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新史第九回 解道镜中花挥金似土 可怜闺里月吊影销魂

  却说陈禹浪忽然大笑起来,吴氏母女望着都为愕然。还是陈禹浪笑着先问道:“你们信算命看相的不信?”吴刘氏道:“信哪。我就爱叫街上的瞎子,掐个八字儿。人的妻财子禄,哪样不是由命里注定了的。”陈禹浪笑道:“原先我也是这样说,现在就不对了。原来我们会馆里住了一个同乡,他就常对人说,能看相,也能算命。反正是不花钱的事,我也就请教过两次。他对我说,从今年以后,我的运气,要越过越坏了。趁着现在还是刚交坏运,你就赶快回南,到老家去吧。我也是将信将疑,没有决定。昨天他看到我当了当,又没有饭吃了。他又说我脸上的气色坏,背地里对人说,将来我非在北平讨饭不可!现在我不但没有饿死,反而得了事。那照着人家眼前形色算命看相的话,分明是势利鬼说鬼话,哪里能信?”这一篇话,虽是说算命的,暗中不啻句句骂了吴刘氏。吴刘氏怪不好意思的,笑着道:“走江湖人的话,本来是看风转舵,哪里找许多活神仙下凡,给人算命去。陈先生,您别走,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我这就上街去买点东西。”说着,提了一个小菜筐子,就出门去了。吴月卿先听了陈禹浪一番话,知道他还是怄着气,这时就笑道:“我妈的脾气,您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就是这样碎嘴子,可是她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就是这样得罪人。”陈禹浪笑道:“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你母亲,实在我们会馆里,真有这样一个同乡。我今天回去,倒要问他一问,现在我出门了,就是要讨饭,大概也不至于在北平讨饭,要到大名去讨饭了。”接上,就是哈哈一阵大笑。陈禹浪本来对吴月卿是无多大恶感的,加上吴月卿又赔了一番小心,也就出了这口怨气了。一会工夫,吴刘氏买了几包荷叶冷荤回来,让吴月卿陪着陈禹浪谈话,自己就带了老妈子到厨房里去,安排菜饭。

  陈禹浪在吴家吃饭的日子,也不少了,向来都是随便坐。今天菜饭摆上了桌,吴刘氏一定要他上座。她还解释着说:“平常咱们像家里人一样,谁也不客气。现在您要走了,见面日子短了,您总是个客,应该上座的。”陈禹浪一向都是陪着主人翁吃饭的,而今突然颠倒过来,倒有些难为情。然而人家既是十分的恭敬,也推却不得,只好笑道:“这样客气,我实是不敢当。等我将来有公事回来的时候,我再来道谢吧。”吴刘氏道:“若是您回北平来,请您先给我一封信,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您。”陈禹浪笑着谦逊了一番,高高兴兴地吃完一餐饭,然后告辞回会馆去。

  会馆里向来是住着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候差事的,一部分是学生。陈禹浪这会馆在南城,距离着学校远,因此会馆里都是候差事的,这些人有钱的,就听戏打小牌,来消磨光阴。无钱的,只是终日闲谈,或者下象棋,或者摸骨牌过五关。这时日都是过得腻了又腻的,找不出一个什么新鲜法子来。现在听到说陈禹浪接了一封急电,大家就料着不是他有了好机会,就是发生什么大变故,急于要打听个水落石出。据长班回来说:“他在吴月卿家里,又不曾回来,分明又不是什么急事。”有几个神经过敏的,认定他是有了机会,心里打算等他回来,就对他表示亲近。所以陈禹浪一走进院子,早有四个人走了出来,将他包围,先笑嘻嘻地道:“什么好消息,能公开吗?”陈禹浪站在院子中间,笑着沉吟了一会子,便道:“对于同乡,当然可以公开,不过会馆以外,请诸位暂守秘密。这其中有两层原因,其一是免得人家说我有了好事,就到处传扬。其二是现在外面找事的人,真是无孔不入,回头一听到我的机会不错,一定要来找我。我和刘师长,虽是至交,可是相隔多年,我也不好意思,拖泥带水,找上许多麻烦。诸位也不必看电报,让我来念吧。这一念,大家就都听见了。”他说过之后,在身上掏出那张电报稿子来,两手高高捧着,就高声朗诵起来。所有在屋子里的人,在陈禹浪未念完电报之先,听到他说的那一个话帽子,已经惊异起来。后来他将电报原文一读,原来是刘师长请他去,这确是一桩好事,各屋子里的人,都跑出来要看这电报。

  东边屋子里有一桌小牌,是打五十枚铜子的进花园,同时也将牌放下,一齐围着陈禹浪,问其所以然。陈禹浪道:“这刘师长原是我的老同学,在学校里,我们就拜了把子。后来他弃文就武,一步一步往上升,在天津的时候,他是常用自己的汽车接我去听戏吃馆子。自从他调到河南去了,我上北平,就分开了。要论交情,我们是不错。”大家听说,也就随声附和道:“自然是不错。若是没有多大交情,岂能打了急电来请您去。”陈禹浪笑道:“那是自然。但是照我说,我们既是老朋友,就不能用上司对待下属的办法来对待我,既然请我,就应当派一个专人来欢迎我。光凭这一道急电,不大恭敬,我还不愿意去呢。”大家一听这话,无不着急,都说:“那何必?那何必?我们只要有事情,人家打发一条狗来传话,我们也肯去。现在刘师长老远打了一个急电来,就算顾念交情的了,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哩?这年头儿,贫富之分,儿子也许不认得老子。你有这样的阔朋友,肯在你不得意的时候打电报来找了去,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人了。”于是大家你一嘴,我一舌,都来婉劝陈禹浪俯就。同时又夸奖陈禹浪人品高尚,不是那种招之便来挥之便去的角儿。陈禹浪更是趾高气扬的神气,对人道:“依着我的脾气,我先不想去,穷死了活该。既是大家都劝我俯就,我只好去走一趟再说。到了大名,若是事情不大好,我再回北平来,也不迟。”大家又都劝着他,他既是打急电来请,一定有事,若是不去,还不要紧。去了又回来,那是给人家面子下不去了,这事千万使不得。

  陈禹浪故意装着还价不卖的样子,倒让住会馆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他暗中却写了一封快信给张县长,大意说:“住在北平会馆里,正因候事不着,要南归故里。得了来电,又给我荐了一个事,正是雪中送炭。感激之处,如同再造,请转呈刘团长,弟即日登程前来,听候驱策。”信写好,暗中发了。可是去大名的川资,还是无着。不但是川资而已,既然前去就事,衣帽总得整齐一点。若穿着身上的衣服前去,人家还以为是来了一个过路的叫花子了。因此只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法子。有人看见,也料他是川资问题,就给他出主意,说是同乡胡铁老手上有几个钱,平常对朋友虽然不应酬,但是若说你有了事情,他就可以通融的。陈禹浪道:“他为人是悭吝的,一个钱看得磨盘大,他岂肯无故地把一笔钱给我。”劝的人就说:“但是我看他对有事的朋友,帮过好几回忙的。你若是把这一通电报送给他去看,他相信你真有事了,或者可以帮一点忙。”陈禹浪一想,虽然不见得成功,也不妨试试。因之就把那张译好了的电报稿子,交给那人,索性就烦他去说一说,那人很高兴地去了。

