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志前这方面,很知道张李二人,都是俗不可耐的钻官虫。但是人家客客气气的前来打招呼,决不好意思置之不理。所以张介夫带着那谄笑的态度来,却也只好含了笑容,请他坐下。然而他是有他的做法的,于是伸手到怀里去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兰布小包卷来,透开了包卷,里面又是白手绢包子。再打开白手绢包来,有一张红纸托子,上面托住了两件玉器。一件是绿了半环的指环,一件是雕刻精细的小玉马。程志前却有点愕然,莫非他兼作玉器生意,前来拉拢买卖的不成?张介夫却是笑嘻嘻的,将两只手托住了那红纸托子,送到程志前面前,笑道:“这点东西,不成敬意。”程志前更呆住了。彼此毫无交谊,为什么要他送这样的礼品?这如何敢接他的?连连地摇着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怎好受这样的重惠。”张介夫将玉器放在桌上,拱了两拱手道:“我也知道程先生是不肯赏光的,但是我若是说明了,程先生就可以赏收了。我有一个同乡,在西安城里,做贩卖古董生意。我今天去看他,他就随意地送了我这两件东西,也不是毫无意思的。意思以为我认识政界的人多,有到西安来买古董的,托我介绍一二。我想他把这东西送给我那是白糟塌了,而且总也要值三四十块钱,我实在不便用。程先生是个交际广阔的人,有道是宝剑赠与烈士,我就送给程先生了。”
志前两手相推道:“那越发是不敢当。你想,张先生和他是同乡都不便白得他的东西,我与他未曾一面,怎样好收这三四十元的贵重物品呢?”张介夫笑道:“程先生觉得收下之后,非感谢不可的话,那就领我的情好了。”程志前道:“无功不受禄,这样的重惠,我是万万不能捧领的。”张介夫两手扶了桌沿,作出一个极犯难的样子,望了玉器道:“程先生真是不肯收下,我也没有法子,不过兄弟面子上太下不去了。我和李士廉兄同程先生都是初交。士廉常到程先生屋子里来坐,而且还请程先生吃饭去。到了兄弟这里,不想就是送东西给程先生,程先生也是不赏脸。”志前这就不由呵呵了一声道:“兄弟何德何能,却蒙张先生这样的台爱,实在不敢当。既是这样的说了,我权且收下,等到张先生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再来还礼。”张介夫听到他说肯收下了,脸上就有了笑容,便拱手道:“兄弟什么也不需要,若是送了朋友的东西,立刻就想朋友还礼,这人也就未免太不知自爱了,还到什么地方去找知己呢?”程志前见他如此殷勤送礼,那必是有所求的,且看他求的是什么事。如若小事一桩,就答应了,省得他只管来纠缠。若是不好办的事,那也就可以老老实实地回断了他,说是办不到。于是请他在对面坐下,敬过了一遍茶烟。张介夫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谈到本省混差事的事请上来。因笑道:“像程先生在西安这样交游广阔,上自主席,下至各位厅长局长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何不在本省找一个位置,这比在教育界要清闲得多了。”程志前笑道:“那也是各人的兴趣不同,兄弟为人,颇不合于作官。再说,我们无所求于人的时候,主席也好,厅局长也好,那都是朋友,等到你去求人,就不是朋友了。”张介夫默然。微笑了一笑,因道:“听说此地建设厅高厅长和程先生至好。”志前道:“也是到西安来才认识的。”张介夫笑道:“他很应酬程先生呵!”志前算明白了,必定是高鹤峰请客的事,他也知道了,便笑道:“是的,明天又要叨扰他一餐饭。不过那是作赔客,他并非专门请我。”张介夫心里有一句话要说,可又不好猛然地说了出来,只管出神,眼望了桌上发呆。在他视线下,却发现了一张字条,那字条上写的是朱月英十七岁,原籍湖南衡州,居甘肃业已三代。