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间,旷场两面,一排一排小摊子。……人山人海,农家妇女,老人,工人,学生……种种色色人,簇拥在一处。这里一批白面包,香肠,火腿,牛奶,糖果点心,那里一批小褂,绒裤,布匹。一堆一堆旧书旧报,铁罐洋锅,碗盏茶杯,……唔!多得很呢!再想不着:严冬积雪深厚,——我们初来时,劳动券制之下,——这些丰富杂乱的“货物”,都埋在雪坑里冰池底么?经济市场的流通原来这样。可是开端的原始状况还很可怜。学生服装的一两个人或是拿一条裤子,一双旧鞋也算做生意呢。
远远的日影底下,亮晶晶耀着宝石,金链;古玩铜器,油画,也傲然一显陈列馆的风头。有华丽服饰,淡素新妆的贵妇人,手捧着金表,宝盒等类站在路旁兜卖。有贵族丰度的少年,坐在地下,展开了古旧贵重的红氍毹,等着顾主呢……
现在又过了两月了。亚尔培德街前,许多小孩子拿纸烟洋火叫卖,汽车马车穿梭似的来往,街窗里红玫瑰绣球花欣欣的舞弄他的美色,一处两处散见着新油漆的商号匾额,——啊哎!热闹呢!再不象“冬时”,军事的共产主义之下,满街只有茫茫的雪色,往来步行的“职员”夹着公事皮包的人影了。
一间大玻璃窗,染着晶亮的银字:“咖啡馆”。窗里散排着几张小桌藤椅。咖啡馆小室尽头账台上坐着一素妆妇人,室中间站着一半老的徐娘,眉宇间隐隐还含贵倨之态,却往来招呼顾客。
——请问,是不是要咖啡,还是中国茶?
——两块点心,糖果多拿些!——一男子粗鲁的口音回答着,翘着双腿,笑嘻嘻的和同伴谈天呢。
——就来,就来!咖啡一杯,中国茶两杯,点心两块,这里的客人要。……
馆门开处,一位“美人”走进来了,红粉两颊,长眉拂黛,樱唇上涂着血滴鲜红的胭脂,丝罗衣裙,高底的蛮靴,轻盈缓步的作态坐下,眼光里斜挑暗视,好象能说话似的。拈着一枝烟,燃着了,问道:
——咖啡牛奶一杯,有好点心么?
贵倨的半老徐娘和声下气的答应着。咖啡点心都拿来了。忽然又进来一女郎,服装虽不华丽,神态非常之清高,四处一看,见有那一“新妓女”神气的女人坐在那里,于是不多看,忙找着店主人,问好之后,接口就咕噜咕噜用德国话谈了半天。店主人拿出几万苏维埃钱交给女郎,他就匆匆的走了,新妓女那时已吃完:
——你们这里没有牛肉饼么?几万钱一碟?
——没有,对不住,可是可以定做,晚上就好,要多少呢?请问。两万钱一碟。
——要两碟,浓浓的油。
说完他就站起来,扭扭捏捏的走出来,走到门口,懒懒的说一句“再见”。店主人忙答应着,回头笑向那半老徐娘,用法文说道:这又不知道是那一位“委员”的相好,看来很有钱呢……
假使屠格涅夫(Turgeneff)的《贵族之巢》在地主华美的邸宅,现在五十年后,苏维埃俄国新经济政策初期的贵族之巢却在小小的咖啡馆。——原来革命后贵族破产,所余未没收的衣饰古玩,新经济政策初行,流到市场上,过了这两月他们便渐渐集股积聚,居然开铺子了。其实新经济实行,资本主义在相当范围内可以发展。而资本集中律一实现,这班小资本的买卖不过四五月就得倾倒。我初见街头所卖白面包,还是小生意家家里自己零做的。现在已经看得见一两种同式同样又同价的白面包,打听起来,原来已有犹太旧商人复活,做这大宗批发生意,替他算起来,一天可得利几千万苏维埃卢布呢。资本的发展——按经济学上的原则——真是“速于置邮之传命”。
俄国贵族的智识阶级向来最恨资产阶级的文化,——赫尔岑说西欧文明不外一“市侩制度”而已。现在却都要成可怜的资产阶级中的落伍者呢。虽然……虽然……那“忏悔的贵族”,——“往民间去的青年”,一世纪来在社会思想上为劳动人民造福不浅。共产党领袖中磊落的人才也不少过去时代的贵族呵。前一月我曾遇一英国共产党——很研究俄国文学。他说俄国文化中资产阶级一分都没创造,历来文学家社会思想家差不多个个都是贵族。……
我的俄国历史教授纪务立说:大俄罗斯民族东方性本重,个性命发达,——固然有许多特点优良的国民性,然而缺点也就不少。老实说,一切艺术科学文学的文化不是西欧输入的么?未欧化的大俄罗斯人污秽迟钝,劣性很可见,至于贵族青年有志的,那又是一件事——他们欧化虽不纯粹,始终在历史上占了一过渡西欧文化的地位。如说到小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已近西欧,东方色彩就淡得多。平民之中也可以看得文化性。
初到莫斯科时,我们认得一英国人——共产党,外交委员会的职员威廉。威廉夫人是生长在小俄罗斯的。他曾说小俄罗斯贵族的地主制——封建遗迹,破坏的较早。那地农家妇女爱清洁,有条理,——日常生活之中才真见得文化的价值。往往在大俄罗斯及乌克兰边境,小俄农家女有嫁给大俄人的;新媳妇进门不到两三天,立刻就要把大俄农村家庭整顿一番,油刷裱糊都是新媳妇极力主张的,——他根性就不能忍耐那半东方式的污糟生活。
六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