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中,未尝明言道德,而处处见其德性的流露。他的伟大,不但在创作上可以见到,即在其起居状况,琐屑言行之中,也可见得伟大的模范。现在略略的举出鲁迅的德行的特点:第一是诚爱,他的创作,即以其诚爱为核心的人格表现。例如《一件小事》(《呐喊》),他描写车夫扶着一个车把摔倒的花白头发的女人,走向巡警分驻所去的时候,突然感到这车夫人格的伟大,说: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少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第二是勤劳。鲁迅发愤写作,每每忘昼夜,忘寒暑,甚而至于忘食,民国十六年,我和他同住在中山大学中一间最中央而最高大的处所,通称“大钟楼”的时候,亲见他彻宵写作,《铸剑》一篇,便在这时修改誊正的,虽则注明“一九二六年十月作”。后来同居在白云楼的时候,也亲见“他的住室,阳光侵入到大半间,别人手上摇着扇子,尚且流汗,可是他能在两窗之间的壁下,伏案写稿,修订和重抄《小约翰》的译稿;编订《朝花夕拾》,作后记,绘插图;又编录《唐宋传奇集》”。(拙著《鲁迅的生活》)景宋有云:“他不自己承认有天才,又说:‘那里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的。’他实在是不断学习,不断努力。”(《〈鲁迅全集〉编校后记》)
第三是坚贞。鲁迅的战斗精神坚韧无比,他常常说:“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华盖集·杂感》)又说:“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旧社会的根柢原是非常坚固的,新运动非有更大的力不能动摇它什么。并且旧社会还有它使新势力妥协的好办法,但它自己是决不妥协的。”“我们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但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所谓韧,就是不要像前清做八股文的‘敲门砖’似的办法。”(《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是一位为民请命,拼命硬干的人,民国十九年春,忽负密令通缉的罪名,相识的人都劝他暂避。鲁迅答道:“不要紧的,如果是真的要捉,就不会下通缉令了。就是说有点讨厌,别给我开口——是那么一回事。”俯仰无怍,处之泰然。所以他的身子虽在围攻禁锢之中,而始终奋斗,决不屈服,虽则因为肺结核的病而至垂死的时候,还是不肯小休,“要赶快做”。弥留的前夕,还是握管如恒。真真实践了二十三岁所作《自题小像》的“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诗句!
第四是谦虚。鲁迅不自己承认有天才,对于自己的作品,总是“自视?然”,所以始终有进步的。举个例罢。一九二七年,瑞典人S对于中国新文学,甚感兴趣,欲托人选译鲁迅作品,送给《管理诺贝尔文学奖金委员会》,S以为极有希望的,托人征求鲁迅的同意时,他却答道不愿:
……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如此。
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那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
……
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鲁迅书简·答台静农》)
此外,鲁迅的节约,整洁,负责任,富友谊以及为大众服务……美德举不胜举,都足为国民的模范。景宋的《鲁迅的日常生活》《鲁迅和青年们》等等,记述得甚为详赡。足供参考。伟哉鲁迅!中华民族之魂!
一九三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