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西公路,由潼关县的西关外,开始向西发展。在平原上,远远看到一丛黄雾,卷起两三丈高,滚滚向西而去,这便是在路上飞跑的汽车卷起来的路面浮土。路上的尘土,终日的卷着黄雾飞腾起来,那便是暗暗地告诉我们,由东方来的汽车,一天比一天加多。这些车子,有美国来的,有德国来的,也有法国或其他国中来的。车子上所载的人,虽然百分之九十九是同胞,但都是载进口的货。国货差不多和人成了反比例,是百分之一二。那些货大概是日本来的,英国来的,或者美国、俄国来的。总而言之,十分之八九,是外国来的。这种趋势,和潼西公路展长了那段西兰公路,将来还要展长一段兰迪公路一样,是有加无已的。这公路上,有辆德国车子,开着每小时三十个买尔的速度,卷起黄土,向前飞奔。这车子和公路上其他车子一样,是人货两用的。司机坐位上,坐了一个司机,和两个德国人,那是特等包厢。后身是载货车身,车上堆了几十箱汽油,汽油箱上堆了箱子、网篮、行军床,甚至乎装上几百瓶啤酒的大木板箱子,层层叠起,堆成了个小山。这货物堆上,坐着四个人,都是同胞,两个是天津人,是和前面那两个德国人当伙计的。他们很热心他们的职务,帮着德国人发展商业。一个叫赵国富,一个叫王老五。还有两个人,一位是浙江人,到陕西来找工作的,却没有指定要干何事。他叫张介夫。一个是江苏人,说一口上海话,是来想办税务捐局一类差事的,他叫李士廉。
这是德国商人自用的车子,本来是不搭客的。那汽车夫在潼关对德国人说,这两个人是公路上的。你既然是到西北来做汽车生意,怎好不联络他们?德国人一想,带两个人到西安去,车子也不会多消耗一斤油,有的是地位,就答应了作个顺水人情。汽车夫又对张李二人说:你若是打票搭客车去的话,每人要六块钱,搭这车子去,每人三块钱得了。公路上有人查问,我们这里有外国人,我说一声一家公司的就过去了。这二位为了可省半价,也就跟了这货车,坐着这最高级的座位前去。这位李士廉先生,虽然在江苏内地,包办过印花税,当过警佐,但是在上海的日子为多,生平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人坐在木箱子缝里,一卷铺盖上,车子飞跑,人是前后左右乱晃,这若摔下车子去的话,不死也要去三分之二的命。自己不敢伸直腰,两手抓住前面一只网篮,死也不放。上面一点遮盖没有,那三月里太阳,已相当的猛烈,头上虽戴了毡帽,只遮得住半边脸,这还罢了,只要车子偶然停一停,或者由快略微变慢些,那四个车轮子卷起来的黄土,随着风势,不分耳目鼻口,袖口领圈,如撒网倒水一般,向人身上扑来。他也知道西北是重朴实的,在绸夹袍子外,罩了一件蓝布大褂。可是在撒过黄土之后,蓝布大褂立刻就变成灰布大褂了。他正惹了一身灰,在衣袋里抽出一条白手绢,满身掸灰。那个天津人王老五看到,就向他道:“你何必掸灰,汽车不到站,这土总是要刮的。”
李士廉道:“这样的公路,真是好笑,比我们江苏的土路都不如。”王老五道:“这就很好了。以前公路没有修好,火车又只通到观音堂,你假如要到西安去,在观音堂就要改坐骡车。天晴呢,也得走七八上十天。若是不巧碰到了雨,那可了不得,你就走一个月,也许还不能够走到,你看,那大车,是怎样的走法?”他们在这里说着话的时候,那公路外面的大车路上,正有两辆大车走着。每辆车是两头骡子同拉,在那车辙排列着几十条的路面上,歪歪倒倒,牲口耸了耳朵钻着头拉了走。赶车子的人拿了一根四五尺长的鞭子,在车边慢慢的跟着,口里嘟哇嘟哇不住乱叫。张介夫道:“若是坐这种车子走长路,急也会把人急煞。我一到潼关,看到电灯也没有,我就大为扫兴,我到西安去看看,若是住不惯,我就不要找差事了,回家吃老米饭去。”赵国富在旁边插言道:“巧啦!西安城里就没有电灯。要想图舒服,到西边来,那是不行的。你看人家外国人,真肯干,叫咱们不能不佩服。汽车路还没有通,人家先就来了。”李士廉道:“外国人到了西安,住在哪里,城里也有洋式的旅馆吗?”王老五笑道:“西安城里,哪儿找洋式旅馆去?”张介夫道:“听说有家小西天,是最好的旅馆,那里究竟怎么样?”王老五操着天津话道:“好吗!要吃吗都有。”李十廉道:“西天是极乐世界,叫仔小西天,总也应该呒啥。”他听说有好旅馆可住,心里比较得踏实一点,把他的兰青官话,忽然忘却,高兴之下,将上海话也说出来了。
