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得有不是个傻瓜,哪里肯等,正横了身子想往外跑,忽然外面一阵呱得呱得的皮鞋响,进来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兵,娄民才认得,全是同事,预料这一来没有好的,必是抓人来了。两膝一屈,便向那姑娘跪了下去,央告道:“罗小姐,我没有得罪你,你可别和我过不去。”那些兵走向前,围着得柴得有问道:“这就是你干的吗?镇守使接着了这里罗先生的电话,生气得了不得,你回去吧,谁叫你不开眼?”柴得有道:“都是好弟兄,何必呢?你们让我去求求吧。”娄民才跪在地下求了一会子,原已站起来了,这时见柴得有强硬的态度,都已转变过来,自己原就求人,还用得着什么客气。因此随又跪了下去,口里嚷道:“罗小姐,您饶了我吧。”说时,伸开两手的五指,叉着地下,只管磕头。罗小姐道:“你没有打人,没有你的事。那个打人的,让他们带了回去办他。”那些来抓人的兵,见未来的太太,如此发放了,不容分说,就簇拥着柴得有去了。
这个说话的正是罗静英小姐,那个挨打的男孩子,便是她的弟弟罗士杰。闯了这样一场大祸,东西也不买了,就垂头丧气地回家。罗士杰一进门便嚷道:“瞎了他的狗眼,他敢打我,这一下子拿回去了,非请他吃卫生丸不可。”罗太太听说,便问道:“孩子,你又和谁闹别扭啊?谁能仗着势力欺侮人一辈子?”罗士杰就把在布店里买东西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因道:“他先和我干上了,我又打他不赢,我不报警察怎么着?这小子真没出息,对着姐姐磕头下跪,直叫太太。”静英脸一红道:“你别瞎说,哪里那样叫的?这孩子当面就撒谎。”士杰道:“我怎么撒谎了,不是真事吗?你迟早总要做他们的太太,我说一句也不要紧,为什么和我瞪眼?”静英将脸一板道:“这孩子总是没有出息的东西。”说毕,一掀门帘子,低着头进房去了。罗太太对士杰道:“你姐姐这么大姑娘,你怎么和她乱开玩笑?说起来,你这孩子也该打。”罗士杰道:“我这话没算说坏,你为什么帮着她。”他鼓着嘴,也就走了。
他两人这样一提,罗太太在屋里,倒想起了一桩心事。自从和王镇守使结了亲戚以后,自己旧亲旧友来往的多,求事的也是牵连不断。因为亲戚没有过门,有许多事,都不方便去说。而且自己家里本身,也有许多仰仗亲戚之处,若是不早些过门,亲戚所希望的事,那都办不动。王镇守使以前也曾叫赵观梅来提过,说是一个月内,就接过门,当时因为时间太迫促,约了迟一点。不料一个月过去。王镇守使是今天上易州,明天到济南,过了两天,又去天津,总没有工夫来办喜事。现在他在北平,正陪着薛又幡巡阅使,在最近的期间,大概走不了。何不就趁这个机会和他提一提。姑爷有上百万的家产,姑娘早一天过去,就早一天拿到手里。况且姑爷是有三四房家眷的人,不定哪一位太太一时走运,把姑爷说得高兴了,姑爷就会把家产让给她。越想这事情越不稳妥,当日踌躇了一天,没有解决的法子。
次日恰好赵观梅来了,罗太太还未曾问话,他拿了帽子高举过头,笑着先口里嚷道:“了不得,王镇守使又发了财了。你猜怎么着?一拿又是三十万块钱,做大官真好啊!一拿就是那么些,我们闹一辈子,也拿不了他十股的一股。”罗太太笑道:“瞧你乐得这样子,你妹婿怎么发了大财了?”赵观梅道:“我亲眼见的,那钞票比咱们家里旧报纸还多,一捆一捆地绑着,堆在屋子里墙犄角上。”罗太太道:“哪来那么些个钱?”赵观梅道:“人家的钱,来得很正大,乃是本月发下的饷。”罗太太道:“发的饷,那可不过是他代领,还要发出去的啊。”赵观梅道:“发出去那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他领的是三十万,就是发十万出去,他还可以多下二十万来。这样发财是多么痛快。”罗太太听说,就把眉毛皱了一皱道:“你别提这话了。你越提这话,我是越着急。他那么些个钱,全没有人管,不定要转到哪个人手上去。”赵观梅一听话音,就明白了。因道:“这件事,我也久放在心里,就是姨妹早一点儿出阁的好。不过我们这位大亲戚,忙是真忙,这几天又陪上了薛巡阅使了,哪有工夫谈到喜事。您猜这巡阅使有多么大?就是从前的制台。可是制台还没有他那样大,您想哪个制台能带几十万兵哩?”罗太太道:“妹婿老陪着他,有什么好处吗?”赵观梅本坐下的,站将起来,两手伸开,向大处一比,把那脑袋在空中乱画圈圈,说道:“这好处大了,不提别的,这三十万块钱,就是薛巡阅使赏下来的,普天之下,那儿去找这样的主子。”罗太太道:“他还能给妹婿升官吗?”赵观梅道:“妹婿就是他手下的镇守使,怎么不能升?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罗太太道:“那就让他伺候一点罢,升不升倒没关系,别坏了差事,这喜事就搁下去几天,倒不要紧。”赵观梅将眼睛迷糊住了,对着丈母娘一乐,然后又拱拱手笑道:“不能耽搁,我正也是为了这事来的,一来姨妹早点过去好把家事接过来,二来我一条大路,就全靠姨妹帮大忙,早一点过去,我是早一点有指望。您哪!这就叫朝里无人莫做官。”罗太太道:“这倒也是一条正理,你斟酌办吧。你看妹婿什么时候能抽出工夫来,我是什么东西都早已预备好了,只要他开了汽车接人就是,再说你妹婿真也看得起咱们这一门亲戚,早一点,他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士杰昨日给他一个电话,他就派了许多护兵来保护,真算给面子。”于是就将昨日士杰惹祸的事情说了一遍。赵观梅站了起来道:“了不得,这得去谢谢他。要不然倒显得我们满不算一回事了。”于是抓了帽子戴在头上,马上就出门而去。他的马车,正停在门口,脸上很得意地对马车夫说一句到王镇守使公馆。