  不到两个钟头,那胡铁老竟坐着自己一辆破马车,自到会馆来。走到院子里,就嚷道:“陈禹浪先生,住在哪屋子里?”陈禹浪早在破纸窗格眼里看见他,便迎出来道:“在这里,在这里!”胡铁老也等不及说话,先作了两个联珠揖,然后笑道:“恭喜恭喜!现在爬上军界去,乃是一条飞黄腾达的大道。我看了这电报,非常替你高兴。这个师长,就是要做三省剿匪司令的刘师长吗?”胡铁老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子来。陈禹浪见他匆匆而来,又是言中有物,料得此来全是善意的。且不管他所问的刘师长是哪一个,尽管答应他就是。因道:“对了,正是他。铁老和他也有交情吗?”胡铁老道:“交情是没有,不过我很慕他的名,你老兄既是他的上客,将来也不难由你老兄从中介绍。我有一封亲笔信,相托你老兄带给他,不知道可以不可以?”陈禹浪道:“可以可以!请铁老交给我,准没有错。”胡铁老道:“我听说你老兄快要动身,所以赶快来先说一句。这信在今天晚上,好歹可以写好,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我就把信送来。”陈禹浪道:“明天是否能走得动,现在还未可定。”说时,现出那种沉吟之色。胡铁老连忙说:“我明白,我明白,大概川资不大方便。大凡住会馆住久了的人,经济都是困难的,朋友有通财之谊,这一点小事,兄弟应当帮忙。”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个手巾包来,那手巾包圆滚滚地放在桌上,“扑咚”响着一下。陈禹浪看那情形,大概是包着一卷现洋,便咳嗽了两声,找了一支烟卷,昂头抽着,并不望那手巾包。胡铁老慢慢地将那手巾包透开,正是一大截现洋钱。胡铁老拿起洋钱来数了一数,然后五块一叠,分做两层,排在桌上,每排是一大叠,合起来共是三十元了。胡铁老两手扶着向桌子中间推了一推,笑道:“说起来是很可笑的。不过省俭一点子用,由北平到大名也就勉强够的了。”说毕,嘿嘿嘿地笑了一阵。陈禹浪听他有明白表示了,便道:“胡铁老,你帮这样一个大忙,我实在感谢得很。”说着,站起来对他拱了两拱手。胡铁老道:“这些时候,手上比较得拮据一点,听了那位同乡的话,我马上就来了。急忙之间,筹不到多少款子,还望老哥原谅。”陈禹浪笑道:“无功不受禄,平白地要铁老帮我这个大忙,实在是不敢当。”口里说着,眼睛望着那洋钱出神。胡铁老道:“你老兄,莫非是嫌少。”他口里说着,两手就把洋钱向中间叠了一叠。陈禹浪一见,不由得骇然,莫非他要将钱拿了回去。便向前两手按着他道:“且不忙,且不忙。”他情不自禁地说出这话,胡铁老听了却是莫明其妙。回过头来,翻着眼睛,望了他发愣。陈禹浪定了一定神,也醒悟过来,刚才自己这几句话,说得有些文不对题,如何按住人家的手,不让人家拿钱。便笑道:“我不是有什么意见,请你老人家不忙在这一会子。”胡铁老道:“怎么不忙呢?你不是明后天就要动身吗?”陈禹浪道:“虽有明天后天动身之议,但是我有点怪脾气,生平不食嗟来之食。大名这一道电召,我是否前去,尚在考量之中。”胡铁老一听这话,脸上变了色,望着陈禹浪道:“怎么?你老哥不打算去吗?我要倚老卖老说两句话……”陈禹浪一想不好,不要把煮熟的鸭子给打飞了。陈禹浪见胡铁老认起真来,倒不好再向下说,要不然,眼见得那三十块钱,他又要带回去了,只得向胡铁老拱了拱手道:“前言戏之耳,其然,岂其然乎?”胡铁老原要伸着手去掩护那些洋钱的,听见他说的是开玩笑的,这才把两只手缩了回来。笑道:“你这话不要紧,倒真吓我一跳。既是决定了走,陈先生何时登程呢?”陈禹浪本想说明日走,还恐怕胡铁老要疑心,便道:“今天晚上有一班车,若是赶得上,今天晚上就走。”胡铁老想了想道:“那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等我的信写好了,你再决定时候吧。”陈禹浪看在桌上三十块钱的份上,就答应了他。

  胡铁老很高兴地回去,在晚上九点钟以前,将信写好,就派了专人送到会馆里来。陈禹浪一想,真是活见鬼,我哪里认得什么要做三省剿匪司令的刘师长。他拿来的这一封信,只好不客气地捏成一把,向字纸篓里一塞。那三十块洋钱,除了买车票而外,还剩着一部分,就赎了一些当,添置了一些零碎东西,就在次日搭车南下。由陆路坐着火车,向大名而来。

  到了大名,直向县公署投刺请见。恰好这时候,刘团长到县公署来拜会,商量就他筹款的事情。张县长一见陈禹浪的名刺,就对刘团长说,请的那个陈先生,已经来了。刘团长道:“好极了,好极了。就请来相见吧。”听差出来传话,将陈禹浪引到客厅里相见。张县长是认识的了,只见和张县长对坐的,有一个粗黑汉子,穿了蓝印度绸长袍子,花缎马褂,口里御着烟卷,拢了衫袖,似乎斯文一脉的样子和张县长谈话。看那神情,当然是个刚解戎装,依然得意的武人,因此也不管是谁,竟自上前向着那人高高举手,深深放下,作了一个揖。张县长这才告诉他,这就是刘团长。陈禹浪一听是东家到了,连忙又补了一鞠躬。刘团长道:“据张县长说,你的文笔很好,作出来的文章,就和他差不多。我正短少这样一个人用,所以我就请张县长打了一个电报把你请来。我就是这样一句话,一个铜子也没有寄给你,不料你倒是真来了。”陈禹浪听了这话,倒吓了一跳。难道说打着急电叫我来,还是好玩儿的。我在北平大张旗鼓地闹了一阵,未免有些丢人。刘团长见他脸上有些变色,便突然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握着陈禹浪的手道:“我姓刘的,不能那样不够朋友,打着电报把你叫了来,又把你搁在这儿。我的意思说,在北平住会馆的穷朋友,没有钱做盘缠,来不了。既是来了,当然给你一点事情干。我是一个小团长,做不了主,用人还得往上回。马马虎虎的,你先到我团部里干书记官的事,咱们一块儿混。我混好了,你自然跟着下去有好处。”陈禹浪听了,倒不由得暗笑。怎么做了团长的人,还会说出这种极粗野的话。张县长见他有些惊讶的样子,便道:“刘团长是个极爽直的人,他不喜欢学那些假应酬,说些文绉绉不相干的话。他这几句话,足可以当一张委任状的。”刘团长笑道:“你听了张县长的话,你可以放心了。他是你的朋友,他还能冤你么?”陈禹浪虽然感到这都有些不成宾主初见面的言语,料得这位团长胸无点墨,倒是极容易对付的一个上司了,心里倒太平了许多。

  自这天起,陈禹浪便在刘团长团部里供职,也算是一个官了。这团部设在城外一所空庙里,将住持僧人,驱逐到庙后民房里去住。刘团长就住在僧房里。陈禹浪跟着团长,就住在大殿下披廊上,用芦席挂在柱上,当了墙壁。找了两条小板凳,架着两块破门板,这就是床了。桌椅固然是没有,连进出的房门,和放进光亮与空气的窗子,也不曾有一处。坐的地方是黑漆漆的,零用东西,都乱放在地下。陈禹浪一想,所谓团部书记官的房子,就是如此简陋。那么做武官的意味,也就可想了。心里正这样犹疑着,传令兵走进来,说是团长请书记官有话说,陈禹浪跟着去见刘团长。刘团长开口就说道:“陈书记官,你大概住在那屋子里,有些不满意吧?我告诉你,那不要紧,这是行军的时候,不能不这样。将来咱们有了一定驻防的地方,就可以慢慢找乐子的。”陈禹浪听了他这话,也就将信将疑。到了这里来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有了职分在这里,不用得拿钱出来买吃喝,总比在北平待在会馆里强。有了这样一个转身,就忍耐住下。

  约摸过了一个星期,陈禹浪也曾代刘团长拟过几回告捷的电报。王镇守使那一方面,都复电嘉慰,刘团长自是欢喜。过了两天,王镇守使忽然来电,说是有紧急军事商议,令刘团长,不分星夜,到磁州去面聆机宜。刘团长一想,也不定是哪里又出了土匪,自己正在得宠的时候,巴结差使,总是向上的事情,于是坐了军用长途汽车,就赶向磁州来。

  过了两天,刘团长回来,春风满面,早有一种乐不可支的样子。还不曾进屋子,先就嚷道:“陈书记官呢?陈书记官呢?我有话对你说。”陈禹浪跟着他到了屋子里,就笑着低声道:“我做梦想不到的事,你瞧,我升了旅长了,这一下子,大家都得乐,你愿意干什么?”说时,两只手左上右下,不住地擦着两边脸泡。又笑道:“这一下子,团部要改成旅部了,我不知道怎么样好?一路上都想不到好法子。我们这里王团副虽然认识字,可没你肚子里那一部三国志,你得帮我出主意,主意想好了,我再来对弟兄们宣布。大概咱们得就调回北平。这一下子,他妈的,我真乐了。”陈禹浪见他毛手毛脚,真是孙行者坐金銮殿,望之不似人君。心想,不趁这个机会,抓上一点权柄,还等待何时?便笑道:“这并没有什么可为难的。最要紧的,是参谋长一个位置,只要把参谋长决定了,一切要办的事,都让参谋长计划好了,然后来告诉旅长。旅长愿意那样办,点一点头就行了。旅长不愿意那样办,有的是参谋长会出主意,叫他再来一个法子得了。”刘旅长道:“这样说,我就干干脆脆,让你做参谋长得了。你别嫌麻烦,挣起钱来,你不会比人少。干个几年下去,管保你洋房子有了,汽车也有了。那时候是个乐子。”陈禹浪踌躇着道:“旅长栽培,我还有什么推辞的,可是……”刘旅长道:“我知道,你是怕资格不够。中华民国,自由平等,不谈那些个。我今天做到旅长,从前干什么的。”陈禹浪道:“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吧。”这一席话,陈禹浪轻轻巧巧的,把一个旅部参谋长弄到手,心里好不痛快。至于扩充旅部的办法,无非是升官发财,那还有什么难办,他开了一个单子,将在职军佐,先坐位一升,随带着他们所带的兵,也扩充起来。何消三日,一律办妥。