今逃命来西安,欲卖身为人作妾,上有寡母及祖母,均寄居舅氏家,终日不得一饱。就是这样一段文字,上下都没有套语,不像历,也不像是信件。程志前知道他是在注意看着,便笑道:“张先生看了这字条,有些不懂所以吧?”张介夫本不是注意这张字条,但是人家问了,只好笑答道:“对了,这女孩子的相貌长的也还不错。像程先生这样有身份的人,在这里新娶一位如夫人,这很算不得什么!何不出几个钱,把她救出苦海!”程志前笑道,“若是我有那种豪兴的话,我也不必到西安来纳妾,在上海,在北平,这样的机会,恐怕是多得不可胜数。我和内人感情很不错,若讨了妾,内人一定会离婚的。娶了一个生人,丢了一个结发女人,那可不合算。有人讨了姨太太,而太太不会生气的,那倒不妨试试,张先生你怎么样?”说着,向张介夫微微一笑。张介夫始而是不曾考虑,笑答道:“我……”这个我字刚一出口,他想到自己是要在志前面前告苦求事的,立刻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大概再要住下去一个礼拜,连这里旅馆费,都要发生问题了。到西北来的人,都要刻苦耐劳,工作没有,先讨上一个姨太太,自己也说不过去。我也知道程先生是至诚君子,不会干这荒唐事的,不过看到了这张字条,说着好玩。”程志前笑道:“这不是我写的,是在我这里一个补习功课的学生写的,年纪轻的人,总把天下事看得过于容易。他说这女孩子太可怜。他的校长,认识义赈会的人,他想求求义赈设法救她。”张介夫道:“义赈会是办工赈、组织合作社,大规模救济人的,这一两个人的小事他们那里会管呢?”程志前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不过这孩子这番热心,倒是可取,我就把这条子按下,没有让他拿走。我说,西安城里新来的朋友,有带家眷的,少不得要找女人佣工,这个我倒可以和他们去留意,假如有的话,把她和她母亲介绍出去佣工,她剩下一个祖母寄住在亲戚家里那就好办了。”张介夫扶了桌子站起来,好像是很用劲的样子,就向程志前连连作了几个揖道:“程先生真是不失赤子之心,令我五体投地地佩服,像这样让他们去自食其力,我是非常之赞成。”
只他这一句,屋子外面,有人哈哈大笑道:“我也赞成!好办法,好办法!”那人也是说话带了浙江音,笑了进来。张介夫一想,这人怎么这样的放肆?看时,一个三十多岁的人,难着平头,面孔红红的,大眼睛,身上穿件兰湖绉夹袍,把袖子卷起,露出两截大粗胳臂来,倒有几分蛮实的样子,志前笑着让坐,就向两下里介绍,说他是周县长。他笑道:“什么周县长,周戆大罢了。”张介夫道:“台甫是有容?”他笑道:“张先生何以知道?”介夫道:“看此地的报纸上登着,有一位周有容县长,很有政声,请假到西安来了,也住在小西天,所以我这样猜的。”周有容向志前望着微笑道:“我总算值得。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倒弄了一个很有政声的批评。哈哈!其实我不是政声,我是丢丑,我是给人打了一顿,打得睡了两个礼拜,实在干不下去了,才借了请假为名,逃到西安来的。”张介夫听了,不由得愕然,问道:“我忘了在报上看到周县长在那一县,这县的人民,有这样凶吗?”周有容笑道:“若是老百姓打了我,我还说什么?定是我的官做得不好。”程志前笑道:“张先生不要误会。在三四年以前,西北各县的县政,果然是不好办。这两年以来,陕西的政治,总算上了轨道。关中这些县分,尤其是很有秩序,只是极南或极北的边界上,交通不便利,西安去封公事,来往要二个月,若是那地方有了旧日的防军,财政上流转不通的时候,多少有点掣肘,周县长这一县,恰是三县交界的所在。那里的军事领袖,又是前五六年留任到现在的,所以他不容易对付。”
