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廿六 修辞一席话

  王仰之先生邀他的亲戚赵景贤先生来校对三年级学生作关于修辞学的讲演,已是学期试验快要开始的时候。时间是授课最末一星期的星期四下午三时,地点就在三年级教室。

  自从前数日王先生在授课时报告这消息以后,学生们就非常高兴,巴不得这日期快到。有些学生且到图书室去借阅关于修辞学的书类,以期收得预备知识,听讲时可以格外容易了解。

  届时,王先生陪了赵先生到教室来了。学生全体起立致敬。王先生叫志青、复初二人担任记录,说了几句介绍词,就请赵先生讲演。

  这位赵先生年龄和王先生差不多,朴素的衣服,和蔼的神情,一望就知道是位好教师。他开端说了几句谦虚的话,又说自己才从战地归来,心绪未宁,恐怕讲不出好成绩来,既而就讲到本题上去。他先取粉笔在黑板右端写了“修辞学”三字,说:

  “修就是调整,辞就是语言,修辞就是调整语言,使它恰好传达出我们的意思。事情极平常,可以说是日常茶饭事,同时,亦极切要,和吃饭喝茶一样,是我们大家早晚不能缺少的。

  “所谓调整语言,乃是依照了我们的意思去调整。我们所想发表的意思如有不同,被调整的语言便该有所不同,假如世间有千千万万的意思,照理便该有千千万万的调整方式。我们只好随机应变,不能笼统固执。不过许多小异之中,又尽有大同的成分存在,倘若除去小异抽出大同,也未始没有若干条理可讲。所谓修辞学,便是在依照意思调整语言这一件事情上面,把那千千万万具体的说话与文章中的千千万万小异抽去,将一些大同抽出来详加研讨的学问。简略地说,就是说述依照意思调整语言的一般现象的一种学问。”

  赵先生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在黑板上加写了“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数字;随又继续说道:

  “方才所讲的是修辞学的意义,以下再讲修辞学的本身。

  “作文或说话,普通总不外两件事:一是‘说什么’,一是‘怎样说’。‘说什么’就是内容,‘怎样说’就是形式或方法。内容与形式或方法,其实不应分开来说。‘说什么’与‘怎样说’有关系,‘怎样说’与‘说什么’也有关系。从修辞学看来,‘怎样说’处处都是依据了‘说什么’来确定。假如说的东西是抽象的、知识的,如诸君所学习的算学之类,那么只要说得明明白白,没有不可通、不可解之处就可以了。这时的注意几乎整个都在乎语言文字的意义,但求意义上没有毛病,这在修辞学上叫作消极的修辞。假如说的东西是具体的、情绪的,例如我想把这次自己在福建逃难的情形写成一首诗,那就不但要把意思说得很明白,还要把情景说得很活现,运用语言或文字的时候,不但须消极地把意义弄正确,还须把语言、文字的声音乃至形体也拿来运用。情境有感觉性,是意思的感觉的要素,语言、文字的声音或形体也有感觉性,是语言、文字的感觉的要素。形容战地人民的恐慌,从来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名句。这句子的所以为名句,就因为不抽象地说恐慌,利用着周围的情境——风、鹤、草木等等的缘故。至于语言、文字的声音与形体,运用得适当,更有利于表现。‘风萧萧兮易水寒’,‘风飘飘兮吹衣’,这两句古文句,诸君是知道的吧。一句很悲壮,一句很闲适。同是从风说起,所以如此不同者,不得不说和‘萧萧’与‘飘飘’的声音有关系。这是就了声音说的。至于形体,范围更广,凡句语之构造、排列以及文体的选择等皆是属于形体的事。这样利用了感觉的要素,积极地使所说所写的语言增加力量的事,在修辞学上叫作积极的修辞。”

  赵先生说到这里,又把话暂停,取了粉笔回头在黑板上续写“两种修辞方式的用处”一行,再重新开始他的讲演:

