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过后,他预备做功课了。坐到椅子里,书桌上一本薄薄的线装书吸引住他的注意。这是唐朝司空图的《诗品》,他依从了王先生的指点,昨晚上从父亲的书箱里检出来的。他记起王先生对一班同学说的话:
“研究文章的风格,司空图的《诗品》不妨找来一看。《诗品》讲的是诗,分为二十四品,就是说好诗不出那二十四种境界,也就是二十四种风格。但并不限于诗,鉴赏文章也可以用作参证的。”
昨晚上他已曾约略翻过,知道这书用的是四言韵语的体裁,每品十二语。此刻从头循诵,觉得那些语句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好像障着一重雾翳似的。可是读到第三品“纤秾”,他眼前就仿佛展开了一幅鲜明的图画。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他想象这幅图画所含有的色彩,绚丽极了,明媚极了;又想象这幅图画所摄住的意态,浑成极了,生动极了。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境界,涉足其间的人将要应接不暇,终于陶醉了吧。比拟到诗文方面,这该是富于辞藻而又充满着生意的那一派吧。他继续读下去,读到“典雅”一品,不禁又抬起头来凝想。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睛,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他觉得这是另一种境界,闲适而淡泊。人处其间,惟有时雨、白云、修竹、幽鸟、落花、飞瀑为伴,简直可以忘掉一切。这个初中学生一时间耽于古人的那种隐逸情味,便低声吟着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忽然远远地送来一阵摇曳的汽笛声,他才梦醒一般,意识到自己,意识到不容隐逸的现时代。顺次读下去读到“自然”一品,他又仿佛颇有所悟。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他想写作诗、文而能“俯拾即是”,不去强求,不讲做作,那就是所谓“有什么说什么”,“爱怎么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真达到“自然”的极点了。这又与漫无节制、信笔乱挥不同。一方面“俯拾即是”,一方面却又“着手成春”,只因为工夫已经成熟,在无所容心之间,自能应节合拍的缘故。所以一篇完成,就像花一般开得异常美好,节令一般来得异常适合。花开和节令迁流,看来都是自然不过的事,然而雨露的滋润,土壤的营养,日月的推移,气候的转换,中间费却造物的几许匠心啊。这便是“真与不夺”;换句话说,必须内里充实,作起诗文来才能“俯拾即是”,才能“着手成春”。如果内里并不充实,也想信口开河,提笔乱挥,取得“自然”的美名,结果必然不成东西,徒然使自己后悔,供人家嘲笑;这便是“强得易贫”了。他把这一点心得玩味了一会,眼光重又注射到书页上。对于“含蓄”一品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精神”一品的“明漪绝底,奇花初胎”,“疏野”一品的“倘然适意,岂必有为”,“清奇”一品的“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委曲”一品的“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形容”一品的“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他都能深深地领会。他好似神游于文艺的展览会,那些展览品完全脱去形迹,各标精神,使他不得不惊叹于文艺界的博大和繁富。他想起现代一班作家的作品:朱自清的称得起“缜密”,丰子恺的可以说“自然”,茅盾的不愧为“洗炼”,鲁迅的应号作“劲健”。他又想起古昔文学家的作品:同样是词,而苏、辛的与温飞卿的不同,苏、辛的“豪放”而温飞卿的“绮丽’;同样是散文,而司马迁的与陶渊明的不同,司马迁的“浑雄”而陶渊明的“冲淡”。如果把读过的一些散文、诗、词,逐一给它们比拟,这近于什么风格,那近于什么风格,倒也是有味的事情呢。但是他随即想到司空图的二十四品实在也未尝不可增多,不然,何以王先生又曾提及还有人作《续诗品》及《补诗品》呢?既可以增补,当然也不妨减少或者合并。可见二十四品并非绝对的标准,又何能据此来衡量一切的作品?况且,王先生提出的题目原是很宽广的,只说“对于文章的风格作一点研究,写一篇笔记”罢了,并不曾教大家去判别读过的文篇的风格呀。他这样想着,便放下《诗品》,另取一份油印的选文在手。这是姚姬传的《复鲁絮非书》,王先生发给大家作为参考材料的。书中说道: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弗有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出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出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谬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
