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彷徨》中举个例罢,《彷徨》的作风已经和《呐喊》的时代不一样,他的思路和技术,都更有了进步,但是寂寞之感也跟着增加,因之上文所述的(三)“装点欢容”,已经渺不可得了。例如《弟兄》这篇写张沛君为了兄弟患病,四处寻医,种种忧虑奔走的情形,大部分是鲁迅自身经历的事实。大约在一九一七年的春末夏初罢,他和二弟作人同住在绍兴会馆补树书屋,作人忽而发高热了。那时候,北京正在流行着猩红热,上年教育部有一位同事且因此致死。这使鲁迅非常担忧,急忙请德医悌普耳来诊,才知道不过是出疹子。第二天他到教育部,很高兴地对我详述了悌医生到来之迟,和他的诊断之速,并且说:“起孟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他描写沛君在夜的寂静中,翘望着医生的到来,因而注意每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
……忽而远远地有汽车的汽笛发响了,使他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听它渐近,渐近,大概正到门口,要停下了罢,可是立刻听出,驶过去了。这样的许多回,他知道了汽笛声的各样:有如吹哨子的,有如击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鸭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鸡惊啼的,有如呜咽的……。他忽而怨愤自己:为什么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样的声音的呢?
他因是自己身历其境的事实,所以能够写得这样曲折和亲切。此外,描写那凌乱的思绪,以及那一段惝恍迷离的梦境,乃是上文所述的(一)“生发开去”,出于虚造,并非实情。然而虚造得也很自然,人们经过了紧张,愁苦,劳瘁之后,会起种种幻想,夜里睡了,他的下意识会突然地显露出来,做场恶梦:这都是常有的心理作用。
而且,这一段梦境的描写,也就是一种上文所述(二)的“暴露”:鲁迅在沛君的身上,发掘下意识的另一面貌,把它暴露出来。加以秦益堂家中的兄弟相打,中医白问山的诊断含糊,这些也都是揭发旧社会的病根。虽说是陪衬之笔,却使作品更觉得丰腴有味。
说到这里,现在要将鲁迅对于兄弟作人的友爱情形,略略提明,依《鲁迅年谱》,在一九二三年,八月迁居砖塔胡同之前,他们两个人真是“兄弟怡怡”。鲁迅在东京不是好好地正在研究文艺,计划这样,计划那样吗?为什么要“归国,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学化学教员”呢(一九九年)?这因为作人那时在立教大学还未毕业,却已经和羽太信子结了婚,费用不够了,必须由阿哥资助,所以鲁迅只得自己牺牲了研究,回国来做事。鲁迅在《自传》中,所谓“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几个别人”者,作人和羽太信子也。即此一端,可知鲁迅之如何以利让弟!又鲁迅留心乡邦的文献,“辑成《会稽郡故书杂集》一册,用二弟作人名印行”(一九一五年),是为什么呢?搜辑古小说逸文,成《古小说钩沈》十本,原也想用作人的名字刊行,又为什么呢?为的自己不求闻达,即此可知鲁迅之如何以名让弟!名和利都可以让给兄弟,我们就容易明了那《弟兄》里的一句赞叹沛君的话:“真是少有的,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这是真实,并不是讽刺。
所以沛君的性格是不坏的。有人以为他和《肥皂》的四铭,《高老夫子》的主人公高尔础差不多,其实是大不然。他既不像四铭的阴险腐臭,恶骂青年,以致四太太对他也有诛心之论,也不像高老夫子的丑恶卑鄙,种种矫饰,带着流氓的气息。沛君的生活就是鲁迅自己生活的一面。所写的环境,如公益局办公室里缺口的唾壶,折足的破躺椅,以及满室的水烟的烟雾,都是北京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里的实在情形。同兴公寓就是绍兴会馆的改写,同寓者的看戏,打茶围也是事实。普悌思大夫就是悌普耳,东城的美亚药房就是利亚药房,悌大夫所指定的。不仅此也,连描写靖甫的一言一动,如问“信么?”如“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等等,也都是作人的面影。所以这篇小说的材料,大半属于回忆的成份,很可以用回忆文体来表现的,然而作者那时别有伤感,不愿做回忆的文,便做成这样的小说了。这篇小说里含讽刺的成份少,而抒情的成份多,就是因为有作者本身亲历的事实在内的缘故。
临了,还有一点要顺便声明的:刚才说到《鲁迅年谱》,这虽由我署名编次,其实执笔并非一人,景宋有一篇《〈鲁迅年谱〉的经过》,登在《宇宙风》乙刊第二十九期,已经说得很明白。我所主编的一部分,因为时间匆促,草草脱稿,的确过于简略,疏漏之处太多。即如上面所说的《古小说钩沈》,这书搜辑的年月,谱中未曾提明,自己觉得非常不安,将来得有机会,定要把它增订一番。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