到了那里,护兵全认得他了,也不过问,让他一直进去。王镇守使见了便笑道:“你知道吗?我们没过门的那位小太太,昨天受了一场虚惊。”赵观梅道:“刚才才听到说的。您最好……”说到一个好,眼睛望住了他的脸色,不问如何,且先笑上一笑。停了一会,赵观梅看一看他的情形,倒有些愿听的意思,便笑道:“镇守使公事这样忙,实在容易把家中小事都耽误了。据我的意思,最好是把喜事……”王镇守使道:“你叫我把太太接过来吗?我早有这个意思。可是他妈的公事接二连三地来,别说娶太太了,每天晚上一个打茶围的工夫都抽不出来,你看是糟心不糟心?”赵观梅心里虽很不满意,脸上倒不敢怎样去驳他,便道:“因为这样,所以我觉得这喜事倒是早些办了的好。”王镇守使道:“你猜我怎么着,我准比你还着急。这几天我们老总来了,我总得陪着他乐几天儿,不然,他那整把的大洋钱,可不肯望我身上洒。让他走了,我就办喜事。请你告诉我那丈母娘,有好吃好喝的,先疼一疼姑娘,过些时候,就出门了。”说着,一昂头打了一个哈哈。赵观梅听他这种口音,这事情竟是有些眉目了,便想跟着问下去,偏是在这个时候,来了两位上客,他陪着客谈话去了。客走过,接上又有几个人回公事,都敷衍过去了,等他走回私室,正要和赵观梅说这婚事,卫兵又接了电话,说是大帅公馆,来了电话,请镇守使说话,他接了电话叫一声拿帽子,把赵观梅扔下,就坐了汽车向薛又蟠公馆来了。
薛又蟠正邀了一大班人围在客厅里推牌九,他一个人又长又大,站在许多人中间,挺出来大半截,老远地就看见他,笑嘻嘻地站在那儿。他不等王镇守使说话,伸出胳膊来,连连对他招了几招手,笑道:“王麻子,来,到天门来下两注子。”王镇守使本来也就喜欢耍钱,现在又有巡阅使的命令,更是义不容辞,因此在人缝里挤了上前,扶住桌子,这一看,原来上下二家,都有相当的注子下了下去,惟有天门很是冷落,只有三四根小数目的筹码。王镇守使道:“怎么回事,天门的注子这样小。”薛又蟠道:“这些耍钱的,全不够朋友,先天门红的时候,就拼命下我的注子。现在天门不行了,谁也不肯拿筹码下去。你来得很好,在天门热闹热闹。”王镇守使笑道:“我倒是不想下天门,不过大帅下了命令,不敢不下。”薛又蟠道:“这儿不是火线上,用不着说什么命令不命令?回头你输了,可别说是为了我输的。你前天拿了我三十万,还没有钱下注吗?你输得起输不起?”王镇守看那样子,大帅似乎有些生气,也来不及买筹码,在朋友面前借了一把筹码,就向桌子上一放,笑道:“我就有这个脾气,越是那门黑,我越要闹,非把他闹红不可。”薛又蟠见他已下大注子了,这才不说话。八张牙牌推去,头一下子,就把王镇守使的注子吃了过来。薛又蟠道:“这样一来,你算应酬了一下子,就不再干了。”王镇守使道:“为什么不下,若是不下注,刚才的钱,我岂不是白白地输了。”于是和站在一边管理筹码的副官,要了两千块钱的筹码。把旧账还了,又掏了一大把筹码,向桌上一放,一拍桌子道:“干!”薛又蟠见王镇守使真用大批的筹码下注,便笑着向他道:“老王,你算有种,舍不了本钱,发不了大财。你准知道就会输吗?下注!下注!”王镇守使让薛又蟠说糊涂了,输了一批筹码,又买一批筹码,不多大一会工夫,就输了一万。薛又蟠道:“痛快!我就爱人这样拼命的赌。推牌九混号叫吃狗肉,好像要饭的吃狗肉一样,煮得热热的,吃得快快的,那才有味。”那些下注的,见大帅赢了钱才高兴,天门又十分的黑,大家就都拿钱向天门下注。
一个钟头以后,薛又蟠就赢了三万五,将牌向桌子中间一推,笑道:“打住!我不干了。”王镇守使虽然一半送礼,可也一半带着负气,心想天门就这样黑吗?我不信,非打转来不可,牌一停,他脸上就由红转黄,毛孔里边,直向外面冒出油水来。无聊得很,就取了一根烟卷,坐在一边,默然无言地抽着。薛又蟠将上嘴唇一撮短胡子,笑着翘了起来,因把眼光向屋子里一扫,对大家道:“你们懂得什么?吃狗肉有吃狗肉的规矩。这里面有三个字的诀窍,叫做忍,狠,滚。看看本门不大好的时候,要憋得住气,别下注,这叫做忍。手气一转了,可又要舍得干,大把地往下放筹码,就是吃了一两回,也不在乎,这就叫狠。等到钱搂得有个样子了,可别再贪多,马上滚蛋,这就叫滚。我现在不干,就是滚蛋的滚。今天我一高兴把这个好诀窍都告诉你们,你们这真应该谢谢我了。”大家不料带几十万大兵的巡阅使,还大懂牌经,不由得都哄堂大笑起来了。