  就是这个时候,薛大帅来了电报,将他们这一旅,调到北平北郊去编练。陈禹浪就趁机向刘旅长建议,应该到北平去先看一看营房,同时,也要找督军去领些编遣费。而且也要和铁路局商量,借拨几辆车子运兵。刘旅长因为他所建议的话,都是有利的,自然赞成。就派陈禹浪即日出发,办理一切。陈禹浪先在军需手里领了五百元办公费,带着两名卫兵,坐了汽车,直向磁州而来。到了磁州,见了一见王镇守使,领了头等火车免票,直向北平而来。到了北平,先在一家大旅社住了。然后雇了一辆汽车,吩咐两个卫兵,站在汽车两边,满城一跑。所有认识过的人,哪怕是多年不会面,今天也去拜一拜。有的主人不在家,他就扔下一张新编第一百二十旅参谋长的名片。主人翁在家,他就进去坐个五分钟。说是忙极了,不能久谈,回头还要去见某司令,某军长。把一些散住的朋友拜完了,就坐了汽车到下游会馆来。

  汽车到了门口,喇叭一阵叫,会馆里长班,早伸出一个头来。一看之下,不由得吓了一跳,怎么会馆门口,有这样的阔人前来,莫非是知道会馆里藏有歹人,前来捉人的。正没了主意,只见汽车门一开,却是陈禹浪穿了一身灰色军服,跳下车来。他倒先叫起长班来道:“马老二,你去对会馆里诸位先生说,就说我回来了,特意来看望诸位同乡。”长班原知道陈禹浪到大名,是做官去了。现在看到他穿了军服,带着卫兵,坐了汽车前来,这其间有什么原由,就不用说了。连跳带蹦跑到院子嚷道:“欢迎欢迎,陈大人回来了!”于是将新编第一百二十旅参谋长的名片,每屋送了一张。会馆里,一见陈禹浪的名片,突然是个参谋长了,大家都将名片收好,一齐迎了出来。陈禹浪先举着手,向大家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走上前,和在场的人,一个一个来握着手,大家都客气起来,要让他到屋子里去坐。陈禹浪道:“我们就到客厅里去畅叙畅叙吧,不能一个一个分着谈话,因为我还要去见薛大帅回话。好在我们的军队,也要调回北平来的,以后见面的日子长,慢慢再谈吧。”会馆里人异口同声地都说是。于是将陈禹浪请到客厅里,有递烟卷的,有催着长班沏茶的,有挨了陈禹浪坐下,陪着说话的。陈禹浪谈了一会子,把口袋里那个新买的金表,倒掏出来看了几回。因道:“我真对不住,事很忙,只好明后天再来谈了。”会馆里人不但不留,就有两个人抢着出去,口里叫道:“参谋长出来了,开车呀!”大家如众星拱月一般,将陈禹浪拥上汽车,陈禹浪就吩咐汽车夫,开到吴月卿家来。

  吴月卿恰好今天无戏,闲在家里。她的包车夫坐在门口,忽然看到站了卫兵的汽车,一直开到门口停住,也猜不出是来了一个什么大人物,早是吓得向前一跑,连忙将两扇大门,推得开开的。及至卫兵打开车门,却是陈禹浪穿了军装走下车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垂着手靠墙站立,不敢乱动。陈禹浪道:“吴老板在家吗?”车夫连连答应在家,一面向里跑着报告道:“吴老板,吴老板,从前那个陈先生坐了汽车来了。”吴月卿隔着窗户一看,果然是陈禹浪,穿了军装进来。便自己迎出门,笑着打了帘子道:“怎么回来得这样快。事先也不给个信儿,我们都没有去欢迎啦。”陈禹浪道:“我也不知道会来的,这是薛督军打了急电去,我不能不来啊!”吴月卿将他让到屋里,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恭喜是什么官职?”陈禹浪将两只巴掌搓了一搓,笑道:“干得不怎么好,不过是旅部里一个参谋长。”吴月卿道:“哟!旅部一个参谋长,这事情就很好哇!”说到这里,吴刘氏却也走出来了,看她不住地牵着衣襟,还是新换的一件干净衣服。她一见面,先笑道:“陈老爷恭喜升官了。”吴月卿道:“别叫老爷,太普通了,干脆就叫参谋长吧。”吴刘氏笑道:“升了这样大官了。我说怎么着,您要大大地走运不是?”陈禹浪饱受了一番恭维,才笑道:“吴老板现在怎么好法?”吴月卿皱了眉道:“别提了。戏馆子里尽捣乱,上座儿又不好,一个礼拜,现在只唱四天戏了,我正想着要上天津去哩。”吴刘氏笑道:“现在参谋长来了,就不必忙着上天津了。我想参谋长总能帮个忙,捧一捧场的。靠着参谋长的应酬广,人面熟,邀上几位人一捧场,那真不费吹灰之力。凭着你和参谋长这一档子交情,真不用得着急呀。”陈禹浪今天正是来露这个面子,原是要挽回以前的损失。吴刘氏若是看他不过如此,是要给她一点威风看看的,现在她母女是极力抬举,倒正合心意。便道:“大困难,我不敢说能帮忙,若是小小问题,我总可以想点法子。”吴刘氏一听,就乐了,耸着两条眉毛,眯着眼睛笑道:“究竟有交情就是有交情的,我们一说,人家就答应了,这要怎样谢谢哩?”吴月卿笑道:“人家今天才回北平,公事挺忙,干吗忙着和人家说这些话。你只要说在参谋长心里,迟早他自然会帮忙,老说着,倒怪贫的了。”陈禹浪笑道:“嘿!吴老板也这样客气,叫起参谋长来,还是随便称呼吧。要这样,倒显着生疏了。”吴月卿口里,正衔了一支烟卷,笑着将烟喷了一口,就把那烟卷递给陈禹浪了。两个人共抽一支烟卷,这个交情是有七八分亲密才能办到的。

  从前伺候着吴月卿前后几个月,无非帮闲混饭而已,哪里敢望人家一点颜色。不料做了官之后,今天一回来,人家马上就表示这样亲近,一个人真是不能不做官不发财呀。抽着烟,吴月卿的老妈子进来沏茶,陈禹浪想起了一件心事,于是把腰里皮包一掏,打将开来,露出几大沓钞票。于是将拾元一张的,拿了一沓出来,当着吴氏母女的面,掀了一张起来,对老妈子道:“你把车夫叫来。”车夫正在院子里站着,偷听陈老爷发财的消息呢。一听到参谋长叫,连忙走了进来。陈禹浪于是将那张钞票,交给老妈子道:“这十块钱,你们拿去分吧。一人五块,别错了。”车夫老妈各道了谢,笑嘻嘻地走了。陈禹浪向着帘子外嚷道:“车夫,你告诉我的卫兵,让他告诉汽车夫,开车向薛大帅公馆里去。”车夫答应着去了。陈禹浪对吴刘氏道:“明天后天,我都得为公事忙几天。等我把公事忙完了,我请你娘儿俩吃饭。”吴月卿笑道:“我们还没有接风,倒要您先请。”陈禹浪道:“这原是表示不见外,若一定要分宾主,那就不像是熟人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去,吴氏母女笑嘻嘻地就向后面跟着陪话,一直送到大门外。直待陈禹浪上了汽车,还说道:“您事闲了,就请过来。”陈禹浪点了一个头,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汽车开了一截路,陈禹浪就敲着玻璃板对车夫道:“开回旅馆去吧。我不上哪里去了。”汽车夫道:“不上薛大帅公馆去了吗?”陈禹浪道:“大帅晚上请我吃饭,我晚上再去吧。”汽车开到了旅馆里,陈禹浪开发了车钱,便掩上房门安息。

