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胡嫂子那样拒绝贾多才的时候,这小西天一个最工心计的茶房叫小纪的,正在一边闲看着,他这就向胡嫂子笑道:“喂!你是穷疯了吗?”胡嫂子正因贾多才说了她两句,气不过,身子也站不住,手扶了院子门,向贾多才的去路望着,于今见小纪也来说她,便瞪了眼道:“穷倒穷,疯可不疯,老娘心里,比你们这娃娃明白。”小纪冷笑道:“你还说你明白呢,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得罪财神爷吧?你知道刚才这位贾先生干什么的,他可是银行里的人呢。他那洋钱,真是用把抓。”胡嫂子向小纪周身打量打量,看他是不是撒谎,沉吟着道:“凭他那个样子,会是银行里的人?”小纪道:“银行里的人怎么样?脸上都贴着钞票吗?”胡嫂子道:“银行里的人,脸上就算不贴钞票,那可是红光满面,头也大,脸也圆,这个人可是个瘦子。”小纪举起右手,将中指和拇指夹住了一弹,对着胡嫂子脸上拍的一下响,笑道:“你少夸自己知道事吧!如今有钱的人,不像从前,长得胖猪一样了,他们日夜想着,怎么的在钱上挣钱,人都想瘦了。越是大有钱的人,现在倒越容易瘦。”胡嫂子笑道:“这样说,你也该有十万八千,你不是很瘦吗?”小纪正了脸色低声道:“我并不是说笑话,这位贾先生,实在的有钱,你现在不是替你那亲戚,要找个有钱的主吗?他也正有心想在西安找一个人,你们两下里两好凑一好,正是好不过的事,为什么把他得罪了。”
胡嫂子见他正正经经地说了,倒有几分相信,便道:“他真个有钱吗?”小纪将身子向后一仰,脖子一歪,口里啰啰了两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哩?他是钱行里的人,会没有钱。你不信,可以到我们账房里去调查调查,看他是不是有钱。我并不是贪图你什么,想给你拉拢。这为的大家都是穷人,和你提醒一声儿。大概你们亲戚作成了的话,红媒还是你呢,轮不到我小纪头上来吧?”说到了这里,他又做了个鬼脸子,将舌头一伸。胡嫂子仔细想了想,小纪这话,许是对的。不听到月英也说过,有个姓贾的,是开银子店的吗?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银行,所以叫银子店。他回想过来了,再看院子里已没有了人。她心里又想着,也不要把这件事太看死了,越是有钱的人,越不肯胡花钱,别看那是银行里的人,要他拿出一千八百,大概还是不容易。这后院里那个姓张的,看那意思,倒很想月英,我还是向他那里去碰碰看罢。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刚才我那样说了,还能够去找他吗?她虽是个小脚妇人,倒有那种决心,她竟是不听小纪的话,向后院走来。这时李士廉张介夫都没有回来,两个男性的茶房,就让着她到屋子里来坐。甲茶房倒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笑道:“你跑来跑去,也怪累的,喝杯水罢。”胡嫂子瞅了他一眼道:“人跑累了,喝杯水,就解得过来吗?”甲茶房笑道:“你不要说那大话。刚才有个老瓦匠,在那位程先生屋子里喝了一杯水,千恩万谢的才去。这是西关水,你家里有吗?”