这时有两个武装马弁挂了盒子炮,站在两边的房门下。有一个马弁,愁眉苦脸的,就不曾附和大家笑。薛又蟠伸长两条腿,正靠了一张沙发椅子坐了,见马弁那个样子,用手对他招了两招道:“来,我问你两句话。”马弁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只得走了过来,对他一立正,举手行了一个军礼。薛又蟠道:“平常你会不会笑?”这一问,他更摸不着头脑,只好实说:“平常会笑。”薛又蟠道:“你说这话,就该打你四十军棍。”那马弁不料会笑,也是犯军法的,不敢说什么,只好笔直地保留那个立正式。薛又蟠道:“我刚才说了一个笑话,大家都乐,为什么你一个人不乐?”马弁先不知道他问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明白了,因喊着自己的名字道:“李得胜因为今天接着家里的信,说是闹饥荒,又闹土匪,家里就要来人找我,所以只管发愁。不敢瞒大帅,我简直乐不出来。”薛又蟠一拍腿道:“这就难怪,说来说去,你无非是少钱花,你说,你要多少?”李得胜何尝有意和他要钱,更谈不到要多少了,被薛又蟠一问,只是发愣。薛又蟠道:“怎么不说话,你怕我耍你吗?”说毕,他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刚才赢的支票,看一看是两千元,拿在手上一扬道:“拿去花,别再做那样子,你再乐一下,成不成?”李得胜见了钱,心里早是欢喜,加上大帅说得有趣,果然笑了。一屋子的人,先不知道薛又蟠叫马弁来是什么事,这会见他一动手就给两千,还要人家笑一笑,都不觉得也笑起来。这个马弁得了钱,那里还有没有钱的,未免见了眼馋,两只眼睛,只管向这边偷瞧,脸上自然也有一种愤愤不平之气。薛又蟠一回头,见他那种局促不安的样子,便一招手道:“你也来。这也难怪你不服,同在一处办一样的事,一个人发财,一个人就一个子儿也捞不着,你等着,我给你捞几个,捞得着捞不着,就凭你的造化。”因站起来道:“我再来推一庄小的,你们还来不来?”在场的人,虽知道和大帅赌钱,是凶多吉少,然而大帅已经下了命令,若是不赌,是给他面子上下不去。况且大帅声明了,这是小赌,只要敷衍一阵子,就行的了。因此大家都齐声凑趣,马上又围住桌子,坐的坐,站的站,薛又蟠坐在一把大椅子上,将两袖子向上一卷,露出两只碗粗的胳膊,在桌上将牌一阵乱洗,然后手里叠着牌,对大家一望道:“我只凑合一点儿赏钱,推两千块钱的庄,小不小?”大家听说,知道他目的所在,随便地下注。那一门红的,大家不过下个十块二十块,不红的那一门,大家倒下个二三百元。薛又蟠手气虽不十分好,却总是吃多赔少的。没有推到十条子牌,已经赢过二千多了,他将手一挥道:“得了,谁要推这种小牌九。”那个未得钱的马弁,知道大帅是为他挣钱,眼巴巴只望大帅赢,站在身后,约摸离了三四尺路,只昂着下巴颏,抬了眼皮,向这边看来。薛又蟠一回头,笑道:“你这小子有造化。赢的筹码,都是你的,拿了去。”说毕,倒山似的,向身后大椅子上一躺,两脚一伸,伸得直直的,却用手把裤脚子扯起来,扯得高高的,把锡柱似的大腿,露出一截,两手向左右一举,伸了一个懒腰,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有意思得很,找个什么乐儿,痛快一下子才好。”说到这里,那个常给薛又蟠摇鹅毛扇子的乐总裁,恰好由外面一头钻将进来,因道:“怎么样?大帅找不着乐儿吗?叫条子去。”薛又蟠道:“昨晚叫了两个条子,闹了一宿,闹得头昏脑晕。今天不要娘们了。我倒是想听戏,找几个角儿来,今晚上凑合一宿戏吧。”乐总裁还没有答话,在座的张福田总监,连忙站起身来道:“这件事让福田伺候大帅,请大帅指定戏码子和名角儿,福田这就派人去传他们。”薛又蟠道:“什么戏倒是不拘,多来几个旦角必就成了。”乐总裁道:“就是多唱旦角戏,也得先说定,好让他们预备行头。”薛又蟠笑嘻嘻地道:“我就爱听那个四五花洞。两个真潘金莲,两个假潘金莲,四个花旦对唱起来,像小鸟儿斗唱一样,有个意思。”张福田道:“这很容易,大帅爱听这个,今晚晌就来一出。”薛又蟠道:“这戏我听多了,本来是两个旦角儿,后来改为四个,我想再加一加,加成八个,成不成?可是一层,脑袋瓜要长得好看,长得不好看的,越多越讨厌。”张福田听了他的话,一时且不置答复,暗中却在那里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他手指头掐了指头,手一摔似乎得了结果,便笑对薛又蟠道:“大帅要唱八五花洞吗?据福田算着,很可以凑上,因把在北平几个有名的旦角,报了一路名。”薛又蟠点了一点头,将手撅着嘴角上的短胡子笑道:“有两个脸子是长得不大好,但是要凑成这个数目,也不容易,就是那么办吧,我戏瘾发了,今天晚晌就得听,你办得成办不成?可是这点小事要办不成,你这总监也不必做了。”张福田答应几个是,自退出去。
他在薛又蟠面前,好像一个没硬骨头的人一样,总是软摊摊的,只要薛又蟠眼睛对他望一下,身上好像扎了一针吗啡,就得五官四肢,各要互相警诫一下,不要乱动。可是这一离开薛又蟠,威风就大了,马上板着脸,挺了腰子走路。你看他那马褂的大衫袖,一摇一摆,就能打倒人。他是一张尖尖的雷公脸,嘴上翘着八字短胡,正和他脸上的横肉一样,两边平分。他们官场,也有官场的时髦,他照着时髦打扮,戴了一顶红疙瘩瓜皮小帽,帽子正面嵌了一块翡翠玉牌子。身上长袍大马褂,头上突然一小,是当时认为最严肃的衣冠。只在这上面,就表示他的身份,已到了简任职以上,他一出来,就有跟随的两个武装警察走将过来。张福田道:“你去打电话通知厅里,叫他们赶快到戏子家里去传差,就说今天晚上大帅宅里堂会,全得到。”警察先是挺着立正式,听着张福田的话,口里只似有如无地答应几个是。张福田说完了,他便抽身去打电话,张福田又把他叫回来,吩咐道,告诉他们,晚晌把厅里的汽车都开出去,分头去接角儿。车子不够,就到汽车行去叫几辆也可以,别开我私人的账,由科里报销。警察答应去了,张福田也坐了汽车赶回家里去抽鸦片烟,等到瘾过得足了,晚上好伺候差事。所以这一回烟,直抽三个多钟头。
