄它萬把塊錢。要是你不樂意這麼辦,你就留着她賣唱。那就得給她找個漢子,要不她會惹出麻煩。”寶慶嫌她說得難聽,走了出去。
幾天以後,有人來找寶慶。高高個兒,挺體面,衣着講究。他自稱陶副官,腰裏掖了把手槍。他彬彬有禮,說是找寶慶談買賣。
他們到一家茶館裏去談。寶慶不明白這位體面人物想幹什麼,心裏直打鼓,怕是沒好事兒。
陶副官喝着茶,笑了起來。“我跟你一樣是北方人,”他說,“所以咱們倆就情同手足。”他笑得很和氣。寶慶要了兩碟瓜子花生,對鄉親表表心意。他們一面吃着瓜子花生,一面拉扯着家鄉的事。寶慶很納悶,不知道這位副官打的是什麼主意。
末了,陶副官臉上和氣的笑容略微收斂一點,一對大黑眼珠緊盯着寶慶。那嘴挺神氣地咧了咧。“方大老闆,”他說,“我是給王司令辦事來的。”
寶慶不動聲色,一點也不顯出內心的慌亂。他眼皮也不擡,隨隨便便問了一句:“哪個王司令?有好幾位王司令呢!”陶副官有些不悅,顯然認爲他的主子應該天下聞名。“二十來年前他當過司令,”他說道,“如今是這鎮上數一數二、有頭有臉的人物,就住在那邊公館裏,”他的手指着山邊,“真是個好去處。有空請過來走動走動。”
“一定去請安。”
陶副官笑了。“前兩天晚上,司令聽你說書來着。”“是嗎?我沒認出來,沒給他老人家請安,真對不起。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眼又拙。”
“他不講究這一套。他出門從來不講排場。越有錢,越隨便。他就是這麼個人。”陶副官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把他那油光光的胖臉伸了過來。“方大老闆,”他悄悄地說,“司令可是看上你們家秀蓮小姐了。”
寶慶呆了一呆,陶副官接着又說:“他打發我來,跟你講講條件。”
寶慶咳了一聲。副官以爲他這就要漫天要價了。“他有的是錢,手頭又大方。他會好好待承您,還有她。他心眼好,這點您放心好了。”
寶慶的臉發了白,但還是勉強笑了一笑。“陶副官,”他說得很輕鬆,但語氣之間,又頗有分量:“如今買賣人口是犯法的,您還不知道麼?”
“誰說要買她來着?王司令是要娶她。他當然得好好孝敬你。房子、地、錢,都成。明媒正娶,還不行?不買,也不賣——嫁個貴人嘛。”
寶慶也不含糊,他得讓人家知道他不圖這個。他擠出一絲笑容,問道,“您剛纔說他二十年前就是司令?”
“是呀,他現在才五十五歲,身體硬朗着呢。”“才比我大十五歲,”寶慶語帶譏諷。
陶副官很自持地笑了一笑。“上了年紀才懂得疼人呢。你要明白,我的老鄉親。這對他們倆都有好處。”“他老人家有幾位姨太太?”寶慶問。
“也就是五個。他總是最寵那新娶的,頂年青的。”
寶慶的臉一下子漲紅了。真把他氣瘋了,好不容易纔按捺住自己。他走南闖北,見過世面,學會了保持冷靜。他啜着茶,覺出來自己的手在發抖。
“老鄉親,”他語氣溫和,但又不失尊嚴,“您想錯了。我跟有些賣藝的不一樣,我不做那號買賣。秀蓮掙錢養家已經好幾年了。她就跟我親生的閨女一樣。我要對得起她,對得起我自個兒的良心。我不想照尊駕的辦法辦,在她身上撈一筆錢。您是聰明人,又是我的鄉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就煩您這樣回覆司令吧!”
陶副官把臉一沉,厲聲說:“可是你家裏的已經答應了。她還要了價呢!”
“真的?您什麼時候跟她商量來着?”
“昨天,我去的時候你不在家。”
“她喝醉了吧?”
“我可不能隨便說你太太的閒話。”
“她說的都是酒後胡言,不能算數。”
寶慶的態度很嚴肅。他兩眼瞧着前面,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陶副官打斷了他:“我不管是不是酒後胡言,我到底怎麼回覆司令呢?你說?”
“我說老鄉親,容我回去先跟老伴商量商量。過一天一準回覆。”寶慶鞠了個躬,“給您叫乘滑竿?”
“不用。我自己帶着。王司令看得起我。”
寶慶拉了拉陶副官那軟綿綿的胖手。“老鄉親,”他彬彬有禮地嘟囔着,忘了他本想說什麼來着。
陶副官欠了欠身,站了起來。“我明天再來,別給我找麻煩。公事公辦。”
“我明白,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
陶副官壓低了嗓門:“記住,王司令可不是好惹的,小心着點。我這不是嚇唬你,咱倆到底是鄉親,我得先關照你一聲。”
“謝謝您,老鄉親,我領情。”
陶副官走了之後,寶慶又在桌邊坐下,嘀咕起來。他首先想到應該回家去,好好揍那娘們一頓。她早該挨頓揍了。不過那有什麼用?只會叫她更搗壞。他站起來,沿着小河走出鎮子。他走得很快,眼睛朝着地,兩手緊緊背在背後。發脾氣有什麼用。好男不跟女鬥。
他走了約摸半小時。最不好辦的是,王司令是這裏的一霸,勢力大。要是不把秀蓮給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寶慶想到這裏,不由得發了抖。他逃不出這惡霸的手心。王司令只消派個打手,他就得送了命,也顧不了家裏人了。
他又往回裏走。到了旅店門口,他已經拿定了主意。他去找大哥。窩囊廢正坐在當院,兩眼望着天。他們一塊兒走到河邊,在一棵垂楊樹下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