胡嫂子嘴一撇道:“哟!你夸什么嘴?西关水我家里果然没有,你家里也不见得有吧?这是人家的水,你沾点光,在这里做事天天有得喝……”她说着,眼看甲茶房脸上红了,这便转了笑容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可别生气。”说着,就拿了另一只杯子斟了一碗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回敬你一杯。”那茶房便是想板住脸,也板不住,只得一笑。那乙茶房抱了两只手臂在怀里,笑道:“胡嫂子,你为人不公道。”胡嫂子不等他说到第二句,已经另倒二杯茶,送到他手上,乙茶房接着茶,向她微微一弯腰,笑道:“胡嫂子做出事来真是厉害,让人哭不得,笑不得。”胡嫂子叹了口气道:“巴结你二位,这不算害羞的事,穷人对穷人,总应当格外好一点。”乙茶房向甲茶房笑道:“听到没有,这是我们胡嫂子先打好了矮桩在这里,那件事务动了,就要我们在里头贴嘴说话了。”胡嫂子又不等甲茶房说完,只管向他二人努嘴夹眼睛。这两人向屋子外面看时,原来正是张李两位先生回来了。他二人脸上,全是笑容,却不比平常,茶房抢去开房门时,后面又进来一位穿长衣服的先生,他走两步,却向后头望着,笑道:“只管进来,要什么紧?”说着,将手向里挥着。于是在这时,进来一个二十上下的女人,上身穿了一件蓝色软缎的旗袍,沿着白边。黑头发,微微弯曲着,只平后脑,显然是那不高明的理发师烫的。长长的脸子,一双大眼睛,高鼻子,虽有黑的留海发,红的胭脂,白的香粉,可是在她两腮上干瘦下去的肉,无论如何,是不能修饰得更丰润起来的。
她身上穿的那衣服,虽然是绸的,可是这种软缎,在江南已过分的不值钱,只卖两三毛钱一尺了。她这衣服,还是在江南做的,只看那长度,并不是拖靠了脚后跟,开岔有一尺多长,过了膝盖,而袖长也肘拐相平,这都不是一九三四年的样式了。这可以证明她若是由江南来的,她也离开了江南在一年以上。脚下的皮鞋,已经是不时新的浅圆头了,而脚背上还掼了一根皮带。这样子尤其是老。但这只有张介夫李士廉二人可以看出她不摩登来,在胡嫂子眼里,她就觉得这是过分的妖冶了。于是轻轻地问那没走开的一个茶房道:“哪里的,是开元寺的吗?”(注:开元寺,是唐代所建古刹,为西安古迹之一,现娼寮群居大门以内之两侧。妓多南人。)茶房斜了两眼向外望着,皱了眉头道:“我不认得她。”说着话时,这三男一女都到李士廉屋子里去了。胡嫂子站起拍着巴掌,两手一扬,笑道:“今天不用提了,明天早上我再来。”她说着向外走,只听得李士廉叫着,快请贾先生,快请贾先生。胡嫂子对贾多才虽不曾有什么关系,可是有那个类乎开元寺的人物在这里,现在又去请贾先生,她觉得这事有点令人不平,倒要看个究竟,因之不再走开,只是在院子门边,扶了门伸着头向里,就这样的,在那里站定着。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很忙乱的脚步,来了个人,在身边笑道:“你也来了。”说着那人走了过去,都带着笑音,胡嫂子看时,正是贾多才。
自己还在恨他呢,不想他先来陪礼,她也就跟着有了笑容了。其实贾多才乃是一种误会。他以为李士廉按时请他,必是朱月英来了,到了院子门口,又见胡嫂子在这里,他更是欢喜,一高兴之下,就说了那句话,敷衍敷衍胡嫂子。不想走进李士廉的屋子倒出乎意外,张介夫郭敦品都在这里,特别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在西安,这女人虽是很华丽的,可是她的两腮上搽的粉,都有些粘不住,加上眼睛下隐隐的两道青纹,这显然是没有法子可以遮掩她那分儿憔悴。她似乎知道贾多才是个能花钱的人。因之贾多才一进门,她首先就站起来,笑脸相迎。贾多才正向她怔怔地望着呢,李士廉就抢着插身向前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贾先生,这是杨小姐,她号浣花,朋友们都叫他五小姐,我们也叫她五小姐罢。她还是我们同乡呢。”贾多才对她估量着,原以为是个风尘中人物,现在听李士廉介绍的口气,可有些不像,这也就不敢十分藐视于她,便点了头笑道:“五小姐倒是我们同乡,难得的,哪一县?”浣花向郭敦品看了一眼,这才笑着说了常熟两个字。贾多才笑道:“这更巧,而且是同县。但是五小姐口音,有些变了,想是离开家乡多年了。”浣花道:“九岁就到上海去了,今年离家乡……”她说到这里,不肯一口说了出来,微偏着头沉吟了许久,才笑道:“也是九年多。”李士廉向她笑道:“二九一十八,五小姐今年十八岁吗?”