他看到这里,眼光便离开纸面,凝视着照在墙上的晴明的阳光,头脑里却在细细思量。他以为开头几句话实在有点弄玄虚,什么“天地之道”,什么“天地之精英”,什么“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都近乎方士的派头。可是以下的话就说得非常亲切有味;标明文章的风格,全用景物或者事态来作比喻,所以能给与人家一种具体的印象,使人家从霆、雷、长风等等认识阳与刚之美,从初日、清风、云、霞等等认识阴与柔之美。这个方法正与《诗品》相同,《诗品》也是借用种种景物或者事态来显示诗的各种风格的。所不同者,《诗品》把风格分得很繁多,多到二十四品,而姚姬传这封书信里,却分得很简单,只有阳与刚、阴与柔两大类。与其繁多而有琐碎、重复、缺漏的毛病,倒不如简单而能包举一切来得妥当了。他试自寻味,在读过的文篇里,哪一篇具有阳与刚之美?一时间竟指说不定,似乎这篇也不是,那篇也不是。他又换个题目自问,哪一篇具有阴与柔之美?那就觉得这篇也是,那篇也是了。他不禁疑怪起来,为什么读过的文篇差不多都具有阴与柔之美呢?他继续看姚姬传的这封书信,直到完篇,也不再有什么解悟。
求知心鞭策着他,使他急切地取起另一份印发的参考材料来看。那是从曾国藩的《求阙斋日记》节抄下来的:
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关、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
文章阳刚之美莫要于慎、涌、直、怪四字,阴柔之美莫要于优、茹、远、洁四字。惜余知其意而不能竟其学。
尝慕古文境之美者约有八言:阳刚之美曰雄、直、怪、丽,阴柔之美曰茹、远、洁、适。蓄之数年,而余未能发为文章,略得八美之一,以副斯志。是夜将此八言者各作十六字赞之,至次日辰刻作毕。附录如下:
雄 划然轩昂,尽弃故常;跌宕顿挫,扪之有芒。
直 黄河千曲,其体仍直;山势如龙,转换无迹。
怪 奇趣横生,人骇鬼眩;《易》《玄》《山经》,张、韩互见。
丽 青春大泽,万卉初葩;《诗》《骚》之韵,班、扬之华。
茹 众义辐凑,吞多吐少;幽独咀含,不求共晓。
远 九天俯视,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洁 冗意陈言,颣字尽删;慎尔褒贬,神人共监。
适 心境两闲,无营无待;柳记欧跋,得大自在。
他看罢这几则简短的札记,觉得也与《诗品》和姚姬传的说法没有什么两样;他们都是凭着主观的观感,见到文章风格有怎样的几种,便选用一些字眼来作标题罢了。他又自问:阳刚、阴柔之说为什么似乎可以包举一切?《诗品》分为二十四品,曾国藩分为八言,为什么反而觉得不很清醒呢?他突然想起H市郊外美国教会新建筑的一座宫殿式的教堂来了。粗大的石柱,直长的门窗,高高耸起的飞檐,那是阳刚之美。如果将这座教堂和水榭、回廊、花院、草舍对比,那么后者都是阴柔之美。他又将几个同学的体态来对比,胡复初那样长和胖,是阳刚之美,锦华和慧修那样爱娇,当然是阴柔之美。更想到曾经入目的一些书画,以及曾经听过的一些音乐,差不多都可以主观地给它们一个批判,不是阳刚,便是阴柔。他于是恍然省悟:阳刚、阴柔之说似乎可以包举一切,其原因就在于它的笼统。用了笼统的概念,主观地对付一切,自然无施不可。而其实呢,阳刚、阴柔并没有什么确定的界限;如果把美国的摩天楼和那座宫殿式的教堂对比,说不定又会觉得教堂是阴柔之美了。对于同一篇文章、同一件艺术品乃至同一个人物,一个人认为阳刚之美,而另一个人却认为阴柔之美:这样的事情也许会有吧。他相信这样的事情一定会有。不然,他刚才衡量读过的文篇,为什么觉得篇篇近乎阴柔之美呢?篇篇近乎阴柔之美,就由于他对于阴柔这个概念比较体会得深啊。他又想如果用了《诗品》的二十四个品目或者曾国藩的雄、直等等八个字,教几个人去衡量同一篇文章,判定的结果更不会完全相同。各人体会那些品目先就不能一致,鉴赏一篇文章又各本各的素养,各依各的心思,判定的结果不会完全相同是当然的。他才知道,朱自清“缜密”哩,丰子恺“自然”哩,茅盾“洗炼”哩,鲁迅“劲健”哩,苏、辛“豪放”哩,温飞卿“绮丽”哩,司马迁“浑雄”哩,陶渊明“冲淡”哩,这些只是他一个人的主观罢了;如果教另一个人去品评这些作家作品的风格,说不定会全不相同,可是也言之成理呢。
王先生指定的参考材料还有一本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大文站起来斟了半杯茶喝罢,重又坐到椅子里,便展开这本洋装金脊的书册。王先生吩咐大家看的是这书的第十一篇,篇目是《语文的体类》。他说,所谓“体类”,含义和风格实在差不多。大文看书上说:
体性上的分类,约可分为四组八种如下:
