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老太太正要再叹一口气,有光老先生道:“不是那样说呀!政府已经在公园里和舒姑娘立了铜像,又按月给老太太的养老金,社会上的人,谁不说一声舒老太太是女志士的母亲。我们去为国家民族争生存,是自己良心的驱使,原不打算国家有什么报酬的,现在是有了报酬了,更可以安慰老太太的了。”舒老太太垂着泪,点点头道:“对了,对了。小华先生说的话,和老华先生说的话,都是有理的呀。”他们说了许久的话,那个中年女仆,才捧了两杯茶来敬客,茶杯上还有两个锯钉。国雄望了茶杯,有了一种感情,不觉向屋子四周看去,这屋子里有个房门,门帘开着,看到有张竹床,上面放了颜色极旧的一套蓝色被褥。床上并没有支起蚊帐,墙上挂了一具月份牌,在月份牌下面,钉子上压了两张中医开的药单子,这很可以知道这位老太太最近是一种什么生活的了。假使剑花并不曾死,就是当个教员,靠了那几个薪水,她很足以维持母女二人的衣食,何至于把家庭衰落到这步地位。当国雄这样注意到屋子里去的时候,有光也跟了他的视线,向里面看去。有光也知道国雄是怜惜这位老太太的意思,就向舒老太太道:“舍下房子也很多,假使老太太不嫌弃的话,可以到舍下去住,待遇不敢说好,至少也可以有人陪着您,免得您再寂寞。”舒老太太道:“这很多谢华先生的好意,可是我怎样敢当呢?”
有光道:“像您这位女志士的老太太,慢说我们是亲戚,应该恭敬您,就是全国人都该恭敬您。”老太太道:“终不成我的姑娘为国家牺牲了,我倒去连累亲戚,唉……我这大年岁,过一天是一天,万事都看空了,住在这冷静的小屋子里,我只当是在庙里修行。心地就平静了,若住到父子团圆的人家去,我看了会格外难受,倒不如这样冷冷淡淡的,把花花世界都忘记了。”国雄听这位老太太的话,越说越伤心。剑花在外就义的经过,自己本要问她一问的,现在舒老太太只管伤心,提起旧事,那是更让她难过,当时只好将一些不相干的闲事,提起来谈谈,关于剑花的事,就不提了。谈了许久,舒老太太有点笑容了,华氏父子才安心告辞而去。国雄到了路上,才埋怨着父亲道:“剑花既然早就死了,你怎么不早早的给我一个信呢?她死了,我不但不追悼她,还快快活活地过了三年,这让我心里格外的难受。”有光道:“不是我怕你伤心,我不告诉你。因为你爱着剑花的缘故,自己一定觉得将来很有希望的。有了希望,在奋斗中间,你必定还要加倍的谨慎,要你保重,正也是为国家爱惜青年呀。”国雄虽然不以父亲的话为然,然而他说得光明正大,也就无可再驳了。因道:“剑花有了铜像了,我应当先去看看她的铜像,这是我们华氏光荣之一页。”有光道:“你若认为这事是不可缓的,我就陪着你去走一趟。”国雄道:“我当然认为是一件不可缓的事,但不知……”有光不等他再把这话说完,立刻就到国雄前面去引路,笑道:“我还有什么话说,生者死者,都是我的光荣呀。”两人说着话,一路走着。这城里的光景,现在却不与从前相同,东一堆瓦砾,西一堆瓦砾,有的还留着几堵光秃的砖墙,陪衬着几处砖砌的门框和石砌的台阶。又有些地方,瓦砾堆中,长出尺来深的青草,墙上也长着三四尺长的野树,这些房屋,不但是表示遭了一回劫,而且遭劫到于今,没有法子去整理恢复,也就为日很多了。国雄看了不觉奇怪起来,因问道:“这种情形,决不是城里失火,因为失火,不能零零碎碎,东一处西一处的烧着。可是本省城总也没有打仗,何以会有许多遭了炮火的屋子呢?”有光道:“你在军营里这多年,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国雄道:“莫非都是飞机用炸弹炸的?”有光道:“可不是吗?这三年以来,其中有半年的时间,差不多飞机天天光顾到省城天空来,飞机来了,决不能空手回去,每次总要炸了几幢民房才走。省城无论多大,经敌人炸了一百多天,也就没有一处不遭破坏的了。”国雄道:“父亲,你现在说话大概不倾向非战一方面了,但是经过战争的人,他都会厌恶战争。譬如飞机轰炸城市,在平常人看来,加害到非战斗员,是没有理由的。可是在军事家看来,就不然,他以为可以扰乱敌人后方的秩序,破坏敌人的经济,尤其是借此动摇人心,使敌人政治中心动摇,可以影响到军事上去。战争的时候,只图自己军事有利,天理良心,一概是不管的。我们有了些军事知识之后,我们这才知道,战争实在是一种罪恶。”