她脸上似乎有些红晕了,只看她把眼皮子都低下来了,可以想到对于年龄这个问题,真有难言之隐。可是这时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以下去,屋子里有些黑沉沉的,大家的面目,都看不清楚,这位杨家五小姐,也就借了这刚来的黑暗,遮盖了她的羞涩。在她这难为情之中,约莫有两三分钟的犹豫,李士廉所问她是十八岁吗,那一句话,早已过去多久,她也只微微地哼了一声,就算答应了那个是字。屋子里一切都沉寂了,大家抽烟卷的抽烟卷,喝茶的喝茶,没有人提到五小姐。李士廉道:“茶房,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了,还不给我们送灯来吗?”茶房早已预备好了灯火了,只是看不出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站在房门外边,都听到了。心里想着,这样一个女人,会是小姐,将来火车要通到了西安,比这新鲜的玩意儿,恐怕还要更多呢。这时听到里面有人叫着,就捧了高脚料器煤油灯进来。当然,灯是放在桌子上的,杨浣花,就是靠了桌子的侧面来坐下的。那煤油灯,蚕豆大的火焰,斜映了她半边脸子,这越把那瘦削而不大粘粉的皮肤,更显着有那隐隐的鸡皮皱的细纹。笑起来的时候,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这分儿苍老,那更是不用提。贾多才心里想着,这样的女人,在上海,便是打入野鸡队里,也会被淘汰掉,何以老李这样看得起她,特意介绍着来会见。心里想着,自然也不住的将眼光射到她身上去打量。
可是浣花都误会了,她以为贾多才在欣赏她的姿色,不时的咬了那浅薄的嘴唇微笑,又将那有深框的眼睛,斜了向贾多才偷觑着。贾多才越见她那些做作,越觉难受,便转过脸去,和李士廉谈话。杨浣花听说贾多才是个银行里的人,十二分的愿意接近,不想只说了几句同乡的交情,他就不理会了。要和他接上一点电流吧?他又掉过脸子去了,难道走上前,把他的脸扭转过来不成?低头向自己怀里看了一会子,有了个主意了,借了桌上放下的一包烟卷拿到手上来,向许多人笑问道:“哪位抽烟吗?”郭敦品倒知趣,向她道:“敬这位贾先生一支罢。”浣花更不待他答话,已是用那三个瘦削的指头,夹了一支烟卷到贾多才面前来。这时,他决不能再为拒绝,也只好站起来将烟接着。浣花更是步步进逼,早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一盒火柴来,擦了一根,向前伸着,要替贾多才点火。他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客气的,所以那烟卷还不曾放到嘴里去。浣花却真有那种耐性,两指嵌了一根点着的火柴,微弯着腰,静静地等着。直等贾多才嘴里衔了烟以后,给他来点上,那火柴的火焰,已是燃烧到手指边上来了。贾多才看她这番殷勤,自然也有些不过意,于是向她笑道:“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客,你就不必客气了。”她微笑着回到原位子上去坐下了。郭敦品坐在床上,比较是离着远一点,他心里想着,老贾也许还没有将她看清楚,所以还是淡淡的样子。