只有张介夫懂了,他答道:“随便怎样好,没有电灯,总是一个缺点。”王老五道:“下半年火车也就通了。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有电灯。”李士廉听了这话,忽然兴奋起来,也忘了他身上有土了。便向张介夫道:“我在潼关就想到了一件买卖可做。若是如今就动手,一定可以发财。”张介夫听到说有发财买卖,也就随着注意起来。问道:“你说是什么生意呢?”李士廉道:“我在潼关的时候,听到那里人说,火车站旁边,原来是一片空地,自从火车到了,那里立刻变成了一条街了。这不用说,现在地皮的价钱,要比以前贵上好几倍。现在趁着火车没有通,我们赶快在西安火车站附近,买上几块地皮,搁下个周年半载,火车到了,那就可以对本对利,我想这个生意,最靠得住了。”张介夫道:“这件事那个想不到?我有一个朋友,在去年他就买下了好几千块钱地皮。”李士廉道:“在去年就买了,你这朋友眼光真远。”张介夫还不曾答话呢,那王老五突然插嘴喊着道:“低头低头,快些低头。”张李虽然已经听到他在喊,依然还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容他们再向什么地方观察,这车子早已钻到一丛柳树下面。张介夫坐得矮一点,不过是柳树叶子拂着脸。李士廉大半截身子都在柳树枝里面,所幸他是倒坐着的,将脸躲开了树枝,除掉背上,让树枝重重地挂了一下而外,便是那顶由上海戴着不远千里而来的毡帽,却让树枝挑出去好几十丈远。李士廉顷刻之间,几下受伤,倒有些张慌失措。头上的帽子,虽是挑到很远去了,自己并不知道。
等到自己回味过来,偏是一大截路,正是又直又平,五分钟的工夫,早跑出了六七里路。他叫道:“哦哟!我帽子丢了,把车子停一停罢。”赵国富道:“外国人坐在前面,哪个叫得住停车子?”李士廉道:“外国人怕什么!我在上海,整天看见外国人。在租界上,也只有对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外交不大好办。若是白俄,就可以和他开玩笑。德国人现在没有势力了,怕他作什么?”赵王二人,都是和德国人作伙计的,听了这话,很是不服气。但是自欧战而后,德国人在中国实在没有什么势力了,这又如何能否认他的话?于是王老五由侧面进攻,问道:“假如遇到日本人,也敢和他开玩笑吗?”李士廉道:“除非是在上海虹口遇到他们,由他猖狂。若是在法租界遇到他们,量他也不敢怎样?”这一篇外交通论畅谈而后,车子是走得越远,他那一顶帽子,也就只好白白牺牲,不去管了。但是他被王老五这样暗损了几句,知道他是捧德国人,心想这两个人的思想,充其量,真可以作汉奸。活活两个势利鬼。王老五也想着,这样的冒失鬼,也要到陕西来找差事。假如他真在陕西弄到了差事的话,那个地方,一定是天高三尺。于是彼此互相用冷眼看上一下,都静肃起来。张介夫两手枕了木头箱子,也兀自出神。却听到网篮里嗄咤踊声响,不知道是什么玻璃磁器之类的东西打破了,接着便有一阵酒味向鼻子里送来。他生平所好的就是一口酒,有个绰号,就叫酒鬼张三。在这风吹,土洒,日晒的车子上,正不知如何是好。
有了这种酒香,聊可以减少胸中的苦闷,所以把一颗头假装了打瞌睡,只管向网篮边上就了去。他不闻尚可,一闻之后,他立刻辨白出来,这是三星白兰地。慢说到了西北,这种酒不容易得着,就是在江浙的时候,也不能毫无缘故的开一瓶白兰地喝。所以在他这种情形之下,竟是越闻越有味,舍不得再离开这网篮了。车子正走着,忽然停住了。张介夫猛然惊悟,抬头看时,车子刚走过了一座平桥。这桥平平地横在一条黄沙河上,约莫有四五十丈长。桥是不窄,宽到一丈二三,在桥的两边,就用长石条卧倒,当了栏杆。桥面离着水面,至高不过是三尺。河面虽宽,水流却小,仅仅是在黄沙滩上,屈曲两道丈来阔的水道。这种桥和这种河,都是在东方所不容易看到的。桥的两头,都有一座牌坊,现在这汽车,就停在桥西的牌坊下。牌坊正中有两个大字:灞桥。呵!这是灞桥。张介夫究竟是在外面混差事的人,肚子里有些鼓儿词,他看到这两个字,就失声叫了出来。李士廉道:“这是个名胜地方吗?也呒啥好看?”张介夫将头摇摆了两下道:“这是很有名的地方。古来在长安建都的时候送大官出京,大概都送到这里。”他们说着话,那两个德国人可下了车,有一个手上拿了一卷皮尺,在桥上由西向东走,量这个桥的长度。另一个人,却捧了照相机,上下照了几张相。张介夫道:“他们真有这闲工夫。”赵国富道:“人家是研究中国的桥工。德国人的工业最好,连走一步路,都要研究。要不然,他们打败了的国家,怎么还能够强得起来。”
