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将命令仍交给了两个兵士,自己便转身向房里来。当他用手推门而进时,见剑花的信,已经写完,她正对了壁上悬的镜子站定,用手慢慢去摸摸她的头发,鬓边有两根乱的,还用手理得齐齐的,将发归并到一处。门响着,她慢慢地回过头来,笑着点了点头道:“时候快到了吧?”余鹤呜听了她这话,自己都觉毛骨悚然,虽然对于她已是无法挽救,可是在这个时候果然有救她的办法,自己还是肯去尽力,眼睛望了剑花,不能作声,也不能移动,就是这样的发了呆。剑花将写好了的信,笑嘻嘻的由桌上拿过来,递到他手上,笑道:“你原来也是这样胆子小。那要什么紧,人生一个月是死,人生一百岁也是死,只要死得有价值,什么时候死,怎么样去死,都不在乎的。我死之后,你若念朋友的交情,可以找具薄薄的棺材,把我埋了。最好还是给我立上一个石碑。你不要客气,碑上就老老实实的写着中国女间谍舒剑花之墓。一个人为他的国家当间谍,死在敌人手里,那是一件荣耀的事呀。”余鹤鸣接着那封信,点了点头。望了她的面孔道:“你没有别的话说了吗?”剑花笑道:“还有一件事,你忘了和我拿酒来。”余鹤鸣哦了一声,待转身要走。剑花笑着摆了摆手道:“用不着了。我知道这个时候,你有点后悔,心里比我还乱呢。”余鹤鸣道:“不……不要紧,我……我去和你找瓶酒……”剑花笑道:“你抖些什么,快要到执行的时候了吗?”余鹤鸣强笑道:“也许,也许有救,我先和你找酒去。”说着,身子一转,正待要走,门打开来,却有一个军官,领了八个武装全备的兵士,站在房门口。余鹤鸣哦呀了一声。剑花看到了,向门外来的军官点点头道:“是带我出去上刑场吗?”那军官道:“传你去问话。”剑花微笑道:“我早已明白了,又何必相瞒呢。我不怕死,说走就走。余队长,再会了。”说毕向镜子又摸摸头发,牵牵衣襟,然后向来人道:“走!”她说毕,挺身就走出房门去,余鹤鸣待要送她几步,不知是何缘故,两条腿软绵绵的,却是移动不得。一阵皮鞋的起落之声,听到这班人押着剑花下了楼梯,同时听到她高声呼着口号:打倒中国的敌人,中华民国万岁。那声音先听得很清楚,渐次至于听不见。后来渐次有点声音,以至于听得很清楚。原来这高楼之下,是一片广场,海盗的军法处,遇有死犯,就在这里执行。所以她呼口号的声音,由清楚而模糊,由模糊而又清楚。听到剑花很清朗地叫着中华民国万岁时,她已到了刑场上了。余鹤鸣走到窗户边,用手掀了一小角窗纱,隔了铁柱窗子向外张望,只见剑花靠了一堵围墙站定,一两百名武装兵士,排了半个圈子,把她围定。她正对面有一个兵,正端了枪向着她。余鹤呜不敢看了,连忙把窗纱放下,只是呆呆地看了窗纱,忽然窗子外,哄嗵一声枪响,接着哎呀一声,人就倒了。这倒的不是刑场上的舒剑花,倒的乃是楼上发呆的余鹤鸣。因为他心里吓慌,脚又吓软,就倒下来了。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慢慢地清醒过来,睁眼看时,手里还拿着剑花写的一封遗书。站了起来向屋子四周看看,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自己慢慢走出那屋子,两只脚虽然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可是自己的脑筋,并未曾命令这两条腿,应该向哪里走。到了自己办公事的房间里,将剑花遗交的东西,放到抽屉里去,自己将两只手伏在桌上,枕了自己的头,就情不自禁的伤起心来。伤心之后,就跟着一阵追悔,心想,我们和中国纵然是敌国,我和舒剑花并无不解之仇,我看破了她的行踪,把她送出境去,对她有利,对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害。我何必凭着一时的意气,把她逮捕起来呢?像我余某,饭也有得吃,衣也有得穿,何必还要干这杀人的生活。我自己求活,倒去杀人,那个被杀的人,他就命不该活吗?中国人也好,海岛上的人也好,总同是人类,一定要征服中国人,让我们海岛上的人来图舒服,这是天地间哪种公理。我们遇到什么节令,大批的宰杀猪羊,心里都老大不忍。现在无缘无故去宰杀同类的人,这就不管了。一个屠夫当有人宰杀牲口的时候,大家都少不得说他一声残忍。