于是走上前两步,将桌上放的煤油灯焰,捻得大大的,向杨浣花一笑。张介夫竟不明白郭敦品这么一捻灯,所为的是什么,便笑道:“这西安的地方,点的煤油灯,就是这样亮,无论你捻得多么大,也是那样亮。”郭敦品笑道:“亮上灯,大家看得清清楚楚。”李士廉向贾多才看了看,笑道:“看得清清楚楚地作什么?”郭敦品笑道:“要看得清清楚楚的,好攀永久的交情呀。把脸子看熟了,将来永久都记得。”贾多才明知道他们话里有话,只管抽了烟卷,昂着头,不住地向半空里喷了烟。杨浣花便向贾多才笑道:“贾先生你知道吗?郭先生这意思,可是拿我们开玩笑呢。这里不就是我们初见面吗?”贾多才笑着,微微摆了两摆头道:“那也不见得吧?”他心里可就想着,话说到这里,有点儿单刀直入了,这样的女人,究以避开为是,于是举了两只手,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得回房间去,我约了一个朋友,在这时候和我会面呢。”说着就向外走。李士廉看他那样子,有点不喜欢,勉强也是无用,也站起来道:“何不多谈两句天,你朋友来了,茶房不会到这里来找你吗?”贾多才只管向他们笑笑,可不肯多说什么,在那嘻笑不言的时间里,他就走出房门去了。杨浣花当他走去的时候,也站了起来,作了一番苦笑,将那瘦削的脸腮,皱起了两道斜纹,尤其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向贾多才去的后影呆望着,好像有了极大的失望。可是贾多才觉得她那身上的软缎红袍,和她额上的留海发,那全是一种引诱人的工具。
在西安这地方,她穿得这样的华丽,她太离开社会了,决不是个好人。看她和姓郭的那样眉来眼去,必是姓郭的那小子带她来的。那小子贼头贼脑,就不是个好东西,必是她看中了我是个银行界的人,弄了这么一个秧子来,想吸引我的钱呢。老李是我的老朋友,为什么和他也串通这一气?或者老李也莫名其妙,根本就是受了这姓郭的骗。贾多才一面想着,一面走回自己房间里去。那个精灵茶房小纪,提了开水壶,就跟着走了进来,嘻嘻地笑道:“后面院子里有个女的,怎么不多在那里坐一会子。”贾多才道:“妓女不像妓女,好人不像好人,我看不出来是哪一路货,我不愿在那里多坐。”小纪笑道:“我知道她。她的先生,去年带她到西北来就事,不知道怎么,没就到事,她的先生走了,她可没走,就这样的流落在西安。”贾多才道:“这样说来,她的丈夫,也是个冒失鬼。到外面来就事,一点把握没有,为什么带了家眷跑。没有就到事,倒反是不带了家眷回去。”小纪道:“老实告诉你罢。凡是到西安来找差事的人,都有点冒失。陕西人找不着吃饭的地方,那就多着啦。东边什么也比这边富足,为什么到西北来就事呢?”贾多才笑道:“照你这样的说,我也是个冒失鬼。”小纪笑道:“你是我们穷人的财神爷。你是带了钱到这里来花的。我们欢迎得很呢。”贾多才笑道:“那不见得,也有人不欢迎我的。”小纪听他这话,立刻就联想到了胡家嫂子,便低声笑道:“贾老爷这句话,我明白的。那胡小脚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在一边听到,你先生走后,我就埋怨她,有眼不识泰山。她说,并不是故意顶撞贾老爷。因为当了许多人的面,贾老爷说了她好几句,她若是不回嘴,怕有人笑她。”贾多才道:“当了人,她更是不该顶撞我。”小纪道:“是呀,我也是这样的说,何况老爷们说的话,那总是有道理的,她应当想想再回话。她让我点破了,她也就明白了,她说了,明天来和贾老爷赔罪。”贾多才道:“笑话,千万不要来,我和这种人,还计较什么是非不成?”小纪轻轻地道:“不是她一个人来,把那小姑娘也带了来。”贾多才这就禁不住笑了,因道:“这就更不对了,那小姑娘又没有得罪我,为什么要她赔不是。”小纪笑道:“说不过是这样地说,贾老爷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贾多才笑道:“我告诉你,你们打错了主意了。