李士廉听了,真觉得讨厌:他又恭维洋鬼子。不过自己坐了他们的便宜车子,可不好意思驳他。就掉转脸来向张介夫道:“这个地方,自然是到西安去的咽喉路径。东边来的货物,只要是用车子装的,我想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个地方。若是在这桥头上,设个征收落地税的局子,一定是很好的收入。”张介夫笑道:“那末,你到省城里以后,向主席上个条陈罢。”李士廉却也不知道他是真话呢,或者是俏皮话。只得报之一笑。于是大家都感到无话,倒静默了几分钟。那两个德国人,量了一会子桥工,就也回来了。他们且不回坐位,在手提篮里,取出两个玻璃杯子,两瓶啤酒。他们也带有开酒瓶的夹子,噗的一声拔了塞子。两人靠了车门站定,各捧了一只玻璃杯,各翻转瓶口,呛啷啷向杯子里倒着酒响,只见白沫上涌,酒气顺风吹了过来。张介夫真不忍看,掉过脸去,向灞桥河里看着。心想,今天到了西安,什么先不忙办,且买两瓶啤酒喝了再说。心里想着,便咽下两口吐沫。好容易两个德国人过了啤酒瘾,这车子才继续前进。远远望见大平原上,有一道离地而起的黑圈影子,那就是长安城了。再继续地前进,在半空里现出两个亭亭黑影来,这便是城墙上的箭楼。李士廉道:“据这个样子看来,大概长安城还不算坏。”张介夫道:“且不问他坏不坏,连电灯也没有的地方,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李士廉道:“我到了潼关,我就后悔不该来。但是既然来了,马上就回去,人家不会说我们怕吃苦,倒会说我们找不着事。”
张介夫道:“其实我们并不怎样年老,只要找得着好一点的事呢,弄一二年就走,吃点苦,也算不了什么。”李士廉没有什么话说,却叹了一口气。在他两人异常委屈的情形之下,车子便开到了西安城下。照规矩城门口有一番检查,然后放行,张李二人,都是初次到西安的,进门之后,立刻就注意起来。这里所最容易感到和东方不同的,便是一切都是淡黄色。人家的墙,都是黄土筑的,绝对不涂一点颜色。街道上的土,并不象东方那样漆黑,也带点灰黄。便是人家屋顶上的瓦,似乎也有些黄,那大概是浮尘吹在上面,掩盖着一层黄色了。汽车在这样的大街上,转了两个弯,奔上一条大街。这街道虽也有七八丈宽,但完全是土路。有几处带木板楼的店面,也七歪八倒。大部分店家,还是四五十年前,东方乡镇上的老样子,有的在门口支着一方木摊,有的在屋檐下挂几串纸穗子,有的在门口挂几方蓝布牌子,中间贴了红字条。他二人正在赏玩着,汽车已是停住。抬头看时,路旁一堵土库高墙,门下有个一字门框,在门上横了一方匾额,大书三个字:小西天。看那门里面,左边一个柜台,右边木壁上,挂了一方大水牌,是旅客题名之处,看这情形,颇有些象扬子江内地的小客栈。因问王老五道:“这就是西安城里最好的旅馆吗?”王老五道:“你要找比这便宜些的旅馆,那也很多,你叫辆洋车把你拉去好了。”张介夫道:“比这还要小的旅馆,那我们怎样住?好,也就住在小西天罢”。
他这样的说着,跳下车来,早有两个茶房上前,替他搬运行李。张李二人跟了进去看时,乃是一所两进的四合楼房,这楼下面,还有几间砖房,楼上却完全是木柱与木壁,楼上有人走路时,楼板楼壁,一齐都震动得咚咚作响。依着茶房的意思,就要把他的行李搬到楼下两间房里去。李士廉连连摇着手道:“这个吃不消。”茶房道:“那末,就搬到后院平房里去罢,不过价钱要费一点。”张介夫道:“五块钱一天吗?”茶房笑道:“那要许多,一块几毛钱就是了。”张介夫道:“一块几毛钱,这有什么了不得?”茶房听说,又看看他们这情形,分明是政界人物,也许是真的不在乎,于是就搬着行李,引他们到后面院子里去。这院子里,有一列砖墙盖的平房,前后开了两个长方形的玻璃窗户,又有一扇半截玻璃门,这勉强也算是洋式房子了。李士廉先伸头看了看木壁挂的旅馆规则,本房间却是一元二角。他立刻在心里计划着,我在这里,至少也要住一个月,长期地住,不打个七折,也可以打个八折,一七得七,二七一角四,共起来不过是九角四分钱。看看屋子里,有一张黑木桌子,两把椅子,两个方凳,还有一张七成旧的铁床。比较的说,总还可以安身,于是就叫茶房安顿了行李,和张介夫比屋而居。茶房因他已经住下了,第一件事,便是送上一根蓝布掸子来。李士廉始而还不知道作何用的,还是看到张介夫站在院子里,用了这个掸子,周身掸着尘土,这才明白过来。果然的,在西北这地方,进门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掸灰。