周有容笑道:“程先生真是谨慎,我还没有说什么,你先交代得这样清清楚楚。其实这是事实,军政当局,也未尝不知道,张先生,你不是打算到陕西来找差事吗?你得挑准了地方。像我那一县,山明水秀,可以说风景似江南,自然是极好的地方,然而你无论在那里干什么,你都受不了。比如我是个县长,这一县,我是个行政首领,谁也要看我几分颜色。然而不然,营里来个排长,来个班长,他就能带了四五个背枪的弟兄,直闯我的办公室,和我要钱。我作个样子你看。”说着,他把自己的湖绉夹袍子,在腰里一卷,见桌子挡上挂了一把布掸帚,他拿在手上,先走到房门边,然后转身进来,瞪了眼睛,扳着脸,挺了胸脯,大喝一声道:“周有容,我奉了司令的命令,今天和你要三千块钱,少一个,要你的命!”说着,将布掸帚在桌上拍达响着一放,就低声道:“这是他身上的盒子炮。他身后假如有四根枪的话,两个背枪的跟了进来,两个把守了房门,简直把我当了江洋大盗。在以往的县知事,不用他们再说什么,拿得出钱来,就拿出钱来。拿不出钱来,就请上差在公事房里坐着,立刻派催款委员,下乡和老百姓要钱。”张介夫听到催款委员四个字,这倒是混小差事的人,一种好位置。就笑着插嘴道:“但不知有几名催款委员呢?”周有容道:“我只用四个人,是万不得已而出此,后来财政专员到了,我把军饷的事,推到他身上去,我就没有用催款委员了。这真是一个弊政,听说我的前任,他曾用了二十四个催款员。”程志前听说,不由得打了一个哈哈。周有容道:“志前兄,你以为我是撒谎?”志前笑道:“我不笑你撒谎,我笑你所见不大。甘肃有一县,催款委员,有一百二十八个人呢。这数目不是传说,而是非正式公布的。你说吧,二三十个催款委员,那算什么?”周有容向介夫道:“你听听,这是什么吏治?作知县的,没有别的,唯一的任务,就是到老百姓家里去刮钱,没有钱就逼命,逼出钱来了,双手给当地驻军。教育,司法,建设,全谈不到。”介夫道:“司法怎谈不到?难道人民连讼事都穷的没有吗?”周有容道:“当然是,饭也发生问题,打什么官司。就是有官司,你判决了什么罪,司令派个马弁来,就得把人要了去,你算白费气力,反过来,老百姓若得罪了司令,他不高兴交军法处,送到县里来,知事倒要奉命唯谨,你若不照办,马弁的手掌,就要打上县知事的脸,天高皇帝远,打了你,向哪里去喊冤?不过我是戆大,奉了省政府命令而来,我衙门以内的事,我决不让他们干涉,其间起过几次冲突,他们究不敢明明的把我杀了,也只好让步。”介夫道:“既然当地司令让步了,何以周县长又不干呢?”周有容两脚齐齐一顿跳了起来道:“气难受呀。最近两件事,我实在不能干了。一次,外县来了个商人,大概家里很有钱,被八太爷抓去,带到城楼上,一吊二打逼他的钱。钱始终没有逼出来,把这个人活活勒死,由城墙上抛了出去,地面上有了无名死尸,当然是县知事的责任。我带了人去验尸,那城楼上的驻兵,他竟不让我去。我跳着脚说,我是这一县的县长,我房门口出了人命了,我自己看看,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着吗?你除非把我打死,我就不过去。那兵没有了法子,才让我过去。我一看那死人脖子上,有好几道绳索的印子,当然是勒死的,我一搜死尸身上,有两张信件,证明他是客边人。既是客边人,当然在本县住下客店。于是我把本县城里开客店的人,一齐找了来,问这死尸,是哪家的客人,根底是查出来了,客店老板,只说他带病出店去的,不敢抬出军队勒毙的事。后来我吓那老板,要打死他,他才实说了。我气不过去找司令。他睡在床上烧大烟,笑着说:‘周县长,你太多事,死个把老百姓,算什么,当管的军饷大事,三请四催,你也不来。城下死一个人,芝麻大的事,你不管,也没有谁问你,与你何干?与我何干?你倒来见我。’二位,你想这是人说的话吗?然而他可是个小小司令。这一口气,我至今没有出得,只觉对那死人不住。第二,就是他们要钱。本来省政府等办得很周到,派了财政专员到那边去,所有若干县的财政,统收统支,饷由财政专员去发,不干县长的事。可是那般军人,一月等不及一月,不到日子,就向财政专员去要,财政专员也不会变钱,还是来找县知事。这次,专员带了一名连长,二三十名弟兄,突然驾临县署,限我三天之内,筹出两万块钱来,照着旧规矩,县长遇到了这样大难临头,便是把全县各乡的保长找来,将他们一个个捆绑吊打,由他们再去逼老百姓,一层压一层,一层打一层,打到拿出钱来算事。”