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男德看罢新闻,便开口对那老者问道:“你何以知道此事呢?”
那老者道:“请你坐下,待我慢慢讲来。十四年前,我有一个侄女,嫁了非弱士村里一个商人。两年前他的丈夫去到外洋经商,挣了些钱财回来,却被那村官满周苟威风吓诈地逼得精光,还是两手空空,因此他丈夫只得再出外洋做工觅食,一去数月,音信不通。回下那女孩儿的日常费用,还靠着我帮贴他一点。”
男德听到这里,心里想道:“原来是如此。”
那老者又接着说道:“你看那村官满周苟,这样狼心狗肺,我心里大为不平,也曾百般设计,想出出这口毒气。不料昨日晚上,我侄女欢天喜地地跑到我家,说道现在有人替他出了气的话。他曾说这桩事体,十分奇怪,早几天就有一个好像告化子的人,来向他告化。他曾将这事说把那人听了,那人就即刻气得了不得,说道要替他出气的话。他说的那人衣衫相貌,倒正和你一般,我那时心里也就明白,便将阁下的来历说给他听了。今天我见这报纸,就知道一定是阁下无疑了。”
男德听到这里,忙问道:“怎么令侄女不来见我呢?”
这时老者闻说,便手摸着白胡子,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唉!这也不必说了。”
男德道:“但讲无妨,这没什么打紧。”
老者长叹一声道:“说起这恶丫头来,实在令人可恼。他听我说出你的下落,他就说出吃屎的话来。”
男德道:“他说什么呢?”
老者道:“他说:‘现在官府出了告示,说是有人拿了他,就可以得五万赏银。我们正在穷到这样地步,何妨趁着这个机会去发这笔大财,好比顺手牵羊了。’我听他这样说来,就不由得大怒,痛骂他一顿。他还不服,反口就骂我窝藏匪类的话,气愤愤地回家去了。”
男德听说,就两泪汪汪,一言不发。老者劝着男德道:“仁杰,你也不必伤心,像他这样没有良心的丫头,也不犯着和他计较。我看阁下这样豪侠,将来必定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惜我已经老得这样,不能带着你了。现在那恶丫头既然知道你的下落,又受了我一番臭骂,必定要张扬出去。倘若狗官们得了风声,倒反不妙。我想带点盘费与你,好快些逃到别个地方,暂且一避,再作道理。你道如何?”
男德闻说,便道:“先生这样过誉小生,怎么当得起?小生不过不忍眼看着同胞受种种的苦难,束手不救,心里就过不去。”
老者又忙说道:“这是男儿分内事。你总要实心实意地做着去,莫学尚海的那班志士,有口无心的人才好哩。”
男德即忙拱手答道:“小生谨领先生的教训。我项仁杰生在世界上,这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够太平,什么时候才能够没有不平的事,没有没良心的人,我都不管这些。但是我项仁杰活在世界上一天,遇着一件不平的事,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我就不能听他过去。”
老者听到这里,便开口叹道:“唉!我和你初见面的时候,不过看着你是一个无归的穷汉,倒不料你乃是一个义侠男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男德道:“先生正是一位‘人老心不老’的大英雄。小生年轻才浅,先生还这般夸奖,真是有愧了!”
那老者忽又伤心道:“谅这世上种种可惨的人,做出种种可惨的事来;我们天天活在这种种可惨的世界上,和这种种可惨的人交接,若是听他坏去,不肯设法补救,这一生一世,倒容易混过去。只怕来世投胎,还是要再到这可惨的世界上度日,如何能丢得去呢?可恨老夫此生休矣,你们青春年少,正是后生可畏之时,还望努力自重才好。”
男德见他这样伤感起来,就想安慰他一番,说道:“哎!先生,自古道:‘良马虽老,志在千里。’人生在世,只怕没有志气,哪有伤心年老的道理呢?你且看世上的翩翩少年,外面上看起来,倒是不老,其实心里已经死得透了顶,不过是一个死尸,天天能够在世上活动罢了。这等人实在是可怜哩。像先生这种白发苍颜,如火如花的老少年,有什么伤心的呢?”
老者听男德这样说法,只好收了眼泪,抖起精神,现出一种很快乐的样子。这时老者心里,那一种佩服男德的意思,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男德又问道:“我的妹子也曾知道我这番事情吗?”
老者道:“我没告诉他,想还不曾知道。”
男德急忙道:“请先生千万别要将这件事叫他知道了。那女子的性情,他听见了这样的事,又不晓得要惊吓到什么样儿。现在我想先去尚海,随后就回到家里。”
老者道:“这倒也好。尚海那地方,也有许多假志士,顺便到那里去走一遭,看看他们到底做些什么事体。”
男德也不理会这句话,便道:“我去之后,我的妹子,就托先生照料,日后他的亲事,还要先生留心则个。”
那老者一一答应了。男德便在袋里取出一小小方块纸,和一支铅笔来,写了几行字,交给老者说道:“这就是我朋友的住处。先生要打听得家父的消息,就由这地方寄信与我,管不会错的。”
老者接过来,就放在衣衫的袋里,顺手拿表一看,说道:“现在已经八点钟了,开往尚海的轮船,照例是九点钟开船。我现在叫人去店里取你的铺盖行李来,请你在这里略候片时。”
男德忙说道:“请先生不要露了风声,不使我妹子知道才好。”
老者道:“我知道的。”说着,就出去了。
男德默默无言,独自一人坐在房里,忽然听得门外有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只见就是这如玉如花的美丽,拭着眼泪跑进来,急忙将身坐在男德旁边,伸手将男德的双手舍命地捏着,不住地掉下泪来,说道,“我的好朋友呀!你现在要到别个地方去吗?”
男德微微地一笑答道:“我亲爱的美丽呀!你怎么会知道了呢?”
美丽忙道:“还是那克德来告诉我的。他说,他的阿爹现在去找人到店里取行李给你出门去。是真有此事吗?”
男德答道:“不错,但是望你就在这里住下,我将来必定有个打算。你千万别要伤心,恐怕损坏了身子。”
美丽听说,越发伤心起来,低着声音说道:“我怎么好长住在这里?我要跟你一同去。”
男德听得他这样说法,就发了呆,不能则声。只见美丽将自己的头,斜枕着男德的肩膀,放声大哭不止。
不多时,那老者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外套,走进房来。男德就将美丽来到的话,说了一遍。老者就笑呵呵地对着美丽道:“春英姑娘呀,你别要这样伤心。好兄妹们有个分离,原来是难舍,但你哥哥现在也不是一去不复返的,不过是替我到尚海,探听些生意行情,十天半月就要回来的。”
男德也接着道:“我亲爱的春英妹呀,请你别要伤心。我去半个多月,就要回来的。你且住在先生家里,无论什么事体,都要听先生的教训才是。”
这时美丽含着眼泪,低着头,合着口,一声也不发。老者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说罢,就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男德,说道:“仁杰兄,你且拿着这点盘费吧。”
男德接过银两,穿起外套,说道:“现在时候不早,我就此告辞了。”
老者道:“我已经吩咐用人,替你照应一切,请你和他一同上船吧。一路上诸事小心,早日回来。令妹的事,就担在老汉身上,请你放心便了。”
男德闻说,便笑嘻嘻地和老者握手告辞,又恭身对美丽亲嘴为礼,只见美丽哭得和醉人一般。老者见他兄妹二人这般恩爱难舍,一阵心酸,也几乎落下泪来。只是这无情的壮士,不肯停留,大踏步出门去了。
要知男德去后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