他拿着掸柄,周身上下,乱扑了一阵,扑得身上烟雾腾腾,白光里一片灰尘。这时那房子廊檐下面,有个穿西服的人,只向他们看。见茶房端了脸水向这边房间里送,他便笑道:“你们生意真好,这后面一排房子,今天又住满了。”李士廉听他说话,也是南方人口音,分明也是个作客的。他这次来,觉得身到异地,以“逢到菩萨就拜”的主义,最为适用。作官的人,只要多认得朋友,总有办法。于是他趁了这个机会,也就插言道:“西安这个地方,旅馆生意,倒是这样好。”说着,向那人笑着点了个头。那人自也不便坦然受之,随着也就点头还礼。李士廉这就跟着向前逼进一步,哈着腰笑道:“这位先生也是南边口音,贵姓是?”那人见他如此客气,却也不便过于拒绝,便笑着说是江苏人,叫程志前,是到这里来考察教育的,自己是个中学校的教员。李士廉听他说是个来考察教育的,这种人和他联络与否,倒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说话到这里为止,他自向房间里去收拾行李,不再和程志前谈交情了。这时,已到下午四点多钟,洗洗脸,向旅馆里要点东西吃,天色也就昏暗了。可是这里第一件事让他不快的,就是茶房在这昏暗的空气中,捧了一盏高脚煤油灯进来,灯放在桌上,这屋子里白色的板壁,似乎都带些昏黄的颜色。李士廉今年三十六岁,从二十岁起,就没有度过点油灯的生活,现在猛然看到,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怎样的烦闷。
正感到十分无聊。忽听得屋外面有人喊道:“吴厅长来了。”他听到之后,心里就是一跳。什么厅长?是财政厅长呢?是民政厅长呢?自己并没有去拜会厅长的资格,厅长当然不能先来探望,必是拜访别个房间的人了。果然,这就听到隔壁屋子里的人,迎了出去,笑道:“请进来罢,我已经等候你老哥三小时了。”李士廉听那口音,正是先前打招呼的那位程志前。他称厅长为你老哥却是有相当的身份,不能不向下听,于是摒去一切胡乱的思想,静静向下听。听了许久,才知道这位厅长是管学生的,并不能派税局给人去作。后来又听到那吴厅长问:“今天见过主席没有?”程志前答:“主席对于文人,那是太客气,今天上午,又请了我吃饭。”李士廉想着:哦呵!主席都请他吃饭,这位程先生,必有相当的身份,还是和他联络些得好!继续着又听到那吴厅长道:“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看看的吗?”程志前道:“我想到周陵去看看,不知道有车子没有?”吴厅长笑道:“你老哥是多年老朋友,这点事还成什么问题,明天把我自己的车子送你去罢。我那车子,总可以坐四个人,假如你有朋友的话,可以同去。明天是礼拜,说不定我陪你走一趟。”程志前谦逊了两句,这事就决定了。李士廉听到程志前送客向院子外走,自己也就抢了出来。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位张介夫先生,早是在廊檐下等着。大概程志前和吴厅长所谈的话,他也完全听到了,这也不去管他,等到程志前回来,就迎上前问道:“程先生晚饭用过了。”
他说着这话时,还不住点头。程志前道:“吃过了。西安城里人,都是吃两餐。四点钟就吃下午这餐饭的。我是在朋友家里吃饭的。”张介夫插言道:“西安城里的东西,真贵,啤酒要卖一块七八角一瓶。”程志前道:“这里由东方来的东西,那总是贵的。向这里来的人,总要抱定吃苦主义,这些东方东西,只好不用了。”张介夫得了和那人说话的机会,也就趁机而入,先请教过了一会。然后就插言道:“刚才听说程先生要去游周陵,这实在是我们到西北来首当瞻仰的一个地方。有汽车通到那里吗?”程志前道:“这个我没有打听。我倒是决定了去。”李士廉道:“不是坐汽车去吗?”程志前道:“刚才来的一位朋友,答应借车子我用用。”李士廉道:“程先生真风雅得很,对于考古一层,一定大有研究。西北这地方的文化,在历史上大有价值,那是有调查之必要的。程先生抱定了吃苦的宗旨前来,我们佩服得很。”张介夫道:“程先生,请到我屋子里坐坐,好不好?难得的,在这地方遇到。”程志前觉着二人十分客气,只好随进了张介夫的屋子。张介夫请他坐下,立刻将网篮里的饼干,搬出来请他。李士廉想起带来的罐头,还有一罐糖梨不曾吃,也叫茶房开了,送来给程志前吃。谈了许久,还是程志前动议,明天去游周陵。假使二位愿去,可以同去。李士廉道:“我们十分愿去。只是有吴厅长陪了程先生去,我们同了去,有些不大方便吧?”程志前笑道:“那不要紧,我给二位介绍一下好了。”张李二人一听,同时站了起来向程志前作了几个揖,连说感谢感谢。