  “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的区别,想来诸君已明白了。这两种修辞方式用处是不同的,我们如果有意于修辞,首先不能把这两种手段用错。同是一个字,在只可用消极手段的如算学之类的文语中,只能呆板用,而在可用积极手段的如诗歌及其他的文语中,却可灵活用。例如一个‘千’字,在算学中一定是比九百九十九多了一,比一千零一少了一,决不是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一千零一。而在诗歌中说‘千山万水’的时候,则并不能像这样一般看。我们平常说‘千不该万不该’的时候,也如此。这所谓‘千’,只是表示多的意思而已。因为‘千’比‘多’较具体,所以就用‘千’来代‘多’了。这种方式在说具体的、情绪的东西的时候,只要不妨碍意思的明白,是不妨用的,可是在以明确为主的如算学之类的文语中,却绝对不能用。这是修辞学上的大条理,非首先遵守不可的。”

  赵先生又把话暂停,回头去写黑板了。他的讲话步骤精严,条理不乱,很能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全室中的三十多个人头没有一个转动的,大家只是眼看着黑板上新写好的一行“积极修辞与情境”,静待再听。

  “以下应该讲修辞的各种方式了。”赵先生继续说道,“修辞的方式,普通叫作辞格,很多很多,如什么拟人格咧,层递格咧,一一列举,不但不胜其烦,也难得要领。我在这里想对诸君提出‘情境’二字。修辞在一方面固然与所说的事情有关系,在一方面也与说那事情时所感受到的情境有关系。这‘情境’二字包含很广,不只所说事情的形相、环境包含在内,就是说者与听者的关系以及说者所居的地位、所处的时代、所有的心情乃至说话的上下文的关系也都包含在内。情境与修辞,关系非常密切,不论在消极修辞或积极修辞。诸君所用的算学书,不是用现代语写的吗?这也不外乎是顾到情境的一种现象。因为写的、看的都是现代人,用现代语比较明白的缘故。算学书之类,性质是抽象的、知识的,所注意的只是消极修辞,利用情境之处尚有限,与情境关系最多而最可利用的当然是积极修辞。

  “积极修辞中所用的各种方式或各种的格,都以适合情境为条件。换句话说,就是应看情境而运用。譬如我们对于尊上的人说要死应说什么‘不可为讳’,在绅士社会里说小便、大便处要说什么‘盥洗室’‘更衣室’,在病院里说陈尸入殓处要说什么‘太平房’,这种说法在修辞上叫作‘讳饰格’,是在难言或不便明言的情境中自然发现的一种修辞方式。反之,因了情境可以放言无碍的时候,我们又会用张大其辞的说法。说‘小’会说什么‘渺沧海之一粟’,说‘长’会说甚么‘白发三千丈’,说‘难’会说什么‘比骆驼穿孔还难’,说‘易’会说什么‘如反掌’了,这种说法在修辞学上叫作‘铺张格’,和方才所说的‘讳饰格’情形恰恰相反。什么情境之下该讳饰,什么情境之下可铺张,不可弄错。对赤脚的农民说便所为‘更衣室’,在身体检查单上写‘白发三千丈’,就可笑万分了。”

  赵先生的话引得大家都哄笑起来。赵先生把话暂停了一会,待大家止了笑又继续道:

  “修辞学上的辞格,名目繁多,无一不以情境为条件。如果能着眼于情境,不一一在琐碎地方讨究也可以。这些辞格之中,有许多是相共通、相关联的。例如方才的‘铺张格’,所谓铺张,就是张大,张大是就这种说法的作用说的。有时作用相同,构造可以不同,辞格的名目也就改变了。‘白发三千丈’就作用说是铺张,构造却不过是平常的句法,即所谓平句。至于‘如反掌’,作用也是铺张,就其构造说,却属于修辞学上另外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叫作‘譬喻’,也是我们说话、写作的时候常用的。如‘犹火也’,‘乱如麻’,通常句中都用着‘如’‘犹’等字以表示两种事物的相像,使听者、读者可因了较亲近、较熟悉的另一事物领略某事物的状况。有时太过明显,将这‘如’‘犹’等表示相像的字略掉也可以。例如,我这次在福建逃难,如果把情形写记出来,也许会用到‘枪林弹雨’的话。‘枪林’就是‘枪如林’,‘弹雨’就是‘弹如雨’,可是‘如’字已略掉了。虽没有‘如’字,人家也决不至误解枪真作怪而成林,弹真变异而为雨。在不至误解的情境中,有时更可省略,单把譬喻留着,将本文完全略掉。如说这次内战为‘阋墙’,便是最简省的譬喻的说法。修辞学上对于这三种譬喻,各有各的名目。如上文有‘如’‘犹’等字的叫‘明喻格’,略掉‘如’‘犹’等字的叫‘隐喻格’,像最后一个省至无可再省的叫‘借喻格’。