  不料就由这个时候起,来拜会的朋友,简直不断,有约着吃饭的,有约着听戏的,还有自告奋勇,说是陈禹浪若要赁房子,愿代为效劳的。种种见义勇为的热心朋友,不一而足,陈禹浪也不明白,他们这些人,怎么就会把自己寓所访将出来了。明知他们都是有所谓的,然而人家总是好意,至多是逊谢,总不能将人家拒绝了走。这晚上自己倒不曾去访薛巡阅使,倒是一班旧朋友们,比来招待巡阅使还高。足足闹到晚上两三点钟,方才是夜阑客散。

  到了次日清早,才向薛巡阅使公馆挂了号,敬等召见。等候两日,那边果打了电话来,只是让副官接见。大意无非是,吩咐几句,照公事办。由巡阅使到旅长,已经隔了几层上司。况且陈禹浪又是个参谋长,还敢多说什么,只哼着答应了几句是。出得公馆回旅店来,第一是拍电给旅长报告进行状况,第二是拿着公事去踏勘了营地,第三还是应酬。

  陈禹浪一见了人,就说薛大帅非常看得起他,那日去接见的时候,薛大帅把许多客都搁下了,单独见我一个人。他说刘旅长每次打来的电报,都作的很好。知道是我拟的草稿,所以特别的看得起我。大家听说,更是捧场,陈禹浪随心如意,就在北平过了一个礼拜。这天接到刘旅长的电报,说是本人马上也要到北平来,赶快给看一所好旅馆。陈禹浪一想,这好旅馆三字,太空泛了,知道旅长是爱清静些的呢,还是爱热闹些的呢?自己和刘旅长相处日子太近,这一层倒无法知晓。不过只要价钱公道一点,就是有点不合意,他也总可以带得过去的,这样一想,很觉有礼。

  从前有一个朋友,住在西城清凉饭店,自己曾去过一次,那屋子里满栽花木,很清幽的。可是论到吃喝嫖赌,他们那里,也无所不有。那么,也热闹,也清净。当年就想着我不知道可也有这样一日,到这饭店里来住些时候。如今何不就把刘旅长引到那里去。于是当天自己搬到清凉饭店来,也就和刘旅长定下两所大房间。过了两天,刘旅长果然来了电报,说是一准于次日坐专车到北平来。到了约定的时间,陈禹浪就坐了汽车到车站来迎接。刘旅长一见面,便问是哪家旅馆。听到说是清凉饭店,不觉笑道:“糟糕!”陈禹浪听他叫了一声糟糕,倒愣住了。待要问为什么,却又怕更惹出是非来。刘旅长似乎先已明白了,便笑道:“回头到饭店里去,再和你说吧。”陈禹浪见他又说去,也不知道这里面含有什么作用,且不作声。

  一会子大家到了饭店里,刘旅长昂着头向屋子四周一看,笑道:“大致倒还是这个样子。”茶房进来伺候,刘旅长便问道:“你们同事的小张小王都还在这儿吗?”茶房道:“有个姓王的,年岁很大了,却没有姓张的。”刘旅长道:“是了。事情有多年了,大概他们也走了。你们现在还买花不买?有卖花的担子向这儿送吗?”茶房道:“倒是不断地买花,可没一定的人送。”刘旅长道:“掌柜的,现在是不是姓冯?”茶房道:“不姓冯。”刘旅长叹了一口气道:“几年的工夫,人全换了,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定呀。”陈禹浪也不知他无故发的什么感慨,深为奇怪,等茶房走开了,刘旅长笑道:“陈参谋长,闹了半天,你大概没有明白吧?我告诉你实话,从前我没投军的时候,我是个穷小子,家住在丰台,常是由那里挑了花担子到北平来卖。这清凉饭店,也是我一家老主顾。我想这里的熟人一见我住大砖房,问起来,敢情是卖花的做了旅长了,说起来,倒让我怪难为情的。不过我又想,一个卖花的,今天居然做到了旅长,也是天大的福气,让这些人知道了,我多么抖。现在一个熟人没有,我不抖,也不难为情,这就算两扯淡了。”陈禹浪这才知道旅长是一个卖花的出身,自己先狠觉得一旦做了参谋长有点过分,如今和旅长一比较起来,准比他的资格要高上几个码子,也就于心甚安了。刘旅长笑道:“我知道的,这个旅馆里,是有些玩意儿的。我自从做了团长以后,就没有到北平来过。今天做了旅长,要大大地找个乐儿。玩的事,你在行不在行?”陈禹浪一听他的口气,所谓玩者,不是平常的玩,颇带一点妇女的意味。便笑道:“不知道旅长是喜欢哪一路的人才?”刘旅长拿起两只手在脑袋上胡乱扒梳了一阵,笑道:“哪一路的人才都行,只是要好看一点。”陈禹浪道:“那容易办,我们多多地找上几个,好看的就要,不好看的不要就是了,那有什么关系。”于是将茶房叫进来问道:“你给我们找几个人儿来看看。”茶房对陈禹浪望了一望,又望了一望刘旅长,却微笑道:“现在没有。”陈禹浪道:“不要胡扯了,你怕我们不知道吗?”茶房道:“旅长是要班子里的……”刘旅长道:“越来你越瞎扯。班子里的,我们自己为什么不会找,还用得着找你吗?”茶房笑道:“给您找两个来瞧瞧吧,可是不一定找得着。”刘旅长道:“那些个废话,你不爱大洋钱,还是怎么着?”茶房听他说了这话,便笑着去了。

  还不到十五分钟的工夫,茶房进来了,笑道:“旅长,找着了两个,您先瞧瞧,若是不好,再给您找去。”说话时,门一推,进来两个油头粉面的女子,一个大方些的,问了一问贵姓,那一个却挨挨蹭蹭的,靠了桌子站住。刘旅长看了看,没说什么,她们两人,就悄悄地走出房门去了。茶房等她们走了,然后笑着问道:“您看怎么样?能凑乎吗?”刘旅长笑道:“我们是乡下来的,只要是娘们都能够凑乎。你先别让她们走,再叫几个给我们来看看。”茶房踌躇道:“她们和班子里不同,只要是您留下了,她……”刘旅长伸手将腰下一拍道:“老爷有的是钱,你管我是怎么样办?来一个给一个的钱,有什么关系。”茶房一来贪他有钱,二来又怕他是个军人,不敢分辩,就退出去,又给他叫了两个人来。刘旅长一见之下,又留下了。还要茶房叫。茶房一共叫了十二个来,刘旅长才笑道:“这倒合成了一打的数目,有趣有趣!你们这些人里面,有懂得什么玩意的没有?”这些女子,可怜都是迫于生计,来做皮肉生涯的,别看她们身上穿了红红绿绿的绸子,可是肚子里粗糙到一万分,什么东西也不懂得。要叫她们来个玩意,那如何能够,有摇头的,有用牙咬着下唇的,有微笑不作声的,统统一句话都不说。刘旅长皱了眉道:“你们出来应酬,就是这样干干脆脆的吗?”于是把茶房叫来问道:“她们来一回,应该多少钱?”茶房心想,这又不是买卖东西,那有当面讲价的,便笑道:“回头再说吧。”刘旅长道:“为什么不当面说,她们不是要钱,干吗来了?”茶房看这样子,这旅长脸上没带笑容,不能不说。便道:“这分两层,要是明天回去。您给她们十块一个人。现在就让他们回去,您人五块钱一个人吧。”刘旅长道:“这不结了。我姓刘的哪里也不少花钱,就是那样办,每人给她十块钱。”说着,从身掏出一沓钞票来,点了一点,交给茶房道:“这里除了一百二十块钱,是她们本的钱而外,我另外每人赏她五块钱。她们干这个,也怪可怜的,遇到一个财神爷,虽便便宜宜地放过去了。我知道你们是有扣头的。我赏的钱,你可不许分她的。你若是分了,让我知道了,我用手枪毙你。”说着,用手连挥了两挥道:“让她们走吧。”茶房便道:“刘旅长待你们这样好,你们谢谢他老人家走吧。”一句话把这些人提醒了,才各向着刘旅长,道谢而去。

  陈禹浪在一边看到,心里好个不服。花了这么些个钱,手也不曾摸她一摸,就让她们走了,真是太冤,也笑了一笑,正待要把这话说出来。刘旅长笑道:“参谋长,你看到这事,有点不赞成吧?可是我又有我的算法。”陈禹浪笑道:“花了这些个钱,旅长还有个算法吗?”刘旅长笑道:“这件事,大概你看得有点不对劲。可是你太不明白我的意思了。咱们原先也是穷小子一个,有了今天,手上有了钱,干吗不花几个?痛快痛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上半辈子,已然是空过去了,这半辈子,为什么不再找一点乐儿。刚才这些女孩子,我看他们虽然怪可怜的,可是我也不大中意。要我凑乎着带她们玩,我有些不乐意。所以我就给了她们一些钱,让她们痛痛快快地回去。咱们有钱找乐儿,可别受委屈,多花一点,倒是不要紧。现在她们去了不是,咱们让茶房再叫一些人来就是了。”陈禹浪一想,原来你还是这样一个大傻瓜,一转念间,心里便有数了。因笑道:“旅长要找玩的,那不如到班子里找去。要找会唱的,那就是女戏子了。”刘旅长道:“我原是看了刚才这班东西不行,要到班子里找去,可是刚才你说找戏子来玩玩,你路上有熟人吗?”陈禹浪道:“熟人虽然没有,要找倒是找得着。”刘旅长一拍手道:“这好极了,你就打电话找去。花钱不在乎,她们要多少,我就给多少。”陈禹浪道:“我所认得的一个,她们家里没有电话。”刘旅长道:“那就劳驾一趟,你坐着汽车去邀一邀吧,可是别太去久了,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闷得慌,我是不能久等的。快去快去!”