当他在过瘾的时候,厅里早接到了他的电话,总监的训令,本来就不敢怠慢,这又是大帅传差,更是紧上加紧。因之厅里就分头打电话到各区署去,告诉他们所有的戏子,今天晚晌都不许唱戏,在家里候大帅传差,又声明一句,一个名角儿也不许落下。区里接了厅里的电话,又更郑而重之了,便派了几十名巡警,分班到各戏子家里去报信。不到一个钟头,满城的戏子都惊动了。大家虽知道大帅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但是对于戏子、窑姐儿是不发脾气的。所以一听传差的命令,谁也不肯走,都在家里候着。厅里听说是大帅传差。又是用钱做正式开支,落得巴结一下,到了晚晌五点钟,就叫了三十辆汽车,分途去装戏子,一车子装满了四五个,就送到薛又蟠家里去。
一刻之间,那条胡同里,汽车如穿梭一般去,把尘土卷得高过屋顶,喇叭呜呜之声,牵连不断,一条街上的商户,都看呆了。这时正离一个军事时期未远,商店里的人,大家都对着街上目定口呆。就有些人说:“为什么有许多汽车跑来跑去?这决不是大帅请客。要是请客,不能车子跑得这样乱七八糟。不是装兵,就是装子弹。”也不知谁漏出了这样一句话,立刻你传我,我传你,大家乱嚷起来,了不得,这儿要开火。就有人问,谁说的?立刻也就有人答:“我亲眼看见汽车上撇了机关枪进对面胡同里去,还会假吗?”这样一说,就有些妇女们,“哇”的一声哭了,抱了小孩就向街心里跑。越闹街上的人越跑得凶,店铺里也纷纷乱乱的上起铺门来。警察也不知道什么事,只听到说要开火,也就不言不语地溜走了。直闹过了几十分钟,惊动了薛又蟠门口的卫队,问明缘由,将商民骂了一顿,说是大帅家里堂会,不许胡闹,要闹就摘下脑袋来,有胆大些的,进到胡同口上一看,果然有几抬戏箱往里面搬,这才放心。张福田所以用汽车运戏子,表示手段敏捷,要在薛又蟠面前,得点小功劳。及至自己赶到了薛宅,知道闹了这样一个小乱子,怕闹到薛又蟠耳朵里去了,只好瞒住。这笔汽车费,也不敢开公家的账,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厅里去,说是所用的汽车费,记在私账上,所幸薛又蟠这天高兴得了不得,倒不问这些小事。
这时候里里外外客厅上,已经坐满了客,除了乐总裁招待之外,他自己也在大客厅里坐着。电灯刚一上火,两个唱旦的陈丽春白芙蓉先就来了。陈白两个人,都曾受大帅的特别奖赏,今晚大帅传差,特意早来一步,见见大帅。当时到了门房里,就一人递上一张片子,道了一声劳驾,说禀明大帅求见。门房拿了名片,进去呈给薛又蟠一看,他正伸了腿坐着,一听说陈白二人来了,将大腿一拍,突然站了起来,连连嚷道:“请进来。”听差出去,薛又蟠一直迎到客厅外走廊上。看见陈丽春穿着豆绿色印度绸夹袍,套着乌缎坎肩,白芙蓉穿了月白色春绸夹袍,套着亮纱坎肩,都摘了帽子,头发光溜溜地向后一刷,配着两张白脸蛋子真个风度翩翩,光采照人。
他二人看见薛又蟠迎上前来,不及鞠躬,齐齐地一蹲向他请了一个安。薛又蟠也不还礼,抢步上前,右手牵着陈丽春,左手牵着白芙蓉,两只眼睛先钉住他们脸上,然后接上昂着头打了一个哈哈笑道:“一礼拜没瞧见,又长得俊了许多。”于是拉着他两人笑嘻嘻地一路走进客厅来。这客厅里坐得有许多阔人,文的如总裁总长,武的如军长司令,都算有身价的。他们虽然一样好玩,见了戏子,总要摆些官派。现在薛又蟠拉了他们的手一路进来,见了大帅没有坐着之理,只好一律站起来,这倒好像这些大官儿都来欢迎两个小旦似的,有两三个人心里着实不好过。陈丽春白芙蓉给人拉住,又不能行礼,只对大家笑着点了点头。薛又蟠全不理会,一直走到上面,一张大沙发上,正正中中,拉住他二人,一同坐下。薛又蟠倒是老实不客气,他见陈丽春白芙蓉二人,屁股挨着沙发椅,如蜻蜓点水一般,要坐下,不敢坐下,便道:“不要紧,你只管随便的坐,别拘束。你和我是朋友,他们和我也是朋友。你瞧我和他们怎样随便,你也可以怎样随便。”他先这样说了,在场的一班贵客,还敢说什么?大家就只好由两个小旦居高临下坐着。薛又蟠笑道:“丽春!好久不听你的戏了,今天非特别卖力不可。”陈丽春道:“大帅爱听什么,我就唱什么。”薛又蟠一伸手,将他雪白的脸蛋子撅了一下,笑道:“你很会说话。我要听你十出戏,你唱的了吗?”陈丽春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当着许多人一撅他的脸蛋子,总有些不好意思,臊得满脸通红。薛又蟠他还是毫不在乎,伸出他那又厚又粗的大巴掌,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我不相信,这样撅你一下子,就臊得像小妞儿似的,我瞧你在台上天天做人家的媳妇儿,什么都做了,也不算回事,这又要什么紧呢?”