张介夫笑道:“这个办法很毒,不怕找不出钱来。”周有容道:“这倒不是现在发明的。前几年,不是有军队喊着口号,不扰民,真爱民吗?就是他们想的法子。他们不扰民,把这行大罪,让县长去顶着。他们是离开西北了,这个好法子,还有人用。”程志前笑道:“周县长就是这样爽直,有什么全说出来。”周有容道:“西安是有国法的地方了,为什么不说出来?还有啦,他们逼我,我可不肯做,而且就是做,三天之内,也交不出两万款子来的,好歹是一死,给老百姓抵上一阵罢。当时我就对那个连长说,筹款现在有财政专员,你们向他要,问不着我,你若怕交不了差,请你们司令来,财政专员也在这里,我们三个人当面说。那连长大概自办事以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硬汉县长,立刻怒火如焚,竖起拳头就打。他一动手,带来的几个弟兄,又何必客气,一拥而上,不分上中下,将我打得连叫哎哟的气力都没有。还是我身边一个科长,大叫,你们打不得了,打死了县长,对省里怎样交待?他们也许有训练的,打县长,只能打伤,不能打死。他们听了这话才饶了我。我自此以后,就睡在床上两个礼拜。在床上养伤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堂堂五尺之躯,到那里不好找碗饭吃,何必受这样的罪,又过了半个月,我才请假上省来。临走,我还提心吊胆,怕他们扣留我呢。”
张介夫对于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半响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我真想不到在陕西作官有这样的困难。”志前笑道:“这样说来,未免减少张先生的官趣了。”介夫好容易求得志前有点依允帮忙的意思了,现在忽然说是官不可做,这未免自己打断自己的路子。这就笑道:“据我想,这样的县分,那总算少数。我想,关中这若干县分,总不会这样的。”周有容笑道:“这是谁也知道的事,可是有好的地方,谁不愿去?就怕是我们由远方来的人,当局认为我们是为了作事而来,不会把这容易好做的官给我们去做吧?”张介夫低头想了一想,他这话果然有理。不过自己所想做的,乃是小官吏,也决不至于和军事当局去起正面冲突,却也不必十分灰心,当时也就只好笑了一笑道:“那也事在人为罢了。”周有容笑道:“那是对的。陕西虽然是苦地方,做县长发了财回家的,也不少,然而我怎么就让人家打了回来呢?像张先生有这番精神,可以不怕挨打,那么,也许可以作官发财的。”张介夫这也就觉得他的话,有些咄咄逼人,不免脸上一红。周有容也省悟着是自己说错了,赶快的把话来扯开,因向志前道:“志前兄说是要介绍女人去佣工,不知道是怎样的女人?”志前道:“周县长需要女仆吗?”有容连连摇手道:“不,不,我有个朋友,太太新由东方到西安来,而且还带了两个小孩子,遇事都感到不便,非用女仆不可。而且除了需要一个作杂事的而外,还需要一个带孩子的。”
志前道:“这就太好了,我介绍这母女两个去,娘做杂事,女儿带孩子。有容,你若是有这样的朋友,将她们介绍出去,得着一只饭碗,你这功德就大了。”有容道:“这很好办啦。今天晚上,不是刘清波在这里大餐厅里请客吗?就有他夫妇两个。到那个时候,我顺便向他一提,你把那两个女人叫了来,和他见上一面,成与不成,就片言可决了。”张介夫听说,不由地瞪着眼睛,站了起来道:“刘清波?是那银行代表团的主任吗?”周有容道:“张先生也认识他?”介夫笑道:“我认识他,那就有办法了。这种人到了西安来,上自当局,下至拉车的,那个不欢迎?像我们在外面混事的人,若能够得他一封介绍信,这就事情大定了。”周有容向志前看着,微笑了一笑。志前默然着,也没有说什么。张介夫心里一想,他们二人,也许有什么话说,自己见机一点,躲开为妙,于是拱拱手,向二人告别了。可是他心里却由此生了两种念头,在陕西作那一等缺的县知事,还不免逃跑了事,其中况味,可想而知,这西北的官,似乎不可干。可是要说这地方真个不足而为吧,何以大银行家,大实业家,都向这里跑呢?再说到程志前这个人,也真的神通广大。据他自己说,不过是个教书匠而已。可是他到了西安来,什么人都请他吃饭,什么人也和他兄弟相称。今天晚上是银团代表请客,又有他在座,怪是不怪?据说在西安吃大菜,那是头等阔人干的事,大概今天晚上所请的客,少不得都是头等阔人。这后院前面,就是小西天的大餐厅,玻璃窗子,正向这里开着,晚上可以在窗外参观参观的。