  陈禹浪知道自己上司的脾气,连忙坐了汽车到吴月卿家来,对她笑道:“你不是要我介绍一个人,给你捧捧场呢?现在就有一个,不知道你乐意不乐意?”吴月卿他一进门就说,形势匆匆,看不出来是什么路数,倒愣住了。陈禹浪因她愣住了,也觉得自己过于猛浪,这才把刘旅长的为人,和他愿意得一个会唱的朋友说了一遍。并且说他倒是不怕女朋友,你若有可介绍的,可以同一路去,不保险他一次就能送个千儿八百见面礼。吴月卿先是觉得这事冒昧。后来陈禹浪说可以给个千八百的见面礼,这就笑道:“一个当旅长的人,也不见得就是带着金山银山走,哪里就会有许多钱给。”陈禹浪道:“你这话也问得对,可是这里面另有原因的。因为他是一个新阔起来的人,还没有得着好朋友,而且他这一次剿匪弄的钱不在少处。听说大帅那里,另外还可以领一批饷呢。他现在只要能找乐子,花钱是不在乎的。”吴月卿一想,陈禹浪好在并不是生人,他决计不能骗人去上当。因此连忙修饰了一番,就坐着陈禹浪来接的汽车,一路到清凉饭店来。

  陈禹浪在前走,吴月卿紧紧地跟着。到这里走进米,刘旅长正躺在床上发闷。猛然向上一跳,看见吴月卿窈窕的身材,瓜子脸儿,先有三分愿意。这吴月卿又和先前见的那班女孩子不同,远远地站着,就向刘旅长一鞠躬,接上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刘旅长。瞧她那样大大方方的样子,就并不是刚才那一批人可以学到的。自己先点了一个头,还不曾用话去回答时,陈禹浪就代为介绍道:“这是吴月卿老板,很有名的。”刘旅长从前卖花的时候,走戏园子门口过,听得里面锣鼓声响得热闹,曾进去听过一回蹭戏。看见吴月卿穿了古装,正演着嫦娥奔月。当时心里,受着一个很大的刺激,以为这样的美人儿,在我们看起来,正也和神仙差不多。不但要她怎么样了,能和她说一句话,也不枉了这一生。可是这是有钱的大爷们干的事,一个挑花担子的人,何必还生这种梦想。这一个印象,不提起,就也丢过了。现在吴月卿亲自来了,不由得人不把那一幕残影,重新映起,当时“呀”了一声道:“原来是吴老板,我是久已闻名的了。”说了这话,偏着头就尽管向她望着。吴月卿笑道:“旅长,你想着什么,您以为我和在台上的样子不大同吗?”刘旅长摇了一摇头,笑道:“不是不是,我从前听过你的蹭戏,可不料今天会把你请来了。许多年不见,你很好,还不见得老。”吴月卿以为他是当大兵出身的,这听白戏是分内之事,不足为怪。便笑道:“旅长,我是参谋长带来见见您的,可不敢来请您捧场,您干吗先说这话,就把大门给封上哩。”刘旅长笑道:“为什么不敢请我捧场,你别瞧扛枪杆的,有时候不讲理,可是花起钱来真不含糊。”说着话时,陈禹浪已是招待吴月卿在沙发椅上坐下,他故意谦虚一下,坐在下面沙发上,让刘旅长和她坐在一处。刘旅长正犹豫着,也不知是客气好,还是老实好,只管站着。吴月卿却将身子一起,挪了一挪地位,笑道:“旅长请坐啊。”刘旅长倒不料她有如此老实,过于客气了,倒显着不好,便侧着身子点了一点头,靠着沙发的一头,斜着远远坐住。陈禹浪向吴月卿丢了一个眼色,然后笑道:“今天真是旅长的大面子,原来吴老板晚上还有戏,要在家里吊嗓子的,我一坐汽车去接,她不好意思不来了。”刘旅长笑道:“这样说,也不见得全是我的面子,就不许她为了你坐汽车去接她,她不能不来吗?”陈禹浪道:“我心里想,大概是为着旅长的面子,同是我也不能愣说我有份。”吴月卿笑道:“参谋长真会说话,这样一来,就谁也怪不得吧。老实说,您总熟一点。您今天要我来,我不来也没关系。至于刘旅长可是从没见面的人,给了那大面子,派着参谋长亲自来接,要我不来,可就有点不识抬举了。”陈禹浪一拍手,突然站将起来道:“旅长,您瞧怎么样?”刘旅长听了吴月卿这话,也分明是承认为他而来的,好不欢喜,笑得搓着两手,也不知道怎样是好。陈禹浪就从旁说道:“旅长,你看我说的话怎么样,不能当面撒谎吧?”刘旅长笑道:“得!我算领了这个人情了,要怎样的谢法呢?”吴月卿偷眼看了一看陈禹浪,然后向着刘旅长道:“我什么也没给您办,怎么要您谢我?那可是不敢当。”刘旅长笑道:“要你办了什么我再谢你,那倒成了买卖了。只要你心里……哈哈!那比给我办了什么事还有情啦,得!今天晚上请你吃饭,还请陈参谋长陪客。”陈禹浪道:“不行啦!我在晚上还有几桩事要办呢。今天晚上,算是旅长专请,明天,归我来请,您瞧怎么样?”刘旅长还不曾说出什么话来,吴月卿就插言道:“您若要有什么公事,你就请便吧,我是不会客气的。”刘旅长听了这话,只向着陈禹浪傻笑。陈禹浪便道:“是啊!旅长吩咐的那一件事,是不是今晚上就要去办呢?”刘旅长心里明白,可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怎样地说好,沉吟了半晌,才说了一句道:“你瞧着办吧。”陈禹浪不由眼光向吴月卿一溜,就起身向她告辞,笑道:“照说我也是一个主人翁,应当陪着客的。可是有旅长在这儿代我陪着,大概也不能怎样见罪我吧?”他说了这话,就径自走了。刘旅长倒是言而有信,到了晚上,就请吴老板吃饭。吃过饭之后,又同到饭店坐了一会。刘旅长还不愿意吴月卿就是这样白回去,在身上掏出一沓钞票,就向吴月卿手上乱塞,笑道:“这不成个意思,你带去买件衣料穿吧。”吴月卿看面上那张票子,正是一个拾字,以下的票子,恰好都是这般一样大,估量着总有好几十张,果然陈禹浪的话不假,这一下子他竟出了许多见面礼,深深地道了谢回去。

  次日早上,刘旅长正打算打发汽车去接她,她倒先来了。因拉着她坐在一处,笑道:“本来你晚上唱戏唱得很晚,早上不容易爬起来。我想派车子去接你,怕去得早一点儿,让你没有睡得好觉。我等着你吃早饭,你要吃什么,我陪着你吃。”吴月卿道:“旅长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是那样,不见得咱们是一条心了。”刘旅长听了,乐得直拍着两只大腿。吴月卿陪着他吃了早饭,又陪着他出去听戏,又在一处吃晚饭,最后还是到饭店来。这天始终是他两人在一处,陈禹浪却躲个不见面。