(1)组——由内容和形式的比例,分为简约、繁丰;
(2)组——由气象的刚强与柔和,分为刚健、柔婉;
(3)组——由于话里辞藻的多少,分为平淡、绚烂;
(4)组——由于检点工夫的多少,分为谨严、疏放。
下面给每一体举一篇文章作例子,例子之前都有简要的说明。
简约体是力求言辞简洁扼要的辞体。
繁丰体是并不节约辞句,任意衍说,说至无可再说而后止的辞体。
刚健是刚强、雄伟的文体;柔婉是柔和、优美的文体。
平淡与绚烂的区别是由话里所用辞藻的多少而来。少用辞藻、务求清真的,便是平淡体;尽用辞藻、力求富丽的,便是绚烂体。
疏放体是起稿之时,纯循自然、不加雕琢、不论粗细、随意写说的语文;谨严体则是从头至尾严严谨谨、细心检点而成的辞 体。
大文把作例的八篇文章循诵一过,再细细辨认这四组八种的风格,就觉得这书的分类虽然也是用形容词来作类名,但是它分为四组,就有一种好处,这见得每组的成立是各有各的条件的。这些条件都是客观的,如内容和形式的比例,话里辞藻的多少,检点工夫的多少,都是谁也可以指说出来的;只有气象的刚强与柔和同所谓“阳刚”“阴柔”以及“浑雄”“高古”“劲健”“豪放”等等相近,似乎是主观的评判;然而,如果把气象两个字往着实一方面去体会,认为“意境”“语调”等等的总和,那就也是客观的条件了。大文刚才看了一遍《诗品》;又揣摩了一番阳刚、阴柔,心意中含含糊糊地,好像有所理解,却是不着边际。此刻他才真个明了,要判别许多篇文章的风格,原来不必凭主观的观感,只须从文章的本身上检点客观的条件就是了。这是今人的见解胜于古人处;古人把文章看作了不得的东西,仿佛其中含有好多的神秘性,所以说来说去总带点玄味;今人把文章看作人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研究文章惯用分析、归纳、说明的方法,其结果当然简单而明显。得为今人是何等的幸运啊!大文这样想着,眉目间使浮起一层乐生的笑意。
一会儿,他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白纸上记上“取材的范围”五个字。他从八种风格推想开去,觉得许多作家执笔作文,他们取材往往不知不觉偏注在某一个范围里,或者议论时事,或者摹写山水,或者叙往古的史迹,或者记身边的琐事。这由于许多作家所营的生活、所处的环境各不相同,因而心意所注的范围也就各不相同。一个生于安乐的作家不知道人间有饥寒困苦的事,他的文章自然不会涉及饥寒困苦;但是一个沉溺在饥寒困苦中间的作家,他不但能写饥寒困苦的事象,他更能剖析饥寒困苦的所以然。一个拘守一隅的作家所见无非家庭、里巷,他的文章自然不会涉及山岳的伟大、河海的浩瀚;但是一个习于行旅的作家,他不但能写山岳、河海的形态,他更能由山岳、河海的影响,解悟人生的意义。取材的范围不同,文章的风格也从而各异了。
他又记上“作者的品性”五个字。他想人的品性是千差万殊的,有些人温和,有些人急躁,有些人宽大,有些人褊狭,在同一品目之中又有程度深浅的分别。品性温和的作家即使在震怒的时候也写不出十分刻厉的文章,犹之品性急躁的作家即使在暇豫的时候也写不出十分闲适的文章。可见作者的品性也是规定文章风格的一个条件。
他又记上“作者的语言习惯”七个字。他想一个人从小学习语言,一方面固然得到了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种技能,而另一方面不能不受环境的限制,学会了这一套,就疏远了那一套。因此,语调的差异和词汇的不同,精密说起来,差不多每两个人之间就存在的。同样一个意思,教两个人说出来未必会是同样的一句话,也许一个人说得很简单,以为这就够了,而另一个人却说得很噜苏,以为非如此不可:这是各人的语言习惯不同的缘故。读文章、看书又各有机缘和偏好。偶然接触某种作品,不知不觉受了它的影响,这是寻常的事;特别偏好某种作品,心悦诚服受了它的影响,更是当然的事。各个作家凭了各自的语言习惯以及从别人的作品里受到的影响,提起笔来写作文章,他们的风格就分道扬镳了。
他又记上“写作的习惯”五个字。他看许多同学作文,有些人信手写来,意尽而止,也不再加工修改;有些人下笔很慢,句斟字酌,似乎不放心的样子,等得完了篇,还要仔细修改,涂去了一部分,又加上了一部分。这是各人写作的习惯不同之故,成绩的优劣却并不纯在这上边区分。信手写来的未必定是潦草的东西,而斟酌再四的未必定是完美的作品。可是,就风格说,便有显然的不同了,如《修辞学发凡》上所说,前者是疏放的,而后者是谨严的。他看看写在纸上的几个纲领,觉得自己对于文章的风格已有了一点知识。他相信风格存在于作品的本身,形成一种风格自有客观的条件。鉴赏一篇文章,如果依着客观的条件去推求,便会见到他的风格的真际。如果不走这一条路,单凭主观的观感来下评判,那就迷离惝恍,只能在带着玄味的一些形容词中间绕圈子罢了。他就想把这一点意见写成一篇笔记;又自嫌还缺少具体的例证,须得找几个作家、几篇作品来检点一番,如果证明所想的不错,写成笔记才可以放心。他想这一步工夫且待下午再做吧,便欣然站了起来。
日影差不多移正了。他闻到一阵新熟的午饭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