程志前以为他们是感谢带他们出去游历,因而感谢的,也连道这不算什么。当时说得高兴,尽欢而散。因为程志前约好了,次日七时出发,所以张李二人到了早上五点钟,就跳下床来。照着他二人的意思,以为这个时候,必定是很早的。殊不知他们下床以后,旅馆里人,已经是来往不绝。张李二人倒吓了一跳,恐怕是起来晚了,程先生已走开。赶紧走到志前窗外向里面张望着,见他侧了身子,在床上鼾睡未醒,这才算是放了心。于是两个人静心静意地在屋子里等候着。始而是听到程志前醒了,后来听到他洗脸喝茶了,后来又听到有茶房引了个人进去回话。一会儿功夫,他来喊道:“张先生李先生起来了吗?现在我们可以动身了,吴厅长没有来,只派了车子来。我们这车子是要宽松得多。”李士廉听到,心想,我们第一天到,第二天就去游周陵,哪有这些闲情逸致?老实说,完全就为的是会会吴厅长。既是他不去,我也不要去了。他如此想着,推诿的话,还不曾说出来。张介夫道:“好极,好极,我们就去罢。”士廉听介夫已经答应了,自己却也是推诿不得。因为程志前和吴厅长兄弟相称,主席又请过他吃饭,总以不得罪他为宜。于是也就委委屈屈的,跟着张程二人上了车子。及至出了大门的时候,才知道教育厅已经派了一名常秘书奉陪,坐在车上,兀自未下来。程志前介绍之下,总算又认识了个官场中人,心里才安慰一点。汽车开出了西门,顺着一条很宽平的公路,向西而行。
程志前道:“由潼关到西安来,始终是坐在汽车上。自己是走过了不少的农村,农村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可是没有看到。”常秘书道:“这很容易。周陵来回,不到二百里路,假使程先生愿意参观农村的话,随时都可以下车。”这里到咸阳,路很平整,汽车可以快跑。程志前向大路两边看看,都是莽莽平原,只有麦地里长出来的麦苗,长约六七寸长,这算是青色,有不种麦的所在,便露出整块的黄土地来,光秃秃的直达到老远的地方。志前便道:“这个地方,到西安省城很近,怎么一棵树也没有?”常秘书道:“原先也不是这样荒凉的。只因民国十八年起,那一场大旱灾,老百姓把树都砍光了。就是不砍,请问两年不见雨水,这树木是不是有个半死。”程志前道:“连树都砍光了,这真是农村破产。”常秘书道:“比这惨的事,那也就太多了。要举例的话,举也不胜举。你看,这些人家,是个什么样子?”志前看时,路边一排人家,约莫有二三十户。在远处看了,很象是人家,到了近处,这些人家,没有大门,没有窗子,也没有屋顶。只是四周断断续续的几堵黄土墙。那黄土墙所圈的地皮,原来自然是房屋。现在却在这墙圈子里,照样地种了麦。墙空缝里吹来的风,拂着那麦苗乱摆,越显得这个地方很是荒凉。在汽车上,对于二三十户人家,自然一瞥就过去了,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志前道:“看到这里,我倒有些疑心。大旱只管是地里长不出东西来,与房屋并没有什么关系。何以这个村子,都把屋顶给弄掉了呢?”
常秘书道:“老百姓在地里找不出东西来,不能白白饿死,自然还要由别的方面把东西去换钱,买了粮食来吃。若论到变钱,乡下人除了衣服农具,还有什么?农具是都市里人不要的,乡下不能种地,大家穷,也没有谁买农具。衣服呢,这里人,一件衣服可以穿半辈子,卖也无衣可卖。所以他们只有两条竭泽而渔的路,其一是把牲口卖了,其二是拆下窗户门板,以及屋顶上的屋梁,用车子推了,送到城里去卖。拆屋梁卖,那是乡下人最后的一着棋,卖了就逃荒去了。村子里走一家就拆一家。有的人来不及拆,早走了,事后也有人代办,所以村子里常常变成只有墙没有屋的怪现象。为了这件事,陕西人对于古书上形容穷人穷到家徒四壁这句话,来了一个莫大的证明。真正家里只有四堵光壁子了。”程志前道:“真有这样苦!现在离十八年大旱,也有六七年了,怎么还没有恢复过来?”常秘书道:“谈何容易?”说着,又摇了两下头道:“这也不是三两句话说得尽的。”张介夫听了,心想,若是这种情形,还是在省城里找一个位置罢,外县恐怕太苦。李士廉也心想,地方这样穷,老百姓决不吃荤,抽烟吃酒,大概也随便,屠宰税,烟酒税,大概都没有什么出息。程志前听说农村这样苦,格外注意沿路情形,张李二人也各因触景生情,各有各的心事。那位奉陪的常秘书,也不便多言,在大家默然无语的当儿,汽车穿过了一个寨子,在这寨子里,也有几家是家徒四壁的。