  又过了一天,刘旅长要去见薛大帅了,便要先用汽车送吴月卿回去。吴月卿道:“回去了又要来,何必呢?你去见大帅,也不过两三个钟头的事,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吧。我昨晚没睡好,我一个人在这先睡一觉,比回去还舒服哩。”刘旅长笑道:“我要一天不回来呢?”吴月卿道:“那要什么紧,我等一天就是了。难道说这饭店里还不许我在这里待着吗?”刘旅长听她说的如此恳切,很高兴的走了。恰好是薛大帅又叫了几个旦角在家中饮酒做乐,没有工夫和他细谈。和他见面之后,只说了几句话,就让他退出来了。刘旅长在未见大帅以前,心里老是鼓动不安,也不知大帅要怎样盘查考问,只记挂着对答之词,以免遗误。现在这一关,这样容易过去,这旅长是做稳了,心里这一分高兴,简直无言语可以形容,马上坐汽车回旅馆来。一见吴月卿就跳起来道:“大帅待我很好,我倒可以放开手来干一干了。你等着罢,我跟你捧场有得捧了。”吴月卿看他那情形,知道他也极高兴,索性一味奉承,讨他的欢喜。

  在一处鬼混了三天,刘旅长就花了五千多。两人到了无话不谈的时候,刘旅长望了她笑道:“我有一句话,真憋不住了。干脆,假如说,我花钱讨你做太太的话,成不成。假如说是成,又应该要多少钱?”吴月卿便笑道:“成!怎么不成哪?”刘旅长道:“要多少钱呢?你别瞧我是当大兵出身,人情世故,我哪样不知道。大概真要讨你的话,可不能照戏台上是二三路角色算,算你是头二等角色挣的钱。我想拼着花五千块钱给你妈,不知她可乐意。我是个穷小子,到现在还没讨过亲。你若跟了我去,还是结发的呢。”吴月卿听他说话,先还是怔怔地听着。及至他说到结发二字,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刘旅长道:“你乐什么?你嫌我这句话,说得太粗吗?”吴月卿道:“结发两个字,是很好的字眼,我为什么好笑?我想您真干脆。”刘旅长道:“我干脆,你为什么不干脆呢?”吴月卿道:“我要像您一样,没有上人管着,跟着您做太太,干吗不乐意?”刘旅长突然向上一站,两手空中一举,笑道:“只要你这一句话,我把家私全不要,我也要把你讨了来。”于是按着电铃,叫茶房把前面房间的陈参谋长请了来。陈禹浪向刘旅长笑道:“现在还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吗?”刘旅长道:“用得着,用得着,没有你,我们的大事还办不成啦。”于是把刚才的话对陈禹浪说了一遍。他向吴月卿丢了一个眼色,然后对刘旅长道:“这事准成,我明天就去对吴大奶奶说。”刘旅长道:“你还得说一句,我花钱还真不勉强人家。咱们行军的时候,瞧见花姑娘,抢了就跑,真用不着花钱。可是那有什么意思,讨了回来,也是面和心不和,一辈子不舒服。吴老板,你信我这话不信?要不,你今天先回去。我快嘴刘,心里搁不住什么,想着,就说出来。”他这样一说,吴月卿当然做一个大方。

  到了次日,吴月卿回家去吃午饭,陈禹浪也来了。吴刘氏就说:“要论到嫁一个旅长,做一夫一妻,就是不给钱也值。再说他一开口,就许五千块钱,真也不少。可是我看到这件事太好了,倒反而有些不相信了。”陈禹浪道:“我们旅长倒是一个挺爽快的人,话倒是不会假,这个我能保险。”吴刘氏道:“这一阵子,他已然是花钱不少了,他还拿得出这么些个来吗?”陈禹浪道:“这么些个钱,再多些也拿得出来。这回,他到北平来,一下子就领了六万军饷,有的是钱。”吴刘氏道:“领了军饷,他就不要散给那些大兵吗?”陈禹浪道:“有个七十万八十万的,他或者还会放个一月二月的。现在只有这几个钱,全放出去,也凑不上半个月饷,何必那样,卖力不讨好。所以这会子,索性将钱放在腰里,自己一个人受用。这款子领来,除了几个经手人,也没有外人知道,他尽管充量地来花,谁也管不着。若是要和他谈到银钱上去,这个日子和他去办交涉,是最好不过的时候了。”吴刘氏将手摸着脸,不住地笑嘻嘻的。半晌,又“噗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陈禹浪道:“大娘,你好好儿的,乐个什么?”吴刘氏道:“我不是乐别的,就是乐这位刘旅长,真是太痛快了,说给就给,而且给得很不少,怎么一下子,他就答应给上五千。照我心上说,人家说给五千,我们就要五千,显得咱们娘儿们没身价,一说就答应。若是不答应吧?钱也不少!再和人家要,显得咱们又不知好歹。我这样一为难,自己倒先乐了。您瞧,这事应当怎么办?您现在都给人家当参谋长了,什么事都先能参谋一下。我们这点小事,您何不也给咱们参谋一下子?”陈禹浪笑道:“参谋两个字这样解说,那可把参谋挖苦透了。话也不是那样说。他既然一开口就说五千块钱聘礼,想必也看着在人情上是值。现在你们暂不答应,倒也是不妨。”吴刘氏听说,两道眉毛,不由得上下飞动,眯着一双眼睛向陈禹浪道:“咱们的事,全凭您做主,您说应当怎么去和刘旅长说?”陈禹浪道:“这事你娘儿俩,先别定数目,让我去探探刘旅长的口气再办,反正总办个不即不离的。”吴刘氏心里一活动,想着说一个肯字,怕不就有个六七千元到手,这事多么痛快?当时便对陈禹浪说,您帮咱们这大忙,总忘不了您,准有您的好处。陈禹浪笑着连摇头说:“那是笑话。”

  可是这晚上他回旅馆来,就问刘旅长有讨吴月卿的意思没有?刘旅长微笑。陈禹浪就说:“吴月卿自己是千肯万肯了。就是她妈口气很大。”说着将一个食指一伸,因道:“要整数呢?”。刘旅长将两手乱搔着头道:“多是真多一点。”说着又将脚一顿道:“我豁出去了,就是一万。”陈禹浪听到,倒不免心里扑咚一跳,花钱哪有这样花法子的。因笑道:“旅长太痛快了。”刘旅长道:“我是个穷小子出身,有个不把钱看得重的吗?可是就为了我是个穷小子,今天爬到做了旅长,我想真如一个花子,做了一场发横财的大梦一样,咱们穷得当裤子的岁月,晚上梦见了吃大块肉,醒过来之后,直悔肉没有吃好。现在咱们这情形,真是混来的富贵,我不敢说靠得住,趁着咱们梦里还清楚,把这肉就大大地吃他一顿吧。”陈禹浪道:“旅长自己总说没念过多少书,肚子里没有什么春秋。就凭你这几句话,差不多念了半辈子书的人,都会说不出来。不过旅长这话,好是好,可是带点和尚味儿。”刘旅长笑道:“这话倒算你朦着了。我就想着咱们这种人,凭着什么能做得这大的官。要说是运气,这两字更靠不住。运气来了,咱们就发财,运气去了呢,咱们还不是个光蛋,到了做光蛋的日子,再想过今天的日子,哪儿还有哩?”陈禹浪笑道:“旅长这话,可说得对。但是就凭现在还能挣几个钱,不会省下几文,留得挣不着钱的时候再用吗?”刘旅长道:“留着干吗?能留着一辈子吗?据我看来,谁也不能保得住将来怎么着。我就想这老天爷,有点不讲理,多少比咱们本领好的,会穷得没饭吃,咱们什么也不成,会抖起来了。鼓儿词上,有镜中花,水中月的话,譬喻人家升官发财,我想真对。这镜花水月的情况儿,知道能有几天,先乐上吧。”陈禹浪总觉他这话,有点不能自圆其说,本当再和他辩驳几句,无奈自己是来劝他花钱的,老劝他省几文,这是什么意思?因此笑道:“人就是不肯这样看得开,都像旅长,这世界上会没有坏人了。”刘旅长一听,就是一个哈哈。陈禹浪道:“凭着旅长这一说,花一万就花一万,那是不成问题的了。不过我想能省点就省点,把这省下来的钱,赁上一所好好的房子,多多买上陈设,不比全给别人强吗?”刘旅长道:“我若真是要讨太太,少不得要弄所好房子的,省下几文能干这个也好。可是花少了钱,人家的大姑娘肯给咱们吗?”陈禹浪笑道:“那就凭我去说了。”刘旅长道:“你就去说吧,成不成都不要紧,干吗小吴儿今天倒不来?”陈禹浪道:“那就是她妈的意思了,无非是逼着旅长花钱。可是旅长本来就大方,她用不着来这一手的。”刘旅长道:“说虽是这样说,究竟还是她能来的好。”陈禹浪听了这话,便又复来见吴氏母女,说是刘旅长本不肯多加钱的,我说了许多话,已经肯添些钱了。吴刘氏指望事情说妥,钱好先到手,就说只要六千块到手,若是有多,就请陈参谋长穿双鞋。陈禹浪一笑,把话放在心里,也不说定。又对吴月卿道:“先躲一躲,别先栽到人家手掌里去。”陈禹浪说好,又回旅馆去说。她既不来,也勉强不得。刘旅长见吴月卿不曾来,虽有点不高兴,设身处地和人一想,她也是应有的态度,就算她自己千肯万肯,难道她母亲也能一样吗?因此这晚上的事,却也不去计较。不过这样一来,他心事倒格外决定了。没有花钱,迟早都得敷衍她,她才肯理我。花了钱,把她娶到家里来,那就非听我的指挥不可了。就对陈禹浪道:“明天你到月卿家里去。好歹给我说成功,谁也不能带了钱到棺材里去,花钱的事,你就可以给我硬做主,不必来商量了。”陈禹浪也只好笑着说喝定了喜酒,不说别的。