可是帝国主义者要去占领人家的土地,鼓励他的部属去杀人的时候,就说人家忠勇爱国。我想国民当了天灾人祸的时候,舍生忘死,为国家社会服务,这才是忠勇,若是无故去侵略人家,是一种杀人放火的行为,简直是卑鄙,残暴,阴险,怎么算得忠勇。像舒剑花这种死法,为中国民族争生存而死,是出于不得已,我们海岛上的人,只要偃旗息鼓,退出了中国的境界,就天大的事都没有了。为什么缘故,非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想到这里,把自己当军事侦探以来,对于中国人无故残贼阴害的事,觉得都是无的放矢,舒剑花为中国多数人来驱逐我,那是应该的。我爱她,我又佩服她,我到底害死了她。我拥抱过她,我吻过她,可是我杀了她。这是人类对人类的手腕吗?想到这里,将桌子一拍,站立起来道:“我不干了。”这时,他一个亲随的兵,送了一封电报进来,放在桌上,自退去了。余鹤鸣心想,又是要派我去害中国人了。懒懒的将那电报拿起来看,电文已译好了,除了衔名而外,乃是:
迭接报告,前方得获巨探,该队长忠勇为国,当机立断,至堪嘉赏,特电奖慰。
总司令金
余鹤鸣看毕,哧的一声,两手将那张电报纸撕了,嚷起来道:“我牺牲了人家一条性命,就换了这张电报,这就是忠勇可嘉吗?”他说着话,一直就向那刑场上跑,一口气跑到舒剑花就刑的墙根边,只见她身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用了一块白布,将剑花的上半截盖着,余鹤鸣脱下帽子来,行了个鞠躬礼。对尸首注视了许久,不由得叹了两口气,一回头,看到身后站了两个护兵,便道:“你们去把我的箱子打开,拿出三百块钱来,和这位舒女士办理善后,钱不够,到我那里去再拿,千万不要省。”说毕,又叹一口气,躲到一边去了。这天,他一人躲到屋子里去,写好一篇辞呈,立刻送到总部去,说是自己得有心脏病,万万不能干侦探长的事,同时,就赶着办理交代手续。他忙了一天,护兵们也就把收殓剑花的衣衾棺木办好。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他亲自督率兵士,将剑花收殓了,然后才去安息。次日天色微明,带了自己一队兵士,押着扛夫将剑花的棺木抬到郊外去安葬。坟地原是义冢,随便可以挖筑的,他们来的人多,只两小时工夫,把坟丘就盖好了。余鹤鸣按着中国内地的规矩,叫人挑了一副祭担来,担子歇在坟边,先将后面一个藤箩里东西取出来,乃是一副三牲祭品,另外茶酒各一壶,又是一束香,一大捆纸钱。护兵们搬了祭品,将香纸燃烧了。余鹤鸣就喊着口令,叫军士排了队,向墓头行举枪礼。礼毕,他就站在队伍前面训话道:“各位弟兄们,今天我对这舒女士这样客气,你们必定很是奇怪,以为我对她特别恭敬,是怕鬼来缠我吗?其实舒女士死了有魂来显灵,我倒是特别欢迎的。你们要知道,国家练兵,是保护国土,保障人民安全的,并不是练了兵去打人杀人。舒女士为了我们无故侵略中国,她为国服务,送了这条命,实在是没奈何。假使我们不来侵略人家,人家何至于派这位舒女士来侦察我们的军情呢?我们打人家,还不许人家回手,这是什么理由?一个人无论怎样穷,也不应当杀人放火去谋饭吃,何况我还不是没有饭吃的人呢?军法军法,法律之外,又加了这样一种杀人的规矩,其实也不过野心家管他们走狗的一种办法罢了,人家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了替他国家求出路,多么可钦佩,又多么可怜呀!可是我们都放不过她,非把她杀了不可。这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我丧尽良心把她捉住,也许她不至于死的,我后悔极了!我伤心极了!我还能干这种事情吗?”他说着话,猛然间把另一只藤箩也掀开了,在里面取出了一个大包裹,赶着提到坟后一丛矮树里去。不多一会儿工夫,却走出个和尚来,原来那包裹里是一套僧衣僧鞋,他已经换上了。大家看到,都为之愕然。他不慌不忙,在身上掏出了一卷钞票,交给他一个亲信的护兵道:“我和这位舒女士刻了一个石碑,十天后可以刻完,你可以拿去取了来,在这里埋立好,这种爱国的人,值得我们为她出力的。我已经上了辞呈,交代得清清楚楚而去,你们放心,我不是开小差,没有你们的什么事,我要走了。”说毕,举了两只大袖子,高举过额顶,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