但是在李士廉眼里,却有一件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两处拆了屋顶的人家中间,还存留着黄土墙带木板门的屋子,那木板门上挂了一块牌,正是某省某县某区烟酒征收分处的一块木牌子。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他心想,烟酒税尚是大有可为。可是他这个咦字,已经惊动了全车的人。程志前道:“李先生有什么感想?”李士廉道:“我觉得在比较热闹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人家,他处可知了。”常秘书道:“别看这里荒凉,据说是秦国的都城附近,几千年前,秦始皇会在这里统一了中国,筑下了万里长城。说句今不如古,倒也真不是开倒车。”程志前道:“秦都咸阳。这就到了咸阳了吗?”常秘书道:“你看,那不是咸阳古渡?”说话时,汽车翻过了一个小坡,走上了黄泥滩上。前面果然有条河,水色黄黄的。在河那边西南角上,有半圈子黄土城,在临河的这一面,土墙上撑出两个瘦小的箭亭,一高一矮,一远一近,相映成趣。汽车一直开到河边,看水流倒是很急。河岸上,泊了四五只渡船,样子很古怪,没有蓬是平面,上面可以渡车辆骡马。头和艄,都是方的。若不是船艄稍微高一点,正象一只加大的方头鞋子。有只较大的渡船,由那边过来,已靠了岸,船面上停了两辆轿车,还有四五付担子,其中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了件直条子蓝布短夹袄,耳上挂了两个银质圈圈,分明是乡下女子,却又剪了头发。他看到这边这辆汽车,是轿式的,和大路上跑的货客车不同,只管张望。偶然看到程志前也在打量她,这才低头走了。
这边的汽车,在两条跳板上,另外开上了一只渡船,大家也跟了上去。船艄上高悬着一颗弯木料做的催艄橹,当了尾舵,一个老者扶了。此外三个人,各拿了一根弯弯曲曲的木料在那其长三尺的艄上,来回走着撑。此外有两个人,脱得赤条条,跳在水里,扶了船头进行,那二人有时上船,对了大众,却也并不介意。常秘书笑道:“这里就是渭水了,姜子牙吊鱼,就在上流。对面岸上,有块木牌坊,写了咸阳古渡四个字。”程志前笑道:“我想这渡船,由秦始皇的时候起,直到现在,也许还保持着那种作风。对于这个古字,是可当之无愧的。汽车坐了这渡船过河,这极新的还得仰仗了这极旧的,想一想,真有趣。”大家都笑了。人在船面上说笑着,看看咸阳古城,渭河古水,望两岸平原无边,只是那无古今的太阳照着,却也让人生出一番感慨。这渡船在水上是麻烦了四十分钟,才到了彼岸。汽车登了岸,绕过了咸阳北边半角土城,向北飞跑。这里已慢慢地到了高原,向前看看,只觉平地远远高上去,常是在平原中间,涌起几个大土堆。据常秘书说,那都是周汉以来的古坟。坟前不但没一棵树,连一片青草也没有。程志前不觉叹一声道:“莫谓秦无人,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常秘书就是本省人,听他这话,和陕西人表示同情。而且用成句,又非常浑成。便拱拱手道:“我这里替陕西人谢谢了。”程志前道:“并非我胡乱恭维陕西人,我想到大自然的力量,不容易抵抗,越觉得秦国人以前真有魄力,怎么会以这里为基础,并吞六国了呢?”
除了李士廉,对周秦故事,连汽车夫都懂一点,同时玩味起来,都觉秦始皇虽是暴君,魄力可真大,于是一致地赞叹着。说时,车轮子忽然泄了气,汽车夫下车打气,大家也下车散散步。路边上正有个堡子,有个白须老人,靠了堡门,坐在地上。常秘书走向前道:“老汉,这叫啥地方?”那老人道:“这里是个空寨子,没有水喝。”说着,他扶了壁子,战战兢兢站起来。大概他耳聋,所答非所问。程志前正因为是个空堡子,倒要进去看看。于是先在前面走,探进这堡门去。这堡子土墙倒整齐,可是这门,就剩了个土圆洞,半片木头没有。进得堡子去,倒有一条直路,两边尽是人家。然而这人家全是家徒四壁的,胡乱在墙中间圈地里种了些粮食。走到堡子中间,乃是个十字路,四周一看,东西南北全是横七竖八的土墙。不但没人影,连人声也听不到,那矮墙缝里,整丛的青草,两个黄毛长耳兔子,听了生人说话乱窜着走了。常秘书道:“没有这两个小生物,倒还罢了,有了这两个小生物,更觉凄凉了。说起来,这是秦始皇的故都,我们这后人真惭愧。”说着,扭着头四处看。程志前道:“这是那话,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了。”李士廉这时,也不觉有动于中,便问道:“常秘书,这堡子里虽没有人家,地还是种的,老百姓分明还在附近,有没有区长堡长呢?”常秘书道:“大概有的吧?”李士廉道:“有堡长那也罢,堡子再荒凉些,也不相干。”程志前道:“李先生这话怎讲?有堡长就可以救荒吗?”李士廉道:“不是,你看,整个村庄无人,官厅摊起捐税来,怎办,有了堡长,那不要紧,找到堡长,惟他是问,捐税自然有法可收了。”他这个发明,大家听着,都愕然起来!