  到了次日上午,向吴刘氏一提,说是只要自己硬做主,可以加到一万。若不做主,这事也许就吹了。吴刘氏六千块钱怎样安顿,都盘算了一夜,哪肯放手,就许了事成之后,和他三七分账。刘旅长花多少钱,她就可以开多少钱的收据。陈禹浪见条件已商妥,就规定一万一千元的聘礼,今日先付一半,吴月卿也就是今日过门,刘旅长择了日子办喜事,再付那一半。吴刘氏见有许多钱到手,一切的困难,都答应了。陈禹浪回报刘旅长,刘旅长喜欢得什么似的,立刻开了一张一万一千元的支票给陈禹浪,实行成家。

  但是事有不凑巧,只在这款付过两个钟头之后,薛大帅却派了人来召见,派他带着本部军队,仍旧沿着京汉路南下。正因为这时候大局变化,王镇守使升了指挥,由磁州南进,便开到郑州去了。刘旅长这支军队,虽然是新编的,薛大帅以为他们在河南善于剿匪,地理一定是很熟的,就调他们到河南去打前锋。他们原是属于王镇守使部的一个补充旅,现在薛大帅就把他们改为了独立旅,这又算小小地升上一级了。刘旅长满想升了官发了财,到北平来乐一乐的,不料马上又要去过炮火生涯。上峰有了命令,是不敢多延误的,便决定在北平还留两天,和吴月卿母女谈谈,亲事总算是定了,等军事完毕之后,再来团聚。她母女却倒比刘旅长还放心,都说喜事办不办,那没关系。只要公事办得好,大家将来都有好处。刘旅长听她有这样知情达理的话,更乐了。

  又过了一日,却接到王镇守使来了一封电报,大意说:在北平讨的这位三夫人罗小姐,过门的这一天自己就出征了,现在不知何日可回来。刘旅长南下赴郑,就请腾出一节车来,护送这位夫人到郑州去。自己宅里,已经有了电报去,就请刘旅长亲自到宅里去接洽。刘旅长接了这个电报,正是一件巴结上峰的好差使。马上拿了电报到王宅来接洽。

  原来这罗静英小姐,过门那天,本打算一死了之,偏是王镇守使就在这天走了,虽然不见脱离关系,然而先落得眼前干净,总算不幸中之大幸。因此勉强住了下来,暂图机会,望一个天亮的日子。这日接到王镇守使的电报,说是要接他上任去,不免慌张起来,坐在屋子里,只是皱了眉毛发呆,不吃不喝。这些下人,常看到自己的太太是如此的,却也不去管她。不大一会的工夫,门口汽车响,刘旅长却带了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撞了进来,说是奉了镇守使的命令,要接太太上任去,请太太出来见一见。听差的听说,告诉了老妈子就去请罗静英出见,说是来了个旅长,带着兵在客厅里等呢。静英冷笑了一声道:“哼!带兵来的吗?那也是他们的老套头。出去见就出去见,我怕什么,大概也不能把我吃了下去?”于是要了热手巾,擦了擦脸,带着两名老妈子,大步地走到客厅里来。这里并没有兵,只是一个穿了长袍马褂的人,在那里踱来踱去。刘旅长一回头见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妇。料着那是镇守使夫人,便弯着腰深深的三个大揖。静英见此人虽然粗鲁,却执礼甚恭,心里比较舒服一点,就微笑着点了一点头。刘旅长先不说话,就在身上掏出那张电报底子来,弯着腰,双手递上。因道:“这是镇守使打来的电报,刚刚接到手,夫人请看。”静英将电报接过来,看了一看,因道:“我这里也有电报来。但是我的身体,不好得很,今天都是勉强爬起床,出门更是支持不了,这事只好缓一缓再说了。”刘旅长哪里知道他们的内幕,见夫人说是有病,就连答应了几声是。因道:“天明就要到郑州去的,夫人有什么东西带去没有?”静英道:“没有没有,刘旅长有公事,就请便吧。”刘旅长一看主人翁并没有留客的意思,一来是内上司,二来有男女之别,不敢多耽误就告辞走了。

  静英不料一场天大的问题,就是三言两语便解决了,心里却是异常痛快。不过转身一想,既有接我上任之意,这一次不成,难道还不能再做第二回。这次他是没有料到我不去,你以为随便地差一个人来说说,我说不去,来人也不能强迫我去。第二次再派人来,恐怕就不能和我客气了。照着现在的日子推算,就是二次派人来接的话,恐怕也不会超过十日以外,到了那个时候,我除了舍了这条命,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抵抗?想到这里,她又加上了一层烦恼。自己嫁了过来,迁延了一月有余,也不见有一条出路,而今只有几天工夫的犹豫,哪里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明天一天,后天一天,这位刘旅长到了郑州,一说我不来,恐怕那一位大发雷霆之怒,就有很严厉的电报,前来话责了。她本来就烦恼得寝食不安,而今又新添了一种刺激,如何受得了,因之身体是越发的疲倦。正在烦闷得无法排遣的时候,她姐姐赵太太却来了一个电话,说是赵观梅病在医院里,情形是越见沉重。据大夫说,恐怕性命不能保了。静英听了这话,心里又像针扎了一下一样。心想赵观梅的病,原来不大重的,只因为给自己做媒,闹了个力疾从公,就把这病越闹越深,到了现在,就落得性命不保。转身一想,他这样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谁教他发了官迷,要想结一门大亲。他自己做官,把自己弄死,那还罢了,为什么把我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和他做人情。这样一来,我也算让他送了一生。我不恨他也罢了,我还怜惜他做什么?因此心一横,还是转想到自己身上来。

  到了晚上,天是刚黑,墙边落叶的树枝空档里,一轮明月,如铜盘一般,直涌上来。静英坐在屋子里,也不开窗户,也不开电灯,手捧着手,静默默地由着窗子洞里向外看,见月亮附近,散布着一些清淡的薄云,让那月光照着,将云映成淡黄色。这里是所大屋子,院子也是很宽阔的。院子地上,一片荒芜未治的枯草地,配着几棵零落不成行列的枯树,并不见有什么人声人影,就像格外的凄凉。便想到在家里时,饱享家庭之乐,从来不知道见了月亮,会发什么愁。而今遇到凄风苦雨,固然是不快乐,遇到花晨月夕时更是不快乐。人生在世,不过是几十年光景,这几十年里头,又只有这十几岁以后,三十岁以前,是个黄金时代。如今刚刚踏进黄金时代的门限,便做了人家升官发财的牺牲品,以后便是给那种庸俗不堪的人当玩物。看了花,见了月,也只有自生惭愧,哪里还会觉得有什么良辰美景可以赏玩。今天看到这轮月亮,便觉得她在寂寞院落里,冷清清的照着人。设若自己不死,再看到这干净的月亮,恐怕就和浊物混在一处,看人家讨厌的脸色,听人家讨厌的言语。以后的岁月,连自己都成了宇宙间一种废物,自身就是冤孽种子,身外之物,还有什么可乐的?她一人这样静沉沉地想着,那轮月亮,就由树空档里,慢慢升上了树梢头。月亮的轮盘,已经缩小了,原来金黄色,现在变成雪白。那月光射在树枝和干草上,犹如敷了一层淡淡的白粉,把这夜色现得格外清幽。她于是伏在桌上,把头枕着手,头偏着向外,将这轮看尽人间痴儿悲儿的月亮,都看呆了。那月亮在天上,虽是笔直地向上升,恰好在屋角的树头上,有那树陪衬着,好像那月亮就是斜着在天上,探望着这窗子里,来看这可怜女儿一般。静英看了许久的月亮,不觉长叹了一口气,便慢慢地起身,走出屋子,走到西廊下来。