以为我是银行里的人,一定有钱。你们不知道,银行是人家开的,我不过在银行里办事。”小纪笑道:“贾老爷,你说这话,我们可承当不起呀。我也是看到贾老爷很喜欢那姑娘的,我才敢这样的说。若是你老爷一点意思都没有,那我们就是设局骗财了。”贾多才见李士廉那里,并没有朱月英,这完全是自己的误会,对于胡嫂子,已是相当的谅解。现在说到朱月英会来赔礼,他更是心里有些活动。便笑道:“他们真是要来的话,我也拦阻不住。但是人多的时候,叫他们可不要来,要来,可要悄悄地。”小纪道:“请贾老爷自己规定一个时候罢。”贾多才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取了一根烟卷,坐在椅子上偏了头抽着。
许久许久的时候,他才微笑道:“人呢,我是看了不止一次,也交谈过,会与不会,那都没有关系。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他们对这个姑娘,究竟打算怎么样呢?”小纪微微地扛了两下肩膀道:“假使贾老爷愿意讨一个姨太太,这很好办,他们也不是靠姑娘发财的人,无非是日子过不过去,把姑娘聘出去了,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就是他家里两代人,也不会饿死,说到钱上面,我想他们总也不能够张着大口吧。”贾多才喷出两口烟,才用不甚要紧的样子笑道:“就怕他们不大明白这些。你想人家花钱讨姨太太,不会到上海北京这样大地方去寻么,为什么到西安这苦地方来讨呢,我也不过是仁者之心,看了这小姑娘,一家三代很是可怜,愿意救他们一把。他们的意思,若只是想逃命,那总好办。若是想发财,我可不敢领教,请他们另找别人罢。”说时,他就架起了一条腿,不住地摇晃着。小纪心里也就想着,有钱的人真是鬼,别人刚将就一点,他立刻就紧上一把。因道:“当然是只要逃命罢了。你放心好了,他们那些不懂事的妇女,就是打算玩什么手段的话,还玩得你贾老爷过去吗?”贾多才听说,将烟卷取了出来,向痰盂子里弹着尘,带着微笑。小纪道:“贾老爷你规定一个时间吧。”贾多才到了这时,实在不好意思再推诿了,于是抬起手来搔搔头发,这才微笑道:“我看还是你们规定罢。我若规定了时候,好像我是约她来的,妇女们的话难说,他们少不得又要拿娇,我看还是随便罢。”
小纪点头笑道:“那也好,明日上午,我带来罢。本来也可以约到下午的,可是那也时间太长了。”说着一笑而去。在他这一笑之中,似乎有点和贾多才开玩笑的意味在内。贾多才想看那女孩子,却也是真,人家说了,倒也不能否认,不过觉得这个茶房,不好应付,倒要提防一二。小纪的心事,正也和他一样,觉得这个有钱的人,非同旁人,轻易糊弄不到的,要好好地着手。当时把旅馆里的事,清理了一部分,这就抽身到胡嫂子家里来。穷人舍不得点灯油,天黑了,就摸到炕上去躺着,虽然一时睡不着,头靠了枕头,也可以想想,什么时候可以在炕底下挖到一窖银子。这时,胡嫂子在炕上想挖窖的事,正想得有点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到外面劈劈拍拍有人打着门响,正吃了一惊,莫不是捉歹人的军警,光顾到这里来了吧?因之虽然听到,却躺在炕上,死也不敢作声。后来小纪直叫出胡嫂子来,听到声音了,这才敢问一句有什么事。小纪一肚子计策,可不是大声可以嚷出来的,便道:“你既是睡了,不妨明天早上对你说,你不要忘了,一早就去找我,有一块钱的买卖好做呢。”胡嫂子口里叫着纪大哥慢走,跪在炕上,两手就去乱抓衣服。她发急道:“衣服那里去了呢,谁拿了我的?纪家大哥,你稍微等等,我就来了。哟?这是裤子,我当褂子穿了,怪不得穿不起来呢。纪大哥,你站一会儿我就来了。”她低声发急,高声叫人,足忙了一阵子。