这一行游历周陵的人,不曾见到先民伟大的规模,首先所见到的,就是这废墟似的村庄,大家都觉得有几分不快。不过张介夫李士廉二人的目的,和其他的游历家不同。他们因为这辆汽车是教育厅的,而且还有一个秘书同路,假使因为秘书的关系,认识了教育厅长,又因为教育厅长的关系,认识了财政厅长和民政厅长,就是一条找差事的路子。作官的人,讲个有机会就进行,等到进行的路子扩大了,谁都会来钻营,那就晚了。所以他二人虽是满心懊丧着,可也不肯在口里说出来,跟着别人在这个荒墟里走了一个圈子,然后出庄去。李士廉究竟老实一点,他觉得这个秃墙林立的庄子,没有什么好看,走到汽车边,手扶了汽车门,就打算一脚踏上车去。不想回头来看表,其余三个人,都是走一步,回头向庄子里看上一眼,倒好象有些留恋似的。李士廉以为同行中还有一个秘书呢,自己不应该这般大模大样,就先行坐上车去。于是也闪到一边,向庄子里看看。张介夫恐怕他会感到无聊,就故意向他谈话到:“李先生,你对于这样荒芜的情形,有什么感想?”李士廉恰是不曾领悟到一般人的意思,最后还应当和老百姓叹惜两声的,就率然地答道:“我很佩服这里的征收人员,在这种不毛之地,怎么还能够征收各种税款呢?”
张介夫首先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妥当,便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地方,人民这样的苦,你的感想怎样呢?”李士廉道:“俗言道得好:民情似铁,官法如炉,天下没有炸不出油的豆子。以前我不大相信这话,现在我明白了。”那常秘书听他说来说去,总不外乎征收机关里面的事情,便笑道:“李先生一向都办税务吧?真可以说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的了。”李士廉这才发现了自己说话不留神,已是被人看出破绽来,脸上红着一阵,也就强笑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了。有了这一点趣谈,这就不便将这个破庄子再行讨论,汽车夫上好了水,也把车子修理好了,大家坐上去,继续地开着向前走。在没有到过此地,大家心里都不免想着,周文王筑坟,到现在已是二千多年了。照理,这里的树木森森,应该赛过那些汉柏唐槐才是。再说,这样伟大的帝王,他的陵墓,一定也是山川明媚的所在,都眼巴巴的向车子外望着,对那古代的胜迹,以要先睹为快。不想车子跑上了一片高原,在白日头底下,只见茫茫的黄土地皮,渐渐地向上,直至老远,与天相接。在这中间,有些其高如屋的土堆,或者孤零零的一个,或者三五个挤在一处,显然是人工堆砌起来的,却猜不着这有什么用途。张介夫道:“这是坟墓吗?怎么这样子大呢?”李士廉自己曾失言了,不敢再答话,怕是又弄出了笑话。车子里另外两个人,好象另成了个组织,他们只向着张李二人望着,好象脸上还带了微笑。
这叫张介夫倒有些难为情,继续着向下说不好,把这话停了不说也不好。也就只好偏了头向窗子外看着,作一种赏鉴风景的样子。车子似乎到了高原的顶上了,因此向前看去,高原变了平原,一望无边。在远远的地方,现出了个红圈子,带了两个屋脊,前面座上的汽车夫,就叫起来道:“啰!这就是周陵。”大家看去,那红圈子,倒是新建筑的红墙,但是不看到有一枝绿树的影子来陪衬这个建筑。在这周陵左方,有七八户黄土屋子,算是近景。在周陵右方,平地上堆了有几十堆大黄土疙瘩,大概是古墓,这算是远景。大家在来到这里以前,所梦想的周陵景致,这里是完全没有,所梦想不到的景致,这里倒完全是有了。汽车在大家心里打着哑谜的时候,继续地向前飞驰,就到了周陵围墙的大门口。门口倒是有一片平地,约莫栽了四五百株的柏树秧子,似乎在不久以前,这里作过植林运动。然而所可认为奇怪的,就是这柏树秧子,不是苍绿的,乃是焦黄的。在这苗圃面前,树立着木牌子,还是白而且新的。牌上写得有字,乃是中华民国二十三年植树节民族扫墓纪念。某某院长,某某部长立。植树节到现在,总不及两个月,树秧子就是这个样子了。不过来瞻仰文王陵墓的人,却也无须先注意到门外的树秧,大家所要知道的,就是这里有没有古代的建筑。殊不料走进陵门之后,却是在一个大围墙之中,上面有三间类似殿宇的屋子,虽不见怎样伟大,从外表看来,却也油漆一新。