  这突然向外一走,倒不免吃了一惊,原来这月亮的光,在屋子外看,和在屋子里看,很有些不同。这屋子廊下,竟是阴黑的,月亮斜射过来,月亮照得着的地方,和月亮照不着的地方,一光一暗,将那水门汀的廊下地面,照在月光里,分外的亮白,犹如在雪地里一样。人站在月亮下,自己一个窈窕的人影子,就斜斜地倒在地上。她抬起头来看着月亮,低了头,看看自己的影子。想着,母亲的心事,岂不是以为把自己嫁了个好女婿,可以大大享一番富贵。现在怎么样?只好让天上的月亮,地下的影子来伴着我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着剩了一轮月亮和一个人影子陪伴着我,才觉得身心清净,能活到现在。若是这里有好些个人陪着我,恐怕月亮在坟头上照着我的鬼魂了。她沉沉地想着,不觉将身子靠着木柱,只管发了呆。原来她虽是嫁过来的那天,王镇守使就走了,但是在这里她究竟是一家之主,大家都听她的指挥。她住在上房里,常是不许人来侵扰她,她不喊男女仆役们,男女仆役们,也就不敢向前来伺候。她在这院子里,有时睡得很早,天色一黑便睡了。有时整宿地熬着,到天亮也不睡。这些仆役们,见正屋院子里,并不曾点灯,似乎太太又是一早睡觉了。大家也就不去问她的事。她一个人在走廊下静静地站着,无论什么事,也不会理会,就只抬了头,发着愣望着天上冰凉的月亮。立了许久,只见那树梢,在空中摇摆不定,同时,身上就冷飕飕的有些寒气袭人。留神一看,原来是起了微微的晚风,掀动了自己的衣袂。回头看着地上的那个人影子,也是和人一样,飘飘荡荡的。

  这时候,晚风渐渐地大起来,身上衣服穿得少,便觉寒气攻心,人有些站不住。还是有个老妈子因事过来,远远地见月亮下有个人影,便猜着是太太,就老远地咳嗽了一声。静英便先问道:“是王妈吗?”王妈道:“是我。您怎样摸黑站在这里?”静英道:“我看月亮呢,你去做一点开水来给我沏茶吧。”王妈一听太太的口音,今天晚上,大概是不嫌人伺候的,于是将屋里屋外的电灯,一齐拧着了。其余的老妈子,见上房拧着了电灯,都陆续地来伺候。静英还是靠了柱子站着,只管望着月亮。王妈将茶沏好了,来请喝茶,静英还在柱子边站着。因道:“今晚上的月亮很好,我舍不得离开它。”王妈摸着她的手,“哟”了一声道:“您都成了冰人了,您还站着吗?”静英道:“冰人要什么紧?若是冰死了,倒也干净呢。”王妈道:“沏得的热茶,您去喝一碗,冲一冲寒气吧?”说着话,她就拉着静英走。静英身不由主的,跟着她走回房去,便觉得人有些支持不住,摸着床横倒下去。王妈倒了一杯茶来,站到床面前叫道:“太太,您喝茶。”静英突然站了起来,接过茶杯,“啪”的一声,向地板上一摔,摔了个粉碎,狠狠地道:“我姓罗,谁是太太?”这里的仆役们,因静英不喜欢人叫太太,平常倒也不叫,但是有时候要当面谈话,却非叫不可,也轻轻地叫上一句。静英似乎明白仆役是没奈何,却也很谅解。这次正在静英愧恨交加的时候,王妈又叫了她一声太太,她却不由得怒气勃发。可是她生性就不会打人,因此只站起来,自己把这茶杯摔了,算出了这口恶气。可是这样一来,把王妈吓得脸色翻白,连鼻孔里气都透不出来,只是垂手直脚地立着。静英看了她这样子又有些不忍。因道:“我并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怨我的命不好。我这里用不着你,你走开,让我清静一会儿。”王妈低了头,将碎碗片捡了,自出去。

  静英闭上了电灯,又把天上那轮冷清清的月亮,放进玻璃窗子里来。一见着月亮,又不由得把刚才想的那一番心事,重新兜上心来。这一想,比在外面月亮下所感觉的,还要凄楚多少倍。两手伏在窗下这张桌子上,将头枕着,眼泪像涌泉一般,只管流将出来,把两只袖子,湿成了一片。哭得伤心的时候,连头都抬不起来。一阵一阵地喘着气,要止也止不住。直待眼泪干了,气喘平了,再看窗外时,月亮正照着窗户当中,一块雪白的光亮,射到房中地板上,那个伶仃的瘦影,如今又重复相见了。她望着影子,就喊着自己的影子道:“罗静英啊罗静英,你这样一个干干净净齐齐整整的人,能够和那目不识丁,又粗又黑的人鬼混一辈子吗?”越想心里越难受,接上又是两行眼泪,如两根长玉绳一般,由双眸里直挂下来,一直垂到胸襟前。这一晚上,她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到了什么时候,她一点也不知道。到了最后,只觉得头上有了大磨子压着一样,不由得人的身体,只管向下沉下去。扶着桌子,勉强站住,可是心里又只管乱蹦乱跳,两脚踏着的地板,成了新棉絮,人就飘飘荡荡,如在天云里一样。就是扶了这桌子,这也支持不住,人就倒在地板上了。人在站着,心里还是清楚的。一倒在地下,人就将一切知觉失去,这一个漫漫的长夜,她就睡在光滑滑的地板上。

  及至第二日,老妈子进来拾掇屋子,一掀门帘,见静英侧着半边身子,睡在地板上,脸色惨白,“哎呀”了一声,连跑带跌,走到外面去,口里连嚷:“不得了,不得了,太……”说了一个太字,觉得这句话是不能说的,忍住了在口头,却变成了一种达达达之声。仆役们料着是出了事,簇拥到上房去。一见太太倒在地下,大家先抢着抬上了床,将被褥盖上。有的预备姜汤,有的预备仁丹,有的又主张推拿,乱闹了一阵。还是王妈跟静英接近一点,知道她的事,便道:“我瞧着人有八成儿是不成,事情有个差错,谁担得了这个担子。依我说,还是给她家里去个信,让她外老太太来做这个主吧?”大家一想,也只有如此办,马上就派了人飞往罗家去报信。

  罗太太听了这个消息,魂飞天外,坐了王家来报信的汽车,马上就向王家来。到了王家,汽车停了,她也等不及下车,一声“儿喽”,在车子上先哭起来,一手推着车门,人就滚将下来。早有听差的抢着上前,将她扶住,口里道:“外老太太您仔细点。”罗太太由地上爬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向里走,里面的老妈子们,早一群迎着出来,将她拥簇到静英躺下的房间里去。当罗太太进屋子的时候,这里的听差们,也就打电话请了个西医来。那西医正看完了静英的病,便问罗太太病的是哪一位?罗太太说:“是我们小姐。”西医正着颜色道:“病人的病,可是不轻,你们最好送到医院里去。要不……”他说到这里,却顿住了不肯向下说。罗太太心里,本来就慌乱到了极点,经西医这一恐吓,更是魂飞天外,走近床边,将静英惨白的脸色一看,一摸着她的手,烧得如炭火一般,这样子果然是病势不轻,先流着泪将病人抚摸了一番。静英见她母亲来了,睁着眼,望了一望,又哼了一声,连话也不能说。罗太太万分难过,等西医走了,然后就探问仆役们,这病是因何而起?王妈在一边?将昨晚上的事,对罗太太说了,罗太太一听,分明是自己害了女儿,一阵伤心,索性放声大哭。有人就说:“既是大夫说,非上医院不可,那么宜早不宜迟。”罗太太哭得泪人儿似的,哪里说得出话来,王妈就说:“外老太太,您要是出来忙着,忘了带钱,太太的钥匙,放在她小衣袋里,您拿着把箱子打开,箱子里有钱,可以带着些上医院去。”罗太太一听,连忙带着哭音问道:“是哪个箱子呢?”说时,就伸手到静英衣服里去,摸索了许久,摸索了一把钥匙出来。又问老妈子道:“是哪个箱子呢?”王妈告诉她在白皮箱里一个小匣子里,罗太太打开一看,钞票是论卷地叠着,心里跳了两跳,就随手拿了两叠起来,可是拿在手上,又踌躇了一会,究竟放下一卷,只拿一卷,揣在身上。然后才叫人抬了静英,上了汽车,就一同到医院里来。

  静英在家里躺在床上,本来就十分不济事,现在让汽车一颠动,越是精神委顿不堪,到了医院门口人就昏晕过去了,眼睛只向上翻,气息已无。这一下,更把罗太太急坏,要知能进医院与否,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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