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华除每日帮母亲料理家事外,只用书册消遣,拿了书躺在藤椅上看,往往不久睡去,不由自主地让书从手中溜到地上。炫目的阳光,聒耳的蝉声,愈使乐华感到长日如年,倦怠难耐。
有一日,午饭方毕,乐华帮母亲收拾好了厨下,正在廊檐下的藤椅上坐下身来,拿起父亲临行前检给他的一部《西游记》想读,听到邮差在门口喊“有信”。接来看时,是父亲从汉口寄来的家书。乐华拆开信来读给母亲听,其中有几张信笺是专写给乐华的,上面写着这样的话,有许多地方密密地加着点:
乐华把信热心地读,读至最后一行附笔“此信可拿去给大文一看”时,不觉自语道:
“大文近来忙得很,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啊!”
父亲去后,乐华在寂寞的生活中日日期望有新书从上海寄到,将借了新书一振日来的无聊与倦怠。自得了父亲的这封信以后,态度为之一变,觉得读过的书重读起来比新书更有味,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含藏着多方面的内容,待他去发掘。倦怠无聊之感消灭净尽,他好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世界了。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有意义。他从蝉声悟到抑扬的韵律,从日影悟到明暗的对照,从雷阵雨感到暴力的难以持久,从雨后的清凉悟到革命的功用,从盆栽的裁剪悟到文字繁简的布置,从影戏的场面悟到叙事文的结构,从照片悟到记事文的法式。
乐华把小小的手册放在衣袋里,心里一有所得,随时就写在手册上。不多几日,就写了许多页了。其中有几条只是零星的一两句话,有几条俨然就是小品文。
有一天下午,大文、周锦华、朱志青、汤慧修大家到乐华家里来。志青问乐华:
“你为什么不出来走走?一个人在家里不寂寞吗?”
“因为没有俦伴啊,像你们……”乐华说到这里,觉得不好意思说下去,就改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大文,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我,说叫你也看看呢。”
乐华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信来递给大文,一壁看锦华、慧修,似乎她们还不曾感觉着什么,这才安了心。
“我们也可以看吗?”锦华问。
“当然可以。”乐华说。
志青走近大文身旁共看那封信。每读完了一页就传给锦华,和慧修共看。
“看了这封信,可以说‘胜读十年书’呢。乐华,你有这样的父亲,真幸福啊!”锦华看完了信说。
“可见我们平日读书作文都还没有得到好方法。王先生前几日曾提及枚叔先生,说是他所佩服的一个。这封信我想应该给别的同学也看看。同班之中读死书的人多着哩。我想,最好在将来演讲习的班上,把这作为材料,由哪一个去讲述一番。乐华,就请你去讲吧。”志青说。
“也好,其实什么人去讲都可以。”乐华说。
“那么,你这几天想必已在依照你父亲信上的方法实行了。成绩一定很好吧。”慧修问乐华。
“试行呢在试行,可是自己难得满意,父亲说‘触发要是自己的新鲜的才好’。我所触发到的意思,一时觉得很新鲜,后来看到别的书,知道前人已有过这样的话,于是就兴趣索然了。我曾把这几天所想到的意思,随时写在手册上,预备从其中录一二条寄给父亲看看,请你们给我选择一下,看哪几条比较有意义。”乐华从衣袋中取出手册来交与慧修。
慧修把手册翻开来与锦华同看,志青和大文立在她们背后张望。手册里有几条是用铅笔写的,有几条是用墨笔写的。大概是因为自己不满意的缘故吧,其中有十分之三四已用×号或直线取消,可是字迹还看得清楚。
“这条好。”锦华读到《领袖》一条,不禁赞赏着说。那是这样的几句话:
把衣服穿在身上,最污浊的是领和袖。因为污浊的缘故,洗涤时特别吃亏,每件衣服先破损的大概是领袖部分。
领袖是容易染污浊的,容易遭破损的。衣服的领袖如此,社会上的所谓领袖何尝不如此?
“这条值得抄了寄给你爸爸看。我知道,你近来是自己洗衣服的,这几句话大概是在洗衣服的时候触到的吧。”大文对乐华说。
“是的——你们以为这条还可以吗?我觉得不及后面‘鸡叫’一条呢。那是前天晚上我睡不着,在枕上听见鸡叫的时候想到的,——在这里。”乐华从慧修手里取过手册来翻寻给大家看。那是很简短的几句话:
鸡是光明的报道者,它第一次喔喔开声却在夜半,正是世间最黑暗的时候。我听了这夜半的鸡声,不禁想到革命者的呼号。
大家看了都点头表示赞许。
“我出世以来,不知已曾听到多少次的夜半鸡声了,为什么竟听不出别的意义来?我的头脑真是太简单了!”慧修把手册合拢了感叹地说。
“这有什么可叹的?我以前也是这样。现在已得了门路了,大家在这上边用些功夫吧。”乐华安慰慧修说。志青、锦华、大文都点头。
临走的时候,志青提议日内大家同去访王先生。王先生暑假未回乡里,在城外山上法华寺里住着,他前几日曾去过一次,那里地方很清凉呢。
乐华送四位客人至门口,与他们约定了访王先生的日期及集合的地点而别。大文与锦华向东走,志青与慧修向西走,各就归途。两位女友的绸阳伞在夕阳中分外闪耀乐华的双眼。
乐华立在自己门首,好几次地把头回旋,目送这两对小情人远去,忽然从衣袋中取出手册,俯了头不知又在写记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