同炕的月英笑道:“舅娘急糊涂了,你不是把衣服打了个卷,当枕头枕着吗?”胡嫂子哟了一声抢着穿好了衣服,一面扣纽绊,一面摸索着来开大门。黑暗中见个人影子突立在门口,虽然明知道是小纪,心里头倒有些砰砰乱跳,倒向后缩了两步。小纪道:“是胡嫂子吗?”胡嫂子道:“有什么急事,摸了黑来找我。”小纪道:“我和那贾老爷说好了,约了明天早上,你带了人去说话。”胡嫂子道:“他说了给我一块钱吗?”小纪道:“那是我骗你起来的一句话。”胡嫂子呸了一声,两手就要来关上大门。小纪道:“你千万要去,那块钱已经交给我了。”胡嫂子道:“真的吗?你把钱交给我。”小纪顿了顿,笑道:“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呢。你明天早上,带了人去了,我自然交给你。”说毕小纪抽身走了。他心里也就想好了,钓鱼的人,少不得要费点香饵,偷鸡的人,少不得要丢一把粮,就出一块钱罢。既肯出一块钱,也就不怕胡嫂子不来了。小纪很有把握地回到小西天去,自预备了明天所应办的一些事情。果然,到了次日早上六点多钟,胡嫂子就带了月英悄悄地走到小纪房间外面,先微微地咳嗽了两声。小纪坐在屋子里抽纸烟,眼望了屋顶,正在想心事,明明听到,却不理会。胡嫂子只好扶着门,伸进了个头来,笑道:“纪大哥在屋子里呢,怎么不理我?”小纪笑道:“我又不能隔墙看物,你在外边不叫我,我怎么知道你来了。”她扶着门走了进来,低声笑道:“你不是叫我早上来吗?我这就来了。”小纪道:“那姑娘呢?”
胡嫂子伸了头向外,将手招着道:“喂!你来,你怕人,外面更可以让人看到,还是到里头来躲着好些呢。”月英将右边的袖子举起来,放在口里咬着,低了头向里走。走到门口,见小纪坐在里面笑嘻嘻的,放出一种轻薄的样子来,手扶了门,赶快地向后缩着。但是缩到房门口的时候,她自己忽然地省悟过来了,自己昨天下午,还只吃大半碗油面,(注:为一种粗麦所磨之粉,作焦黄色,焙熟,以手撮而食,干燥不易下咽。)今天若是再不想法子,怕是那半碗油面,也是得不着。这个人不是说过,可以给我们一块钱吗?若不敷衍他,这块钱怎么可以到手?因之只在这忽然省悟之下,立刻就停止着,不再向后退了。小纪斜了眼向她看去。见她那条辫子虽然梳得溜光,然而面孔上,所抹的粉左一块,右一块,很是不匀,身上所穿的那件花布褂子,长平膝盖,袖子有六七寸大,齐平了手腕,就算她脸子和身材,都长得合适,便是这种不入时的衣服,也把她穿丑了。于是向胡嫂子连摇了几下头道:“怪不得你自己出马,事情总是弄不好。很好的人,你给她这样地打扮,不是把肥肉盖在萝卜底下敬客吗?”月英觉得他这话太糟踏人,可是一个姑娘家怎好和生人口角呢?而况还要求教他,只瞪了他一眼,便算了。胡嫂子道:“你这是怎么讲话,把人家大姑娘比肥肉。”小纪站起来,向她拱拱手道:“你若是和我吵嘴来了,你就请便,我是个有事的人,没那些工夫。你若是有事求我来了,我说这句譬方的话,你也不能怪我吧。”胡嫂子先是红了脸,后就转了笑容,因道:“哪个怪你,我不过是说,大姑娘当面,你说这话,难为情罢了。”说着,就伸手把月英拉了进来,笑道:“进来吧,那样进不进,出不出的样子,更是惹着别人家留意。”月英被她拉进来以后,随身就在墙角落里,一张方凳上坐下。这里有一张两屉小桌上面乱放着纸烟火柴茶碗破纸卷笔墨之类,而另外还有两件东西,是让穷人看不得的,便是这里有一个大锅块,和一碟子韭菜炒肉丝。