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的避难生活

  鲁迅一生历尽了不少的艰危,自己把整个的生命,献了出来,为我们民族的生存和进步,勇敢奋斗,至死不屈,患肺结核而至垂死的时候了,友人们劝他转地疗养,而他仍屹然不移,不肯轻易舍去。他在少年时期,就饱尝颠沛流离之苦,孑身出走,毫不自馁,于世态的炎凉,人情的淡薄,看透而又看透了。其避难情形之荦荦大者列举如下:

  一 一八九三年秋,鲁迅十三岁,因家事而避难。

  二 一九二六年,因三一八惨案后,张作霖入京而避难。

  三 一九三年三月,因自由大同盟事,被通缉而离寓。

  四 一九三一年一月,因柔石被捕,谣言蜂起而离寓。

  五 一九三二年,因一二八战争,家陷火线中而出走。

  六 一九三四年八月,因熟识者被逮,离寓避难。

  一为的祖父福清因事下狱,父伯宜又抱重病,家产骤然中落。鲁迅在《自传》中有云:“……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又《呐喊·自序》有云:“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所谓亲戚家是指他的外家,试看他当十一二岁时,《社戏》中所描写的:跟着母亲到外家,和小朋友们一起游玩,和大自然亲近接触,有时掘蚯蚓来钓虾,坐白篷船看社戏,是何等自在,曾几何时,而竟被指为“乞食者”;这对比是何等尖锐!

  二为的三一八惨案以后,有要通缉五十人的传说,我和鲁迅均列名在内。等到张作霖将入京,先头部队已抵高桥了,经老友齐寿山的怂恿,我和鲁迅及其他相识者十余人,便避入D医院的一间堆积房,夜间在水门汀地面上睡觉,白天用面包和罐头食品充饥。鲁迅在这样境遇中,还是写作不辍。

  三和四连年逃难,都是在春天。其实他自旅沪以来,潜心著述,杜门不出,而竟被人乘机陷害,心中孤愤,不言而喻,成诗一首如下: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诗中“刀丛”二字,他后来写给我的是作“刀边”。全首真切哀痛,为人们所传诵,郭沫若先生在抗战那年归国赋投笔诗,不是纯用这首的原韵吗?

  又鲁迅于书简中,也是感怆交并,有云:

上月中旬,此间捕青年数十人,其中之一,是我学生(或云有一人自言姓鲁)。飞短流长之徒,因盛传我已被捕。通讯社员发电全国,小报记者盛造谰言,或载我之罪状,或叙我之住址,意在讽喻当局,加以搜捕。其实我之伏处牖下,一无所图,彼辈亦不知,而沪上人心,往往幸灾乐祸。冀人之危,以为谈助。(《鲁迅书简》一五页,致李秉中信)


  鲁迅给我报告无恙的书信,体裁和平常不同,不施句读,避用真名,且以换住医院来代出走字样。兹录如下:

季黻吾兄左右昨至宝隆医院看索士兄病则已不在院中据云大约改入别一病院而不知其名拟访其弟询之当知详细但尚未暇也近日浙江亲友有传其病笃或已死者恐即因出院之故恐兄亦闻此讹言为之黯然故特此奉白此布即请


道安


弟令斐顿首一月二十一日


  五 一二八战事既起,我念鲁迅寓所正在火线之中,乔峰也复如此,既无法写信去问,来信又久待不至,不得已电讯陈子英,子英即登报招寻,鲁迅知道了,立刻发信给我如下:

季茀兄:


因昨闻子英登报招寻,访之,始知兄曾电讯下落。此次事变,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线中,血刃塞途,飞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于二月六日,始得由内山君设法,携妇孺走入英租界,书物虽一无取携,而大小幸无恙,可以告慰也。现暂寓其店中,亦非久计,但尚未定迁至何处。倘赐信,可由“四马路杏花楼下,北新书局转”耳。此颂


曼福。


弟树顿首二月二十二日


  我又挂念他脱离虎口以后,寓屋和书物,已否毁为焦土,此后行踪如何,他均有复音,详叙流徙中及迁回后的情形。其中三封已录入拙著《亡友鲁迅印象记》第二十二章,兹不赘。此外尚有数封,述劫后的情形及其他,特摘录两封如下:

(一)


季茀兄:


久未通启,想一切尚佳胜耶?乔峰事迄今无复文,但今兹书馆与工员,争持正烈,实亦难于措手,拟俟馆方善后事宜办竣以后,再一托蔡公耳。


此间商民,又复悄然归来,盖英法租界中,仍亦难以生活。以此四近又渐热闹,五月以来,已可得申报及鲜牛奶。仆初以为恢复旧状,至少一年,由今观之,则无需矣。


我景状如常,妇孺亦安善,北新书局仍每月以版税少许见付,故生活尚可支持,希释念。此数月来,日本忽颇译我之小说,友人至有函邀至彼卖文为活者,然此究非长策,故已辞之矣,而今而后颇欲草中国文学史也。专布。并颂


曼福。


弟树启上五月十四夜


(二)


季茀兄:


上午得七月卅日快信,俱悉种种,乔峰事蒙如此郑重保证,不胜感荷。其实此君虽颇经艰辛,而仍不更事,例如与同事谈,时作愤慨之语,而听者遂掩其本身不平之语,但掇彼语以上闻,藉作取媚之资矣。顷已施以忠告,冀其一心于,三缄厥口,此后庶免于咎戾也。


王公胆怯,不特可哂,且亦可怜,忆自去秋以来,众论哗然,而商务馆刊物,不敢有抗日字样,关于此事之文章,东方杂志只作一附录,不订入书中,使成若即若离之状。但日本不察,盖仍以商务馆为排日之大本营,馆屋早遭炸焚,王公之邸宅,亦沦为妓馆,迄今门首尚有红灯赫耀,每于夜间散步过之,辍为之慨焉兴叹,倘其三闾大夫欤,必将大作离骚,而王公则豪兴而小心如故,此一节,仍亦甚可佩服也。


近日刊物上,常见有署名‘建人’之文字,不知所说云何,而且称此名者,似不只一人,此皆非乔峰所作,顾亦不能一一登报更正,反致自扰也。但于便中,希向蔡先生一提,或乞转告灵五,以免误会为幸。原笺附还。此复即颂


曼福。


弟树上八月一日夜


蔡先生不知现案何处,乞示知,拟自去向他一谢。同夜又及。


  六 从略

  综观历次避难,只不过离寓若干步而已,大约为的经费拮据的关系,虽经友人多方劝告,总不能远游或出国。他自谓“时亦有意,去此危邦,而眷念旧乡,仍不能绝裾径去,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亦可哀也。”(《鲁迅书简》一六页,致李秉中信)《离骚》有云:“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又云:“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鲁迅的境遇和三闾大夫何其相像呢!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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