他有了这一点微意,倒不肯含糊过去,屋子里睡一会子,坐一会子,静静地去想着,如何能够借了程志前的力量,可以去找一个好位置,而且是不会挨打的,他默念了许久,到底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今天这宴会场上,也许有那高厅长在内,我就临时写一个字条,由茶房交给程志前,求他介绍我和他见见。他今天受了我这样重的礼品,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他总不好意思不理。这年头在外面求差事,有缝就得钻上前去,哪里容得仔细地考量?他将办法想妥了,就静等时候的到来。一到这天下午六点钟,天色还不怎样的黑。前面大餐厅里,两盏汽油灯依然同时点着。那呼呼呼的火焰声,在后院廊子下,都听得十分的扎耳。在这没有电灯的世界里,隔着窗子,看那通明的光亮,就可以想到那边是一种如何铺张的情形了。渐渐的男女喧笑之声,由窗户里透了出来,想必是赴宴会的人,已经来到,张介夫背了两手,在廊子上踱来踱去,看看程志前屋子里,黄色的煤油灯光依然亮着,想必是他还没有去赴席。当然是必等他去了,才可以谈到自己所要求的事。踱了好几个来回,他还在煤油灯下看书。虽然窗子外有人踱来踱去,他也不抬头看一眼。介夫本想打他一个招呼,又念到别人赴席与否,与自己何干,又何必多那个事,只得罢休,且走出后院去看看。这院外是个大敞院,是预备远路客人,停长途汽车的所在。
天上大半轮月亮,在深蓝的夜空里,送了一些青光到地面上来,在墙角边,有两个黑影子缩着一团,介夫始而也不怎么介意,见着一株瘦小的椿树,伸了半截在黄土墙上,仅仅是这一棵树,被月亮照着,配着那古陋的屋檐,别是一种风味。介夫究竟是喝了一点墨水的,忽然那思家之念,油然而生。就高声念着唐诗道:“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他这诗兴大发之下,却把墙角上那两个人吓着了,哎哟一声,有个人影子一闪,好像是几乎倒了下去。介夫这才明白了,那里是两个女人。像小西天这地方,本来每到这夜幕初张的时候,有那批可怜的女子们,在这里找临时的出路,其间自然也有知道吃饭要紧,廉耻未尝不要紧的,这就不敢明目张胆去找客人,只是在暗地里躲一闪一闪的,等候了茶房出来传话。张介夫料着也是这种人,便笑道:“这也值不得吓了一跳哇。你们在这里等什么人,我去和你传个信,让他出来。月亮下,也是很凉的,不要受了凉呀。”他口里说着,脚步只管移了过去。在他心里想,这种女子,那是无所谓的,小西天的客人和他们说话,他们是求之而不得。可是自己只管向前相就时,那两个女人,只管靠了墙。慢慢地向后退去。介夫笑道:“你们不是找小西天的客人吗?我也是呀。为什么……”他说着话,已经相距得很近,他这算是看清楚了,前面一个女子,正是朱月英,后面那个,头上挽个髻。这才觉得莽撞了,怎好乱和人家开玩笑。