一面说着,一面又伸过左手来,一直绕过白芙蓉的脖子,在他左肩上一把抓住,笑道:“我知道你准比丽春好些,不会害臊。”乐总裁坐的所在,和薛又蟠相去不远,也觉这种样子,实在不成事体。便道:“台上是台上的事,台下是台下的事,那怎能并为一谈呢?”薛又蟠道:“这话不对。他们在台上,还穿的是娘们衣服,擦胭脂抹粉,是娘们打扮。你瞧,台底下是多少人望住他。在这客厅里,都是熟人,谁也知道谁的事,这又要什么紧。丽春,上回我瞧你在戏台上唱戏,我回头瞧瞧我的姨太太,没有谁比你再漂亮的,怎么回事,爷们装起娘们来,总比娘们好看。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像咱们这样的脑袋瓜,要装起娘们来,那可真会笑死人。”说时,把他肥冬瓜也似的脑袋扭了两扭。大家一见,都忍不住好笑,就连陈白二人,也是格格做笑。
陈丽春虽然是个未能免俗的旦角,但是他总顾三分面子,大庭广众之中,像这样的给人开玩笑,可还是头一次。但是一来用薛又蟠的钱太多了,总要有点报酬。二来他是个军人总头儿,一翻眼睛,就要人的性命,在他高兴头上,真不敢得罪他。他叫人坐在一处,这里掐一把,那里捏一把,口口声声,总把人当小姑娘。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那里就会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弄得笑又不是,哭又不是,脸上红得一阵加紧一阵,只是斜歪了身子坐着,一句话说不出。
还是白芙蓉常在上海混的人,比较上滑头些,他便道:“大兄弟,他们大概都来了,我们得瞧瞧去。”陈丽春心里一机灵,说道:“是啊,王大伯还和我有话说呢。”于是二人站起身来,薛又蟠依然一手牵着一个人道:“去只管去,回头还得来给烧两口大烟玩玩。你要不来,咱们可要慢慢算账。”说时,又在陈丽春肩上拍了两下,陈白二人也不敢多说什么,马上就相继走出客厅去了。
他们这里原有现成的戏台,陈白二人走到后台,只见许多大小角色已来了不少。前台锣鼓一响,听戏的人,便纷纷入座。原来这台下是一所大客厅,台前面摆了几张沙发,每一张沙发前搁了一张小圆几,圆几上放了雪茄和香茗,听戏的人斜躺在沙发上,非常的舒服。沙发后面,另是几排藤椅,藤椅后面,才是木椅木凳。这第一排沙发上,当然是薛又蟠坐,当他来的时候,座位十之八九都有人了。大家看见大帅到了,都像沙堆里冒出笋头来了一般,一个一个参差不齐地站将起来。薛又蟠看见,伸出手来,对大家乱招,便道:“坐下坐下,听戏的时候听戏,讲规矩的时候讲规矩,现在咱们听戏,在座都是听戏的人,就不用讲那些个客气。坐下坐下,你这站起来一多礼,把台上的好戏,又耽搁好几句没听见,真是不合算。”他说着话,迈开大腿,跨过一排椅座。那几个护身的马弁,还想跟过来,他回手一甩,道:“滚到后面去听戏吧。这儿用不着你们这样保镖,唱戏的人,也不会扔炸弹。”他口里虽在骂人,眼睛正看着台上。
这时台上演的是《战宛城》,正是两个耗子灯下闹春,张绣婶母看着做手做脚的时候。薛又蟠看见台上是旦角,早有三分欢喜。加上旦角的表演,又是描写那少年寡妇春情荡漾,不可自持,正合着他的脾胃,翘起小胡子,鼓着嗓眼子,就喝了两句好。回头看见众人,便道:“这样好的戏怎么也不叫一声好儿?叫好叫好!得提倡提倡,别让人家在台上白费力。”说毕,他又喝了两声:“喂!真好!”大家因为大帅提倡叫好,向来不叫好的,也就跟着叫个几声。立刻满座就热闹起来。台上的戏子,看见大帅已经来,唱戏也就格外卖力。薛又蟠坐的是一张大沙发,身子靠在一头,两只脚倒架了起来,高高举着,放在椅靠上。这唱的戏,除了打仗之外,便是谈风花雪月的。戏中角色,配得很整齐,稍微难看一点的旦角,都不让上台。薛又蟠觉得出出戏能看能听,心里很满意,便对着斜面坐的总监张福田,招了一招手。
张福田一看是大帅叫,赶忙走了过来,直着腿俯着身体问道:“大帅有什么事吩咐?”薛又蟠扯着他的衣服道:“你坐下来吧,别挡着我后面的人瞧不见。”张福田这就为难了,自己不过是个总监,平常只好伺候大帅,当了大庭广众之中,如何敢坐下来。但是不坐下来,大帅说了,挡了后面人瞧不见,很违背他老人家与众同乐的意思。急人有急智,他倒想得了一个办法,就是手撑着两腿的膝盖,身子向下一挫,半蹲半站,这就不是与大帅抗衡的样子了。薛又蟠道:“今天这戏的戏码,是谁支配的?”张福田听说,也不知是福是祸,半晌说不出来。看看薛又蟠脸上,不像有怒色,才道:“因为问大帅请了示,大帅说瞧着办,所以……”薛又蟠道:“别所以了,你就干脆地说吧,我很讨厌你们说话这样文绉绉的。”张福田碰了一个橡皮钉子,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倒愣住了。脸上红不红黑不黑的,变成了猪肝色。薛又蟠知道他很为难,便笑道:“你别为难,我并不是说你把事办坏了。”张福田见薛又蟠并没有不乐之意,丹田里这才缓过一口气来。站起身子,将腰弯了一弯道:“是!是福田和许多人商定的戏。后来把单子给乐总裁看了一看,乐总裁说是行行。”薛又蟠回头一看乐总裁坐在一边,笑道:“你准知道我就是爱听这几出戏吗?还有一出《打樱桃》,怎不给点上呢?我听说这出戏在戏馆子里不许唱。”