而且那碟子上,搁了一双筷子,仿佛是预备着人来吃一样。胡嫂子闻到那香味,早是吞下一口痰去,撅了一小块锅块,好象闹着玩似的,放到嘴里去咀嚼着。小纪并不理会,因道:“她脸上擦的是什么粉。”将嘴向月英脸上一努。胡嫂子道:“我们家哪有胭脂粉,这是剩的一点牙粉让她抹上了。”小纪道:“胡嫂子,这是新烙得的锅块,好吃不好吃?”胡嫂子又撅了一小块下来,笑道:“好哇!你送我吃吗?”小纪道:“这算什么?我请你二位都成。不过有一层,你也得依我一件事。我们这里有女客,我去借些胭脂粉来,你和这姑娘,打扮一下。说不定我还可以借一件衣服……”月英低了头说抢着道:“我不!”小纪并不看了她,却看了胡嫂子。胡嫂子道:“就是这么一方锅块,你把它看得那样重。”小纪道:“不忙呀,我既然请你二位,当然让你二位吃饱。我还有呢。”说着,他在他的铺底下,小篮子里,取出了一方锅块,又是一只开了的罐头,里面还有一半咸的榨菜。笑道:“那桌上壶里有热茶,你们自己斟着喝罢,我去借东西去了。”说着,一溜烟地走了。
胡嫂子举起了筷子,不问好歹就把韭菜炒肉丝,连连地吃了几夹子,真个又鲜又咸。吃了几下之后,可不能放下筷子了,咬了两下锅块,却又夹了几丝韭菜,放到嘴里去咀嚼着。回头见月英斜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这就撅了一大方锅块,塞到她手上,笑道:“你只管望了作什么?他请我们吃的,我们就吃罢。我们不吃,也是要领他的情的。”月英本待不吃,无如已是有两天不曾吃得饱,现在有可以饱的东西捏在手里,故意地不吃,这也未免太对不住自己的肚皮。而况胡嫂子左手拿锅块右手夹韭菜肉丝,嘴里咀嚼得啧啧有声,那一股子食欲的焰火,几乎是要由七孔里喷了出来,哪里忍耐得住,于是将锅块送到嘴里,先咬了一点尖角试试。虽然那东西是很粗糙的,可是经过嘴里的津液溶化着,也就香软可口,不知不觉地,也就把这方锅块,送入了肚中。胡嫂子见她手上没有了锅块,又撅了一方锅块塞到她手上,笑道:“既是吃了你就吃罢。”月英对于这锅块,若是始终不沾染,那也就不会有什么感觉了,无如这口里沾染了食物以后,那就越发地想吃,所以这次胡嫂子将锅块塞到她手上,她已不能像以前那样的犹豫,拿着到手,就向嘴里塞了进去。不到多大一会儿工夫,手上的也就吃完了。顺着这个趋势,自然也就不会再行中止,结果是把小纪所拿出来的东西,都扫光了。只是罐头榨菜,未免太咸,不能吃完,胡嫂子将它倒了出来,就把桌上的旧纸,一齐来包了。向门外看看无人,就揣在身上。
好在桌上放有一壶茶,倒出来,两个人足足的一喝。这才见小纪笑嘻嘻地捧了许多东西进来,放在桌上看时,脸盆、手巾、镜子、胰子盆、雪花膏、粉匣、胭脂膏全有了。他向胡嫂子道:“你替她打扮罢。”说毕,跑出去,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再跑出去,又捧了一个衣服包进来。他见月英还是正正端端地坐在这里,就正了脸色道:“小姑娘,为什么不动手?你要知道,这样跑来跑去,都是为你呀,并不是我贪图什么好处。我要说一句不大通人情的话,假使你有了方法,何至于我当茶房的人,送你这点子锅块,你都吃了呢。”月英听了这话,不由两颊通红。胡嫂子道:“这话还要你说呀。我们这位姑娘,是有骨子的,只为昨天饿得难受,实在没有了路子。今天早上才勉强来的。”小纪道:“却又来,既然来了,当然是望事情办成功,洗洗脸,换换衣服,让人家一见就欢喜,岂不是好。如若嫌我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我就走开。