有光道:“呀!我不料从军三年之后,你倒变成了一个非战主义者。难道我们对于海盗是不该抵抗的吗?”国雄道:“抵抗是当然的。不过中国偌大一个国家,人口到四万万以上,何以会让少数的海盗,制服得没有办法?这就由于共和二十年以来,全国人都是醉生梦死,关起门来争名夺利,把世界忘了,把站在身边的强盗劫贼忘了,而且还要装空心大老官,开口打倒帝国主义,闭口打倒帝国主义。譬如一群败子家里,终日花天酒地,兄弟父子闹着闲气,金银财宝散了满地,既是不管,而且身子弄得虚空了,每人不是患色痨,就是醉鬼,同时还要喊着杀尽强盗,捉尽劫贼。既引起了人家的贪心,又鼓动人家的肝火,这种人家,不闹贼,什么人家该闹贼。所以海盗侵犯我们,这是老天爷给我们一种教训。假使我们不闹家务,不装空心大老官,不金银财宝撒下满地,人家怎敢动我们的手呢?所以我们战退了敌人之后,依然还要多谢敌人给我们一种教训。我们因罪恶引起了战争,海盗却又是因战争种上了罪恶。”
“他们的社会崩溃了,他们的人民疲劳了,不会想到战争给了他们一种教训吗?总而言之,在二十世纪以后,枪口上决计抢不到人家的土地,光靠枪口,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土地,另外还要靠经济教育两件大事,来维持民族。我的主张,中国必须和他的敌人打一仗,犹如病人忍痛去喝药或打针,以消灭身上的病菌。病菌消灭了,就该用补品来恢复元气,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吃药,再打针了。”有光笑着走路一面点头道:“我很同意你的议论,你现在是增长了不少的政治学识了。”国雄道:“这是环境赐给我的,我……哦!这个地方,不就是剑花住的那幢大楼吗?楼不见了,这大门还在,门口这一列树和这一片青草地,还可以看得出从前那种形迹来呀!”他说着话时,突然立住了脚,向着那原来的门楼站住。有光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就跟了他站住。等了许久,不见他移动脚步,也不听到他说什么。有光忍不住了,便问道:“你又有什么感触了吗?老实说,这省城里,简直是满目荒凉,若是都像你这样子,那还了得,一出门,就是伤心之境了。”国雄道:“父亲,我们走到屋子里面去看看,好吗?”有光料到这破门以内,更是整堆的瓦砾,让他看到了,无非是加倍的伤心。便用手摸了摸胡子,站着微笑道:“这何必进去,就是我们理想去猜,也可以猜得出来。”国雄并没有理会到他父亲说的话,他昂头望了那大门,一步一步走了去。直走到那大门口,还觉得这不是一所破坏得怎样厉害的房屋。及至进门之后,那些高低秃立的墙,带着门圈和窗户框子,犹如摆下了诸葛亮的八阵图一般。地上有土的地方,青草长得有上尺深。那些面地的青砖上,长的是青苔,青苔可也就像毛毯那样厚,有种触人的霉气,几乎熏得人立不住脚来。有光也由他后面跟了进来,拉着他的衣袖道:“不过如此,何必看呢。”国雄将手向墙上一指道:“父亲,你看粉墙上这几行字。”有光看时,果然几层石阶上一道砖砌的宽道,道上有堵很高的墙,上下有许多门和窗户的洞,正是旧时剑花的会客厅外,那粉墙上,下半截,有二三寸的青苔纹晕,上半截有铅笔写了几行大字,乃是:
我在这地方,曾用了机巧,去和人家求爱,人家也曾用了机巧,来害我的性命,帮助我们机巧的,乃是醇酒,香茶,婉转的音乐,醉人的灯光,现在呢?只是这堆瓦砾,人生就是生到一百年,结果也不过是如此吧?奉劝眼前人,且想身后事。回头和尚题。
“啊!这还是个和尚写的。”国雄情不自禁的,失声喊了出来。有光也站在墙下,玩味这些字句,似乎引起他肚子里那一肚子哲学墨水来了。国雄看着,摇了摇头道:“了不得,这是那个余鹤鸣到这里来了,看这口气,除了他,还有谁呢?他这种阴险的小人,都受了重大的刺激,说出很解脱的话来了,我们若是看不空,真不如他了。这样子,他是作了和尚了。唉!我也真愿意作和尚,人生不就是这样一场梦,苦苦的争夺,何必何必。”有光道:“回去吧,老站在这里作什么?”国雄道:“这个地方,未免给我一种很深的印象,我要在这里多站一会。”有光听说,不由得拈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