一面说着,一面就看看张福田的脸道:“这一定是警察厅里办的事。”张福田道:“诲淫的戏,一共有几十出,警察厅里老早就禁止了,也不是现在的事。”薛又蟠道:“什么叫淫戏,我不懂?”张福田正在后悔,不该说出淫戏两个字,打断薛又蟠的兴头,他现在既不懂淫戏两个字,正好转圆,便道:“据说,那种戏,让人看了,就会上瘾的,所以叫做瘾戏。”薛又蟠将手一拍大腿道:“他妈的都是一班傻蛋。上瘾的戏不爱听,倒要把它禁止起来,那为什么?给听戏的人省钱吗?警察厅透着真多管闲事。”张福田道:“福田明天就下一个条子,让他们戏馆子里,唱这个戏吧。”薛又蟠道:“戏馆子里唱不唱这个戏,咱管不着。咱们今天倒得听上一听。”张福田道:“是,是,好!这就去告诉他们。”他说一个是字,身子向前微微一鞠躬,脚向后退上一大步。恰好身后,是由上通下的一根大楠木柱子,身子向后一碰,“扑咚”一下,碰了个周身麻木,又不敢在大帅面前失仪,咬住牙,忍着痛,就转到后台去了。
这《打樱桃》是一出纯粹的花旦戏,非找花旦不可,一个有名的花旦小珠花,他也来了。他一见张福田走向他面前,便请了个双腿儿安,接上叫了一声干爹,张福田笑着将手招了一招道:“你的买卖到了,赶快扮戏!赶快扮戏!”小珠花道:“您哪!我还早,我是《乌龙院》。”张福田道:“那个不算,还得饶你一出《打樱桃》。”小珠花在口袋掏出一方花白绸手绢。迎着风一抖,先就有一阵香气,扑人的鼻端。他将手绢在脸上拂了一拂,眼珠一转,就笑起来道:“您哪!这可不成。那是禁戏,大帅一生气,我可担代不起。”张福田道:“大帅生什么气?就是大帅要听。你唱好点,只要大帅乐了,就准有赏。《战宛城》完了,你就赶着上,别耽搁。行头有没有?若是没有,我派汽车去拿,十几分钟就拿来了。”小珠花道:“成!我这儿先捞上戏,我叫跟包的坐了您的汽车去。”小珠花说着话,可就把张福田向人堆里引,故意大声道:“大帅怎么知道我会《打樱桃》,这戏我可好久没唱,不准唱得好。这该轮着哪位的戏,总监!请您给人商量一下子吧!”小珠花这样一嚷,大家就未免都望着他。他见有人望着,更得意了。第一,是总监和自己在一处说话,第二,是大帅特点了自己一出戏。于是只管挨近张福田站了,有说有笑。张福田一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笑道:“不早了,去扮戏吧。”小珠花于是把他的跟包人叫来告诉他道:“大帅要我唱《打樱桃》,你赶快回去,给我拿几件行头来。你要走回去是来不及了。这儿有总监的汽车,你就坐总监的车去吧。你真造化!”说时,用手指着跟包的点了两点,他倒笑着去了。张福田总怕小珠花赶不及,就坐在后台监视。说快也就真快,前后不到半个钟头,戏就全扮好了。张福田看到这里,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然后才慢慢地踱到前台来。张福田刚一落座,这里台上的《打樱桃》,也就开始上场。
薛又蟠坐在台口上,看小珠花扮了一个俏皮丫头出来,这倒是出于意料以外,心里一乐,就不由得提起嗓子叫了一声好。回着头看了一看张福田道:“你这家伙真行。”台上的小珠花见大帅胖脸上两块肉,笑得直坠下来,眼睛成了一条肉缝。知道他是乐大发了,越是搔首弄姿,极力的放荡起来。让薛又蟠满心发狂,搔不着痒处。一出戏演完,直等小珠花走进后台,薛又蟠还对着他后影极力的叫了两声好。回头就一招手,叫了一个马弁来,便道:“你到后台去说,小珠花儿这戏不错,我赏他一千块钱。”乐总裁听了,便迈步走了过来。笑道:“大帅!后面的戏还多呢,这样赏钱可不行。”薛又蟠道:“有什么不行。我爱给就给,不爱给就不给,不能唱一出赏一出。你以为我薛又蟠真是傻瓜吗?”说了,又是将腿一拍。马弁看那样子,是赏定了,便到后台去报信。
小珠花正在卸装,回头一看,却见陈丽春也在那里扮戏。总想他是薛又蟠喜欢的人,今天没有捞着一个子儿,我倒拿了一千,这面子可就大了。因对伺候卸装的跟包人道:“怎么回事,大帅他不赏别人,就赏我一个人。”跟包的凑趣道:“您这戏真也好!别人可赶不上。大帅听戏很内行,你猜他赏钱,还不是论好歹吗?我猜他真不会管什么交情不交情的。”小珠花笑道:“别管怎样,我们总得谢人家。这样下去,将来咱们真会有交情也说不定。”这些话都让陈丽春听见,他一张白脸,几乎都气黄了。可是人家也没提到自己什么。这话真也不好搭腔,心里想着,我今天的戏,必得特别卖力,小珠花都有那么多赏钱,他总不好意思,一个大子儿也不给我,他就是真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把戏唱得好好的他总不会不知道。他肚子里这样计划着,所以到一出台,便是拼命。唱完了,薛又蟠也赏了一千,唱戏的人,第一是要面子,第二是要钱,看见人家卖力得赏,谁肯让步。这晚晌的戏,真让薛又蟠听个痛快。