这分明是为了有院长部长来办民族扫墓,新近赶造起来的,说不到是什么建筑,更说不到那个古字了。两旁和正殿对过,都有几间房子,仿佛是北方都市里一个极大的四合院,却也另外看不出别的来。这院子里倒新栽有几棵矮小的花木,又七颠八倒的,并不整齐。李士廉忍不住了,便道:“这是文王陵啦,若不是事先说明,我真不相信。”那开汽车的车夫,也跟了大家进来,瞻仰圣贤的遗迹,远远地随在身后,这时就实在忍不住要发言了,便道:“那就只怪周文王出世也不是地方,生在西北,葬在西北,假使……”他话没有说完,看看常秘书的颜色,正对了他板着脸,他想着,这话也许不妙,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大家也把议论停止了,还是赶快地去陵墓。由那三间正殿墙角边,顺了一条石板小道,弯曲着走了去,在那屋后墙,不到两丈远的所在,便是一个楼高的大土堆。张介夫道:“这就是陵吗?怎么面前一些点缀也没有?作皇帝也是要作近代的,作古代的皇帝,死后这样没有意思,生前也就可想而知。”程志前自从上汽车以后,听张李二人说话,才看破了,他们是一对俗物,就不愿和他们说话。不过他们坐汽车同来,是自己介绍的,也未便让他胡说到底,先前是李士廉一个人说,如今却是两个人都说,实在有些扎耳。便向他道:“张先生这意思,完全错了。我们崇拜周文王,只是发扬他的精神,尊重他的人格,陵墓里是他的尸骸,外面何必铺张。我觉得这样,才可以显得出古代皇帝茅茨土阶,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的本旨。而且这才是平民化!”张介夫道:“这话自然是有理,不过孔子是个平民,他那陵墓,就伟大极了。还有近代……”
程志前很觉得这个人不知趣,把脸绷了起来,向陵上看去。张介夫这才把话停止,不曾向下说。这陵约莫高有五六丈,长七八丈,倒像是个小山堆。因陵的前面,是那个正殿背,并没有什么空场,可以回旋。陵前立了一块高大的碑,大书周文王陵。在这陵后面,约莫四五十丈远,另有一个陵,由一条石板路前去,在路两旁,立了十几幢小碑,这算是多一点的点缀品。陵墓前也是一块大碑,上写周武王陵。陵的四周,空场很大,并没有什么,只栽了些椿树芽子。椿树有两种,一种是香椿,那树叶芽子可以当菜吃。一种是臭椿,树枝最是脆弱,一摘就断。而且那树汁还有一股不好嗅的气味,就是现在所种的这些了。那些椿芽子,高不到二尺,在乱草里伸出指头粗的树干,四五步路才有一棵,临风摇曳着,很是孤单。就是在程志前眼里,也觉得这里简陋到所以然。这还是院长来过,部长来过,重新修理过以后的事。假如不曾修理以前,就到这里来,那么,所看到的,恐怕就只有这两个荒草土堆了。那常秘书见他们都默然了,便笑问道:“程先生,你到了这里以后,感想怎么样?”程志前道:“到西北来游历的人,我想大家的感想都差不多吧?无非是觉得这里寒苦。我倒也主张这里的名胜,都不要太华丽了,过于华丽,就会令人联想到,活人没有饭吃,怎么倒有钱替死人装外表?”常秘书连拍了两下掌道:“好极好极!若是到西北来的人,都带了这付眼光,我们就二十四分的欢迎了。”
程志前笑道:“在我这也算不得什么至理名言,不过我个人的感想,以为到了西北来无论看什么事情,都要换过一付眼光的。”常秘书听说,却把眼睛射到张李二人身上。张李二人大概也有些明白,就把脸偏到一边去。张介夫道:“正殿上我们还没有去呢,我们到正殿上去看看罢。”他说时,搭讪着先走,大家也就跟到大殿上来。到了这里,大家一看大殿上的荒寒,正不下于殿外,中间一个神龛子只是外面垂了一付画龙的黄幔帐,里面除了一个牌位,是什么也没有。殿上在平常,应该是空空的。现在却因为这周陵办了个小学校,一部份学生挤到正殿上来,横七竖八,架了几付床铺板。在床板上,便铺了芦席,叠下蓝布被条,地上放了些水罐洋铁壶之类,甚至还有在床铺上放着饭碗筷子的。程志前一想,这付情形多少与教育行政机关有点关系,这就不必向下指观了,偏是那位李士廉先生,不住地耸了鼻子尖,似乎要探嗅屋子里一股什么气味。程志前可怕闹出什么笑话来,于是抢先两步,走出了大殿。常秘书走出来问道:“若是不看什么,我们就回去了。”程志前很后悔带了这两位宝贝来,就赞成回去。张李前来游历,又是其志不在周陵的,也不持异议,于是立刻上汽车重回西安。到了小西天,李士廉回到自己的房间,却看到桌上放了一张名片,是同乡贾多才。名片上还注了两行字,乃是:弟住本饭店十七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