那贾老爷可起来了。说不定他早上,就会出门去,你们还是早一点去的好。”说着,他替他们带上了房门,先走了。胡嫂子道:“月英,有镜子在这里,你自己动手罢。”月英皱了眉道:“若是那样,不成了卖风流的人吗?舅娘,你想,我这样抛头露面,已经羞死了,再要打扮了给人去看,我这两块脸,向那儿搁?”胡嫂子道:“谁不是这样说呢?可是你得想到,今天不是厚了这两块脸,这些锅块就没有得吃。你还得记着,家里还有两个人,不定要饿到什么时候呢。我们还想小纪那块钱呵。”
这最后几句话算是打动了月英的心,没有作声。胡嫂子看着是机会了,提起热水壶,向盆里斟去,拧了把毛巾,就要向她脸上搽去。月英接着毛巾,站起来叹口气道:“唉!我来罢。”她到底是个聪明女孩子,现成的化妆品在这里,又经胡嫂子在一边指点,费了三十分钟的工夫,也就把脸儿重新修饰过来了。只待她把一件花洋标的旗衫穿起,小纪就推门进来了。这样的巧,他必是在外面偷看了,羞得月英立刻背转身去。小纪向胡嫂子笑道:“这一着用得,若是在贾老爷面前,还来这一下,准得他喜欢。”月英气不过,就转过身来,板住了脸。小纪却也不管她,向她对着看了看,笑道:“倒是行,只是鼻子上的粉,还没有扑匀。你看我的。”说着,他左手举了小镜子,右手在粉匣子里拿起粉扑子来,在脸上鼻子上,乱扑了一顿。扑粉的时候,头对了镜子,还左右扭了几扭。月英虽是十二分难过,也忍不住笑了。他倒不在乎,将镜子同扑粉,一齐交给了月英,笑道:“你来罢。”自己拿起月英用过了的手巾,很随便地在脸上一抹。月英手上拿着扑粉,倒发了楞。小纪道:“怎么了?你再匀匀脸上的粉,我们好走哇!”月英回头看看胡嫂子,也默默地不作声。她一想,既是搽粉了就要搽得好一点。风流就风流,下流就下流,反正比饿着肚子等死好些。于是学了小纪那样子,将粉扑沾好了粉,对了镜子,向两腮和鼻子尖上扑着。小纪暗暗点头叫好。然而月英心里,可比刀割还难过呢。大概天下胭脂粉满脸的女人,不见得都是快活的呵。
在心里十二分难过的时候,朱月英是把这张脸子,抹得脂粉很匀了。将粉扑向粉缸里一扔,对小纪道:“我都照着你的话办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吗?”小纪本来也想顶她两句,转念一想,好容易把她教训到这种样子,若是将话把她说翻了,她不肯到前面去,那倒是前功尽弃,这便向她笑道:“你很聪明,随便在脸上抹抹就好了。这就很行,不用耽误了,我引你们去罢”。胡嫂子听着,就来拉月英的袖子,笑着低声道:“去罢,不要紧的,有我陪着你呢。”月英低了头,就跟了她这个拉扯的势子,手扶了墙壁,慢慢走着。胡嫂子拉着她到了院子里的时候,她将手一摔,把手抽了回来,微低了头道:“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要你扶了走干什么?”胡嫂子回头看她时,她可是鼓起了两只腮帮子的。胡嫂子站住了脚,向她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家不算,你家还有两口子紧紧跟在后头,都望你和他们找出饭碗来呢,你若是和人家讨债的样子走了去,那人家怎样会高兴?就是这个样子,那事情还办得起来吗?不是我作舅娘的要多管你身上的闲事,谁教你娘儿三代,千里迢迢来找我呢?你不愿干这样的事,我更不愿干这样的事呢。”说着,慢慢地将脸色沉了下来,接着道:“你就不必去罢,你三代人远走高飞,不要来累我这可怜的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