薛又蟠这个人,只要能够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因之他听完一出,就接着赏一出戏的钱,大半夜的戏,他就赏一万四五千。最后就是他爱听的那出《八五花洞》要上场了。他突然地站将起来,对台上的场面摇手道:“打住!打住!”场面上看见大帅突然地站起来,不让打锣鼓家伙,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哪里还敢违抗帅令,说停止就停止了。锣鼓一停,台上台下的人,都面面相觑。薛又蟠就提着嗓子嚷道:“诸位要知道!今天晚晌的戏,都是为了这出戏唱的。这一出戏,我们总得好好地听一听,大家都别作声。谁要作声,我就不客气,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赏他四十军棍。”说毕,又将手向台上一挥道:“打你的!别害怕!没你们的什么事。”场面上听了这话,又将锣鼓打将起来。
一会儿四个旦角先出台。台底下许多人只是两眼发直,向着台上,鼻子里进出气,都加上一番留心,恐怕鼻息大了,让薛又蟠听了去。台上锣鼓一停,当戏子说白之际,四周就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儿声息。薛又蟠口里含了半截雪茄,斜靠在沙发上,听了一个痛快。一会儿工夫,八个真假潘金莲,一齐登台,放出娇滴滴声音,彼起此落地一唱,薛又蟠情不自禁的,不由得就叫了一声好,一个好字叫出去,自己才醒悟过来。原已说了,不许作声,一作声,就打四十军棍。自己下命令,自己先犯了,这该怎么说呢?就站了起来,又对大家嚷道:“作声是不许作声,叫好还得叫好。人家那样卖力,要是不叫好,可太冤了。”他这样说了,大家又不敢不叫好,只得跟住了他叫,他叫一声,大家也就附和一阵。
戏唱完了,也就夜深到三四点钟了。薛又蟠伸了一个懒腰,刚要起身,他的秘书,就拿了一张电报来,远远地望了他,垂手站住。薛又蟠道:“拿的什么公事,有好听的吗?我正在高兴头上,扫兴的事,可别对我提,到明天再说。”那秘书道:“不是,是何军长来了一个电报,说是我们的军队,已经克服平安关了。”薛又蟠道:“真的吗?赶快念给我听。”原来薛又蟠虽然做到封疆大吏,却是不大认识字。所有重要的公事,都是由秘书念给他听。实行以耳代目。秘书一面念着,一面解释那字句。他倒能懂得十分之六七。当时秘书听说,便捧了电报念道:
万万急,北平薛巡阅使钧鉴:职部钱师于今晨六时三十分,克服平安关,敌军闻风远逃,溃不成军,职正率部入关追击中,特此飞电奉闻,容再详禀。军长何有胜叩。
薛又蟠跳着脚道:“他妈的平安关也攻下来了,咱们的天下更稳,可喜可贺。这是刚才来的电报,不含糊。”说时,举了手在空中乱晃,说道:“快活死我了,大家再乐一乐,别散戏。谁爱听什么?都快说,花钱算我的。”在座的人,听戏听到这样深夜,本来人就倦了。戏已经要散,大家也就急于要走。况且其中有不少抽鸦片烟的,也就非赶着去过瘾不可。不料薛又蟠这时得了一个攻下平安关的捷报,立刻高兴起来,又要重振旗鼓,再唱一出,大家若是不听,恐怕扫了大帅的兴致。只得附和着又听下去。
薛又蟠见走的人又重复走回来,便道:“大家听我说一句,攻下平安关来了,这不是我一个人高兴的事。我的江山坐稳了,你们大家也有饭吃。这个消息送来了,你们以为是我一个人的喜事吗?大家听戏吧。尽量地听他一晚,拼了明天睡一天的觉,那也没有什么。我知道还有抽大烟的没有过瘾。要过瘾,你们不会烧两个大烟泡子,坐着在这里吞下去吗?你们不要把我当傻子,以为你们抽大烟,我不知道,抽烟你们尽管抽烟,只要不误我的公事就成。我今天也是乐大发了,索性给你们一个痛快吧。”说毕,站起身来,对旁边站的马弁一招手道:“来!多拿些好膏子,给我烧二百个烟泡子。这儿有哪位抽烟的,一个人送他几个烟泡子。送烟泡子,你们也要在行,另外送人家一盏热茶,两三个人烧不过来,多拿几根枪,多派几个人烧,越快越好。”马弁得了命令,带人烧烟泡子去了,这里就叫台上唱戏,依着薛又蟠的意思,以为那《八五花洞》唱得太有趣,还要再来一回。有几个人就说:“接连唱上两出,唱戏的人,未免太累,还是一出一出地唱吧。”薛又蟠对于妓女戏子这一流人物,最肯体贴。他仔细一想,这事情恐怕是很累,就改点了《乌龙院》《梅龙镇》《女起解》《玉堂春》四出戏,仍指定那八个旦角分唱,两个旦角唱一出。唱戏的人只图要钱,也顾不了受累,都依样地卖力唱下去。一直唱到上午八点钟,这戏才算完事。薛又蟠到了这时,人也有些累了,走回房去,摸到床沿,倒头就睡。
他这一觉,直睡到当天晚上十点,才醒了过来。醒过来吃了一点东西,又去睡觉。更睡到次日上午,方才睡足。这才回味一想,前晚上唱戏的戏钱,还有没开消。于是告诉副官处,把前天唱戏的戏子,不论正角配角一齐叫来,我要当面赏钱。副官处得了命令,觉得许多戏子一个一个去传他们,实在费事,不如把这事让给警察厅去办,只要说是大帅公馆里的事,他们敢不办吗?因此副官处,也毫不费事,只打了一个电话到警察厅,把一件很困难的差事,就让人家代办了。而且打电话的时候,神气还十足。说是这是大帅的命令,你们可得好好地办。警察厅哪知道是副官处副官发的命令,只当是一种紧急公事,赶快派了许多专员去分头传话,生怕办得不好,得罪了大帅。总也算他们手腕灵敏,到了下午三点钟,所有的戏子,都到薛又蟠宅来齐集。薛又蟠听说他们到了,就把军需科的人调来,问那些戏子的赏钱,都开了支票没有,若是你们落下了一个大子儿,我就要你们的脑袋。于是吩咐副官处,传他们在大客厅里会见。副官处也不知道大帅是什么用意,差不多的客,向来就不在大客厅会见,何况是一班戏子呢?然而大帅是这样传下令来,也不得不照办。当时把在外面候传的戏子,一齐让到大客厅坐不下,还有一大部分人,挤到客厅外廊檐下来。安定了一会子,副官才去请薛又蟠出来。