不想他这样踌躇着,后面那个女子,却息息率率的,将袖子掩了脸,哭将起来。自然,介夫不免呆上一呆,心里也就想着,朱月英是自己很赞成的一位姑娘,总不应该得罪人家。月亮下,虽然向人露出笑脸来,但是也不能直挺挺的向着人,于是微弯了腰笑道:“怎么样”?我说这两句话,你们会吓倒了吗?月英却是认得他的,事到临头,害羞也是不行。便扭过头来,向他望着道:“这是我娘,他没有这样受人家说过的。你这位先生只管逼着我们问话,她羞不过,只好哭了。先生,她是个乡下人,你可怜可怜她,不要逼我们了。”她说着这话时,嗓子不由得枯涩着说不出话来。张介夫真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她不曾说一句什么强硬的话,可是只觉她说的话,字字都扎在人心坎上。因笑道:“那你错怪我了,在月亮下面,我并不知道是你娘儿两个人。哦!是,我倒想起一件事。那位程先生要和你娘儿两个找件事做呢。你们知道了吗?”那妇人虽停止哭声了,却不曾作声,依然将袖子去揉擦眼睛。月英道:“多谢你,我们已经知道了。”介夫被她答复着又无话可说了。不过自己把人家逼得哭了,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便向她道:“那些来吃饭的人,还没有到呢,就是程先生,也还是在他自己屋子里坐着。你们站在这月亮下面等着,等到什么时候,依我说,你先到我屋子里去坐一会,你看好吗?”月英道:“不,我娘怕人。”张介夫这也说不能再说什么了,略站了一站,依然的背了两手在月亮地踱着步子。
他那两只眼睛,却偷偷地去看她娘儿俩,究竟怎么样?却听得那女人带了惨音道:“孩子,我们回去罢。”月英道:“我们还没有见着要用人的老爷太太呢。若是就这样回去,婆婆要骂我们,舅母也要骂我们的。你站不动了,就坐一会子罢。你身上凉不凉?”她母亲胡氏道:“凉倒是不要紧,只盼佛爷保佑,事情成功了也罢。”张介夫远远地看去,见她手扶了墙,身子慢慢地向下坐,就坐在墙脚比较高一些的土基上。月英的脸,分明是向这边望了来的。可是每当张介夫踱着步子向她那方面走去的时候,她就掉过脸去。介夫是无论如何脸厚,也是无辞可人,只得又踱了两个圈子,自回房间去了。看志前屋子里时,已经没有了人,灯火捻得很小,想必程志前已经到前面大餐厅里去了。走到窗子外,向里面张望时,只见汽油灯,放出灿烂的银光,照着满堂的宾客,围了一张长到二丈的大餐桌子坐着。只看那桌面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银光的刀叉,高高的玻璃杯子,层层叠叠的,顺了桌沿摆着,男的来宾,有一大半是穿了那平叠整齐的西服,此外也都是绸衣。其中夹坐着几个女人深红浅绿的旗袍,配上那雪白的脸子,殷红的嘴唇,弯曲的头发,都是西安市上所少见的。惟其是这样,也适足以证明这宴会不同非凡,在女人脸上,多半是胭脂粉蒙着,还不足为奇。这些男人脸上,可是个个人,都带了十分欣愉的笑容。程志前也在那里,却是挤在人排当中,和朋友谈笑。
其中有个笑声最为高大的,那就是周有容县长了。只听到他大声道:“既不为朝廷不甚爱惜之官,那也就不受乡党无足轻重之誉了。哈哈哈!”他的脸正对了这窗户,只看他那额头上汗珠直冒,也就想到他豪情大发。其实也不止是他,所有在座的那些人,谁又不是脸上红红的。这时,菜正上到了煎猪排,这西安市上的大餐,本来也就无异中菜西吃,这小西天的西餐部,并不曾预备那盛菜的大盘子,只是多添人手,将盛好了猪排的菜盘,一次两盘,分别的向客座分送了去。大概这猪排煎的是不十分的熟,吃的人都不免努力去切,所以一片刀叉和盘子相碰声,叮噹叮噹,很是热闹。张介夫在窗外看到,心里也就想着,这样的吃西餐,那真也不过排场而已。这样讲排场的所在,总有高厅长在内,但不知哪个是的。当他如此的想着,少不得伸长了脖子,向里面望着。就在这时,有一阵飞沙,自屋檐上扑将下来。把他的脖子里,满满地洒上了许多灰。他倒退了两步,向天空看时,早是月黑无光,呼呼的风,在头上飞掠而过。自己这也觉得好笑,从东方来的人,竟会没有看过人吃西餐,在窗外站着,忘了一切,这不是笑话吗?遥遥地向玻璃窗里看着,吃大菜的人,正自热闹着。同时,却有一种奇异的声音,送入了耳朵。但是这并非嘻笑之声,乃是嘤嘤的哭声,顺了风吹来。这小西天里,会有了哭声,自是可注意的事,他不能不寻声而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