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历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一日天色将晚,四望无涯。一人随那寒风落叶,一片凄惨的声音,走进法国太尼城里。这时候将交冬令,天气寒冷。此人年纪约莫四十六七岁,身量不高不矮,脸上虽是瘦弱,却很有些凶气;头戴一顶皮帽子,把脸遮了一半,这下半面受了些风吹日晒,好像黄铜一般。进得城来,神色疲倦,大汗满脸,一见就知道他一定是远游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暂且不表。
只见当时有几个童子,看见是远来的生人,就跟在他的后面。只见他还没走到二百步,便在街上泉桶里痛饮了两次,随后绕一屋角转向左边,直走到一座衙门。他将身进去约有十五分钟,又走出来,就和颜悦色地脱下帽子,向那坐在门旁的宪兵行礼。那宪兵也并不回答,还睁开眼睛,留神看了他一回。
此人转身就走。行不多时,来到一所客寓门前。抬头一看,上写着“苦巴馆”,乃是太尼城中有名的一个客寓。此人就放步一直进去,只见那厨房门大开,又就一直走进厨房,眼睁睁地看见那铁锅子里的汤一阵一阵地冒出热气,那煤炉子的火光烘暖了墙壁。店主人亲自下厨,忙忙碌碌地正在做些好菜,和那隔壁房子里赶车的受用。那时,此人心里正在羡慕那赶车的。
店主人猛然听得开门的声音,瞥见来了一个新客人,也并不转眼望他一下,但随口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体的呢?”
答道:“要叨光在贵寓里住一住。”
店主人道:“这倒容易。却是有一件事,你回头看看那些客人,一个个的都是不能欠账的哩。”
此人在身边拿出一个大皮袋,对着店主人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这里还有点钱吗?”
店主人说道:“这倒可以的。”
此人重复把大皮袋收在怀里,气愤愤地拿着行李,用力放在门边下,手里提着短铁棍子,向火旁小椅子上坐下。
却说这座太尼城,原来建在岭上,也就有些招风;况且到了十月的天气,更觉得寒风刺骨。此人正在耐寒不住,忽见店主人仓仓皇皇地前来查看。
此人就顺便问道:“饭已做好了吗?”
店主人答道:“快好了。”
这时,此人仍是向火。忽然见有一管事的人,名叫作扎昆的,跑将过来,在袋里摸出一支铅笔,又在窗台上拿一张旧新闻纸,撕下一角,急急地写了一两行字。写罢,便折起来,交把一个用人,并对着那用人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儿。那用人点了点头,便一直跑到衙门里去了。
此人也不理会这些事体,只管又问道:“饭做好了没有?”
店主人答道:“还要等一会儿。”
此人糊里糊涂又过了一会儿。忽然看见那用人手里拿了一片纸,飞跑回来。店主人接过了那片纸,用心用意地看了一遍,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就放开大踏步,癫狂似的走近此人身边,说道:“我却不能留你住在这里。”
此人忙立起身来,问道:“你怕我欠你的账吗?若是要先交钱呢,我这里还有点银子。你不知道吗?”
店主人说道:“哪里是为着这些事体!”
此人道:“那么,是为着什么事?”
店主人道:“你是有银子?”
此人道:“不错。”
店主人又道:“怎奈我没有房子留你。”
此人即忙接口道:“就是在贵寓马房里住下,也不打紧。”
店主人道:“那也不能。”
此人道:“这是什么缘故?”
店主人道:“我的马已经住满。”
此人道;“也好。那边还有一间搁东西的房子,我们等吃了饭再商量吧。”
店主人道:“有什么人供你的饭吃?”
此人耳边陡听了这句话,正如跌在十丈深坑,心里同火烧一般,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难道我就要饿死不成?我从白日东升的时候动身,可怜一直走到现在,走了好几十里。咳!老哥,还求你给一餐饭于我吃,一发算钱给你。”
店主人道:“我没有什么给你吃。”
此人闻说,便微微地一笑,回头指着那锅里说道:“没有吗?”
店主人道:“这个已经是别人的了。”
此人道:“是哪个的?”
店主人道:“是那车夫的。”
此人道:“车夫共有几个人?”
店主人道:“有十二个人。”
此人道:“那些东西,二十个人吃也够了。”
店主人道:“怎奈他们一齐买去了,便怎么样呢?”
此人又坐下,低声说道:“我好容易来到这个客寓,肚子里又饿得了不得,教我再到哪里去呢?”
店主人就附着此人耳边说了三个字,就叫他浑身发抖起来。
看官,你道是三个什么字呢?就是那“快出去”三个字。
此人听了,垂头丧气地弯下腰,忽而向了火,忽而又背着火,不知道怎么才好。正想开口说话,那店主人站在一旁,凶狠狠地圆睁着两个眼睛,看了此人,嘴里不住地说道:“快去!快去!快去!”还问道:“许我说出你的姓名吗?你姓金,名华贱。你是何等人,我也知道了。刚才你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就有些疑心。现在已经告诉了衙门里,这张纸就是回信。”随手便将那张纸交把华贱,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华贱接过看罢,正在默默无言,那管事的人在旁边说道:“我平日待人,一概都是有礼仪的。你快快出去吧,免得我无礼起来。”
华贱只得站起身来,行了个礼,连忙拿起他带来的行李,独自伤心去了。
要知道他去到何方,做些什么事,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