他走到客厅里,一班戏子,少不得都站将起来,薛又蟠伸出手来乱摇道:“这儿不是官堂上,不要客气,都给我坐下!”大家听说,就有几个人坐下去了。但是看见大帅还是站着,坐下去的,复又站了起来。薛又蟠穿的是一套黄呢军衣,两手向袋里一插,站在客厅当中,眼睛就四周一扫。大家看见大帅闪铄的目光,倒不知为了何事,心里各是一惊。薛又蟠看完了便道:“我看你们这班里面,十有九个抽大烟,我要仔细算一算,到底有几个抽烟的。”便伸出手来向两边一分道:“抽大烟的,你们都站到右边,不抽大烟的,都站到左边。”大家听说,不知道大帅是什么用意,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半晌说不出话,站在右边的人,有些人不愿犯抽大烟的嫌疑,都走向左边来,左边的人,却一个也不敢动。薛又蟠道:“左边就是一个抽大烟的都没有吗?我不信。你们还是分着抽烟不抽烟向两边站的好。要不然,事后查出来了,我可不讲交情,抓住了就枪毙。抽大烟是最容易查出来的事,你们别以为可以瞒得过去。”大家听了这话,料是躲赖不掉,有几个烟瘾大的,知道烟黝早在脸上挂了招牌,干脆,就向右边去。这分开来一站,不打紧,抽烟的人,倒有三分之二。薛又蟠笑道:“怎么样?我猜就是抽大烟的多。”便嚷道:“叫你们预备的家伙,给我拿了来。”一声叫出来,外面轰雷也似的,就有几个人答应。在场抽烟的人,心里都哆嗦起来,想道:“糟糕,不是枪毙,也要挨一顿揍。”有几个胆小的,急得直哭,这里有个唱小丑的李万岁,那天演戏的时候,笑话说得最多,有些话可是挖苦做官的。心想真要枪毙大烟鬼,我就是第一个。心里一急,两腿一软,便走到薛又蟠面前跪了下去。央告着道:“大帅!这次请您饶了我,我这回去,马上就戒烟。若是不戒烟,您就枪毙我。”说毕,伏在地下,嚎啕大哭。正在这个当儿,只见几个马弁,抬了几只大木头箱子来,看他们抬的人一副神气,倒是重沉沉的。薛又蟠并不理会李万岁的哭,只看着人打开箱子。这箱子一打开,就先有一种怪气味。吹送进许多人鼻子里去。这种气味,他们抽烟的人,最是能辨别,原来是最好的烟土味。一看那箱子里,可不是装满了一个个的大西瓜土?李万岁先以为抬箱子进来,里面是脚镣手铐,现在一看是烟土,也愣住了。大家的意思,也是和李万岁一样,看见这些西瓜大土,猜不着为了什么?薛又蟠这才对李万岁笑道:“别瞧你在台上嘴那么样会说,可是真要有事,胆子比什么还小起来,别做出这样寒碜的样子!我今天叫你们来,没有什么坏意,都是嘉奖你们,你们还怕些什么?”李万岁看看薛又蟠的相,实在不是发气,这才揩了眼泪,站立起来,站到右边去。薛又蟠站在当中,两只眼睛,左右一眸,看看右边的人,站着实在不少,将手点着道:“一五,一十,十五……可不少,统共不过一百人,倒有七十多根烟枪。有钱大家花,有酒大家喝,有烟土也得大家抽。”说时,就向抬烟土的马弁道:“来!把那西瓜土,按着右边的人数,一个人给他两个。”马弁听说,按着人名,一人给上两个西瓜土。这一下子,在左边站着的人,真是大认诲气。这个土如此之大,至少也有六十两一个,两个一百二十两,土的行市,最贱也应该值三块多钱一两,一三得三,二三得六,这两个土,就该值三百六七十元。为什么不承认抽烟?让别人得了这好处去了呢。那边人后悔,这边的人,没有一个不眉开眼笑。烟土散到李万岁面前,他正放下一只衫袖去擦眼泪,连忙笑着将手一搂,把两个大土搂住。薛又蟠一回头,看了说道:“瞧你这一块骨头。”李万岁听说,笑着向他请了一个安,因道:“我们随便怎样机灵,哪儿比大帅去?大帅带几十万人马,还像耍猴儿似的,靠我们这几个唱戏的还不是爱怎么玩,就怎么样玩。大帅好比观世音,我们好比孙猴儿,孙猴儿一个筋斗云,就是能翻十万八千里,也翻不出观世音一个中指头。大帅别说让我哭着磕头,就是让我死,我闭了眼睛,都会不知道怎么死的?”薛又蟠笑道:“这小子一吓唬过去了,嘴就出来了。总算也说得不错,你们再把那西瓜土搬一个给他。”马弁看他那副样子,果然又搬了一个给他。他这么一来不要紧,左边的人看了更加眼红。薛又蟠回头来看见笑道:“人家都得了整个儿的大土,你们有些不乐意吧?我既然叫你们来了,也不能让你们白来一趟,可是赏给你们东西,不能照烟土那个价钱给。每人赏你们二百块钱。去买烟卷儿抽,不会抽烟卷儿的,就买茶叶喝也成。”于是马弁又遵了大帅的谕,每人送二百块钱现洋,得钱的得钱,得土的得土,欢天喜地的去了。
从来抽大烟的人,也没有谁占过便宜,不料这一回,抽烟的人,大大地有面子,哪一个不说薛大帅是好人。这一回事,把整个的北平城都轰动了,说是薛巡阅使究竟非同等闲,你看他的手面有多大,真个街谈巷议,茶余酒后,无非都谈的是些薛大帅的事情。其实他根本是个妙人,也无日不做妙事,也不限定就是这一回。不过有了这一回事情以后,人家传说得更厉害,到了后来,连薛又蟠公馆里,也把他的事情,当着鼓儿词谈起来了。这种话慢慢地传到薛又蟠耳朵里去了。他也是个好事的人,倒要听个新鲜,因此一日晚上,饱食之余,乘着人家不留心,就偷偷地溜到前面卫队驻扎的所在,来打听新闻,不料这一来,又出了一桩妙事。要知出的是什么妙事,下回交代。