  “辞格名目繁多,其间互相共通关联的情形,因了方才的话,想可明白了。现在再来讲一个关联的例子。方才所讲的譬喻,目的在‘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是使人于两种事物之间认识相似之点,感到一种调和的。与调和相反的,还有对比。调和的作用在叫人发见同点,对比的作用在叫人发见异点。把相反的事物放在一起说,使它们交映相辉,事物的异点就分外显出了。这种修辞方式叫作‘映衬格’。例如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样把君子和小人对照起来说,就可叫人看清分别,不致混同了。”

  赵先生讲到这里,又拿起粉笔来在黑板上接写“几种常用的辞格”一行。把“讳饰”“铺张”“明喻”“隐喻”“借喻”“映衬”这几个名目也附注在旁边。接续又另行写“作风”二字,说:

  “修辞学上的辞格名目繁琐得很。依据情境,用了共通关联的眼光去看,不难得到要领的。修辞学还应讨论到作风,现在要就作风来谈谈。作风也称风格,诸君读别人的文字,不是感到情味不同吗?有的觉得读去很松快,有的觉得读去很诚挚,有的觉得幽默,有的觉得冷酷。这种不同,就是作风的不同。作风是什么呢?

  “我们平常说话、作文,总有内容,这内容二字,范围可以狭,可以广。如果包得狭,单指所说的事情,如果包得广,便连方才所说的情境也包括在里面。譬如我今天对诸君讲修辞学,诸君于受到修辞学的知识以外,还会收得许多东西。我的讲话的态度、姿势、口气等等,也都可以和修辞学的知识同时被吸收到诸君的心目之中吧。同样这几句话,今天如果换一个人来说,在诸君心目之中的印象也许会不同吧。这就是作风的不同了。作风可以说就是说话者的风度的表出,是在生活上、品性上有着很深的根源的。没有深刻的生活,决不会有深刻的作风,没有幽默的天性,决不会有幽默的作风。生活——日常的或学术的——从作品讲,是作品的源头,从修辞的技术讲,也是修辞技术的源头。从这源头上着力,才算不是舍本逐末的努力。”

  赵先生愈讲声音愈高起来。讲到这里,又回转头去拿起粉笔来大大地在黑板上写道:“一般人对于修辞的误解。”

  “寻常讲到修辞,总以为就是雕琢粉饰一类的玩意儿。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国古来有许多文人从事袭用词藻,在文字的表面形式上用功夫,其实只是所谓‘雕虫小技’而已。五四以来的文学运动,在消极方面所做的就是破除这一类的玩意儿。这工作表面上是消极的,实际却是积极的。正像反对女子缠脚一样,看似消极的,对于女子身体的健全与健康却是积极的。诸君是初中三年生,初中并无修辞学一科。我今天所讲的只是一个大略的轮廓而已。这些大略的知识,也许可以助诸君读书时的理解与鉴赏,供写作时的参考与运用吧。但希望能致力于生活上的修养,从生活的根源立脚来做修辞功夫,切勿误信说话与写作可以雕琢粉饰取胜的。错误的修辞见解,古来固然多,现代也不少。正如古来女子有三寸金莲、现代女子有高跟皮鞋一样。”

  天已快晚,赵先生的讲演就在笑声与拍手声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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